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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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1)

神仆

文/索何夫

1

一颗小小的、蓝褐相间的行星,孤零零地绕着一颗暗淡的恒星旋转着;在这颗行星附近,一颗更小的、色调灰暗的卫星同样孤单而平静地绕着它旋转。在恒星暗弱的光芒照耀下,那颗行星看上去犹如一只长满蓝霉的干瘪梨子,而它的卫星则像一只卖相不好的烂土豆。一座老旧的太空站静悄悄地停在二者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活像一只迟迟无法在两份食物间做出选择的苍蝇。

在离空间站的重力发生器一墙之隔的走廊上,记者走进一家不起眼的饮品店,推开了小店仅有的三个包间之一的门。说是“包间”,其实只够勉强容纳一张伸缩式桌板和两只酒吧凳。一侧的墙壁上开着扇假窗户,里面循环播放着虚拟生成的田野景象。

“很高兴你能按时赴约。”当记者随手关上那扇仿古木板门时,已经坐在桌前的老人举起一杯用浓缩果汁冲调的混合饮料,朝着对方点头致意,“我的时间很紧张,先生,希望你能谅解这一点。”

“这我能理解。”记者在空着的座位上坐下,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小杯本地产咖啡,目光仍然停留在老人的脸上:尽管老人的岁数已经超过了邦联公民的平均预期寿命,但由于延寿治疗的缘故,他的面孔上却看不出多少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仅有的几条皱纹和些许灰发看上去倒更像是刻意被留在那儿的。这样的仪表通常只能在那些来自邦联核心区域的人身上看到,而这样的人在伊吉丽亚并不常见——平均每两个标准月,才会有一趟定期航班往来于邦联核心区域与这个偏僻角落之间,而下一趟航班的出发时间就在六个小时之后。

“不过,既然你准时到达了,”老人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仿古挂钟,“那么我们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讲完我的故事——当然,你来这儿为的就是这个,不是吗?”

“您是说,您之所以来到伊吉丽亚,然后又大费周章地联系上我,就是为了向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农业期刊记者讲一个故事?”记者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让您一定要到我们这儿来讲呢?要知道,伊吉丽亚差不多是邦联境内消息最闭塞的地方了,如果您真的有好故事的话,在其他上百个邦联成员国里,您都能将它卖出比在这个农业殖民地高出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价钱。”

“这我很明白,但如果我在不那么闭塞的地方说出这些事情,那么某些……麻烦也会如影随形地到来。”老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所以,对我而言,伊吉丽亚的偏远恰恰是我所需要的——我已经购买了六小时后那趟飞船的最后一张票,而这里尚未接入邦联即时通信网,与邦联其他成员国的通信只能靠飞船运载的压缩信息储存模块。换言之,即使有其他人得知了这件事,也不至于影响我接下来的……安排。”

“没有人会那么做的,先生。”记者毫无特征的脸上出现了几丝激动的潮红,“我们伊吉丽亚人最重视的就是信用与操守,不是那些——”

“当然,我信任你们,但这并不意味着必要的谨慎是多余的。”老人点了点头,“好吧,让我想想……我们该从哪儿开始呢?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而且严格来说,它在我被卷入其中之前许多年就已经开始了。”老人的语调就像古井水面上泛起的微小波澜,低沉、缓慢,但却充满了沧桑感,“你对‘西格玛分遣队事件’了解多少?”

记者习惯性地眯缝起了眼睛,搜检着脑海深处那些久未触及的记忆片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邦联当局对此的公开报道似乎不是很多。他们说……”

“他们声称,那支倒霉的舰队在进行军事演习时发生了导航失误,在返回常规空间时撞进了一颗流浪褐矮星的气体外壳……”老人替他说完了话,“这种说法可够蠢的,不是吗?想想看,十七艘装备精良的军舰——差不多是当时的邦联五分之一的常备舰队——居然会在演习过程中同时发生导航失误?就算所有伊吉丽亚人都在明天变成天使,概率多半也比这种事要高那么一点儿。”

“没错,”记者答道,“我也不相信这种说法,但那些传说和谣言的可信度只比这个更低——心怀不轨的外星人袭击、船上爆发了无法控制的疫情,甚至有人还说这支舰队集体叛变,去当了海盗。当海盗!什么家伙才能想出这种鬼话?!”

