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为什么爱哭:《红楼梦》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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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贾宝玉为什么不喜欢读书,不求上进?

第一回开篇作者即自我介绍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在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仸甘餍肥之日,被父兄教育之恩,负诗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护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据说,曹雪芹自己就是满腹才情、多才多艺,性情豪放、性格傲岸之人,他对科举制度十分不屑,所以贾宝玉最不喜读经书八股,最厌恶仕途经济,这就与主流文化价值相逆,是异端,是不孝。

然而,我们看到的贾宝玉不喜欢读书,只是他不喜欢读经书和八股文,不喜欢正规的学校(私塾)学习,对野史闲书和诗词文赋却最偏爱;我们看到的贾宝玉不求上进,只是他最讨厌谈论文章经济仕途,最不喜欢与文章经济仕途上的人士来往,骂喜欢文章经济仕途的人为禄蠹,俗、臭,对高雅清俊有性情的男人如北静王、柳湘莲、蒋玉菡、秦钟等却感情深厚。表面上,他的不读书、不上进、不入主流,是奇谈怪行,是异端乖僻,不符合中国的传统文化价值取向,不符合一般人的评判标准,使他的父母亲人深感头痛,在现在看来,也是不上进、没出息的表现,但实际上却是对封建科举制度和丑恶官场的反抗,不随波逐流、不同流合污,追求高雅情趣、高尚生活、高洁精神,这才是作者真正要刻画的贾宝玉。


第十九回: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消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中国传统主流文化儒家思想的重要内容,是中国男人追求的终极目标。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先就是要读书,主要是要读儒家的经典著作。“学而优则仕”,学习好,就能进入仕途中一展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这是儒家思想的理想追求,也是中国男人个人价值的体现。因此,读书参加科举考试,进入官场当官,就是中国古代男人的最高追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文化深入人心。在儒家文化思想教化下,中国多少有志男儿勤奋读书、拼杀考场,涌现了多少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励志故事。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儒家文化也只是理论和理想,进入仕途施展抱负也只是一部分士人的高尚追求。在封建社会,国家和天下是皇帝一家人的,其他人都是他们的臣仆,所谓“君君臣臣”也只是主仆关系而已,君明则臣清,君昏则臣奸。纵观中国历史,明君有几人,忠臣有多少?而那些充满治国平天下理想抱负的士人有多少仕途不顺,才华抱负不展?大多数普通人读书恐怕也只是为了生存和生活。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将中国的人民群众分化为两种人,劳心者即“统治者”,劳力者即“被统治者”,统治者比被统治者不仅有权而且有钱,有政治地位还有社会地位,谁不想有权有钱,谁不想有政治地位有社会地位?“荣华富贵,衣锦还乡”就成了很多读书人的梦想,更兼那“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好处,哪个不愿读书?不读书除非经济条件不允许,但凡有经济条件的父母都要送子女读书,望子成龙,而那些听话孝顺又上进的子女都拼命读书,以当官为荣。然而贾宝玉却偏偏不喜欢读书考试进官场,还骂喜欢文章经济仕途的人是禄蠹,他不是逆子怪人是什么?

可是让我们再看中国的文化教育理念和官场现状,当儒家思想文化成为统治者的思想武器,儒家经典著作成为唯一要读的书,统治者是对儒家思想文化的唯一解释者,有一定人性光辉的儒家思想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制度规则,变成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教,尤其是八股文作为科举考试的唯一内容,文化就成了统治者满足自身统治要求的教义,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就成了读书的唯一目的,而其他总结人类知识、启发人类思想、开发人类智慧,抒发人类情感、饱含人类性灵、满足人类精神需求的书都成了闲书、邪书、禁书。而贾宝玉却不愿读那些考试必需的经典八股文,偏爱读闲书、邪书、禁书。认为读书参考不过是诓功名混饭吃而已,并无什么圣贤道理和灵性,而他只喜欢读那些他认为有灵性的书,而且喜欢写那些有性情的诗文。

第三十六回,袭人被王夫人封赏给宝玉做妾后,回来高兴地告诉宝玉,宝玉对袭人说起生死之义,对朝廷文武官员有一番议论:“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究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也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谈乱谏,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以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第七十三回,宝玉怕贾政考问,把《学》《庸》《论》《孟子》《五经》《左传》《公羊》《榖梁》汉唐等文来复习。“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做得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

第八十一回,贾政要宝玉学八股文章,不许再作诗作对了,“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功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

又如第八十二回中,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以为博奥。这哪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

而读书人的出路呢?

