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静谧(1)
荒院
大门紧闭
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考量君子之腹
荒芜的小径连着远山
撂荒的土地和陡峭的蓑草
——这是我两年前看到的
当我今天再一次经过这里
我看到了半截坍塌的土墙
以及土墙内深藏在光阴里的不堪
我再次写下柠条
我再次写下柠条,黄土高原一种耐旱的小灌木
在六月,一场淋漓的暴雨之后
土地温润。我小心地剥开她枝头的秘密
把小小的种子播在沙土上
只七天,她就发芽了
在燥热的风中抽搐、挣扎、呼叫,酷暑不为所动她长她的,我过我的日子
如果在四月,她的母亲和姐妹们
富贵着一身金黄的盛妆,把浩瀚的荒凉芬芳
那艳丽的花朵,迷乱了飞舞的蝴蝶和蜂群
五月,把籽粒当秘密一样包裹起来,佩带一身
风中作响的铃铛
而后,绿出一片片汪洋
多少次我从《辞典》里抄下:柠条,豆科饲用
植物,根系发达,耐旱,生命力顽强,
适生长于海拔900-1300米的阳坡……
多少次我把父亲沧桑面孔上的胡茬误认为柠条
多少次我看见灌木丛中跑出的兔子和野鸡
就心跳加速
在西海固,开门见山,山上不长草,柠条绿着
一山连着一山的柠条,是人们给荒山穿的衣服
朴素,艳丽
它在一天天的茁壮成长
而我一天天快乐地变老
风在尖叫
这个夜晚,我心烦意乱
风在窗外尖叫:突兀、刺耳、暴力
这是一个不适宜阅读也不适宜写作的夜晚
风在尖叫。一条光阴的河流在梦中暗了下去
暗下去的还有伤口之外的一些隐衷
被黑暗遮蔽的意识流
尖叫沦陷秩序——
叶子、花瓣、纸片、塑料袋生出飞翔的翅膀
一棵树扭了扭腰,结果被疼痛叫醒
我能想象一棵伫立荒野的树
它把全部的力量都凝聚成钢
而石头是永恒的。尘土飞扬跋扈
石头是大地清醒的耳朵
它能听懂钢在凝聚力量的声音,深渊中的心跳
黎明前大地的喘息
花朵也在尖叫,如果没有疼痛
花朵是不会尖叫的
不会在一夜之间凋谢
那么快,快得令人绝望!
那清澈的涧水
从旱象严重的原州古城回到山清水秀的泾河源头
我最想见到的是村头那条四季不息的涧水
从米岗山下,默默地流出来,向东
一路欢乐着歌谣,把无数的村庄滋润
玉米、洋芋、胡麻和大豆,都是涧水奶大的孩子根奋力往下扎,秸秆使劲长高
——仿佛是为了感恩
叶子饱含雨水,如果无风,它们都静默着
害怕自己的吵闹淹没了流水的神韵
涧水清浅,水底安睡着干净的石子
一副与世无争的恬淡
白云悠悠,一对岩鸽一前一后飞着
真的可以白头偕老
许多年了,我再没有挽起裤脚,赤足蹚过山涧
今天,我可以先洗一洗手
然后,在嵌满野花的草地上静静地坐一下午
山梁上的人家
起先是几丛芨芨草和几棵老杏树
眼睛幽暗的窑洞,玻璃窗明亮的红砖瓦房
一条羊肠小道连着农舍
又被一缕炊烟扶摇直上抵达天堂
“白云在天空放牧,天堂的海水瓦蓝如镜。”
有人手握羊鞭,把太阳往远处赶
有人手遮凉棚,把日子往近里拉
房前荞麦,屋后胡麻
洋芋在拐弯的地方藏而不露
然后,有赶集的人披一身风尘,散涣地路过
或讨一碗水喝。有放学回家的孩子和蝴蝶结伴而行
唱着羊们草们都熟悉的歌谣
歌声戛然而止时,一阵阵心跳填满了沟壑
这时,你能看见门口做针线的母亲
已走进一片梨花的回忆
更多的时候,山梁是寒鸦和荒凉的巢穴
是一首西部诗歌中宁静寂寥的抒情
有一场暴雨也好啊!虽然灾难,也是盛宴
山梁上的人家,一户占一个山头,广种薄收
房子建在避风向阳的地方
牛羊同圈,猫和狗相安无事
日子总是四平八稳,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走过干旱的年份和福音降临的梦境
与已故的亲人共同守护着一道山梁的宿命
抬头已是黄昏
我就在路边蹲着
抽烟。看四只蚂蚁把我扔掉的烟蒂用力地搬动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从一棵冰草的根部爬上梢头微弱的、缓慢的——
冰草弯了一下腰,虫子掉到地上
又开始往上爬,又掉下来
整个下午,我在抽烟
蚂蚁在搬烟蒂
虫子在爬冰草
一头驴驮着一袋化肥,吆驴的人经过我身边
自言自语:咋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
