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元曲:用一个故事留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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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乔吉:平生知音,百年光景

【折桂令】客窗清明

风风雨雨梨花,窄索帘栊,巧小窗纱。

甚情绪灯前,客怀枕畔,心事天涯。

三千丈清愁鬓发,五十年春梦繁华。

蓦见人家,杨柳分烟,扶上檐牙。

时光回到多年前的一个清明的晨时,在苍松翠竹,草舍蓬窗的山野,乔吉看到了似雪的梨花。

清明节的梨花似雪,乔吉的诗酒扬州梦于烟岚中醒来,三月的风光不能缓解心头的忧伤。去年此时,仿佛他还在杭州的流离失所,而今朝梨花坠落,春雪融尽,他欲往何处呢?一声锣鼓响起,一缕炊烟袅袅飘来。

乔吉的梨花,只是一味的白,洁白、纯白、如是剑锋上的寒光,有点颤动的凄凉停留在寒意未尽的初春。清明时节雨纷纷,那梨花似乎也是有灵魂的,冬天的时候灵狐在雪夜里出没,枯槁的树木吸收了轻灵的气息,这才开出如此洁雅的花朵,开得一尘不染,开得摇摇欲坠,开得伤心满地。你从雪野上经过,看到那艳丽的红,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草木萌芽之后,你留下的泪水,已经足够多。

远远的读着乔吉的曲子,我们同样是伤心之人,想在曲子里寻找安慰。那梨花开在远远的云的彼端,层层叠叠,压着枝头。乔吉就在那树下坐定,你直面他的目光,却忽视了整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我一直想在一棵古代的梨树下面找到乔吉。他或许是睡着了,不愿搭理我,只是告诉我梨花开了,然后继续他的美梦。只是,你和我,以及这个梨花树下的人何尝不是梦镜中人?

其实,关于古人的复杂身世,他一生所遭遇的困厄、苦楚,并非一个简单的意象能够包含。一个古人快乐的天性在这清明时节的纷纷雨点之下,有了怨尤与抑郁,以致悲怀难于停息。从太原到南方的杭州、扬州,他的足迹带着太多的偏执,总想找到属于自己的清净之地。

也许世间并无清净之地,他只是给自己一个希望和可以寄托的对象,不然我们无法猜测他如何那样果决、断然。

乔吉来到清明的梨花下,昨夜似乎还在那“窄索帘栊,巧小窗纱”下沉思良久。他与痴迷与风景的江南才子不同,他并不是追寻世间的美景而来到此地。

烟花三月的扬州,没有佳客在座,孤单而冷清的长江边,他不求腰缠万贯,只愿能粗茶淡饭,能有一卷书可读,有一盏茶可饮,有一件薄衣可以穿,有半局棋可以猜,直到他觉得那梨花就要开,那老友就要醉,他会骑鹤而去,到杭州去闲居。或者说他是流寓杭州,并没有太多的牵挂,人生对于他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

风雨江南,梨花若雪,只是那梦中的扬州似乎也苍老了。单纯的生活或者更为新奇的生活并不适合他。乔吉并不是生活在选择之中,浮华世界与深山古刹的清寂生出的幻灭感,让他并不为这些名缰利锁所羁绊。迷途中不问路,径直走下来,过了山头,穿过了河流,就不知不觉的到了杭州了。

乔吉的梦,我们是无妨猜测一下。自从他梦中骑鹤而去,总会梦到自己是在杭州某个山寺禅院的床榻上,或者青烟缭绕的松林里,可以看到那些面容清虚,素净的云游者、采药者,可以与他们一起谈谈这个三月自己在人间看到的梨花是多么美丽。而乔吉自己也是两手空空,在这个世界里不停地游荡,走的久了,看到明月从山崖出来,腰间的酒壶早已落满泥灰,而手指触到银钱,似乎那些铜钱和银子也灰飞烟灭,他已没有什么可以留恋,没有什么可以舍弃或者值得他去争夺。他有点茫然,也保持了几分清醒。是在梦中,在江浙,在岭南,还是在太原,在洛阳,并没有实质的区别。他在饥饿或者疲劳的时候,会需要依着这样一颗树休息一下,树上梨花似雪,晶莹亮丽的白色,让他觉得自己走了太远,没有什么依靠,索性就化作这雨后的一朵梨花也罢。那雨季在春天来临,洗尽他一身的尘埃,炎炎烈日的苦衷以及因受伤结痂的心灵才渐渐地舒展开。

于是,每每当你阅读元代的曲子,乔吉的曲子是尤其不能错失的。乔吉这样来写曲子,其情是呜咽、悲凉的,他不在意是不是能走到那个清净之地,或者随遇而安,这都是允许的,也并没有太多顾虑和杂念来困扰这颗心。幸福与他内在的时空感觉是相对的,或者你觉得他是所求不多,很容易满足也罢。

