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5)
我耸了耸肩,没有半点开口回答的打算——除了彻底瞎眼的傻瓜,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我们现在在哪儿:在我们身边,几十座,也许是上百座看不出丝毫差别的建筑物以一种电子元件式的整齐阵势横平竖直地排列着,我们的悬浮滑橇先前就是在躲避其中一座建筑物时翻倒的——无论如何,这至少比直接一头撞上去要好得多了。这些建筑也是白色的,但却不是那些麦比乌斯带那样的灰白。这是一种珍珠般的银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足以让任何一个接受过最起码的修辞学教育的人在一秒钟内联想起“纯洁”这个词。所有建筑的表面都无门无窗,看不到任何可以供人出入的迹象,但它们同样也不像是仓储设施、纪念碑、雕塑或者别的东西。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在这些建筑之间扎下了临时营地。奇怪的是,尽管不到一百码外就聚集着几百亿正渴望把我们每个人绞成肉泥的小混蛋,但几乎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都很快就在一种认命般的麻木感与疲劳的双重作用下进入了梦乡。不过,即使是梦境也无法完全屏蔽咫尺之外的恐怖,每当我闭上眼睛,无数嗡嗡作响的影子就会蜂拥而至,将我团团包围,裹挟着我沉入无法预知的痛苦深渊;而当我短暂醒来时,那种感觉仍然会在疲惫所造成的恍惚之中徘徊不去,直到我又一次向睡魔屈服为止。
大约午夜时分,一阵比先前更加强烈的恐惧感让我从噩梦中再度醒了过来——这一次,导致这种恐惧感的罪魁祸首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仿佛少了些什么的感觉。在清醒的刹那,多年训练养成出的警惕性发挥了作用,我一把抓住放在身侧的手枪,同时伸手向身旁摸去:不出所料,我身边的那只保暖睡袋已经空了。
尽管那些“麦比乌斯带”已经把整个小镇(假如这儿真的可以被称为小镇的话)围得水泄不通,但我们仍然按规定每两小时派一个人轮班负责放哨。不过,和我住在同一个双人帐篷里的是阿兰·林,这支队伍里唯一的平民,也是仅有的一个不需要执勤的人,经过了昨天的一系列事情,他显然应该像我们一样疲惫才对。
我动作麻利地拿上全套装备,蹑手蹑脚地爬出了帐篷。不出我所料,负责站岗的二等兵乔恩正蜷缩在一座建筑的墙角,他微弱的呼吸和脖子上的针眼充分说明了他擅离职守的原因。
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一束微弱的手电光正在夜幕中闪烁着,而在此时此刻,这道光只可能代表着一件事。
当我借着夜幕的掩护来到那束光附近时,一个有些虚弱却充满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显然不是阿兰·林的声音,“……能再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教授!真是太好了!”那人几乎是抽泣着说道,“我以为……”
“安静,杰克!”野鸡历史学家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先前那人的说话声,“要是让那些家伙听到了,我们可就麻烦大了,明白吗?!”
“可那些人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教授?他们是邦联维和部队的人,对不对?我下午看到你和他们一块来这儿的。”第一个声音显得略有些疑惑——但也仅仅是“略有”而已。这个人似乎更习惯于听命行事,而非质疑其他人的决定,“他们难道不是来营救我们的吗?为什么我不能去找——”
“不,当然不是!”历史学家摇了摇头——他正站在两座无门无窗的建筑物之间,宽阔的肩膀靠在其中一座建筑一尘不染的白墙上,“老实说吧,在上次那件事之后,我花了一整年时间分析我们所发现的蛛丝马迹,并尽我所能地搜集更多相关的线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能活着来到这里绝非偶然,而这牵涉到一个极有价值的秘密——它完全值得让任何人铤而走险。要是那些当兵的知道了这里有什么,那我们就死定了!他们会眼都不眨地把我们统统杀掉!明白吗?!”
