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尔王(2)
这是他老年的昏悖;可是他向来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
他年青的时候性子就很暴躁,现在他任性惯了,再加上老年人刚愎自用的怪脾气,看来我们只好准备受他的气了。
他把肯脱也放逐了;谁知道他心里一不高兴起来,不会把同样的手段对付我们?
法王辞行回国,跟他还有一番礼仪上的应酬。让我们同心合力,决定一个方策;要是我们的父亲顺着他这种脾气滥施威权起来,这一次的让国对于我们未必有什么好处。
我们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们必须趁早想个办法。(同下)
葛罗斯脱伯爵城堡中的厅堂
爱特门持信上。
大自然,你是我的女神,我愿意在你的法律之前俯首听命。为什么我要受世俗的排挤,让世人的歧视剥夺我的应享的权利,只因为我比一个哥哥迟生了一年或是十四个月?为什么他们要叫我私生子?为什么我比人家卑贱?我的壮健的体格,我的慷慨的精神,我的端正的容貌,那一点比不上正夫人的公子?为什么他们要给我加上庶出,贱种,私生子的恶名?贱种,贱种;贱种?难道在热烈兴奋的奸情里生下的孩子,倒不及拥着一个毫无欢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间制造出来的那一批蠢货?好,合法的埃特加,我一定要得到你的土地;我们的父亲欢喜他的私生子爱特门,正像他欢喜他的合法的嫡子一样。好听的名词,“合法!”好;我的合法的哥哥,要是这封信发生效力,我的计策能够成功,瞧着吧,庶出的爱特门将要把合法的嫡子盖罩在他的下面;——那时候我可要扬眉吐气啦。神啊,帮助帮助私生子吧!
葛罗斯脱上。
肯脱这样放逐了!法王盛怒而去;王上昨晚又走了!他的权力全部交出,依靠他的女儿过活!这些事情都在匆促中决定,不曾经过丝毫的考虑!爱特门,怎么!有什么消息?
禀父亲,没有什么消息。(藏信)
你为什么急急忙忙地把那封信藏起来?
我不知道有什么消息,父亲。
你读的是什么信?
没有什么,父亲。
没有什么?那么你为什么慌慌张张地把它塞进你的衣袋里去?既然没有什么,何必藏起来?来,给我看;要是那上面没有什么话,我也可以不用戴眼镜。
父亲,请您原谅我;这是我哥哥写给我的一封信,我还没有把它读完,照我所已经读到的一部份看起来,我想还是不要让您看见的好。
把信给我。
不给您看您要恼我,给您看了您又要动怒。哥哥真不应该写出这种话来。
给我看,给我看。
我希望哥哥写这封信是有他的理由的,他不过要试试我的德性。
“这一种尊敬老年人的政策,使我们在年青时候不能享受生命的欢娱;我们的财产不能由我们自己处分,等到年纪老了,这些财产对我们也失去了用处。我开始觉得老年人的专制,实在是一种荒谬愚蠢的束缚;他们没有权力压迫我们,是我们自己容忍他们的压迫。来跟我讨论讨论这一个问题吧。要是我们的父亲闭上了眼睛,你就可以永远享受他的一半的收入,并且将要为你的哥哥所喜爱。埃特加。”——哼!阴谋!“要是我们的父亲闭上了眼睛,你就可以享受他的一半的收入。”我的儿子埃特加!他会有这样的心思?写这样的信吗?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到你手里的?谁把它送给你?
它不是什么人送给我的,父亲;这正是他狡猾的地方;我看见它塞在我的房间的窗眼里。
你认识这笔迹是你哥哥的吗?
父亲,要是这信里所写的都是很好的话,我敢发誓这是他的笔迹;可是那上面写的既然是这种话,我但愿不是他写的。
这是他的笔迹。
笔迹确是他的,父亲;可是我希望这种话不是出于他的真心。
他以前有没有用这一类话试探过你?
没有,父亲;可是我常常听见他说,儿子成年以后,父亲要是已经衰老,他应该受儿子的监护,把他的财产交给他的儿子掌管。
啊,混蛋!混蛋!正是他在这信里所表示的意思!可恶的混蛋!不孝的,畜生!禽兽不如的东西!去,把他找来;我要依法惩办他。可恶的混蛋!他在那儿?
我不大知道,父亲。照我的意思,您在没有得到可靠的证据,证明哥哥确有这种意思以前,最好暂时耐一耐住您的怒气;因为要是您立刻就对他采取激烈的手段,万一事情出于误会,那不但大大妨害了您的名誉,而且他对于您的孝心,也要从此动摇了!我敢拿我的生命为他作保,他写这封信的用意,不过是试探试探我对您的孝心,并没有其他危险的目的。
你以为是这样的吗?
