第38章 米汤
香兰和香莲听香香这么一说,有些失望,张李氏盯着香香,脸上横肉条子抖动了一下说:“冬天的也行!拿给大妞儿,充做陪嫁的四季衣裳,省得花费银钱另给缝制!你身上这些衣裳虽是棉布,却是细料,也不错,给你妹妹每人两件吧!”
香香鄙视地看了张李氏一眼,走去准备把大包袱给解开,李媪咳了一声,叹着气说道:
“香香啊,还是那个软脾气,什么都当真——你娘说笑呢,你一个嫁出去又被休回家的姑娘,哪个未嫁闺女敢要你的衣裳?那可是要接了你的霉头去,以后也是被休的命!”
香兰香莲听了李媪的话,立刻满脸嫌弃,忙退到张李氏身边,摇晃着她的手说:“娘,我们不要了,再好看也不要了!”
张李氏气恼地瞪了两个女儿一眼,对着李媪没好气道:“娘!您别瞎掺合!您也知道我的难处,这么多个孩子要吃要喝,哪还能有银钱给他们添置新衣?男孩倒也罢了,女孩儿,香香这里有就每人分两件得了,咱们穷人家,信什么霉头不霉头的?我只信朦胧富贵,百无禁忌!孩子们有吃有穿,顺顺当当长大就是好!”
李媪也不看着张李氏,只闭上双眼说道:“翠花儿,你年轻时候也算要强过一阵子的啊,眼角儿上挑,几时贪过蝇头小利?唉,终归是嫁鸡随鸡,嫁给个张大黑,这是你的命,我原盼着张大黑是个老实巴交的,谁知也不让人省心……你有了自己的儿女,养儿育女却让你变成这个样!娘也不怪你,娘体谅你,做娘的总是心疼儿女。”
张李氏难得地脸红了一把,垂下眼帘说:“娘您提那些陈年烂芝麻做啥?我如今是比不得以前,我也老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睁着眼,没地儿埋呢,你就老了?”
李媪张开眼,朝张李氏伸出手:“今儿你和得喜他爹去办了香香的事,那休书上都说些啥?拿来我看,你娘我小时候在大户人家做过丫头,也是认得几个字的,看看潘家怎么损毁我的香香!”
张李氏瞥一眼香香,香香心砰砰直跳,赶紧装做伤心难过,低下头拿衣袖拭了拭眼角。
只要李媪把她的休书哄到手,翻盘的机会就赢得大半了!
人跟着休书走,休书在谁手上,她就归谁管!谁叫她监护人混淆不清,有父母在,却又跟着外婆姓,当成李家的孙女养。
张李氏轻声说:“娘不看了吧,这东西又不好看,怪碜人的……宰鸡杀鸭了,一会煮熟,等得喜他爹供过祖宗,就吃饭了呢!”
李媪伸出的手颤颤巍巍没收回去:“拿来娘看一眼!”
张李氏见实在拗不过老娘,只得从内兜里掏出折成四方形、潘家给香香的休书,递了过去:“娘您小心点,莫撕烂了,还要凭这个去办香香落户的事儿!”
李媪接过去,抖抖索索展开,眯缝起眼,太近了看不清,放远些还是看不清,老婆子双手紧抓着那张休书,一口接一口地叹气,看几个字又停下来抹泪,总也看不完,张李氏等了半天,不耐烦了,伸手想收回去:
“娘不看了,您眼睛又不好,我可没空在这儿陪着你!”
李媪抬眼瞪她,怒道:“合着我自己的孙女儿,出了什么过错都不能知道?你有活儿自去做,一会再转来拿,这一张纸又不是银票,吃不得咽不下,我还能吞了?”
张李氏又看了看香香,香香仍低着头,张李氏见李媪把休书抓得死紧,怕硬抢反而撕毁,只得由着她,心想左右老太婆又不会飞,就让她多看几眼又如何?便叮嘱香兰和香莲陪着姐姐和阿婆,自己先出去,一会再来。
张李氏走得一小会,李媪对香兰和香莲说道:“香兰去看看,你娘可是把鸡鸭同煮一锅了?阿婆不能喝鸭肉汤,想喝点鸡汤,去让你娘把鸡鸭分开煮,给阿婆留碗鸡汤,阿婆牙不好,不吃肉也罢了,一只鸡也没几块肉,都不够你们这些孩子分的。香莲帮阿婆去菜园子捡几片香菜,洗洗干净放汤里,都去吧!”
