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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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渔女图(1)

这几天,通往渔港的河道旱得焦干。水产公司在湖边上搭起了收鱼的窝棚。我荣升为棚长。

棚子对面是一条通往湖心的生满苲草的小河。河那边是喧嚷的苇荡子。棚后面呢,便是那很有姿色的、挨挤在干湖底上的莲叶。雷雨来的当儿,雨珠叮咚敲在莲叶上,一只红的荷蕾儿,便偎依到棚子的后窗上来。我想起箱子里《渔女图》上的那个荷蕾般的俊妮子。那是一个刚考入美专的同学送我的。他画得忒像个真人儿,我一见便偷爱了。今儿取出来是悬在棚间,倒是棚里棚外都有花呢!

“棚里头有人呗?”

棚子外有谁喊,探头看,是一个戴苇笠的老渔民,正弓了身子站在小船上。他手里提着个网兜子,浸入水舱的一半,响着扑扑棱棱的鱼跳声。

“你管收鱼?”他看定我问。我答应着。他却仍不提鱼下船。待我放好了磅砣唤他,他才慌慌地跳下来,等不得我细分鱼的种类,只催我快称。称过了,那水也流了一地。我想刨去水重,他却拉着我的衣袖赔笑说:“鲜鱼水菜不过街,又不是收干货。开钱算了,大磅大砣的,干苇花还挤二两水哩!”他嘴唇直哆嗦,一道清鼻涕挂在黄胡子上。他冷,那灰色的白布褂正滴着雨水。缠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没意思,我便压了点价,不再磨牙。他赶忙将钱和我开的条子揣进怀里,瞅瞅我,抡起篙子便走。我回到棚子里才看见,他交的大鲫花鱼的嘴里头,竟塞了两条小白鲢,一道紫色的黏涎从鲫花鱼口角流下。我顿时产生了一股厌恶感。这个爱占便宜的刁老头,钱满兜也不丢渔猫子味呢!水浅鱼稠,渔民都阔得淌了油。他又把船撑进了浅草地,趁雨小捞现大洋哩!

雨日气闷,也无人交鱼,我不大痛快地仰在铺上,一抬头却正和刚挂上的《渔女图》对面。她穿件水红色的偏襟衫儿,轻巧地捋着只竹篙子,向一汪红莲儿那里去了。红的唇半开着,带一股似嘲似戏的笑,怪有味的。要是这样的俊妮子来交任务鱼,我不会这样不高兴吧!心里这么想,便仰着倒望棚外的河。如烟的细雨里,悠悠乎又驶来一只小小的船,船上头果真有一个俏儿人。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谁戴了个白色的湿塌了檐儿的太阳帽,正提起搁在船上的鱼篓子。

“同志,你管收鱼吗?”一开腔才见是个小伙子,一个俊眉俊眼懂礼貌的青年人。他向脑后推了推太阳帽,那贴在鬓边的亮发便露了出来。他提下鱼篓进了棚,先双手递来支“白莲”烟,打火机也在他手中咔嚓响。

“撵到青棵子里收鱼,够吃苦啦!”他笑着讲,样儿挺可怜人。我忙称鱼,价钱不亏他。

“雨日里鱼好逮吗?”我问他。他皱了眉讲:“受罪哩!要趟水拽网。这么大个牛皮湾里,光我跟大爷拉鱼呢!他不是刚才交过鱼?”

嗨!那刁老头会是这眉眼带笑的好小伙的大爷呀?我问:“他脾气瞎不?”

“咋哩?他又和你掰秤星啦?”他睁大了眼问,很生气的模样。我笑了,他便赔不是,又讲起了他大爷:“他呀,尿尿也过筛。卖了鱼光顾攒钱,湖神难扣分文。自己又不舍得吃喝,还说书人掉泪——替古人伤心,想着这个老人没人问,那个病了犯大难。眼下是八仙过海了,谁阔谁摆,谁穷谁熬呢!亲大爷的钱都沾不得,谁顾谁呀!”

他退着上了船,又轻轻地叹口气:“难掏底,一个单头雁攒钱做啥哟?”说罢笑了笑,又扔来一支烟,撑船走了。

这是个会黏人的精小伙,一见面就和我拉知心。我对他有用处。这地方唤没老婆的汉子叫单头雁。南飞的雁,双儿对儿地唱着啥,摽膀子飞,单头雁的嘶鸣却使人凉心。我不禁有些可怜刁老头了。

莲叶子上没了雨声,远湖里已出现了一片日光。无人再送鱼来,我便沿着河沿逛。再往下便是浅湖了。湖水旺的时候,这儿还是没篙深的水,莲棵儿只踮脚伸出个颈子。侧耳听,莲那边传来吵闹声。过去看时,见是那老少爷儿俩,正各拽着个小网子吵架。

“俺不图沾你啥光,你恁大年纪不吃不喝,钱给了谁?”小的问。

“逛窑子啦。”老的答。

“人家说你迷了窍,老掉牙了,还上当!活几个五十八哩?”小的讲。

“明儿死明儿死!”

“爬不动时谁管你哩?”

“谁都别管。”

以下便都是“吭吭”声,是拉网子使劲,或是生气憋不住的声音。一块黑云盖过来,硬硬的雨点子又砸下来。

“回家吧?”小的问。

“不慌不慌。”老头答着,头不抬。那小伙带着气撑船走了。刁老头更下了劲儿,在砸出麻点子的水里趟着,嘴里咕哝着什么。雨没个停的意思,我回到棚子里,心里却可怜这财迷鬼了。唉,这样的人除了知道拿命换钱,大概是啥也不懂吧!

