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9章 无可逆转
“近来县里事务繁多,今日我回来的会晚一些,晚饭不必等我,你们早点吃完休息就好。阿兰,有什么事等我回来,一起细细商量可好?”
白峰放下手中的碗筷,抬眼看向万兰,目光深沉,带有几丝期盼,希望对方能给自己肯定的答复,即便心中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眼看万兰迟迟不作声,白峰也没有再白费功夫,以免适得其反。转头对自己异常安静,魂不守舍的女儿说道:“竹儿,听爹的,别管你娘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一会儿收拾一下出去散散心,算一下时间,西山上应季的花也都开了,去看看,外面风光正好,别把自己拘泥于一方天地。爹明白你的心思,等爹回来,爹会帮你的,你别钻钻牛角尖,硬碰硬,没有好结果的。
话音一落,白竹倏地抬起头,破败的眼神中生出几丝期冀,重重地点了点头。听到屋外突起的呜咽风声,白竹连忙去屋里翻出一件宽大的披风,递给了白峰。
“爹,外面起风了,拿上这个,别着凉了。傍晚可能有雨,我不给您找斗笠和蓑衣了,若下雨,您就让县府里的人送您回来,别再自己骑马了,不安全。”
看着白竹担忧的神情,白峰欣慰地拍了拍白竹的肩,接过灰色披风,挂在臂弯处。
白峰看到如此乖巧的女儿,终是不忍伤她的心,在担忧中叮嘱。“爹知道了,乖女儿。你好好的,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长大了,爹相信你不会鲁莽行事的,只要你下定了决心,爹就会支持你,尽最大的力量帮助你。”
“爹,女儿明白了。”接受到白峰传达出的信号,白竹顿时平静下来,稳住了心神,看向白峰的眼神也坚定起来,回了白峰一个舒心的微笑。
扫视着眼前两人的互动,万兰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明摆着表明了父女两人站在了一条战线上,要跟自己对立,要是自己再看不出这层意思,那她可就成了真正的大傻子。
“白峰,县府里忙,那你就忙你的,不用分心家里的事。这么多年来,不都是县府里的事情排第一,家事往后靠的吗?你快走吧,指望不上你,但你也别添乱。”说着说着,万兰的语气里增添了几分怨气,同时面上透露出一丝讥讽。
知道万兰在埋怨自己给白竹撑腰,拿官府说事,撒气,所以白峰并没有生气。可饶是如此,听了这番话,心里还是不舒服。这么多年,两人举案齐眉,甚少吵嘴、红脸,有什么事也都是就事论事,商量着来,从不会拐弯抹角扯别的来膈应人。
想到此处,万峰努力维持的温和神情终是绷不住了,面露难色,眉头紧锁,再次尝试劝说。
“阿兰,别意气用事,孩子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你我一样,父母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辈子,承欢膝下只是你心中所念罢了。”
近几日,为了白竹的事,万兰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喜怒无常,拒绝一切劝解,只是一心想着让白竹放弃所念,这种念头似乎成了一种执念。整晚不合眼,盯着房梁发呆,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仿佛被抽掉了魂魄,可白天却又如往常一样,该干嘛干嘛,并无反常之举。
白峰虽心痛不已,但也无可奈何。他深知万兰的性子,如果贸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将事情推到无法逆转的境地。只能陪着她一夜一夜的不眠,第二天再照旧去官府处理公务。
万兰就这么熬着,压抑着情绪,直到爆发那一天,才能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万兰是一个很能藏住事的人,常人做不到的,她可以完美的做到,且做的滴水不漏,让旁人察觉不到分毫。只要她自己不说,谁也不可能知道。
万兰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走。
白竹静默,神色冷淡,眼底是苦楚与无奈,她内心很清楚,没有人能改变万兰的想法,即使已故去的外祖父母重返世间,也不可能劝娘回头,论固执,她大半是遗传了母亲,真真是一脉相承。