那个被称作“杰克”的人含糊地哼了两声,大概是表示同意的意思。接着,历史学家朝前走了一步,出现在那只被固定在地表的手电筒的照明范围之内——这是个面容憔悴的矮个子黑人,满头的鬈发纠结得像个鸡窝,显然有好些日子没有修剪过了;他的制服破烂得就像用过好几年的抹布,长长的胡须拖到了半裸的胸口,看上去仿佛刚陪着哈克贝里·费恩先生在密西西比河上漂流了几百英里似的。一顶单人小帐篷就支在几步之外,显然是他的栖身之地。唯一能证明此人身份的是那件制服右侧袖子上的臂章——虽然已经被泥污遮盖了一小半,但任何像我这样的人都仍然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上面的图案:中央绘着红玫瑰徽章的紫色太阳,上方是两艘相互交叠的匕首型飞船。
这是邦联赏金使节的标志。
赏金使节。这个词就像一颗投入燃油中的火星,在转瞬间便引燃了一连串思维的火焰。一个赏金使节?出现在地球上?很显然,这个人十有八九来自那支向西格玛分遣队发出求救信号的探险队,而他们多半也遭遇了与我们舰队相同的命运。那么,这个人又是怎么活着抵达这里的?他是否也像我们一样经历了一连串险死还生的波折?
“好了,小子,打起精神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历史学家拍了拍杰克的肩膀,“现在我必须得知道,在我们的船队被摧毁之后,你到底是怎么落到这地方来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明白没有?”
“我……呃……当然,先生。”赏金使节神经质地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在那些战舰朝我们开火的时候,我正在动力控制中枢的工作岗位上。马斯汀船长命令所有人立即弃船,于是我就跟着别人一起跑到下层甲板去了。”他眯起了眼睛,似乎想从迟钝的脑子里尽可能多地搜罗出一点记忆的片段,“我……嗯……我去得晚了点儿,别人已经把穿梭机开走了,于是我就爬进一艘单人逃生舱,把自己弹射了出去——”
“那么,你能活着进入戴森球的原因和我们一样,”历史学家点了点头,“一点儿运气,加上恰巧乘坐了最小的航天器。那些战舰是由只读程序控制的,没有智能,在面临多个可攻击的目标时,它们会优先攻击更加显眼的目标,而在它们干掉其他飞船时,你的逃生舱已经离开了它们的攻击范围。”
“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杰克连连摇头,“其他人呢?特伦特博士?马斯汀船长?”
“都死了,所有飞船都被毁了,要不是我的飞船动力舱出了故障,当时正在天王星的同步轨道上为反应堆重新补充氢离子,那我也不可能逃出去。”历史学家说道,“我们本来打算立即回去求援的,但不幸的是,在接近欢乐谷星时,那艘飞船的导航系统又出了点儿问题。”他双手一摊,“和我在同一艘船上的人都不幸遇难了,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噢,我想你也听说过,有些人总是声称,他们能直接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出谎言的迹象。而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种说法所言非虚:当他说出这几句话时,我从阿兰·林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犹疑的神色。虽然没有任何别的证据,但我确信他并没有对杰克说实话——至少是掩盖了某些东西。
“这真是太可怕了。”杰克说道,“我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只记得……呃,反正当我知道我到了哪儿时,逃生舱已经在这附近的一座山丘上降落了。我在那儿等了两天,想要联系上其他人,但却一无所获。于是我只好到这座城里来碰碰运气,希望能找到几个本地人。”
“但你什么人都没能找到,对吧?”
“不,这里有人。”赏金使节摇了摇头,“这一年以来,这里的人一直送吃的给我,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有人?!他们有多少?在哪儿?!”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先生。”杰克畏缩了一下,“他们从来都不出来和我见面——自从我来到这地方之后,他们就会把包装好的加工食物和瓶装水放在暗处,每天我在散步的时候都能捡到,如果我生了病的话,他们还会送药给我。但无论我采取什么手段,都一直没法找到那些送食物的人。一次,我故意哪儿也不去,在原地等了两天两夜,结果什么都没看到;而当我开始犯困打盹儿时,食物包就又出现在了我的脚下。”
“看来这确实是一些……有趣的朋友。”尽管历史学家的语气并没有变化,但他目光中的惊骇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期望的神色——这是胜利在望的神色,“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在这些朋友开始送食物给你之前,你还遇到了什么事?”
邋遢不堪的赏金使节下意识地眯缝起了眼睛,努力地回忆着,“我想没……哦不,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就在我的逃生舱落到地面之后不久,我在那边的山坡上被袭击了。”他挽起一只已经毛了边的袖子,露出一条从腕关节下方一直延伸到手肘附近的疤痕,“有个东西把我的半条胳膊都割开了,我一开始以为是某种虫子,但是……嗯……”他停顿了一会儿,试图在脑子里找出合适的词汇描述自己当时的所见所闻,“那……那是个人工制品,绝不是什么生物。它就像……就像……对了!就像今天跟着那些士兵追过来的那些东西一样!不过,那种东西只袭击了我一次,然后就销声匿迹了。在那之后,我没有在这里遇上任何麻烦。”
“很好,杰克,谢谢你!”阿兰·林已经不再试图掩饰欣喜的神色了,“看来,一切都和我意料之中的一样!当我们结束在这里的工作后,你将会成为这个世纪最伟大的人物——而你的血脉将成为我们走向光荣的关键!”
