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6章 湖边(2)

“这事你得想开,不讲理的日子该到头了。过去是劳不得、闲不少,当官的还鞭打快驴。实行责任到户,本分算本分,照顾算照顾。兄弟爷们谁舍得丢下你?”六十多岁的苏四老汉一开言,大伙都煞住了。支书的眼光突然一亮,盯住了宝子。那里面呀,有恳求,有鼓励,有信赖,一句话,是要他发言。

宝子为难了。在这众目睽睽下,袒护支书吧,要惹恼多少憨实爷们;顺着理说吧,自己费尽苦心和支书拉扯的关系就会完蛋。谁保年月不翻个儿?宝子虽知道责任到户能增产,更知道自己干啥啥不中。巧分捞不着了,两条腿插进墒沟里,拔不起、飞不动,谁看得起?

权衡了得失,宝子掂清哪头重了:头拱在支书怀里才保险。于是他说:“单干户生新富农,社会主义不能倒退!”

“别卖野药了,我也会喊口号!”傻妮大冬反驳道。

“大田适合机械耕种,单干是向原始倒退!”

“俺不懂原屎、原尿,只知道干这么多年,工值还是三毛!试验(实践)是真理,哪好哪孬试试看。连个柴油机买不起,田大到天边不白搭?”黑大汉王五说。大家都说这话在理。大宝却喷着唾沫星儿讲公有制、集体致富、大河有水小河满的道理。王五又抬扛:“小河不发洪,大河哪来的水?”大宝一下子瞪了眼,大伙哄地大笑。他觉得伤了面子,索性拿出当年红小兵的架子喊口号:“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反对单干!”他被自己的激情感动了,竟没发觉文妮进来。她骑着车子进院了,瞪着那双惊奇、伤心、怨恨的眼睛。直到听得大伙喊文妮,文妮讲公社的意见时,大宝才醒悟了:她去公社请愿了!“张书记说,生产上不去的大队,可以责任到户。”从那,文妮就对宝子……

“叭儿叭儿!”支书恶狠狠地唤他的狗。宝子深知他的恼怒。从春管到秋收,宝子那伙“上等社员”已基本和他断了交。夏收夏播,不但那些叫支书惹伤了心、今儿得了天下的“下等社员”攒足了颈头干,就连这伙活眼皮的小伙子也识了正路,罱泥积肥,养得大秋喜死人!分配时联产计酬,连宝子这不会种地的,连奖加分的粮食也是去年两倍,缸盆儿满了,又织了大苇笮,一圈圈叠到房梁。稻田剜沟儿撒了麦子,豆地里使上底肥种了麦子。明年的麦子还要多,宝子娘打算糊几个大泥缸。日子一阔人也精神,交粮的时候,那些“下等社员”拉去了一车车的麦子、豆子,神气地喊:“称咱的!”比宝子那伙人都气势!支书也分管了那么几亩地,可往日扯他衣角的那伙人见无利都躲开了,谁都不帮帮手,有些多年出冤力的“下等社员”还幸灾乐祸:你也该知道粮食是汗换的,甜嘴儿不养人了吧?末了,数他交的麦子、豆子成色孬。

平心说,宝子现在倒真想过去“意思意思”,人嘛,总不能眼皮太薄,但那边文妮的眼儿闪闪的,她最讨厌低三下四哟!

堤下的文妮插了锨,甩着汗珠上了渠。她掬起一捧清亮的水,仰起脖儿喝了下去。宝子的心陡地疼了。文妮哟,你累了,你渴了,我这里有水啊!你这样会生病的!你病了我是啥滋味?他猛地抓起水壶想要奔去,但支书脸上哪来的一丝笑?大小伙子硬巴结个讨厌自己的妮儿,再挨了白眼,多丢脸!他恨支书,你为什么老在这地里?他又恨文妮,你不是私下里说过能原谅我、不舍得我吗?为什么还是这么个样儿呢?