封建社会,皇帝家天下,所有士人无非都为皇家所用,只是奴才,没有生命财产安全,官场险恶,宦海沉浮,今朝人上人,明日阶下囚,人生犹如朝露,祸福难料,就连一心为官的贾政都有所惧怕。

第九十二回写到贾雨村善于钻营,为人较贪,几起几落,最终被抄,回归平民。贾政与冯紫英说起贾雨村的升职降职,甄家被抄家,感叹:“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最后,贾政因手下人贪腐,连带被参,“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

在专制社会,暴君昏君统治较多,真正有抱负的士人往往不得重用,在奸臣当道的官场中,还遭到打击迫害,那些精神高尚的士人要么像屈原、杜甫苦苦追求理想抱负而终身郁郁不得志,要么像严光、陶潜看淡名利而隐居遁世独善其身,能实现抱负者微乎其微。充斥官场的是大量的普通士人,只是为了个人家族名利,更有那些品行才能低下者通过种种非法手段尸位素餐,整人害人。在以人身依附为主要关系的官场,在森严的等级体制下,人性中的贪婪使得官场腐败现象十分严重,官场种种潜规则,已成为一种官场文化,种种丑恶现象不胜言表。混迹官场中的男人要么是主子,要么是奴才,要么学会吹牛拍马,要么欺上压下,要么勾心斗角,要么交际应酬,不是感到累,就是流于俗,能够出淤泥而不染、洁身自好的有几人?与《红楼梦》同时代的众多小说如《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已作了深刻揭露。贾宝玉不喜欢读书,是不喜欢读儒家经书和八股文,认为枯燥乏味,没有灵性;贾宝玉不愿谈文章经济,是不愿进入污泥浊水般的官场;贾宝玉骂那些热衷文章经济仕途的人为禄蠹,因为看到他们都为利往;贾宝玉不愿与那些禄蠹官人来往,认为他们恶俗。且不论贾宝玉是否偏执或激进,但我们至少应该给贾宝玉选择人生的自由:他天性不喜欢读经书和八股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强迫他?他天性不喜欢当官,我们为什么非要逼迫他进入官场?他天性不喜欢禄蠹官员,我们为什么非要他去与他们应酬交往?他天性不喜欢功名利禄,喜欢淡泊高雅的生活,我们为什么要去指责他?他难道没有生活的自由,没有追求自己喜好的权利?

正如书中第一百一十八回宝钗规劝宝玉时的一段对话:


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


贾宝玉出生在一个官宦之家,锦衣玉食,他这样的子弟,不可能从事劳力的职业,只能从事劳心的职业。在农业社会,职业选择有限,走仕途是他的唯一选择。但他家的情况,并不需要他养家糊口去读书或入仕,只能是他家人期望的:光宗耀祖,承续基业。但是,他不喜欢当官,在经济条件能够满足基本生活的情况下,他喜欢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读书(所谓的闲书)下棋,写诗填词,舞文弄墨,与他认为高雅有性灵的人交往,又有什么错和不好呢?“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不也是儒家文化赞成、追求的吗?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过着穷困而快乐的生活,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为后人最乐于引用的经典名句,这样的生活追求、人生价值不也是值得推崇和选择的吗?贾宝玉就是这样一个追求性灵和自由的人,也是作者思想的代表,是明清新兴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新新人类。所以我们没有理由责备和批评贾宝玉。反而是他对自由生活、高雅情趣、灵性精神的追求透露出人性的光辉,启迪着人们的思想,也是对那种冰冷的理学文化、庸俗丑恶的官场生态、沉闷的社会生活的一种反抗和冲击,这才是作者要表达的真实思想。


第一回: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


甄士隐的生活也是古代中国一部分士人的理想生活,贾宝玉不仅喜欢这种生活,而且对官场深恶痛绝,认为那些达人太恶俗,坚决不愿与他们为伍,不愿同流合污。不读经典、不进官场是贾宝玉的人生态度,也是他的坚定信仰,这与作者本人的思想态度一致。在《红楼梦》一书中,贾宝玉在这一点上是坚决不妥协的,他不仅反抗他父亲贾政,而且对所有劝他读书上进的人尤其是宝钗、袭人、湘云等女儿也不客气,他深敬黛玉不说这些混账话,连黛玉为他免受父亲责难而有一次劝他读书,他也很不了然。他与宝钗结婚后,面对宝钗的敦劝讽喻,他越来越厌烦宝钗。长大了,不能再在女儿堆中混日子以逃避社会了,全家盼他上进当官给了他巨大的压力,他只有出家当和尚了,贾宝玉的态度是决绝的,人生追求是坚定的,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对封建皇权和政治制度的否定,尽管作者在书中经常说起皇恩浩荡,那恐怕也是反话。


第八十二回: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薰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