“肯定是那种看多了三流小说的家伙。”老人赞同地耸了耸肩,“很好,看来你比你的大多数同行都更有脑子。在许多时候,事实要比传说和谣言简单得多,但有时却恰恰相反。”

记者盯着杯中的咖啡,没有说话。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不,我的真名叫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你不可能在任何公开的邦联档案中查找到。”老人继续说道,“在数以百计的相关档案里,它被删除、抹消、篡改,另一些档案则被深深地埋进了无人注意的角落,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那件事,那件在四十九年前发生的事……”

2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那些整天待在指挥室和军官住舱里的衣着光鲜的舰队司令或者参谋长,也不是哪艘军舰的舰长——话说回来,如果我真是其中之一,那多半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儿讲故事了。事实上,我甚至不在军舰上服役——那时的我只是一名维和部队的分队长,一个不起眼的中尉,一个在邦联的边缘世界来回奔波的“救火队员”。

哦,你知道这个绰号的意思: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些大忙人,一年到头搭乘着邦联司法舰队的船只,在那些外围成员国之间来回奔波。我们在这颗行星上处理骚乱,到那颗行星上把种族冲突的两帮人分隔开来,然后又到另一个天知道是哪儿的鬼地方清剿可能造成环境灾害的入侵物种。在五年的服役期里,运气好的人可以跑上十多二十个边缘世界;而那些鬼迷心窍、混成军官的蠢货,则有机会把那些荒凉的外围行星和遍地废墟的“旧成员国”——就是那些被赏金使节联系上的、重新加入邦联的世界——全都游览个遍。在这些鸟不拉屎的化外之地,各种各样棘手的麻烦是它们唯一能源源不断供应的“特产”。

……我为什么要干这份活儿?拜托,你以为我喜欢这些该死的差事吗?但为了奥菲莉亚,我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谁是奥菲莉亚?哦,她是我的……呃……朋友。我是个卫兰人,我们那儿的词典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把“婚姻”这个词当作冗余信息扔到银心大黑洞里去了。不过,少了一份证件或者一枚戒指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把一切自古以来的义务都抛到脑后去。当时,奥菲莉亚正在邦联人文科学院攻读早期殖民史的博士学位。伙计,你知道那有多烧钱吗?她并不是出不起这笔费用,但考虑到我们之间特殊的友谊……

好吧,让我们言归正传。三十六年前,也就是我在维和部队服役的第五年,我的分队奉调加入了西奥多·毕尔博少校的维和中队,从乌鲁克尼亚启程,前往新费尔干纳“调解”当地的动乱——说白了,就是在那颗行星最大的一处淡水湖旁驻扎下来,然后在维和条例的限制下眼巴巴地等着被两帮抢水的棉农当成出气筒揍个屁滚尿流,而且还不准还手。不过,在和那些暴躁好斗的乡巴佬打交道之前,我们必须先飞过邦联一半的国境,也就是差不多两千光年的距离,而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在护卫舰“莫洛克号”上罐头盒似的房舱里熬过一个半月的无聊时光!或许是为了纾解我们的无聊,上头安排了一个叫阿兰·林的历史学家和我们一起上船,那个有一对斜眼、长着河狸似门牙的家伙自称历史学家,还是某个兔子不屙屎的农业殖民区的某所野鸡大学的教授,正打算顺路去新费尔干纳做一些“田野调查”。一路上,这家伙最喜欢的事,莫过于待在船上的酒吧间里吹牛,大谈特谈古地球上那些所谓的“征服者”的故事。

好吧,你知道我有多恨那趟该死的调动吗?当我整天蜷缩在三十立方米容积的罐头盒式宿舍里时,唯一的消遣就是听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对着一帮头脑简单、嘴上没毛的愣头青吹嘘几千年前一伙骑着马的原始人横跨整个大陆烧杀抢掠的故事,同时大谈特谈“强者不需要怜悯”“强者生存”之类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白痴调调。

