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草裙舞会
山岬下的海水温度更高些，温暖而富含营养物质的海水滋养出大量海藻，它们随着波浪漂来荡去，像一个优雅柔软的水下森林。
看到孩子们欢呼着冲入海藻森林，霞落嘴角绽放出溺爱的笑容——这些孩子，太淘气了，一看见海藻就矜持不住。
海蓝的孩子，陈教授称之为“茉莉花”9号的，在家族中的名字叫小珠母。正值童年的小珠母非常淘气，她仰仗着大家对她的溺爱，选定一片茂密的海藻森林，横冲直撞。
“咔咔咔！咔咔咔！海藻森林我来啦。跳一支草裙舞吧！再跳一支，再跳一支！”小珠母兴奋地尖叫着，同时疯狂地扭动身体。随着她激烈的动作，清浅的海水很快变得混浊了。
“小珠母！不要把沙子搅起来！”海蓝大声呵斥自己的孩子。
小珠母不听妈妈的话，继续任性地胡搅蛮缠。海蓝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妈妈霞落。霞落宽容地说：“孩子小的时候总是这样，你小时候也不例外。随她去吧。”说着，游入海藻森林的深处，让绸带般的海藻轻轻滑过自己的身体。
海蓝游向女儿小珠母，和她一同在海藻林里游进游出。没过多久，吸附在海蓝身上的藤壶就脱落了。
除了霞落、海蓝和小珠母，家族里的所有成员都在专心享受着海藻浴。他们分别是——
霞飞，霞落的亲妹妹，今年四十五岁，也已做了祖母。
海清，霞落的次子，出生在二十八年前。他拥有全家族中最强壮的体格，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好猎手。
海沫，霞落的第四个孩子，十九岁，体格比哥哥海清小一些，但是对家族的热爱和对责任的担负，一点儿不比哥哥少。
红礁，霞飞的女儿，二十二岁，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
红石，霞飞的儿子，十四岁，是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小伙子。
小白沙，红礁的女儿，五岁，小珠母最要好的玩伴。性格没有表姐那么活泼，她更胆怯些，总是和妈妈形影不离。
他们在温暖的海水里，享受着难得的轻松时光。
“姐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身上缠满海藻的霞飞忽然开口跟霞落说，“距离我们上一个不愉快的草裙舞会，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你没记错。”霞落用平淡的口吻回答。
“那一年，你开始当家，带我们离开脾气古怪的妈妈。”
“其实，她脾气没有那么古怪，只是年纪太大了，管理一个庞大家族，难免力不从心。”霞落轻轻辩解着。哪怕离开母亲这么多年，她对老人家依然一往情深。
“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仍然感到难过。”霞飞喃喃道。她性格比姐姐柔弱，依赖心更重，对于被迫离开母亲一事，至今耿耿于怀。
“时间过去那么久，放下就好了。再说，她老人家早已回归大海，何必计较呢？”霞落柔声劝慰妹妹。
“好吧。我也不是太计较，只是有些感慨罢了。”霞飞吹出一个叹息的水泡，浮上海面，靠向女儿红礁和儿子红石。只有在儿女们身边，她才能感到踏实，才能忘记过去，忘记那种被抛弃般的痛苦。
霞落继续留在海底，用鳍轻轻缠绕着海藻，陷入对往事的沉思。
霞飞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对母亲特别依恋，所以那次分家，对她打击特别大。而那个时候，霞落自己也做妈妈了。
那天的事情确实是一次不愉快的记忆。
同样是夏天，同样是在普吉特湾，在饱食了一顿鲑鱼后，全家人照例举行了一场草裙舞会，借此消食取乐。只是这一次的舞会，结束得特别仓促。
“停下吧，我太累了，想跟你们说件事情。”母亲用疲惫的声音说。
“怎么啦？”大家纷纷停下来，挣脱裹满全身的海藻。
“我想，我们必须分出去一些成员。这么一大家子，我管理起来操心费力，所以我不想继续下去。”
“怎么，我们鲸口太多了吗？”鲸群里发出惊叫声。
“是的。我们现在有四十一名成员，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非分不可了。不然，以后可能会面临食物的不足……”