两个女孩有点不情愿,闲坐着多好,干嘛又支使人?
阿婆稍微提高声音再催两次,姐妹俩才悻悻地推门出去了。
待房门一阖上,李媪便把休书递给香香,香香接在手中快速扫了一眼,按原样折好,弯腰塞进薄布袜子里,然后紧张地站起来对李媪道:
“阿婆,我先跑出去吧?跑出这个院子,在门口大嚷起来,招来人多围看,若是阿土叔过来就更好了,让他送我们回下柳村!”
香香想要倚赖的另一个人就是阿土叔,李媪的干儿子。
李媪摆摆手说:“你这样一跑出去,闹起来,你这些东西怎么办?要给他们扣住了,明天你穿什么?用什么?不着急,现在日头西斜,家家户户烧火做饭,有人要给我送米汤来了!”
见香香不解,李媪笑了笑:“张家孩子多,牲畜也多,我想喝口热烫浓稠的米汤不容易,你阿土叔家的孩子们天天给我送米汤,看看今天来的是谁,教他立马回去请你阿土牵牛车来,人和东西一起走!”
香香略微松了口气:“阿婆的寄儿……阿土叔待我们真好!”
李媪点头:“可不是?你小的时候他尽心照顾你,到他年老做不动活儿了,你也要记着常去看看他!阿婆年轻时候命苦,是阿土的娘把我带到下柳村嫁给你阿公,有一个安身之地。阿土与你娘同年,可怜他娘死得早,后娘心狠,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时常跑到我们家……如今他也好了,虽说是到黄麻村来倒插门,可这家老老少少当他是主心骨,尊重他,日子不富裕,过得却是实在,不像张家这么乱!”
香香问:“阿婆得的是什么病,张家既然接了阿婆来,连口热汤也没得喝,那给不给请郎中诊病,买药吃?”
李媪叹气道:“家里花费大,没钱请郎中,躺着躺着一直到现在……我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去年秋天跌了一跤,每天起床就难得很,浑身疼痛,没力气,可还能吃能喝。你娘和张大黑把我接来,我原是不想的,拗不过他们,来了也只是关在屋里,一日三餐送过来,汤汤水水连粥带菜一大碗,吃着不是个味儿。张家孩子多,吵吵闹闹,轮不到我这病老婆子上桌,他们家的米汤是谁煮饭谁喝,不喝就倒去喂猪,我问了才有,不问,没人惦记着屋里有个病老太婆,后来是你阿土叔来看我,见到这情形,以后每天都让家里小子送一碗刚出锅的米汤,做了什么好吃的,也送几口来……我啊,还是愿意住在自己家,想吃干的就煮两口高粮饭嚼嚼,想喝稀的就熬粥,慢慢爬起来摸索着总能做得到,可你娘接了我来就不送回去,说是没人陪着不放心。”
香香握着李媪的手:“阿婆,我回来了,我们回下柳村去,香香和大槐陪着阿婆,一家子再不分开!”
李媪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你阿土叔也说等到秋天他活儿松了,就送我回家,他一天过去看我一趟!”
香香感动:“阿土叔最好了!”
李媪却有点感伤:“可惜长得粗糙些,被你娘嫌弃,当初阿婆想把你娘给他,你娘怎么也不肯,他都不嫌你娘嫁过两次,后来是你娘东跑西窜的……他死了心才倒插门在黄麻村给人做后爹,你娘回村也被压着嫁了张大黑,两个人从小一块长大,不成一家,却还是要凑在一个村,这是命啊!如今阿土过得比你娘好,他自己生有一个丫头两个儿,扶养的前头男人的三个小子,个个把他当亲爹看,又孝顺又听话,好心总有好报,阿婆为他高兴!”
香香默然,对张李氏彻底无语,丢弃守望多年痴情的丑阿土,到头来嫁给张大黑,还不是一样又黑又丑又穷?