“棚里头有人呗?”是刁老头的嗓音,颤抖着,显出些凄惶。我没吭声,他仍钻进来,像他的鱼那样,泻了满地的水。

“雨忒大,想避避。”他并不瞅我,只放下了鱼兜子,靠墙蹲好。愣了一会儿,便打怀中取出了塑料包,抽出了烟袋默默地吸着。

我开始欣赏他。他比“五十八”更显老,背有点儿驼,头发蘸了白,眼珠子也是浑黄的了。我忽然觉得,他长得并不显刁,竟还有点儿老态的慈相。年老的人,多少都有那么点慈祥味。

“家离这里远呗?”他咳嗽着问我。

“县城。”我答。

“老的都在?”

“嗯。”

我答得不甜,他也找不着话茬儿,便咂咂嘴掖下了烟锅子,打量起棚子来。猛地,他瞪圆了眼珠子,盯紧了《渔女图》,又跌跌撞撞地过去,抖着手要抚那渔妮,却不敢沾上去。他又摇头,又喘气,嘴里还咕哝。

“你会画画?”我看着疑心,便问他。

“不会不会,这是你画的?”

“别人。”

“别人?是比着个真人画的?”

“那谁知道!”真是渔猫子,我觉得好笑。

“画画的人,家可在湖西?”他追问我。

“在美国。”我不耐烦地呛他。他唔唔地应着,点着头,眼又盯上画了。看什么呢?你懂得她线条和神韵的美吗?你懂这画面的幽深意境吗?一个往大鱼嘴里塞小鱼的财迷鬼,尿尿过筛的渔猫子,却要装出一副懂些艺术的洋相来,实叫人讨厌呢!

“她是撑船?”他望着渔女,像是自语,又像是问我。见我不答,便又摇头,咕哝,还偷摸了一下画边儿。

“你要喜欢,就卖给你。”看他装疯弄傻的鬼相,我忍不住想戏弄他,没想他喜得搓起手来喊:“真卖,多少钱?”说着就掏票子,拿出张十元的,颤颤地停在了半空里,像是要豁上的模样。这里的人有个惯病儿,赶集上店见了面,开口就喊:“缺钱不?”手还插兜里上下动,像是要掏出来。这刁老头又要发展那个假动作,逼着我将好友的馈赠讲价钱玩吗?我改口说:“要钱太俗气,倒是想要条十斤以上的大鲤鱼解馋。”我知道,即使他豁上赌赌气,逮鲤鱼也得要大网,他这稠眼的小网就难胜任了,谅他不舍得买一条呢!没想他竟应承得蜜甜,还千请百求的模样,叫我别换主儿,他尽早送了鱼来就是。

第二天日下无云彩,晚间的月亮也是满的了。外面的荷花满是香气,青蛙的歌声传过来。闷在棚子里真亏了良宵意呢!我便趟着月光,慢慢走出来。河下头有渔妮子洗澡,嘻嘻哈哈的,我转身远奔到湖堤顶去。

湖堤上的柳棵子里,新建了个坐落在涵洞口上的出水闸。掺了月光的湖水,正顺着堤底的涵洞,流进了稻田里,湖风也溜着洞壁钻。要是坐在这涵洞口,那就不愿去避暑胜地北戴河了。洞上头有一棵歪脖子柳,有一条网纲正拴在它身上,网却是捅进洞里去了。我正想研究这无人操纵的撒网子,却见网纲索索地抖起来。洞里头有水响,有人喷水、呼气,一会儿哗哗地游出洞来。

“谁?”我大声问,心里有点发毛。

“哎哟……我。”凫水人大喘着气。竟会是那个刁老头,那个想《渔女图》的老财迷。

“半夜钻洞,你想死?”

“俺想……撒鱼……石头挽了网,正捞呢……”他咳着喘着,好一会儿,话才成了串。他告诉我提水站正抽水,流太急,洞底东面挽的网,要游到好远的洞西扎猛子,才能落准地点。远一点没够到,近一些又超过了,他已经扎了七次。说着又狠吸了一口气栽了进去,两只脚在水面扑腾了几下子。

天啊!我不禁哆嗦了,他在那水底竟不再浮起,黑沉沉的洞里寂无声息。撒网的人,最怕石头挽住了网,急流里扎猛子捞网的人,又常常有搭命的事情。在这样深的夜里,又在这水黑流急的涵洞底,他能这样舍生忘死,也足见金钱之神力了。我虽然懂得苦汗换钱心里安,可像他这样的财迷仍让人小看。重财轻生的可怜人啊!我开始难过,害怕。

水里忽然大响了几下,他钻出来了。他更厉害地咳着,喘着,怀里抱着那团子网。

“你死了,钱就白挣!”我恶毒地说。他却打着抖笑了:“就这洞里藏大鲤鱼。大的忒刁,拱破网……‘鲢子’倒有几个,就一条‘小李’怕还没五斤咧!”他从闸窝里拎出了篓,里头有大鱼扑扑跳。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

“要是你能将就,俺再网一条配够十斤……”

我一下噎住了,忙拿过鱼篓子,去看那几条活鲜的鱼。亮亮的银鲢子,闪闪的金鲤鱼。我实在想不到,那画中的渔女会叫这小六十的老头子中了邪。

“再撒两网碰碰吧。”他见我默不吭声,便又揽过了网,弓起腰要下洞子去。我猛地拽住了他,拎起了鱼篓朝堤下奔。我仍然想不通,是他装懂艺术向我弄玄虚,还是他有了钱老没正经?这掰破秤星的财迷鬼,为啥要豁上老命,去换张渔姐儿画哪?

“你变了卦,不想换啦?”走了一程,他小心地问我。

“我送给你。”为了诱他去棚里问真情,我安抚他。

“哪能哩!你不嫌鱼孬?”

“我不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