“不！我们不想分开！‘刺藻’家族不是有五十名成员吗？也没听说……”由于鲸口太多，也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是的，但是他们肯定也要分，说不定已经分了。你们不要吵吵嚷嚷，我决定了，而我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不会再更改，你们明白吗？”
大家面面相觑。母亲从来说到做到，她大约酝酿了很久，不会再改变主意了。而且，大家也的确看到了，对于围捕鲑鱼群来说，二十名猎手和四十名猎手干的活儿可能一样，但等着吃饭的鲸口可不一样。
鲸群陷入恐慌，谁都不愿意同家长分开。于是乎大家嚷成一片，完全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给我肃静！”母亲大叫一声，结束掉争吵，“我的决定是这样，所有的男孩依旧跟我，女孩早晚要当家做主，你们带着自己的孩子，单过去吧……”
所有的男孩们松了口气，不用离开母亲了，真好！
这些男孩包括霞落的三个哥哥，一个弟弟。作为雄性，他们很可悲地拥有较短的寿命，而且都特别恋母，如果让他们离开，大约会活不下去的。
“我尊重姐姐的决定。作为孩子们的长辈，一个姨妈，我做个表率吧。”母亲的大妹，霞落的姨妈，先带着自己的后代走了。
家族里的成员，一下子变成三十三名。
“继续。”母亲不动声色地说。
“哎呀，看来是轮到我了！那么，姐姐，再见……”小姨妈也带着自己的后代走了。这一下，家族里成员变成二十一名。
“霞落，你性格坚强，又聪明能干，我认为你可以独当一面。”母亲把目光投向自己的长女。
霞落稍稍感到惊讶，二十一头鲸，算是一个合适的族群了，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还要让大家分开。
“出去锻炼一下吧，你早晚都要做一个女族长。我身边，有你的兄弟们和一个妹妹就够了。”
“妈妈，我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霞飞靠向母亲身边，松了一口大气。
“你错了，我要留下的是你二姐，你跟着大姐生活。我太老，你太小，有大姐教你谋生的本领，刚刚好。”母亲冷冷地说。
霞飞刹那间惊呆了，作为最小的孩子，她到十几岁还缠着母亲要奶吃，要她离开，怎么可能呢？
“不！妈妈，你不能这样对我！”霞飞顿时泪如雨下。
“不要哭哭啼啼的！像你大姐一样，也有点儿出息！”母亲训斥霞飞，“你跟着姐姐，学习活下去的本领，再帮她照顾海澈，那样等你自己做母亲的时候，就不会手忙脚乱了。你二姐霞舞，我要留下她做我的臂膀……”
在哥哥姐姐们的注视下，霞飞哭成了个泪鲸。她怎么也不肯离开妈妈，后来，是妈妈带着所有的儿子和二女儿，离开了她们……
霞落也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这样狠心，抛下她和霞飞。五年后，当三姐妹在普吉特湾再度相遇，她们方才明白，母亲为何要做如此安排：这时候母亲早已魂归大海，大哥二哥也追随她而去，只有两个年轻的兄弟和霞舞在一起。
“妈妈是不想让霞飞太伤心。”霞舞轻轻地说。
霞落和霞飞流下的泪水，让普吉特湾的海水都变咸了。母亲多么睿智！她是自感年华垂暮，来日无多，才分家的啊！而且，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需要四十头鲸合作捕猎的庞大鱼群了。海洋，就是如此无情！它给予你的，最终会全部收回，不仅仅是食物，还包括挚爱的亲人。它吞噬你的亲人，就像喝一口水一样，连个嗝都不打。
所以，后来的霞落特别珍惜生命，特别珍惜与家人共同度过的时光。他们只有短短几十年的日子好过，而不像海洋本身，有上亿载光阴供它挥霍。
自从那次三姐妹在一起缅怀母亲，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温柔强悍的母亲啊，早已被海底的生命群落蚕食净尽，而我的海澈，他又在哪里呢？
霞落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她的心像被鲨鱼啃咬一般，疼痛到血肉模糊——快三十年了，她没有一刻停止过对海澈的思念，正如她一刻没有离开过海水一样。
——海澈啊，我亲爱的儿子！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