您要是认为可以的话,让我把您安置在一个隐僻的地方,从那个地方您可以听到我们两人谈论这件事情,用您自己的耳朵得到一个真凭实据;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就可以一试。
他不会是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禽兽,——
他断不会是这样的人。
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他。爱特门,找他出来;探探他究竟居心何在;你尽管照你自己的意思随机应付。我愿意放弃我的地位和财产,把这一件事情调查明白。
父亲,我立刻就去找他,用最适当的方法探明这回事情,然后再来告诉您知道。
最近这一些日蚀月蚀果然不是好兆;虽然人们凭着天赋的智慧,可以对它们作种种合理的解释,可是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却不能否认是上天对人们所施的惩罚。亲爱的人互相疏远,朋友变为陌路,兄弟化成仇敌;城市里有暴动,国家发生内乱,宫庭之内潜藏着逆谋;父不父,子不子,纲常伦纪完全破灭。我这畜生也是上应天数;有他这样逆亲犯上的儿子,也就有像我们王上一样不慈不爱的父亲。我们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只有一些阴谋,欺诈,叛逆,纷乱,追随在我们的背后,把我们赶下坟墓里去。爱特门,去把这畜生找来;那对你不会有什么妨害的;你只要自己留心一点就是了。——忠心的肯脱又放逐了!他的罪名是正直!怪事,怪事!(下)
人们最爱用这一种思想来欺骗自己;往往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时候,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灾祸归怨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恶人也是命运注定,做傻瓜也是出于上天的旨意,做无赖,做盗贼,做叛徒,都是受到天体运行的影响,酗酒,造谣,奸淫,都有一颗什么星在那儿主持操纵,我们无论干什么罪恶的行为,全都是因为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之中驱策着我们。明明自己跟人家通奸,却把他的好色的天性归咎到一颗星的身上,真是绝妙的推诿!我的父亲跟我的母亲在巨龙星的尾巴底下交媾,我又是在大熊星底下出世,所以我就是个粗暴而好色的家伙。嘿!即使当我的父母苟合成奸的时候,有一颗最贞洁的处女星在天空睐眼睛,我也决不会换了一个样子的。埃特加——
埃特加上。
一说起他,他就来了,正像旧式喜剧里的大团圆一样;我现在必须装出一副奸诈的忧郁,像疯子一般长吁短叹。唉!这些日蚀月蚀果然预兆着人世的纷争!法——索——拉——咪。
啊,爱特门兄弟!你在沉思些什么?
哥哥,我正在想起前天读到的一篇预言,说是在这些日蚀月蚀之后,将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你让这些东西烦扰你的精神吗?
他所预言的事情,果然不幸被他说中了;什么父子的乖离,死亡,饥荒,友谊的毁灭,国家的分裂,对于国王和贵族的恫吓和咒诅,无谓的猜疑,朋友的放逐,军队的瓦解,婚姻的破坏,还有许许多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相信起星象之学来?
来,来;你最近一次看见父亲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你跟他说过话没有?
嗯,我们谈了两个钟头。
你们分别的时候,没有闹什么意见吗?你在他的辞色之间,不觉得他对你有点恼怒吗?
一点没有。
想想看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听我的劝告,暂时避一避开,等他的怒气平息下来再说,现在他正在大发雷霆,恨不得一口咬下你的肉来呢。
那一个坏东西搬弄是非?
我也怕有什么人在暗中离间。请你千万忍耐忍耐,不要碰在他的火性上;现在你还是跟我到我的地方去,我可以想法让你躲起来听听他老人家怎么说去吧;这是我的钥匙。你要是在外面走动的话,最好身边带些武器。
带些武器,弟弟!
哥哥,我这样劝告你都是为了你的好处,带些武器在身边吧;要是我对你存着什么心思,我就不是个好人。我已经把我所看到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可是实际的情形,却比我的话更要严重可怕得多哩。请你赶快去吧。
我不久就可以听到你的消息吗?
我在这一件事情上总是竭力帮你的忙就是了。(埃特加下)一个轻信的父亲,一个忠厚的哥哥,他自己从不会算计别人,所以也不疑心别人算计他;对付他们这样老实的傻瓜,我的奸计是绰绰有余的。饶你出身高贵,斗不过我足智多谋,夺到了这一份家私,我的志愿方酬。(下)
奥本尼公爵府中一室
贡纳梨及其管家鄂斯华特上。
我的父亲因为我的侍卫骂了他的弄人,所以动手打他吗?
