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博采兼收的治学观点
(一)医学思想
先师主张业医者须兼取百家、革故鼎新。他认为中医学术数千年来之所以延绵勿替,而不像其他文明古国的传统医学已大抵消亡,即使近数百年西学东渐,现代医学仍然替代不了中医治病,关键一点在于它始终富于时代的生命力。重视治学,直接关系到中医学术未来的命运,或繁荣、振兴,或衰落、式微,全在于斯。先师为此一再强调须兼取百家,推陈致新。
先师认为兼取百家,即是要求广搜博采、开拓视野,而不是仅仅按照清代沿袭下来的医学模式,把学术局限在一个狭隘的框架里面。如《内》《难》《伤寒》为经典著作,奠定了中医学理论和辨证论治的基础,学习这些著作须终身寝馈其中,如孙思邈所谓“青衿之岁,高尚兹典;白首之年,未尝释卷”。因为经典中许多奥义,往往要经过反复沉潜涵泳,加以实践,方能彻悟。举例来说,《金匮要略·呕吐哕下利病脉证治》:“下利已差,至其年月日时复发者,以病不尽故也,当下之,宜大承气汤。”这一段话初学者是很难真正理解的,只有经过反复实践,才能体会到不少下利病的症结是由于宿垢未除,这是运用常用法如消导、健脾、温涩等无效的原因。肠腑以通为贵,故宜承气法以铲除病根。后世名家如许叔微、孙一奎等对此都有深切体会。先师认为,如果对经典著作浅尝辄止,一曝十寒,无异于把珍贵的财宝随手拋弃,十分可惜。
先师认为魏晋以来,中医学有很大发展,特别在临床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晚近医界有一种庸俗化、简单化的认识,把博大精深的中医学术桎梏在金元明清诸子间,置宋前医学精华于不顾,这是黄钟毁弃,令人生憾。他经常告诫我们,唐宋医学朴质尚实,方多法众,是我们应当继承发扬的主要对象,金元以还诸子学术,以及后世大量所谓“秘方”,大抵亦渊源于此。唐以前数以百计的方书皆亡佚不传,所幸不少精华由《千金》《外台》保存了下来,《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则融化了这些精华,又加以铺衍。在一定程度上说,这四部医学巨著,反映了中医临床学的大体梗概,与金元后诸子学术相较,则有整体与局部、浩瀚汪洋与涓涓细流之别。他强调治学上是不能舍本逐末的。
当然,先师亦认为金元后诸名家亦有卓著成就,如刘完素主火,张洁古主脏腑,张子和主祛邪,朱丹溪主滋阴降火,张景岳、赵献可主温补,叶、薛、吴、王阐发温证论治,吴师机主外治法,王清任主瘀血,唐宗海主血证等等,一定程度上深化了医学理论,丰富了中医学的宝库。先师主张兼通百家,即包括融通这些学术精神,问题在于:①学习金元后诸家,不可陷于门户之见而一味盲从,须沉得下,跳得出,能根据实际病情随我所用。②须注意诸家除主要成就外,还有不少学术特点,如丹溪除滋阴降火外,杂病论治亦多发挥;子和除攻邪外,食养更为擅长。因此切忌简单化地评估名家学术经验。
(二)临证学验
先师经常跟我们谈起章次公先生治法多、疗效好,完全是由于沉酣百家、兼取其长的缘故。实际上先师也是如此。我随侍先师前后7年之久,每遇疑难病证,先师必细心诊察,甚或闭目吟哦,出奇方以治疗。如20世纪60年代初,上海暑温患者不少,往往高热持续不退,西医用抗生素,中医用桑菊饮、银翘散,常无济于事。先师不忌酷暑燠热,投辛温解表法,收“热达腠开,邪从汗出”之效。他认为目前暑病阴暑多,阳暑少。这是因为时代进步了,劳动保护条件改善,直接在烈日下工作的情况已少见,这点在城市中尤为显著。而城市居住条件又普遍较差,深夜纳凉,频进冷饮者比比皆是,受暑气蒸逼,腠理开张,继而阴邪乘虚而入,腠理一闭,寒热即起。这类病人的特点是虽在盛暑之中,皮肤了无汗液,按之光滑不粘,热势虽张而又微微恶风,有汗毛耸立感。这些特征每每被暑温大前提掩盖,医者忽略不辨。由于大抵属病毒感染,故抗生素无效;属阴邪闭表,寒凉之药非徒不能透表,反令邪气坚结。不少注家对《内经》“因于暑……体若燔炭,汗出而散”的经文难圆其说,事实上指的就是这类病证。先师常用葱豉、荆防败毒、香薷,甚则桂、麻之类,覆杯获效,其例不胜枚举。20余年来,我在临床中也是屡试不爽。这经验正是先师兼取百家,融会贯通得来的。
