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磨石砚
清王朝末期的中国,像头病老的昏狮,想抖威风,却已无能了。皇帝无力回天,国家祸患不宁。
最不宁的地方,是皇帝住的京城。黄头发的,蓝眼睛的,大块头的,矬个子的,吹长胡子的,瞪小眼睛的,各色洋人列强一轮又一轮地抢劫,皇城已伤得千疮百孔,没个獅子样了。
公元1892年旧历十二月二十九日,再过一天便是清朝光绪十八年的大年三十。
这天,天高皇帝远的辽东半岛群山之中,本溪县磨石略村,有重要事情要发生。1893年12月26日诞生的伟人毛泽东,40多年后曾在一篇向全世界发布的文章里,赞美过该村此日出生的一个人。
先说诞生此人的磨石峪村。
磨石略,源自村四周山上的石头。那石头,质地十分坚实。早些年,这里生活的人们,都拿它做磨菜刀磨镰刀磨铡刀磨砍刀磨杀猪刀磨剪子的磨石。那磨石,不仅好使,且因淡黑、浅绿、浓紫等各种色泽,煞是好看。那煞是好看的石头,当各种磨刀石使过之后,也可顺便当家里屋外的摆设看。有钱人家甚至另外再淘弄一些,用来砌门面,但那造价就太贵了。天长日久,磨石出了名的山村就随岁月叫成了磨石峪。再到后来,随着时代变迁,磨石峪的石头,成了大清朝宫廷御砚的用料之一。石头有了身价,磨石峪山上的树木也跟着身价高了。黄梨木啊,沉水木啊,山枣木啊,黑柞木啊,本来就硬得很,质密纹细,既可做上好家具,又是做车轴、枪托、镇纸、惊堂木等顶硬木器的好料。就连杂生山石缝间稀少的梅花,也因其木质坚硬而被当地人称作铁梅。包括铁梅在内的各种硬杂木,和磨石峪的硬石,都有了名气。所以,同样是乡下人,磨石峪的,名气就比别村的要高一度。
这天,磨石峪铁莽群山和山中各色硬杂树木,统统罩在白苍苍的雪里。200多户人家的大村子,被尺把厚的雪严严实实捂着,只有家家门上冷红的对联,传递出过年的气息。
村中最显眼的一座青砖灰瓦四合院,静得可以听见夹着硬雪在地上飕飕乱窜的小风声。院中一条大黑狗迎着刮鼻刮脸乱窜的小风,从窝里跑到大门口拴马桩下,抬腿撒出一泡黄尿,那黄尿迅即在石桩上冻成薄冰,活像镶上去一层金片。大黑狗匆匆看一眼石桩上新贴的“出门见喜”四个红字,急忙回窝了,它扛不住这撒尿成金的奇冷。
大黑狗趴回窝里无所事事,便往三间正房的堂屋里看,那有刚生出的一个狗儿子,是它的种儿,15年后将要和堂屋正陪着爹说话的那人一同死去。
堂屋端坐着四合院的主人,全村最大人家的掌柜先生和他的长子。父子都从小在磨石略长大,饱读诗书却没离开乡土,靠祖上传下的30多亩田产维持日子,算得上全县小有名气的乡绅。此时,头顶长辫的父子俩,正用心推敲几个汉字。这几个汉字关乎40多年后毛泽东要提到那个人的名字。
因过年,父子俩都穿着新棉袍。
穿暗紫棉袍的是父亲,名邓锦堂。邓锦堂先生虽崇尚儒学,却因年富力强有一双健壮且能写得公文告示、又会使用猎枪的手,以及公信力,得以背一杆火枪替县上林管部门看山,顺带收收当地村民的砍山税。就是说,进山伐用树木的人们,要把从衙门办来的批条交到他手,拉木材出山时再经他手签了字,并收了伐木税才算合法。邓锦堂靠看林收税得一点儿薪酬,再帮儿子在本村办私塾挣几个稻粱钱,加祖上传下的家业,过的算是乡间的一等日子。所以他扶持长子办私塾,不光为稻粱谋,还图能为身居的一小方水土培养几个人才。
穿黑棉袍的是他二儿子邓继新,从名字便可猜出,他是崇儒的父亲教育出的观念不旧的儿子,起码可以说明,为儿子起此名的父亲有盼子继接新观念的愿望。
崇儒且不想守旧的父子二人,共同的品性,使十里八村读得起书的孩子都投到他家的私塾来读。
父子背后墙上,挂一幅字画,上书明朝道源先生的一首五言诗《早梅》:“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这是父亲邓锦堂的手笔。诗中吟咏梅花笑傲霜雪的品格,显示着书挂者对山野梅花非同一般的喜爱。
大年二十九,穿了新袍的父子俩,不是在推敲学生作文。邓先生回头看一眼自己亲手书写的字画,对儿子说:“把你屋上春联背一遍我听听!”
