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尔戈行动(6)
随着纳粹当家,德国的威胁复活,丘吉尔率先提醒国人,要小心德国国力上升。他在《慕尼黑协定》之后宣称:“我们已经跨越历史上一个可怕的里程碑,欧洲的整个均势已经错乱。”丘吉尔从来没有改变他视共产主义为危险威胁的观点,也没有低估它的跨国号召力,但是纳粹于1941年6月入侵苏联之后,他压抑下了自己的反共言论。目前不仅要捍卫英国利益,还要维护英国的生存。以某甲暴政之力来对付某乙暴政,似乎是合宜的事。[44]
雅尔塔会议开幕之前,有赖苏军大捷,抗德战争已经胜券在握,但是东方却出现了另一个可能的欧洲霸主,丘吉尔可不会不战而退,离开外交战场。对英国人而言,波兰成了最重要的议题,这不仅跟英国为保卫波兰才和希特勒正式开战的过往有关。丘吉尔和他的外交顾问们都认为在战后的欧洲,波兰应该成为抵制苏联向西扩张的堡垒。丘吉尔策略的另一个重要元素是法国要强大。波兰、法国都强大,就可以牵制住复兴后的德国。为了保持欧洲的势力均衡,德国必须受到削弱,但又不能完全摧毁或解体。这会是很复杂的棋局。但是,英国借由参与欧洲大陆政治数百年的经验已有准备。不过即使如此,英国现在已经弱到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赢得赛局,非有美国的协助不可。[45]
美国政府并不想卷入欧洲复杂的政治,因为美国人没有这一类外交游戏的经验,又鄙弃以权力均衡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他们的国家并不是邻近欧洲大陆的岛国,因此他们的战略观可以不必那么功利。战斗终止后,美国民众不会允许美军在欧洲驻留太久。英国则被美国当作国际赛场上强劲的竞争者,丘吉尔一再想把欧洲划分为各国势力范围,颇令美国人生疑。
罗斯福及其顾问以击败德国作为战争最高优先,但是和日本在太平洋缠斗,对于在珍珠港事变后才投入战争的美国而言,并不是就无关紧要。如果说有哪个盟国可在太平洋战场提供大量援助,那就是斯大林的苏联,而不是丘吉尔的英国。在未来的世界和平组织中,也需要苏联的合作。美、英利益分歧太大,他们的领导人无法在对苏政策上完全契合。
罗斯福政府中支持“新政”的人士并不认为苏联力量上升是威胁——至少不是当下的威胁。对他们而言,这位英国保守党领袖不仅是自私的资本主义之代表,还拥护帝国主义,实践老式外交,倚重秘密协议和势力范围。罗斯福政府里许多人和前贤威尔逊总统一样,相信在新的世界秩序中不应再有帝国,而新兴独立国家应把资源和市场开放给所有的全球大国,而不仅是英国。他们怀疑这个美国从前的宗主还有帝国野心,当年美国开国诸贤就是因此发动独立战争反抗英国的。
艾登在回忆录中不无遗憾地记下:“罗斯福总统与美国民众都对大英帝国不无疑虑。罗斯福并不隐藏他对大英帝国殖民主义的不悦,因为这是他坚信的原则。他希望从前的殖民领地一旦脱离宗主国得到自由,就可以在政治和经济上依赖美国,而不用害怕其他大国可能又成为新的宗主。”[46]
罗斯福和丘吉尔不仅在世界观和政治主张上大不相同,就连和自己的外交政策专家互动的方式也不一样。罗斯福宁可避免和自己的外交政策专家有太频繁的接触,丘吉尔则是尽可能要和他们交流,想把自己的观点和意志灌输给部属。丘吉尔属下专家避之唯恐不及,努力避免和他花好几小时吃晚饭,然后挑灯夜战讨论问题,却偏偏无法如愿。丘吉尔时常抑郁发作,不到筋疲力尽不会上床睡觉。他和斯大林一样,往往不到半夜是不让和他共进晚餐的人脱身的。霍普金斯1月21日抵达伦敦,与丘吉尔进行会前咨询商谈,谈话进行到夜里。有一天夜里,艾登因为能在凌晨1点15分就寝,就觉得万幸。他在日记中写下:“我整个星期都累坏了,以至于在下议院答询时不知所云。”
丘吉尔在马耳他时也还是这样。贾德干在1月31日写给太太的信上说:“安东尼(艾登)昨晚7点多从首相那里告退,携来口谕要我和他与首相一道晚餐。据说他(首相)之后要和哈里曼打牌,我们有望在合理的时间就寝。”但贾德干可无法因此安心,他说:“我们大部分人今天晚上必须陪首相吃晚饭,恐怕好几个小时见不到我们的床了。”当天夜里,丘吉尔果真在午夜之前就摆好牌桌,和哈里曼大使打起牌来,他们玩的是源于法国、流行于英国的伯齐克牌戏。第二天晚上和丘吉尔一起吃晚饭的斯退丁纽斯回忆说,丘吉尔当晚表现出对未来世界局势的极大担忧。[47]