更糟的是,这一切还不算完:在我们启程三个星期之后,邦联防务委员会的某几个家伙突然一时兴起,决定临时搞一次联合护航演习,检验检验部队的“实战水平”。于是,“莫洛克号”接到命令,转往天仓五集结点,与另外几支安全舰队和执法舰队会合——啊,你也猜出来了,这支临时组成的分遣队代号正是“西格玛”。

演习的头几天基本上风平浪静:舰队在恒星周围演练各种战术动作;护航舰派出穿梭机在恒星周围的岩屑层边缘穿进穿出,寻找用来代表逃生舱或者货舱的模拟信标;而我和弟兄们仍旧日复一日地待在那些人肉罐头盒里无所事事,时刻不停地忍受那个所谓历史学家大放厥词的精神污染。

但是,到了第五个标准日的早上,演习舰队突然在我起床之前重新集结,跃入了高维空间。我去找西奥多·毕尔博询问情况,但这个尖下巴的刻薄鬼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儿告诉我们这些变动都在“计划之中”——哈!计划之中?!那混蛋这辈子说过的真话要是加起来超过一百句,我就能当着你的面把桌子给吃下去。

直到几个钟头之后,舰长似乎才想起船上还有我们这几号人。“舰上所有平民乘客与安全部队官兵们,”那个老家伙在广播里连咳带喘地说道,声音活像一头被蜜蜂蜇了舌头的狗熊,“我们接到了一个临时通知:西格玛分遣队在天仓五系统的演习任务已经暂停,我们将转向前往太阳系。”

噢,你肯定已经猜出我是谁了,对吧?没错,我就是那个人,但邦联在公开资料里添入了大量的修饰,隐瞒了更多的事实。他们承认的那些事情中,有一半其实我压根儿就没做过,而我做过的事顶多只有十分之一被公布出来——而且是在经过重重篡改之后。

我想你现在肯定相当惊讶,但和我们那时候的惊讶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想想看吧,太阳系!那可是人类文明的故乡旧地球的所在地,第一邦联曾经的政治中心,其他殖民世界几乎无法想象的知识与财富的所在地。众所周知,早在大崩溃之前的几个世纪,那里的人们就在孤立主义运动的影响下退出邦联,并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而当大崩溃的浪潮席卷整个邦联之后,那些熬过了内战、文明衰退与社会瓦解的人甚至连它的具体坐标都遗忘了,而西格玛分遣队怎么会知道那地方的位置?!有一半的人相信,这个所谓的“太阳系”应该只是另一个导航集结点的名字;而另一半的人干脆认为,这不过是个拙劣的玩笑。

但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根本不是个玩笑。

——这他妈居然是真的!

当舰队跳回实空间时,我们发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广袤而阴冷的空间。数以万亿计的冰晶与碎石块在那儿构成了一片球壳状的星云,一些由同样物质组成的小行星和矮行星在其中像一群瘸腿的醉鬼般四处乱窜。而在舰队的前方,我们看到了一颗幽蓝的冰巨星,它和另一颗带有显眼光环的天蓝色冰巨星,以及那片星云中大大小小的天体都在沿着相似的轨道运行着。

但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发现理应位于太阳系内侧的那些类地行星,也没有看见那两颗更大的气态行星;更诡异的是,在应该是整个系统质心的地方,我们也没有找到恒星存在的迹象。

是的,那儿没有恒星——无论是刚刚开始在自身引力作用下收缩、只有几百开尔文热度的原恒星,抑或是正在缓缓耗尽自己残余能量的中子星与白矮星,都没有出现在这个天体系统的中央,而这很不正常。众所周知,宇宙中确实存在着由于各种原因而生成的流浪行星,但它们通常会像恒星一样沿着银河的旋臂运动,直到被其他恒星或恒星系统捕获、吞噬或撕碎。在这个天体系统中,我们的重力传感器确实也发现了类似于恒星的巨大质量,但那玩意儿在从无线电到可见光在内的所有波段内都没有发出半点儿辐射,甚至就连周遭的星光也在触到它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它显然也不是黑洞:我们没看到吸积盘,也没发现任何靠近那片绝对黑域的物资遭到吞噬,而且按照舰队科学官的估计,无论那坨黑咕隆咚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它的质量都实在是小了点儿,甚至不足以达到奥本海默-沃尔科夫极限的理论最小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