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漫卷尽是海上繁花
淳子讲,伊外婆是旗人,骨骼是慈禧那一路的,瘦得有些坚硬。依着这个话路子端详淳子,便懂得了伊饱满的容颜,自有邈远深邃的根底。而伊行事为文的披荆斩棘一路到底,把国家、民族、家庭的风云变幻写在了高雅温婉的旗袍上,便也是极有来由的了。
淳子讲,伊顶怕写上海,顶顶怕写上海女人,想来必是肺腑之言。偏偏一写就是漫漫二十年,从轻熟写至老熟,无论笔致抑或情致。翻淳子的书,漫卷尽是海上繁花,胭脂点点,那些苍茫岁月里,曾经名动四海的上海女子,一个个在伊笔下活色生香,细细读过去,竟是连体温犹尚存,一颦一笑均是生动的。淳子讲,那是因为和她们亲。这种亲,大约总是肉里亲,旁人如何用力,总是不成的。
事到如今,能写一笔爱玲文章,甚至笔法精致到乱真地步的,草草算来,海内外恐怕总也有二三十人,真也不算如何稀奇。倒是淳子那种,于冬日午后,端坐爱玲家的客厅里,稀薄的旧底子上,闻着水仙的味道、腊梅的味道以及英国茶的味道,忽然来了害怕,害怕那房子拆了,爱玲就永远回不来了。那么一个彻骨冰寒,就把人惊醒了。女子文章,看似不怎么锋利,其实狠得厉害,一针见血,剑剑封喉。男子恐怕未必及得上。
淳子是格外擅长这个的,写字如此,说话亦是。好好吃着饭,云淡风轻家常荤素八卦着,伊偏夹生夹熟夹两句狠的,讲到从前男人娶妻,再浑,总也知道拣好人家女子娶回去,轮到娶妾,才向戏子丛中问津。而如今的男人,干脆直接就拿戏子当什么什么捧回去了。一边吃,一边便咬牙切齿地笑,一边笑,一边还瞄隔壁桌子的得意饭菜,眼观六路,嘴吃八方,格局真是纵横捭阖。我是一向钟意刻薄女子,越刻薄越妩媚。而淳子天生一张尖刻的嘴,绝配一副松甜温软的嗓音,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咀嚼起来真是别具滋味。
淳子写海上胭脂,写旗袍里女人的灵魂,渐渐写到一番境地,伊讲,那是读城的一种方式。话给伊讲到这个地步,便是另一片天地了。想想上海是何其难懂的一座华城,人在其中,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满城都是今天、昨天以及前天。
而淳子终于在某一日心愿得逞,从宋以朗手里求得《小团圆》手稿的复印全本,书稿里夹着张爱玲手绘旗袍尺寸和式样的裁剪图,以及闺蜜邝文美穿旗袍的签名照,伊喜不自禁抱着十四公斤的书,心里规划着书稿《花开——张爱玲上半出》和《花落——张爱玲下半出》,不觉步步生莲走下山来。我只乱想,彼时彼刻,淳子的脚上,是否亦踏着一双龙飞凤舞的平跟绣花鞋,沿着张爱玲的路线一路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