斯退丁纽斯与霍普金斯于1月31日一起抵达马耳他,同艾登、贾德干进行会前会。斯退丁纽斯让每位和他初次见面的人印象深刻。年仅44岁的他却有一头浓密的银灰色头发,和他年轻的相貌、活泼的作风极不相称。斯退丁纽斯抵达马耳他时,担任国务卿刚满两个月。他曾任通用汽车公司及美国钢铁公司的高级主管,替罗斯福主持过《租借法案》管理办公室,在1944年12月升任国务卿之前担任过国务次卿,因此并非外交政策新手。
但是,斯退丁纽斯的人事案在国会里并不是没有争议。他的前任——赫尔国务卿——推荐由伯恩斯接任国务卿。可是罗斯福总统担心伯恩斯可能不好驾驭,不能容忍罗斯福亲自过问及掌控外交政策,因此拔擢斯退丁纽斯。总统这一招果真奏效。经常批评罗斯福外交政策的共和党籍参议员阿瑟·范登堡(Arthur Vandenberg)于罗斯福去世那一天在日记里写下,斯退丁纽斯“只是总统的传令兵。他不具备担当这一关键时刻重大任务的背景和经验——虽然他是个好人”[48]。这也是许多人的感觉。
新任国务卿的确和蔼可亲,在马耳他的谈判进行顺利,双方都对结果感到满意。战争进行期间,英、美双方在许多议题上意见不一,从《租借法案》的条件到欧洲的军事作战等等,双方都有过争执。到了雅尔塔会议之时,来到外交部门的多数歧见不是已经解决,就是已有替代方案。当下的主要议题在于以何者为重。艾登说:“我认为他们(美方)太过重视世界理事会,而忽略了波兰。”他认为,除非斯大林“多少善待”波兰一些,否则未来世界和平组织不可能有真正的合作。[49]
即使平常好批评的贾德干显然也满意这样的结果。他在给太太的家书里说:“我们进行得很顺利,我认为我们和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斯退丁纽斯也满意会谈的结果,对英国对手方有很高的评价。他在回忆录中赞扬艾登“勇敢地与张伯伦政府战前的绥靖政策决裂,用智慧赢得了外交部人员及英国老百姓的尊敬”。两大盟国外交首长惺惺相惜,反倒是他们的领导人彼此之间并没有这样的了解。[50]
在马耳他能进行外交商谈的时间已经相当有限,罗斯福却把其中大部分时间花在了研究英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对盟军在欧洲军事作战的报告上。罗斯福显然认为,协调妥当军事问题比外交问题更为重要。说到底,协调就意味着英国必须搁置自己的军事计划,配合美国的方案。罗斯福观光完毕,回到“昆西号”上,两大领袖与盟军将领们开会。会上罗斯福全力支持美国将领在欧洲军事战略上的主张。英方重复他们此前多次的建议,要求在西线战场他们那一段发动对付德国的主要攻势。他们也坚持,除了西线攻势以外,在地中海战场也应发动另一波大攻势。英方不仅希望抢在红军之前进入柏林和中欧,还想让英方将领主持主要的军事作战。
美方,尤其是马歇尔将军,强烈反对这两项计划,认为它们没有作用,而且会不利地分散兵力。通常温文有礼的马歇尔这时强力反对英国企图降低艾森豪威尔权限的做法,并要求在速记人员回避的情况下与英国首长进行秘密会议,把他对英方要求把未来攻击的指挥权由艾森豪威尔将军移交给蒙哥马利元帅的看法和盘托出。他对英方声称的美国对艾森豪威尔影响力太大一事提出反驳。身为盟军最高统帅的艾森豪威尔应该是独立自主做决定的。马歇尔告诉英国参谋总长艾伦·弗朗西斯·布鲁克爵士(Sir Alan Francis Brooke):“跟你担心的事比起来,美国将领反倒更担心丘吉尔先生对艾森豪威尔将军的直接压力和影响。总统可从没和艾森豪威尔将军碰面,也从没写条子给他——那是因为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毕竟艾森豪威尔将军是盟军统帅。但我们还真是很为首相给他施加的压力挂心。我认为你的忧虑搞错对象了。”[51]