“真……真的吗,教授?”矮小的赏金使节受宠若惊地后退了一步,“那我们什么时候……呃……”
“我们的工作很快就可以开始,”阿兰·林阴森地笑了笑,“不过在那之前,必须先摆脱某些累赘才行……”
7
许多当兵的都自称拥有第六感——喏,在维和部队中流传的各种各样的小故事里,你都不难找到这样的桥段:某个人靠着“冥冥之中的指引”或者“不祥的预感”,躲过了来自黑暗中的一把匕首、一根勒颈绳或者别的什么显然无益于身体健康的东西,然后打翻坏蛋反败为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这类说法一直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直到那个夜晚,一阵穿透脊背的莫名凉意让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为止。
如果我当时的反应再迟上哪怕一秒钟,阿兰·林高高举起的那根撬棍就会落在我的后脑勺上,把我的半截颅骨连同里面的脑组织像西瓜瓤一样直接敲出来——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左臂替我承受了这一击。我先是听到了骨骼碎裂的清脆响声,又过了好一阵子,疼痛才像导火索上的火苗般沿着神经一路烧向我的大脑。
在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作用下,我强忍疼痛屈起一条腿,用膝盖重重地顶向对方的胸口下方。这一下的准头实在是差强人意,没有击中小腹神经丛的位置,但却给了我摆脱他的机会:趁着历史学家闷哼着倒向一旁的当儿,我一个鲤鱼打挺直起上半身,一记掌刀随即准确地落在他的喉结上——结果险些把我自个儿的掌骨给打碎。这诡计多端的混球居然在脖子上戴了护具!
阿兰·林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以职业杀手般的熟练手法再一次举起了撬棍——说实话,虽然他似乎很擅长使这家伙,但在这么近的距离用这种腾挪不便的玩意儿砸人仍然相当失策。在他来得及把那东西举过头顶之前,我已经伸出还能动弹的右手紧紧抓住撬棍的另一头,同时用左臂的肘关节砸在了他的鼻梁上。阿兰·林的笑容顿时像喷灯下的黄油一样融化了,但他的双手仍然死死地抓着撬棒不放,在片刻的角力后,我们两人纠缠着摔倒在一尘不染的雪白色地面上。
许多人都有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认为历史学家这种依靠故纸堆维生的生物在身体素质上基本可以和稻草人画等号。但那天的经历却结结实实地给我上了一课:阿兰·林比大多数普通人都更强壮、更敏捷,我在只有一只手能动的情况下(而且这只手掌还疼得像是刚被轧路机碾过似的),要在贴身搏斗中压倒他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我们在地面上互相殴击着、翻滚着,在短暂地占据上风的片刻,我下意识地朝着杰克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以及一台悬浮在空中的移动式全息投影仪!枉我平日自诩精明,到头来却栽在了这么个简单的花招上。
哦,顺带说一下,被这个花招欺骗的人可不止我一个:那个叫杰克的赏金使节显然也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大惑不解。“教授!教授?”他不知所措地朝着我们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帮我干掉这家伙,朋友!他是邦联的人!”阿兰·林狠命地将撬棒压住我的胸口,想让我窒息,但我用额头猛地撞在了他的鼻梁上,随之而来的疼痛让我们短暂地分了开来。我下意识地想抢在他之前起身,但这老恶棍却一把抱住了我的膝盖,险些害得我在一堵墙上撞碎脑袋,“他们会抢走这里的一切,然后把我们都干掉!不能让他得逞!”
“我……呃……”杰克抓挠着自己的满头乱发,却没有上前助阵的意思——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名前赏金使节其实像我一样,对阿兰·林所谓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也不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话说回来,既然就连他也不清楚阿兰·林打算做些什么,那这个该死的历史学家又为什么拿定了主意非得干掉我?难道他认定我发现了某些不能宣之于众的秘密?又或者他正准备做某些邦联法律所禁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