光阴如风,世事难料,这曲子却是说道人的心坎,让你有拔剑四顾心茫然,欲罢不能。关于人生的智慧、涉世的锦囊妙计,到了这里全是多余的。倒不是因为我们隔了太远的距离,而是对于乔吉来说,他的选择并不是从这些出发的,也无需一个精明论证出来的依据。他的生命和心灵是不能用智慧、银两诸如此类的概念来修饰的。只有最神秘的时光能修饰,从内在改变他的生命,他的身心。

我们唯一应该吃惊的是,他在苍老之中,并不是在寻求一个人的幸福、归宿。当我们把自己的一切计划都依此为目的展开的时候,乔吉却已经拂袖远去。这就与古人的怪癖和清高无关了,他只是不屑一顾,天地朗朗,乾坤上下,他是看得清楚了,走到哪都是心里安定,不会陷入慌乱。他不出世也不逃避,也不为衣食而拼上性命。

但是像乔吉这样的人物,他的身世、家族、历史都没有太详尽的记载,一路流落到杭州,没有太多的牵挂,也不像现代人那样精打细算,似乎对于他来说走到哪里是哪里。他在路上并没有一个目的性,或者他觉得自己是受到内心的指引的。前方是独木桥,或者是山路,是云雾缭绕,人生困顿不得意之时看到的佛寺、道观,这些他并不为意。身后是中原嫣红的牡丹,转身却是寒苦的雪天,今朝看到满山菊花,明天又夜宿深山,然后在多年后抵达杭州,邀了三五知己一并去荆溪游山玩水,他是有了这种超凡的视野和心气,才能这样做到自在、坦然相对。

风风雨雨,重叠的字句为这个曲子奠定了委婉、淡漠的情境。杭州城灯火通明,他却是在荆溪的苦竹、蒲苇中和山村之人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但是诗人内心深处的痛苦和伤感却是驱之不去的,天地间的荒凉忽然降临在他一个人身上,山间的河岸水声潺潺,那蒲苇绕岸而生,明月下似乎有银色闪亮的狐,一道光似的飘过,人生就到了暮年。茶还是热的,心里的时间还停留在过去。

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又遇到了一个可怜的人,转眼就要以优越和道德怜悯的眼光看待他。乔吉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不是要通过降低自己的欲望还是消减人生的理想与追求,他是超越这个对立的概念之上的。

在古代的语境之中,梨花似乎总是与悲伤联系在一起的。梨花与断肠人,清明的凄冷,这些因素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悲凉的气氛。悲凉之中便有那古人走近来,等下细看,却是孤苦伶仃的陌生人,但又疑是自己的形神,年月枯槁,只剩下零碎的花影。

那一树的梨花,开在春天的天尽头,看花的人来来去去,百年过去,梨花满地,此时不免会有难掩的忧郁。那梨花是清唱曲子的女子手持扇面上的雪梨花,是开在帙卷上的墨色,那粉色的白,刺眼的亮光是让人揪心的。梨花树下,燕雀啁啾,曲子唱过一折又一折,乔吉在风雨之后来到此地,正是元代的某个清明时节。

转眼又是三月的清明节,我们又看到乔吉那飘渺而安定的目光。这一年不知道他又经过了多少世事,如果你去翻阅史书、评传,或许能够找到他伤心的理由。但是这些蛛丝马迹只是世故的推测,是无法抵达乔吉深邃的内心的。

清冷的灯火,乔吉坐在窗口,屏风后无人,那么长的历史,你会觉得连同他本身也是一个虚轻的影子。只有他写的曲子才最为真实,每每都能在伤心处读到它。直到他在那里长久不动,你以为乔吉一定是神游去了,这个时候你才却看到了他淡淡的目光。因为对于乔吉来说,一个人的伤心和荒凉,用词句来表达的时候,总是不能抵达淋漓尽致的境地。

蓦然看到山头的白云,又到清明,才知道伤心之事,无处可逃。多年来他像孤野的云朵,在叵测的世间来来往往,栖居在明月桥头,笑说昨是今非。这就是乔吉的伤心之地,清明时节,乍看到梨花似雪,那是他熟悉的鸟语,以及春的气息。