暴风雨也好,滔天怒火也罢,只管受着就是。无非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亲情归于淡薄。她们这个家走到今天有多不易,白竹再明白不过,只是她今后的路怎么走,没有人能给她规定,被人操控的人生,要来何用。
白峰看到万兰憔悴却又硬撑的样子,头疼不已,这比他以往面对的任何一件政事都要麻烦。
面对万兰站立,放慢了语速,低声劝说。“阿兰,别动怒,莫气坏了身子。有些事急不得,等我回来,我们再细细的把这件事弄清楚。”同时,伸出宽大的右手,轻轻抚摸眼前饱含怒意的人的小巧脸庞。
“起开,快走吧,我自己有数,又不是小孩子了。”话虽不好听,但语气明显变得轻柔。说完后,轻巧的拨开了覆盖在左脸颊的手掌。
白峰脸色微变,瞳孔微微收缩。既如此,他也没有再纠缠下去,识相的转身离去,走出门口时,眼神中闪过不安。明眼人都看得出,母女两人皆是铁了心的坚持自己的观点,一时半会调解不了,只能拖延时间,而后慢慢解决。快刀斩落麻,在这里无法用,火上浇油的事可做不得。
“竹儿,去把院子里晒的干货收起来,碗筷我来收拾。你做完后,到书房里等我。”淡淡的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我明白了,娘。”
白竹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应下。来到小院,干脆利落的把晒有干果、蔬菜、药材的大大小小的笸箩端进主屋里。简单挑选过后,将晒制已好、成色优良的干货装进干净的布袋中,用麻绳捆好,叠放到木柜中。
倚靠在书房里的木柱上,眉头不展,白竹深思、纠结,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万兰支持自己。太过入神,以至于万兰在她面前站了近半刻钟也没有察觉,若万兰不出声,白竹或许会一直冥想到中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斜着身子、交叉着脚,站没站相,像什么样子!”看着白竹这幅近似吊儿郎当的样子,万兰气不打一处来。虽不苛求白竹成为大家闺秀的淑女模样,但也不能有浪荡的做派。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从白竹能自主走路时就开始教导她,没想到现在像个男孩子一样没个正形,十分随意,从不把仪态放在心上。
“没什么,娘,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右手用力往柱子上一撑,左脚掌落地,身体左倾,快速调整好姿势,规规矩矩站好,敛气屏息,等待审问。
“什么事?还用得着问吗。你日日念念的事情,不想早点有个结果吗?今日,你等的着急了吧。有什么话你就敞开了说,这儿就我们母女两人,把你想的、念的、不满的都说出来,这么多年了,我竟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说出去真是个笑话!”
“好,娘,今日我就把话说明了。您先坐下,耐心点,多给我点时间,不要随意打断,我会完整地说出心中所想。”
万兰轻笑了两声,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坐下还得站起来,费那劲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么大的本事,有多大的能耐,用你这副肉身之躯干出什么伟业。”
“好,那我就说了。”白竹深吸一口气,双拳紧握,迅速在脑海中整理好思路,凝练语句,使意思表达有详有略,逻辑通顺,说服力达到最大化。紧闭双眼,忽的睁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地看向万兰,明白晓畅的诉说起来。
过了一刻钟又一刻钟,一时辰又一时辰。屋外传来细细清脆的抑扬顿挫声,偶尔夹杂着颤抖、尖利的质问声,与院外的蝉声、鸟鸣声、蛙叫声交缠,刺耳无比。临近中午,一层层的乌云静悄悄地占满了原有的晴空,没有一缕微光能冲破出紧密的网罩到达微湿的泥土上,闷热的空气透过缝隙渐渐侵入到屋内,带来沉闷的燥热感。倏忽间,大风骤至,拍打着门窗呼呼作响,屋内人耳边的鬓发被阵阵凉风吹起,久久不能落下。