大宝记得,那个晚上有很好的月亮,在看着南场时,他又拉起了二胡。后院那个调皮的妹妹跑来诡秘地讲:“有好事了!文姐在果林等你……”宝子的心跳了,怕受了诓,让人笑话,但又希望是实情,他终于去了。

薄云裹着月儿,星星眨着眼儿,果林像黛色的云海,要落到地面上。“云”边下果然站着个苗条的姑娘,用苇笠遮住脸儿,一只手攀在树枝儿上。宝子心跳了,声颤了:“妹妹,是我不好,我认错……”姑娘不说话,也没抬头,只是身子有点抖。“文妹,你要不解气,就打俺两下吧!”“扑哧”,姑娘笑了,林子里也笑开锅。她扔下苇笠儿,咯咯笑着跑。啊,竟是傻冬妮!又恼又羞的宝子真想追去打她两巴掌!当他呆呆地回家时,听见了文妮家里有姑娘们的笑声。他想侦察一下,文妮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挨近了那个闪着缝儿的后窗……

姑娘们走了,只剩个冬妮。文妮坐在床沿上,皱着眉儿。“文姐,别心硬了,他掉了泪蛋儿哩!”冬妮夸张地说。“别一帆风驶到底,谁没个错儿?再戏弄他,会病的……”冬妮几近哀求了。

“他,唉!是被那股风熏坏了。我觉得,政策一变,或许能救人的德性哩……不知怎的,我确实有点……舍不得……”她扑簌簌掉了泪。窗子这边的宝子,也咧咧嘴……

大湖里的鞭炮声惊醒了宝子。他知道,每逢网浜逮了特大的鱼,总要乐那么一阵的。春节里,发财的渔姐儿还演了端鼓鼓,怪迷人的。堤边的文妮也停下了活儿,朝湖上望着。她在想什么?是想渔姐儿和小伙结婚了?她在想村上的社员今年自愿筹款,架了高压线要办湖产加工厂?她想起了要用银行的贷款买机船?她又转过身,是看着宝子笑了?……

“叭儿叭儿!”大黄狗摇头摆尾跑去了,它这个唯一的支书的追随者,跟着疲乏的主人回家了。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只翻起小小角儿的湖洼地。那是翻得啥哟!没留趟口,没挖草根,还有着干硬的大坷垃。有那么一片片的铁秧草,故意剜湿土盖了。你哄谁哟?想要个没落后的假面子?十五年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哟!

深秋了,北风刮得浅湖的苇子呜呜叫。“下!”他“通”地跳下水去,嚓嚓地割起来。那是几个通宵呀!脚手裂了,眼睛红了,颧骨高了。换的是大伙儿的信赖,由队长变成了支书……挨斗后,他也变精了,不一头拱在湖里了,吹喇叭抬轿的多了,头亮腰圆,把这千把人都领散了心。

那边的锨闪着亮光,文妮翻完地回来了。宝子陡地下了狠心:截住她,求她……但是,文妮却走进支书的田里,细细地翻起来。怪呀,我给支书干活时,她脸子好冷的,这……他终于有点明白了。当初以为她闹分管有点自私哪,人家才是为了集体致富呢!支书的地种不好,要影响联产分配,也影响其他工作呀。他又想起了王五的话:“连个柴油机买不起,田大到天边不白搭?小河不发洪,大河哪来的水?”

他想起了春天的春雨:高山上,平川里,雨流冲起无数的细沟,汩汩的春水顺势淌着,聚进山溪里,小河中。千百条支流涨满了,滚滚波涛涌向大湖,染红了莲,浸绿了苇,扬起了帆,响起了喜庆的鞭炮。那心地如镜的文妮,不是在挖深、疏通这亿万分之一的细沟吗?

宝子几下子翻完了自己的地,也冲到文妮身后狠剜起来。同样是给支书干活,他觉得这次很荣耀,再无须躲人眼了。

文妮的衫儿红得更深,是湿了,紧紧贴在丰满的胸脯上。宝子听到了她好听的喘息声。他想,等翻到那棵芦芽,我就向她……但,翻到了,他没敢吭。等翻到那篷拉拉秧,我就……但,堤柳间却传来响声,嗨!该死的喜鹊子!他完全忘了累,奇迹般翻了一锨又一锨……

地翻完了,他默默地随她上了堤,下了坡,又跟着站在清亮亮的湖水边。她捋起袖口,看样子想洗把爽快脸。手没沾水,却“扑哧”笑了。把个荷花样的脸儿映进了水里,那个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