当初的杭州,流离失所,他倒是以为人生不过如此,世间的姻缘、闹剧皆是情理之中,亦在荒谬碎语里。“三千丈清愁鬓发,五十年春梦繁华”。从北方辗转到杭州,星月夜里,不知不觉已经是白发丛生,好像昨夜还在纱窗下读书,流萤扑窗,烛火明亮,他一身古朴的装束在此刻已经落满尘土。今生今世他一梦醒来,而春花秋月终将过去,不知哪些是能挽留,哪些是必须舍弃。如他在山野见嗅到的那一丝清粥的甜香,朝露和雨水的气息,时间对于他只是一个不停变幻的事物,鬓发三千丈,那一定是忧愁的极致了,只是他还是匆匆的赶路,仿佛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星光与日光的轮回。那他所欲往的大千世界,有生、有死、有静、有动,忽而是灿烂,忽而是荒漠,他一人独往,惹得当时的文人对他是倍加钦佩。

白发三千丈,那是怎样的忧愁?乔吉关于春的记忆已经随着尘埃簌簌滑落,可以想象来到杭州之时恰逢清明,或者并不记得时间、年月,抬头看到漫天的黄沙。

这个性情古怪的流落者,在元大德年间至至正初年,走的路是与求学仕途的士子们截然相反的路。才子们乘舟北上,在元大都的城门下静候红榜,而他孤身一人,逆着人流,其足迹由太原而湖广,遍历湖南、浙江、福建、江苏、安徽诸地。直到和天下的才子功名之心彻底忤逆,他转身之处,便看到杭州的红锦缎、琉璃瓦,时值清明,路上行人纷纷,他寻乐屋檐下站定,看到院子里的梨花似雪。

风雪悠悠的飘下来,杭州的街肆冷清而孤寂。“风风雨雨梨花”,想想穿过闹市、士子们的那个瞬间,他的脸上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表情。

乔吉看梨花开谢,听风雨扣窗,苍哑的歌至午夜月明不肯罢休,不肯停歇。

那梨花开,春雨急,路人的心匆匆然,客舍、门庭前,鸟雀影迹若轻描淡写的水墨痕,枯瘦的客人坐定。

发如雪,酒入愁怀,才知清明已至。

乔吉,一作乔吉甫,字梦符,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他在元代的士子之中以潦倒、穷困的形象出现,是一个极端。近似玄谈的学士笔下苍古淡拙的江湖钓客,一生绝意仕途,《录鬼簿》说他“美容仪,能辞章,以威严自饬,人敬畏之”,这种卓然的气质,让他与腐儒区别开来。他追求的是四海之音,百年光景之中能够为那仓惶之心寻得安宁。只是这种颓伤尚未流于宣泄与偏激,他逐渐内敛的心并未真正的抵达生命的真境。

乔吉的一生似乎就是在流离中度过。春天,他在清明时节醒来,苍头皓发,浮云在头顶流动。

平生知音,百年光景,如今在这一隅安身,“窄索帘栊,巧小窗纱。”客居异乡、穷愁潦倒的生活却是有了一种诗意,一种温婉,仿佛一不小心打破这宁静,翻遍整个大德年间的史书和野史,也找不到怎么记载这个孤独者的心伤了。几句简单的句子,告诉你他的难言之隐,你便是他的知音了。

薄薄的窗纱,逼仄的窗阁,卷起衣袖端起酒,此刻他是江南的酒圣,喝的是简单、情景、无烦恼;他单衣薄衫,做一个逍遥的人,却是时刻体会着人生的百种滋味,人在屋檐下,听雨水低落的嗒嗒声,一炷香焚净,他是参悟者,功名利禄全抛下,冷眼穿过殿堂,温他自己的酒,喝他自己的茶,念叨自己的平生与自在。不入仕途,不唯圣贤之书,但并没有戾气与虚饰,他正是一个安安闲闲,劳劳碌碌,停停走走的人。“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在檐下茅舍,在一个稍稍安宁的时刻,这种感觉便围绕着他。

乔吉不是酒徒,用不着斟酒相求,你只需要和他谈谈那年似雪的梨花,便知道他在内心,在心灵的深处与你是故人。隔着这么长的时间,你读到他写的曲子,决定去寻找他了,他却已经落座良久,中间是两个山峰,遥遥相望,挥一下手,温一杯酒,就有了缘分和寒暄的余地。“客怀枕畔,心事天涯。”两个人在夜班时分这样的沉默,又心怀期待。

乔吉若是一个旁观者,但并非冷眼相看,洞悉世相之中的凶险、欺诈、狡猾。他浪荡的姿态,时而出没于名士之间,时而落草于山间,诗酒扬州,空山鸟语,他的气质是多种混合的。不能单纯依从世俗的标准来理解他的颠倒、迷失。他多是以笑傲的心态去乘舟逆水而行,多是以调笑、戏谑、反讽去感受那孤楚清月。

梨花雪,飘满地,只是乔吉已返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