寒风中的玉米秸
它曾经献出了满天星斗
——一粒玉米就是一颗黄金的星子
它还可以献出自身的蜜,让牛羊的音质更甜一些
或者燃起一缕炊烟,唤起生活残缺的记忆
但现在,它把最后的水分献给了风
干枯的、无援的伫立在冬日的旷野中
朔风浩荡,它抱紧叶子的臂膀,瑟瑟发抖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如果玉米秸是骨头的话
寒到彻骨,寒到内心惶惑
这样一片庞大的土地,一片袅袅炊烟
竟然也不能为它腾出一块麦场,相拥着取暖
或者献出最后的夕阳
我每次经过这里,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我想到“孤寡”两个字
这是我的民间,我的草木春秋
该谢幕的都已谢幕,带着不舍
该孕育的,怀揣梦想,等待春天
而这一片无人关照的玉米秸,孤寡着,瑟缩着
风吹玉米秸,风也吹着人间的悲苦
请允许我有无耻的时候
雪落大地,大地一夜白头
而我的堂兄,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
一夜之间,所经历的严寒
足以让血液结冰
我用一瓶劣质白酒御寒
替自己,也替一家人壮胆
亲人们无休止的哭诉着一个名字
就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从六楼脚手架上坠落以飞翔的姿势
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个动作
罡烈的风,吹灭了三十三岁的灯盏
现在,他在黑暗的掩护下,平生第一次享用从银川至固原的专车
我不愿意从眼前的噩梦中醒来
面对更深更冷的黑暗和一心想逃避追究的西装革履
我一次次声嘶力竭,一次次斯文扫地
一次次挣扎,一次次无奈
在漫长的煎熬里……
请允许我有无耻的时候
当运送尸体的汽车开到村口
当日子翻过黑白不明的一页
我与生活达成了妥协
——不再理直气壮,不再义愤填膺
蘸着泪水签订了一份屈辱
我只想多要点钱
为年迈的堂兄和他怀中不谙世事的孙子
中秋夜:阴
我知道月亮是圆的,月饼也是圆的
残缺的 是家
米酒、苹果、梨子、葡萄和一些简单的念想
都摆在院子里的一方小桌上
月光透过膝下承欢的树冠,洒下一地斑驳
院子里寂静无声。天确实凉了
但月亮总是躲在云层后面
她害怕看见我老娘孤单的影子
岁暮之书
风把山冈吹瘦,把积雪吹薄——
母亲头顶的积雪,潦草一蓬稀疏的寒气
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寒冷彻骨
风一直在吹,山河肌肤皲裂
浸出幽暗时光中隐隐的伤痛
期待中营造童话世界的雪,没有如期而来
但年关将至——
通往村口的道路,车马冷清
挂在榆树上的圆月,让乡愁更加浓重
我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煎熬——
伯母过世的当天,长途贩运的小弟
在遥远的西南边陲被追尾、被惊骇、被孤立、被破财消灾
此时,母亲在病床上正承受着每分钟一百六十次心跳的黑暗和亲情善意的欺骗
我不得不坚强成为一座被风吹瘦的山
或 一棵铅华落尽的树
让每一个已知和未知的日子都看见高度
我在漫长的冬天等待一丝春暖花开的消息
母亲已是第二次睡在病床上,小弟还在遥远的广西年关将至,这个冬天还很深——
亲人们从未走远
从这扇门到那扇门
从这个小区到那个小区
从城镇到乡村
从阳世到阴间——
白天和黑夜的距离
思念和孤独的距离
山河和草木的距离
我和你的距离——
当一切都服从于心与心的牵挂
亲人们却从未走远——
每晚,都会在我的梦中回来一趟
我这样热爱冬天
我这样热爱冬天,热爱人间的温暖
天空辽阔的镜面和大地删繁就简的素颜
热爱轻舞飞扬的雪花,大汗淋漓的火锅
就像归巢的倦鸟热爱鸟巢中孵化的希望
一本闲书、一杯清茶、一部情节跌宕的电视剧
都是我热爱冬天的理由
妻子沉浸在韩剧的泥淖中不能自拔
女儿推翻压在头上的数理化三座大山
独自轻松着不着调的青春年华
每个人的快乐,都会在冬天互为观众
当然,我也同样热爱乡下老家的冬天
火炕温暖,炉膛明亮