哗啦啦的阵雨急速而下,让人措不及防,街巷上的众人狂奔散去,小贩们来不及收拾,扛起挑杆,奋力跑向近处的屋檐,货架靠墙,脊背弯曲前倾,用后背抵挡住强风与急雨,尽最大力量不让货物被雨水浸湿。
这样的天气,不是黑云压天,不是狂风暴雨,可强烈的湿热感从地面升腾,一点点攀爬到人体上,挥之不去,令人烦躁不已。又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人的咽喉,堵住了人的口鼻。即使人们手中的团扇摇的飞舞,快的只剩残影,也正能带来片刻间的凉爽。
白峰集中全部精力,片刻不停,终于赶在午后二时将今日的公务全部处理完毕。起身时,眼前忽的发黑,身体摇晃了几下,吓得身旁的两个小吏“唰的”扔下手头的东西,连忙去扶。左手敷在双眼上,揉摁了几下,眼神恢复了清亮。
“大人,你怎么样了?先坐下吃点饭,喝点茶吧。饭菜都热了好几次了,你一直忙,也没敢打扰你。知道你急着回家,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年长的老刘快步赶来,朝白峰右身侧的一个年轻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迅速离开,到后院茶水房倒了一杯茶水。端起茶杯时静止一瞬,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无误后,原路返回,递到白峰手边。
白峰接过茶杯,点了点头,嘴角微扬,以示谢意。不顾文雅,“咕嘟”两口就将茶水喝入腹中。转而看向老李,解释道,“无妨,坐的久了些,有些疲惫而已。饭菜就不吃了,你问问有没有午饭没吃饱的小伙子,让他们把饭菜吃掉,别浪费了。去备辆马车,送我回家吧。这儿你照应着,有什么急事就派人来家里传信。”
“马车备好了,在门口候着呢。你回家好好休息,处理下家事,关心下嫂子和孩子。这几天公事格外繁忙,忙的你是不见日落,每次出门都是大黑,中午饭菜匆匆吃几口就了事,可千万别把身体搞垮了。”老李哭丧着脸,声音哀伤,皱眉接话,担忧之情溢出言表。
“你这是干嘛,婆婆妈妈的,今儿没工夫跟你逗嘴,我得赶紧回家去,耽搁了,得坏事。你多受点累,我先撤了。”
听了此话,小吏赶紧后退让路。老李一路紧随,将白峰送上官府外的马车上,接着叮嘱马夫千万驾稳点,别起颠簸,雨后路湿滑,特别是小土路,泥泞的很,别急着赶路,安全第一。
出门时大雨已停,晴空万里,蔚蓝一片。马车经过路势低洼处,溅起朵朵水花。白峰静坐着,双眼紧闭,面色阴沉,心中在一遍遍地预设事情的走向,万兰和白竹母女两人在家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有没有相安无事,等自己回家后再解决问题。又或者,两人已经开始争执,争论过程中会发生什么,沉着应对还是争锋相对。状况如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不到家中,他无法按常理料想。
白峰撩开帘子,“陈老兄,马车驾快点,我急着赶路。”
听着罕见的焦急声,陈老头没有多说一些,只道“大人,您坐稳了,前面是土路,又落了雨,车轱辘会有些打滑。”
在忐忑不安中,白峰频频撩起门帘,在看到眼前的院落时,心脏莫名抽痛起来,针刺一般,虽短暂但心慌得厉害。还没等马车在院门口稳稳停下,白峰掀开帘子,一跃跳下马车。这一跳,吓坏了陈老头,手上不由得一紧,可怜马子被用力一勒,前蹄跃起,马头高扬,发出来一阵嘶吼声。
回到家中,入目的是远远超出预想外的画面。雨水中混合着血液,一路蔓延到院落口,经过雨水的稀释,殷红的血液颜色已变淡,但还是能明显分辨出血迹。转晴的时间过短,雨水还没有渗透到地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蒸发掉,血水就这么明晃晃的映入眼帘。
白峰瞳孔猛然收缩,脸上血色尽失,喉咙一哽,倒吸了一口凉气。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白峰呼不上气,也咽不下气,这么一口气就堵在了喉间。眼前的事物变得恍惚,来回睁闭眼了好几次才让事物不再晃动。猛然大踏步跑向前方,可偏偏腿上却怎么也用不上力,短短十来步路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最终来到了心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