先师在20世纪20年代末曾主持前四明中医院,当时上海“流行性脑脊髓膜炎”猖獗,死者枕藉,西医束手无策,一时人心惶惶,医院住满了这类病人。先师积极救治,并对该病的中医机理证治展开研究。由于本病以发热和角弓反张为特点,属古“痉”病范畴,又病变多见沿门阖户相互传染,即称疫病,故先师正其病名曰“疫痉”。病因上,天时乖戾乃外因,隆冬遇非时之暖,应春暖反见凛冽之寒,致不正之戾气肆虐于人口稠密处,血弱阴虚,肝失濡养为内因,易罹此病,这是先师据多年临床观察得出的结论。治法方面他也创制许多新方,如葛根栀豉汤(葛根、山栀、豆豉、天花粉、薄荷叶、荆芥、菊花、桑叶、黄芩、郁金)以透邪清热,羚羊舒痉汤(羚羊角、葛根、荆芥、豆鼓、川连、葱白、生石膏、菊花、薄荷、郁金、桂枝、白芍)以镇痉泄热,菊花达巅饮(菊花、桑叶、石决明、苍耳子、薄荷、稆豆衣、蔓荆子、明天麻、苦丁茶、白芍、钩藤)以平肝息风,天麻二甲煎(明天麻、生龟甲、生鳖甲、生石决、生白芍、大生地、丹皮、元参、麦冬、钩藤、西洋参)以育阴柔肝等等。这些新方是先师在唐宋组方尚实的影响下,按“疫痉”病情实际变化订制的,疗效卓著,挽回了许多危重病例,四明医院的名声由此大振,得到当时不少社会贤达的推许和褒扬,如谢利恒、王一亭、黄庆澜、蒋文芳俱撰文题词以称道之,有关资料在《疫痉治疗集》中颇多载述。
20世纪60年代初,先师在临床上遇到很多慢性腹泻患者,病情的共同处是腹痛便泻,泻下物有白色黏液,次数多而量少不畅,脉象沉迟或弦紧,舌苔白。温中散寒、温补脾肾诸法无效。先师苦思冥索,终于悟出病机为“寒结旁流”。历来只有热结旁流,而从无此说。先师认为前人阙如者,可补充之,只在顺理而已。盖寒滞凝结,闭阻回肠,水液污浊,从旁渗泄而出,即为“寒结旁流”。本证也应通因通用,但不能用承气法通下,他借鉴许叔微用干姜丸(备急丸加人参)治寒实泄泻经验,径用三物备急丸(巴豆、大黄、干姜)温开寒结,荡涤积垢。先师以此丸治疗的第一位患者为陆某,年五十许,形体丰伟,苦泄泻已数年,屡治不效,当时由我写方,用量为六分。药后1小时许渐渐发动,先有腹痛,随即登圊,大便夹黏液混杂而下,量甚多,不能起身,更泻下污秽宿垢水液,秽臭异常,先后历2小时之久。患者自称泻下之多,在意料之外,身体虽软弱异常,而少腹感觉未曾有的舒适,次晨起竟不再腹痛,无便泄,十分欣喜。先师以温中和胃法调治数剂,俟体力稍复,又投备急丸,寒积得以铲除,顽疾告瘥,嘱小心将养,随访数年,其症未发。先师强调中医学的发展要跟上时代,就一定要革故鼎新,多创治法,以应病变。他不仅是这样讲,并且确实是这样实践的。
先师提倡兼取百家、革故鼎新是与他的阅历分不开的。他青少年时代秉承父命,在家乡独处深山古庙苦读3年,对《内》《难》《伤寒》诸医经的学习和研究打下了坚实基础。之后又感宁海地僻,难以深造,即赴上海就读中医专门学校,幸列丁甘仁先生门墙,博鉴群书,通达大雅。旋复绛帐执教,更融贯百家,思想更新。在临床实践中早年所遇大都是已被西医视为不治的时疫重症。在患者存亡危急之际,他从不退缩,生平笃信曹仁伯的一句名言:“医者存心,须视天下无不可治之病;其不治者,皆我之心未尽耳。”(《继志堂医案·柳宝诒识》)夙兴夜寐,思索至再,每获良法,以应病势之变。如治疫痉诸方外,治温病还提出护脑、护津、护肠之三法,皆前人所未言,确有疗效而经得起反复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