儿子背诵道:“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邓先生问:“横批是‘雪伴梅开’吧?”
儿子点头称是。邓先生说:“你用元朝王冕《墨梅》诗作春联,那就以你这份心情,定咱邓家长孙之名吧!”
儿子附和道:“我也是揣摩父亲喜好而写,父亲不是最喜欢明朝文人道源的《早梅诗嘛!”
父亲道:“梅高洁,但若缺了铁字,则少骨气。长孙的字,就定为铁梅!”稍停,又说:“邓家养梅不为看,定要有骨气,方能留得清气满乾坤!”邓锦堂在山林里转悠几十年,最看重那稀有的崖畔铁梅。所以他执意要将这铁梅之名当灵魂,附于即将诞生的长孙之体。邓先生若不是生活在山中的磨石峪,而是省府奉天(现沈阳广或北京皇城,定不会将寄予厚望的长孙之名,定成上流人士听来偏于通俗的“铁梅”二字。铁梅雅俗兼具,与磨石略、本溪以至整个辽东这一方水土的雅俗贵贱之人都不隔膜。
儿子了解爹,知道还有别的意思在后头,便点头补充说:“爹说得极是。不过,正名,还是爹想的那个好,古儒。邓家要古训传家,这枝铁梅方能根深枝壮,卓然超群!”
父亲见与儿子说得默契,兴奋起来:“我们是乡间读书人,命名需雅俗兼具最好,太偏颇了,既难引其活得兴旺,也难导其成为大器!”
儿子由衷点头,父亲又说:“正名古儒,字铁梅,索性将乳名也一并定了吧。”见儿子点过头,邓锦堂继续说:“泰来如何?让我们邓家和国家,都安泰接踵而来!”
儿子说:“这乳名更好。逢乱世,官民都盼安泰,邓家铁梅应为天下安泰而来!”
父亲说:“正值辰龙年尾,我家孙儿生肖该为龙,当有安国泰家之志!”说毕转身到墙边红木立柜前,取出一方如他巴掌大小,也如巴掌形状的紫红砚台,郑重抚摩了几下,说:“这是祖传的紫云松花砚,所用紫云松花石,就出自磨石峪。此砚我不曾舍得一用。年后我即请一能工巧匠,将龙与梅同雕其上。一待孙儿出生,就传给你,由你在他会写第一个字时,再亲手传给他。我们邓家该出个配使这方观台的人了!”
儿子倍加小心接过小巧玲珑的紫云砚台,细加端详。整个砚坑,圆而呈红色,犹如冉冉初升的一轮朝日,四外砚身,通通呈深紫色,像朝日映出的紫霞,那鲜红和深紫中,都天然生有细丝般白纹理,像清风吹送的丝丝白云,不能不让读书人赏心悦目,见之生爱。
儿子心领神会,将祖砚掂了掂说:“爹的意思,是用磨石峪的磨石砚,磨砺出个有龙心铁志的邓家男儿来!”
父亲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儿子忽然问:“爹,要是孙女儿呢?是不也得备个女儿名啊?”
父亲头一扬,说:“梅字已含了女儿情,铁梅此名,男女皆宜!”
儿子又说:“可是,这祖传紫砚,也传女儿吗?”
邓先生张张口,还没答出话来,东上屋产房忽然传出一声啼哭,紧接着传出产婆错乱的报喜声:“老爷——是儿子——他爹是孙子啊——”
那条刚当了父亲的大黑狗,忽地一下向传出报喜声那屋蹿去。邓家父子顿时也失了绅士风度,顾不得产婆不合语法的报喜话了,先后赶出门去,两条长辫各自催打着主人往雪地跑去。邓先生刚传给长子的紫砚台,一时被冷落在堂屋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