李媪猜得没错,不大一会果然有个穿青色粗布衣,二十岁左右相貌朴实身材健壮的年轻人拎着个竹篮子,由张家老小领着推开门,笑呵呵喊了声:
“阿婆!”
看见香香从床沿站起,年轻人稍微迟疑一下,脚步却不停,走了进来,从竹篮子里取出一只瓦钵递给李媪,笑着说:“阿婆,这是刚煮开舀起的米汤,阿娘让我顺路送过来,一路晾着也不很烫了,您趁热喝!”
“铁锤啊,你爹在家吗?”
听到李媪发问,香香便留意再看那年轻人,他就是铁锤?长这么大个了。
铁锤回答:“阿爹带着大哥二哥和四弟去砍木头还没回家,”
“你爹他不在家啊?唉呀!”
李媪很失望,又忙着指挥香香:“把窗台上那大碗拿来盛米汤!”
铁锤倒也细心,听出李媪语气里的失望,问了一句:“阿婆要做什么?我阿爹不在家,有事您跟我说啊,我和小弟赶了牛车在外头,正要去下柳村借样东西,您要有事就先办您的!”
香香听他说正要去下柳村,有现成的牛车在院门外,顿时一喜,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是说,你现在马上要去下柳村?”
铁锤扫看香香一眼,点头:“是啊。”
又小心问李媪:“阿婆,这个是……您亲戚啊?”
李媪笑了:“你这孩子,看好了,这是我孙女香香啊,你小时候时常去下柳村找她玩,不记得啦?去年香香回来住一个月,你去了你亲爹父母家帮忙做事,没见着她!”
铁锤哎呀一声,这才转过脸来仔细打量,香香嫁去上柳村之后,两人几乎没再见过,他记忆中的香香是个单薄但很精神很秀气的小女孩,怎么也不能跟眼前这个瘦筋筋的白发女人相符啊!
但阿婆不会乱说话骗他,铁锤赶忙赔不是:“是香香啊?你头发怎的白成这样?我……我看不出来!对不住了!”
香香笑笑:“不用道歉,你帮我一个忙就可以了!”
铁锤问:“什么忙?我一定帮!”
这时蹲在角落里观察蜘蛛的大槐跑过来,依偎在香香身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香香手里的碗,香香才想起混乱一天,儿子都没吃上午饭。
李媪忙说:“快把米汤趁热给孩子喝了!”
“可是阿婆您?”
“阿婆没事,孩子饿不得!这个碗叫香莲洗过的,阿婆也没有大病,吃得!”
香香就把碗递到大槐嘴边,看着儿子一口接一口急忙吞咽,她眼泪再一次滴落——多懂事的孩子,他感知得到娘亲心烦,饿了也不作声,闻到米汤香气这才走近来。
李媪也长叹口气:这孩子不吵不闹,温驯乖巧,就像小时候的香香,要是让他落在张家,每天跟张家那些孩子抢食,那得多遭罪啊!
李媪看了看门边,刚才领铁锤进来的张家小子早不见了,她一把抓住铁锤的手,小声说道:“孩子,你既是要去下柳村,就顺路把我们祖孙三个带回去罢!香香生了病才变这样,去年头发还没这么白的,今年全白了,也不瞒你,是给潘家休了!香香她娘和张大黑去把她接回来的,我可不能让香香住在张家,得带她回下柳村去!”
铁锤听到香香被休回家,楞怔了一下,同情地看看香香和大槐,毫不犹豫点头:“张家一大家子人,是有些乱,香香和孩子住在这儿不合适,走吧!我送你们回下柳村去!”
他说完就弯下腰来要背李媪,李媪忙摆手,指着另一张床架上的几个大包袱:“赶紧地,先把那些扛出去,那是香香和她儿子的衣裳被褥!下柳村屋里什么都没有,这个被褥是一定要带走的!”
男人力气大,做事就是爽快,铁锤肩背手挽,跑两趟就把几个包袱都扛到院门外的牛车上,让他小弟铁岩看着,又再转回来,把李媪背起就走,香香牵了大槐,紧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