滚烫的炉灰里埋伏着朴素的土豆
炉盘上黏稠着醇香的小米粥
窗外北风萧萧,屋内其乐融融
我这样热爱冬天
是怕春天的土地一旦苏醒
从腾格里沙漠吹来的风沙模糊了我们
酝酿了一个季节的情感的视线是怕
候鸟一旦南飞,弟兄们又各奔东西
从此天涯两茫茫
车过李家庄
车过李家庄,我的心胸就变得狭窄
一块红砖、一片青瓦、一棵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都让我感到无比亲切。
此时
我不爱宁夏、不爱固原,只爱李家庄
我不爱你们,只爱乡亲、爱发小、爱家人
爱村口那棵早就被砍伐掉的酸梨树
树下反刍的犍牛 摇头摆尾的骡驹
我不爱城里的楼房和拥堵的街巷
爱三间破旧的瓦屋 门前潺潺的溪流
爱小学校琅琅的读书声和篱笆墙吵闹的麻雀
车过李家庄,我忽然有些紧张
想起一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伟人就感到害臊
我从车窗望出去,先看到米冈山缥缈的烟岚
再看到近处的村舍、苗圃、撂荒的土地
路边几个等着乘车的人
我不认识他们年轻的身姿和过于夸张的脸谱
我熟悉的人和符号越来越少
今天,我从北向南经过
明天或许后天我必将原路返回
一年中多少次这样的擦肩而过——
车过李家庄,我有时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既使这样,我也能清楚地看见生锈的门环
墙根下打盹的老人和流着鼻涕的孩子
草跟着风跑,时光跟着流水跑
我只是一片匆匆赶路的叶子
命运的脉络杂乱无章
我曾经有过落叶归根的愿望
但现在,我家的自留地里长出了一条高速公路
已故的先人也被迫迁往他处
不知他们的魂魄是否受到了惊吓?
车过李家庄,我没有停下来继续打量
我对故乡构成的伤害也深深地伤害了我自己
我理解了母亲的一次次逃离
记不清已是第几次逃离城市
一个年近八旬的农村妇女,白发、豁牙、褶皱、身体佝偻
从城市到老家的距离有多远
一个老人的惶恐和牵挂就有多远
多年了,我一直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一次次的逃离城里
有她的儿女、孙子,有膝下的承欢
便捷的通信工具和先进的医疗设施
这对一个年老体弱的人多么重要
但她还是想着逃离。一次次
在生病住院的时候,在节日来临的时候
在左邻右舍娶媳妇做满月的时候
搜肠刮肚出一些不能自圆其说的理由
一次次挤上路边的小巴士
我知道乡下孤零零的老家,每一个角落
都有母亲稔熟的记忆和气味
一棵树、一株草、一朵带着露水的白菜
都会在清晨播下阳光和鸟鸣
在傍晚收获清风和星辰
安静的院落空气清新,花开安详
但夜晚是荒凉的,一个老人
独自承受着巨大的黑暗和无边的空旷
以及隔山隔水的牵挂
直到今年秋天,我从一片叶子的脉络看见自己的一生
我才开始理解母亲,那低处的生活
一个人一生的歉收与饱满,归宿与牵挂
都与那片山水有关,与一句古老的谚语有关
从此,我不会再有抱怨
我会抽空陪母亲回家,尽量多住些时日
让一片枯黄的叶子提前看清泥土的走向
让一个日渐衰老的人把热爱的心安放在自己的胸膛里
我的村庄已面目全非
请不要遗弃一个背井离乡的人
请剪裁一爿月光的清辉留下他孤独身影
请用他父亲修的土屋,母亲做的浆水面
温暖一个游子的炎凉
请不要对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说到忧伤
他需要用整个后半生来整理记忆
他的身后是米冈山,门前是顿家川河
此刻,他站在祖父和父亲昨日安睡的地方
脚下的小草无声地发芽又被无声地埋葬
他看见一棵刚刚开花的杏树被拦腰折断,又被连根拔起
花朵像一个人内心的独白,欲言又止
他看见母亲的皱纹又加深了几道
几朵花瓣落在头上,像稀薄的黄昏
他爱着村庄的一切
爱着肥沃的土地,绵延的群山
山头的烟岚和林中的鸟鸣
胡麻花紫色的抒情和土豆憨厚的性格
牛铃悠扬的喜悦总是在清晨和黄昏把安逸传向远方
他爱着房前屋后每一棵不会说谎的杏树
春天花白,秋天果黄,酸酸甜甜都是家的味道
秋后随手丢弃的一粒杏核,来年定会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