马歇尔如此强力干预,英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美方在整个西线战场发动攻势的战略。在这种情况下,丘吉尔所能做的,只剩下向罗斯福建议,万一德军在意大利投降,盟军应该尽可能多占领一些奥地利领土,“最好别让苏联人在西欧占领过多的地方”。但这话只是假设的说法。此时的丘吉尔只得(不无保留地)同意把一部分英军调离意大利和希腊,投入西欧战场,以便加强盟军在主要战场的实力。和联合参谋长委员会商讨之后,丘吉尔照会罗斯福,表示他有意把驻意大利盟军司令官哈罗德·亚历山大(Harold Alexander)元帅调到西欧,担任艾森豪威尔的副手(从而使亚历山大成为欧洲战场英军最高将领)。[52]
英方认为,在启程赴克里米亚之前的晚餐,是他们可以和罗斯福达成共识的最后机会。可是,他们的希望又落空了。“昆西号”上午餐、下午茶和晚餐的安排,全由安娜·伯蒂格一手包办,而她关注的重点是保护她父亲不和美、英代表团成员相处太久以致疲累。结果她很不高兴,因为英国代表团的同一批成员既出席了午餐,又被她父亲邀来吃晚饭。她只好为自己邀的客人——比如从南斯拉夫飞过来的丘吉尔之子伦道夫(Randolph)——另做安排。军舰上的舱房并不大,不是办隆重招待会的地方。令安娜更加不痛快的是,她请斯退丁纽斯和艾登在她的舱房等她准备饮料,他们两人“却溜进罗斯福的舱房,和他讨论公事,直到45分钟后,沐浴完毕的丘吉尔现身,这才作罢”。[53]
由于安娜和萨拉也出席晚餐,因此晚餐变得更像社交活动,而非英方所企求的讨论公事的场合。斯退丁纽斯后来写到,在“昆西号”上的讨论“再次厘清了美、英(在许多议题上)的态度”。如果光看两位领导人在正式及非正式谈话中讨论到的题目清单,那的确是无所不包,从欧洲战场的军事作战,到德国、波兰和罗马尼亚的未来,到对伊朗及中国的政策,再到世界和平组织,等等。然而,毫无疑问,这些题目只是用三言两语带过而已。艾登参加了在“昆西号”上举行的午餐和晚餐,他在日记中抱怨:“气氛愉悦,但完全谈不了公事。晚餐本来是为了谈公事安排的,结果也没能比午餐更有成效。想谈点跟公事沾边的都很难。”[54]
2月2日夜里,飞机载着美、英代表团员离开鲁卡(Luqa)机场,前往克里米亚的沙基(Saki)机场。飞机于晚间11点半开始起飞,美国的C-54,还有英国的约克运输机(York)和喷火战斗机(Spitfire),以10分钟为间隔相继出发。罗斯福的专机于凌晨3点半起飞,此时他已在舱室里睡着了。空军人员给罗斯福专机起的代号是“圣牛”(Sacred Cow),因为专机在地面时往往有重兵把守。罗斯福离开马耳他时,原定目标已经实现——他并没有被和英方的初步协议绑住手脚。他在雅尔塔可以自由采取策略了。
第3节 沙皇的度假胜地
载着美、英代表团的飞机飞越地中海,朝向希腊,然后北转,飞过土耳其和黑海。他们的飞行速度是每小时300多公里,飞行高度约1800米,这高度是罗斯福医师的建议。他们飞了将近7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罗斯福和丘吉尔的座机各有6架战斗机护驾。然而,他们主要顾虑的不是敌军的飞机,而是爱琴海上仍有德军驻守岛屿上的对空炮火。一个星期前,罗斯福的卫队长迈克尔·赖利(Michael Reilly)带了几个先遣人员到克里米亚预做安排,座机因躲避暴风而改变航线,在克里特岛上空遭德军炮火攻击,差点被打掉机尾。赖利的座机为躲避暴风,上升到4500多米(据说这个高度对于有高血压病史的罗斯福来说比较危险),机翼开始结冰。他庆幸自己平安抵达了目的地。
除了德军的防空高射炮,苏联友军的火炮也是个问题。斯大林亲自下达指示后,苏方同意给黑海东部地区的每一个苏军防空基地都安排一名美军官员,但这不能保证不出差错。1月底,苏联高射炮就曾朝一架不听苏军指示的英国飞机开火。盟国飞机接近苏联领土时必须做出可供辨识的动作,进入一道32公里宽的空中走廊,依原先约定右转,然后降落在沙基空军基地狭窄的跑道上。苏联空军飞行员奉令高度戒备敌军进袭,若有不响应信号的飞机,一律要打下来。司令官交代,要是漏过了一架敌机,他们也就不用回来了,他们可不敢对此掉以轻心。[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