是,夫人。
他一天到晚欺侮我;每一点钟他都要借端寻事,把我们这儿吵得鸡犬不宁。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他的武士们一天一天横行不法起来,他自己又在每一件小事上都要责骂我们。等他打猎回来的时候,我不高兴见他说话;你就对他说我病了。你也不必像从前那样殷勤伺候他;他要是见怪,都在我身上。
他来了,夫人;我听见他的声音。(内号角声)
你跟你手下的人尽管对他装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态度;我要看看他有些什么话说。要是他恼了,那么让他到我妹妹那儿去吧,我知道我的妹妹的心思,她也跟我一样不能受人压制的。这老废物已经放弃了他的权力,还想管这个管那个!凭着我的生命发誓,年老的傻瓜正像小孩子一样,一味的姑息会纵容坏了他的脾气,不对他凶一点是不行的,记住我的话。
是,夫人。
让他的武士们也受到你们的冷眼;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用管;你去这样通知你手下的人吧。我要造成一些藉口,和他当面说个明白。我还要立刻写信给我的妹妹,叫她采取一致的行动。吩咐他们备饭。(各下)
同前,厅堂
肯脱化装上。
我已经完全隐去我的本来面目,要是我能够把我的语音也完全改变过来,那么我的一片苦心,也许可以达到目的。被放逐的肯脱啊,要是你再有机会服侍你所得罪的主人,也许他看你勤劳尽力,会鉴念你的忠诚的。
内号角声;李尔,众武士,及侍从等上。
我一刻也不能等待,快去叫他们拿出饭来。(一从者下)啊!你是什么?
我是一个人,陛下。
你是干什么的?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您瞧我是怎么一个人,我就是怎么一个人;谁要是信任我,我愿意尽忠服侍他;谁要是居心正直,我愿意爱他;谁要是聪明而不爱多说话,我愿意跟他来往;我害怕法官;必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跟人家打架;我不吃鱼。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心肠非常正直的汉子,而且像国王一样的穷。
要是你这个做臣民的,也像我这做国王的一样穷得无家可归,那么你也可以算得真穷了。你要什么?
我要讨一个差使。
你想替谁做事?
替您。
你认识我吗?
不,陛下;可是在您的神气之间,有一种什么力量,使我愿意叫您做我的主人。
是什么力量?
一种天生的威严。
你会做些什么事?
我会保守秘密,我会骑马,我会跑路,我会把一个复杂的故事讲得索然无味,我会老老实实传一个简单的口信;凡是普通人能够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的最大的好处是勤力。
你多大年纪了?
陛下,说我年青,我也不算年青,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会唱几句歌而害相思;说我年老,我也不算年老,我不会糊里糊涂地溺爱一个女人;我已经活过四十八个年头了。
跟着我吧,你可以替我做事。要是我在吃过晚饭以后,还是这样欢喜你,那么我还不会就把你撵走。喂!饭呢?拿饭来!我的孩子呢?我的傻瓜呢?你去叫我的傻瓜来。(一从者下)
鄂斯华特上。
喂,喂,我的女儿呢?
是,是。(下)
这家伙怎么说?叫那蠢东西回来。(一武士下)喂,我的傻瓜呢?全都睡着了吗?
怎么!那狗头呢?
武士重上。
陛下,他说公主有病。
我叫他回来,那奴才为什么不回来?
陛下,他非常放肆,回答我说他不高兴回来。
他不高兴回来!
陛下,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可是照我看起来,他们对待您的礼貌,已经不像往日那样殷勤了;不但一般下人从仆,就是公爵和公主也对您冷淡得多了。
吓!你这样说吗?
陛下,要是我说错了话,请您原谅我;可是当我觉得您受人欺侮的时候,责任所在,我不能闭口不言。
你不过向我提起一件我自己已经感觉到的事;我近来也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有点冷淡,可是我总以为那是我自己多心,不愿断定是他们有意的怠慢。我还要仔细观察观察他们的举止。可是我的傻瓜呢?我这两天来没有看见他。
陛下,自从小公主到法国去了以后,这傻瓜老是郁郁不乐的。
别再提那句话了;我也注意到他这种情形。——你去对我的女儿说,我要跟她说话。(一从者下)你去叫我的傻瓜来。(另一从者下)
鄂斯华特重上。
啊!你,你过来。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们夫人的父亲。
“我们夫人的父亲!”我们大爷的奴才!好大胆的狗!
请您原谅,我不是狗。
你敢跟我当面挺撞吗,你这混蛋?(打鄂斯华特)
您不能打我。
我也不能踢你吗,你这下贱的足球?(自后踢鄂斯华特倒地)
谢谢你,好家伙;你帮了我,我欢喜你。
来,朋友,站起来,给我滚吧!我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尊卑上下的分别。去!去!你还要想用你蠢笨的身体丈量丈量地面吗?滚!你难道不懂得利害吗?去。(将鄂斯华特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