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总关情:扬州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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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郑板桥传(3)

要想走上仕途,取得举人身份是第一步,也是艰难而至关重要的一步。板桥的秀才身份十年不变,乡试三年一科,而他正是十年三落第,直到四十岁方才考中举人,因此四十岁中举时说:“十载征途发达迟。”

古人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训道,如今父亲故去了,他希望自己出去走走,闯荡一番,自谋生路,不能再这样“悲守穷庐”了。郑板桥后来为官时在对舍弟的家信中说道:“愚兄少而无业,长而无成,老而穷窘,不得已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贱。”说明早年卖画实属无奈。走投无路的郑板桥虽然心中十分不情愿,但也只能操起“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的画业,奔赴扬州卖画,开始了他“十载扬州作画师”的生涯。

然而这个“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的销金之地真实再现了“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景象。根据记载,扬州人不分贵贱,都喜欢戴花,逛花市因此成为扬州人生活中重要的活动。同时,扬州人的生活方式已经随着经济发展日新月异了,“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这些前所未闻的情景如今铺展开来呈现在板桥面前,真真切切又缥缈不定,他费解、失落却又无可奈何。

板桥不过是个落魄穷书生,既没有可以依傍的达官显宦,也没有名震画坛的威望,为在扬州找个落脚的地方,他想尽办法,终于觅得可以留宿之处,那就是寺庙。这些寺庙讲求“慈悲”,与市侩的街道市井不同,这里总是为像板桥这样的寒士留一席铺,让他们安心住下。

就这样,板桥在扬州住在有当和尚的族伯所照应的寺庙,与僧侣为伴,帮寺里做些劳务,抄抄经卷,有时还能得到寺里的一碗斋饭,本以为卖卖字画比在乡间收几个小小蒙童的束脩容易得多,谁承想世事多艰竟至此地步。“托名风雅,实处贫困”是他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有礼佛之举。顺治曾自云前身是僧,取号“行痴”,曾经数次表示出家,以示虔诚对佛之心;康熙一生奉佛,为寺庙题写匾额乐此不疲,所拜名刹古寺遍及大江南北。值得一提的是,康熙曾经在扬州召见石涛和尚,石涛作诗表达了对圣上的感激之情;雍正以熟谙佛理自诩。所以当时社会上参禅奉佛之风尤盛,清初扬州庙宇多达200多处,而寺庙里也是香火鼎盛,有时也养些穷书生。郑板桥曾自署“板桥居士”,一生与和尚、方外之士交往密切。流落佛门寺宇中的他曾戏称自己是“乞食山僧庙”。

扬州经济繁荣,文化氛围浓厚,文人云集,巨商大贾附庸风雅,小商小贩也不惜重金求购名家字画联匾,装点门面,书画需求量随之不断增加,这些元素也推动了绘画艺术的商品化。这时的扬州书画市场鱼龙混杂是难免的,名家名作受人追捧,无名小卒的画作自然是无人问津,而郑板桥的作品就属于后者,不登大雅之堂,画坛这池“深水”中,他就是只小虾米。当时的扬州书画可以说是深受石涛影响,这石涛就是前面提到的曾经为康熙皇帝召见的僧人。

石涛本名朱若极,乃朱元璋重孙靖江王的后裔。幼年时,适逢清军入关,明朝危难之际,从小就流离失所,东躲西藏,被迫出家为僧,过上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他游走半生,大江南北皆是羁旅所经之地,晚年倦于漂泊,决定“孤鸿落叶下扬州”,于是在扬州定居度过了人生最后的15年。

石涛在艺术领域独树一帜,与清廷欣赏的主流画派截然不同,以至于正统派中坚力量“四王”之一的王原祁评价画圣石涛时如是说:“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石涛声誉日隆,润笔价位很高,受邀出门作画需要雇轿子接送。即便如此,石涛的画作依然热度不减,他的盛名笼罩着扬州画坛。因此时人有“八大开江西,石涛开扬州”之说。

也正是石涛这样剑走偏锋的革新者,才能突破所谓“崇尚摹古”的正统画派的压制,提出“笔墨当随时代”、“我自用我法”的见解,成为不拘一格的扬州画派的开创者。

扬州不似北京、南京等城市那样政治气息浓郁,文艺方面的正统主流势力强大,这里新生观念相互碰撞,人们的思想相对开放,表现在书画上就是大胆创新,绝不因循守旧,而买主的品位更是千奇百怪,难以捉摸,总之是越不平常的画越受欢迎。而众买家也不再是唯求买贵的多金冤大头,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是所谓的“儒商”,对书画作品有一定甚至较高鉴别能力,板桥毕竟不够资历被人推上书画市场的风口,其作品也委实难以称作上乘佳品,所以处境艰难也是理所当然的。

“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这是板桥回忆起在扬州的落魄所咏叹的诗句。当然鱼龙混杂的情况在买家中更是司空见惯,有些不太懂行的富人为了标新立异、突显自我品位,往往提出一些不可理喻的要求,也因此闹出了很多笑话。

据丁家桐、朱福烓所著《扬州八怪传》记载:有暴发户弟兄三人要板桥写块匾,为新砌的华堂题名,但是态度十分倨傲。郑板桥受气,但不好发作,给他们写了个“竹苞堂”,“苞”的上端,用隶法写了个“艸”字。三人得意地悬匾堂上,大宴宾客。饮宴中,有个明眼人说:“这匾上写的,不是‘个个草包’吗?”众人细看,果然如此,惹得哄堂大笑。

在郑板桥还未中秀才时,板桥的同乡——曾在宫廷作画多年的李鱓辞官回到扬州。李鱓已经拥有“名噪京师”的至高声誉,郑板桥称赞他“丹青纵横三千里”,回身再看自己,餐饭不周,得过且过……

可他毕竟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家中还有妻子和儿女。“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归来对妻子,局促无威仪”,堂堂七尺男儿回到家中没能实现当时临走前设想的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承诺,他是没有丝毫底气的。虽然妻子徐氏并没有责怪丈夫,但两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家里相对无言不知说什么好。郑板桥心里觉得亏欠家人太多了,扭扭捏捏,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当年的同窗顾万峰要前往山东做幕僚,板桥作词为其饯行,即《贺新郎·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词二阕,其中传达出这样的意思来:当年父母生下我这个男孩,按照风俗于家门左首挂一张弓,以射天地四方,寓其长而有志于四方。然而我活了这么多年,像个女子一样,连个远门都没出过,也没混出个人样。如今万峰你骑上骏马就要平治天下了,兄弟我真是好生羡慕啊……

“此去唱酬官阁里,酒在冰壶共把,须勖以仁风遍野。如此清时宜树立,况鲁邹旧俗非难化,休沉溺,篇章也!”郑板桥在此嘱咐好友一定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清白为官,造福百姓。这样的想法何尝不是入仕无门的板桥早就在心底酝酿已久的?如今只能让好友去替自己践行志向,看着策马奔腾而去要实现自己抱负的朋友,以及他最后消失在地平线的背影,板桥百感交集,对于理想和现实的难以契合,他心中五味杂陈,莫衷一是。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于父亲郑立庵谢世不到两年,在郑板桥人生最灰暗的时期,郑板桥唯一的小儿子也夭逝了……“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今日一匙教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坟草青青白草寒,孤魂小胆怯风湍……”跪在爱子坟前的父亲,愧疚难当,而立之年却未能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因为自己无力营生竟使得亲生骨肉夭逝,他颤抖着拿着汤匙猛扑在土包上:“儿啊,再喂你一口饭,你会不会醒来再叫我一声‘爹’?啊……这天寒风大,让我怎么忍心留你在这荒郊野外,我儿尚小,不要惊吓了他哟……”

所幸有的扬州商人确实践行了“亦商亦儒”的信条。比如接济过郑板桥的马秋玉,他和弟弟马佩兮并称“扬州二马”,他们不仅是富庶的盐商,还是热心文化事业的儒商。在扬州建造小玲珑山馆,堪称南方园林的典范,山馆藏书多达十余万卷,号称“江北第一”,文人墨客往来不绝,兄弟二人也十分好客,尤其喜欢结交有才之士,“四方人士闻名造庐,授餐经年,无倦色”。

《清稗类钞》记载:葬父之后,郑板桥曾经为躲债,避往镇江焦山,投奔在焦山为僧的同乡。扬州徽商马秋玉这时也住在焦山,一番交谈之后,马秋玉觉得郑板桥有真才实学,很是佩服,邀郑板桥移寓和他共处,朝夕对弈、联句,谈诗论文。几天过去,郑板桥不知家中消息,连日面有忧色。马秋玉问道:“先生雅人,我俩初识,切磋诗文才得其乐,为何郁郁寡欢、愁眉不展?”郑板桥以实情相告,马秋玉没说什么。又过了十几天,郑板桥实在放心不下家里,便告别马秋玉匆匆回家。

一到家,看见许多人在清扫房舍,以为自己的房舍租赁他人还债了。急忙找来妻子询问。妻子说:“前几天,你寄回三百两,债都还清了。还剩下一些钱,就又请来匠人整修房舍,以防梅雨天到来呢!”郑板桥叹道:“马君真君子也!”这一年,郑板桥奔赴扬州与马秋玉订交,遂成为高山流水的知己。

还有另一种说法是郑板桥初到小玲珑山馆,主人以雪为题,请诗客吟诗。由于郑板桥形容枯槁,衣着寒酸,许多人都看不起他。大家起哄,要这个穷秀才即兴吟诗,想看他的笑话。郑板桥不慌不忙,张口就来:“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众人简直失笑喷饭满案,郑板桥也微微一笑,稍待众人情绪平复歇气坐好,大大方方地诵出后两句:“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众人顿时安静,片刻沉默,局促不安,都在为自己刚才的浅薄羞赧,馆主人见状和颜悦色地请郑板桥上座,从此郑板桥成为座上宾……这样的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真假难辨,但是郑板桥与盐商“二马”的友谊确实是实实在在的。

后来,郑板桥在扬州卖画,曾为马氏画竹一幅,并题诗:“缩写修篁小扇中,一般落落有清风。墙东便是行庵竹,长问君家学化工。”“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郑板桥和马秋玉相交甚笃,几十年不变。

2.江南逋客,塞北羁人

郑板桥还清了债务,将家人安排妥当,便准备开启新的旅程。残酷的现实没有令他心灰意懒,他一直坚信自己不是庸人,碌碌无为地虚度光阴可不是他的人生剧本。他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只要遇到赏识自己的伯乐,一定能一飞冲天,于是他打算一边游历山川名胜、结识天下朋友,一边温习举业之书。

之前介绍石涛时,提及“八大开江西”,这所谓“八大”即清初画坛“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他本是明朝王室后裔,明亡后落发为僧,以明朝遗民自居,所画鱼、鹰等皆是白眼向天,一副桀骜愤世的神气。作品章法结构不落窠臼,对后世影响深远。

郑板桥到江西庐山,就是想寻访八大山人当年的踪迹。他一路上还是宿于寺庙禅院乃至道观,不仅省却了逆旅资费,而且还能遇到意气相投的上人方士。

在庐山,他结识了无方上人:“初识上人在西江,庐山细瀑鸣秋窗。”无方上人是当时有名的禅宗大师,精于禅学,“闲话亦深禅”,在很多方面给予了郑板桥很大的启发。同时无方上人也是书画行家,与板桥很投缘,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见恨晚。

无方上人在庐山脚下种药草为生,生活清苦,僧衣上补丁累累,但是却很乐观。常常和郑板桥一样骑一头瘦驴游走庐山村市,边走边聊,两位都是性情中人,谈天论地说得兴起,手舞足蹈,但瘦驴也有脾气,抖一抖驴身,于是乎方才“张牙舞爪、口若悬河”者已趴在地上摔得满身是泥……此时两人相视相指,捧腹大笑。

有人为无方和板桥撰写一副对联:“江西马大士,南国郑都官。”因为无方上人俗姓马,而马大士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弟子,曾在江西传授禅宗;而郑都官即唐代诗人郑谷。用禅宗和郑谷的典故比他二人,风趣幽默,雅切得宜。以至于后来郑板桥常以郑谷自比,并刻有“都官”、“鹧鸪”两枚印章,钤于书画。

郑板桥还在庐山结识了万个先生,这位万个先生乃是八大山人的高徒,他的花鸟画甚至题款都是模仿老师所做的,能作“一笔石”,而石之凹凸浅深,曲折肥瘦,都可以表现出来。郑板桥向其学习,一早上就能画出十二幅画作,简直易如反掌!但这运笔之妙全在乎平常的练习和夜以继日的研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勾勒出来的。板桥赞叹称奇,再三临习,画艺又增进不少。

自庐山向西,郑板桥游览了湖南洞庭湖,离开湖南北上湖北,登黄鹤楼,沿江而上路过重庆、成都并在青城山留下“江源第一峰”五个大字。接下来辗转蜀道,游长安、洛阳,沿途吟咏作诗,留下很多经典诗篇。

这一路上,郑板桥一边卖画一边寻找庙宇道观落脚,受苦受累自不必说,但一路上结交的方外之人令郑板桥的世界观也渐渐改变,后来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成为郑板桥的挚友,他们彼此保持通信、相互惦念。比如,和无方上人从在庐山的相识与分别到后来在京师的见面,“烟雨江南梦,荒寒蓟北田。闲来浇菜圃,日日引山泉”。

两人久别重逢,格外亲切。可惜的是无方上人后来移住京师孝儿营,曾经把自己居住的岩前草屋以至屋后的荆棘寒云的情形绘图寄给郑板桥,劝他一起归耕,其淡泊可知。但郑板桥自知难脱俗世红尘,逃不了名利的羁绊,只能自嘲一番:“徒使高人笑疣赘”了,并一直力劝无方南归:“不如归去匡庐阜,分付诸花莫出山。”寓意良深,一瓣心香,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