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顾》:欧化白话文
1963年商务印书馆重新译出Looking Backwar,名为《回顾:公元2000—1887》。这个版本所用语言为现代白话文,翻译上尽量忠实于原文本,此版本流行至今。
前三个版本的改写策略在1963年的译本中是完全看不到的。译者和读者都已经越来越习惯不同于中国传统小说样式的文字和文学表达——一种欧化色彩非常明显的白话文体。
Looking Backward原书前言部分,作者清楚说明了此书书名的意义:
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享受到如此简单而又合理的一种社会制度所带来的幸福,这种制度似乎只是人类健全的理智获得胜利的结果。当然,要使那些并非专门研究历史的人能够理解不到百年就臻于完善的现有社会组织,那确是很困难的……在我看来,要使人们敢于展望人类未来一千年的发展,除了“回顾”过去一百年来的进步以外,别无其他更可靠的根据了。(25)
前言作者自署“波士顿,肖穆特学院历史学系,公元2000年12月26日”,显为虚拟,但旨在表明了此小说的叙述旨趣,是以书中故事反映百年前美国社会史。历史学家云云,不过假借一般人对此职业身份的心理期待,进一步强化书中所述故事的“真实感”。前言最后一段:“作者盼望本书能侥幸在题材方面引起读者发生兴越,从而宽容其创作方面的缺陷。作者本人抱着这种愿望站到一边,且让朱利安·韦斯特先生来现身说法吧。”连接起了作者与其小说的主人公,使叙述人由历史学家身份的作者过渡到小说主人公韦斯特先生,叙事视角也由第三者全能叙事转为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小说情节由此开始。
这段视角转化的文字,以及精巧复杂的叙事技巧,对西方读者来说可能是原书中最有趣的地方之一,但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李提摩太和裘廷梁急于向中国人传递的是贝拉米的政治乌托邦观念,这类让读者身临其境的文学手法,在译者看来,大概类似言不及义的虚文,一删了之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中国章回体小说常有话本痕迹,叙事常常在全知全能的说书人视角和小说角色的限制视角之间转换,而且视角转换的频率和速度,比Looking Backward要经常得多。Looking Backward的问题是只有这个虚拟的“2000年的作者前言”是全知的作者视角,而从第一章到文末,都是第一人称的限制视角。前几个版本的译者都删掉这一段,大概是因为这不合中国的惯例。
直到《回顾》这个版本,Looking Backward的中译本才算第一次以全璧示人。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新文化引进,中国的小说体例、叙事方式和语体已经足够欧化,在欧风美雨熏陶之下的读者,对Looking Backward中不多的一点叙事花招,早已经心知肚明(恐怕对李提摩太、裘廷梁等人的译笔,反而不甚了了了),译者才得以忠实于原著了。
到《回顾》这个文本产生的20世纪60年代,Looking Backward中的政治乌托邦因素还能够唤起沉浸在革命激情中的中国读者的某种共鸣。1965年1月9日,也即这个译本面世两年后,斯诺重访中国,再次采访了毛泽东。毛泽东问斯诺,美国有没有优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斯诺后来回忆说:
我问他,他年轻的时候是否听说过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的《有闲阶级的理论》。毛说他没有见过这本书,如果他曾被译成中文的话。我提到了另一本书爱德华·贝拉米的《回顾》,那是一本对对19世纪美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产生过极大影响的著作,它的预言性写法令人在今天读来仍然饶有意趣。我还提到了当代美国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保罗·斯维济(Paul Sweezy)的《资本主义发展的理论》。毛说,很遗憾,这几本书他都没有读过。(26)
在1965年山雨欲来的政治气氛中,斯诺向毛泽东问及他的一些主要著作写成的时间细节,顺带谈及他的读书经历。他希望知道毛泽东是否读过《回顾》一书,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清楚地知道此书与社会主义思想的深层相通。毛泽东不止一次谈到过康有为的《大同书》,以及梁启超对他的影响,尽管他并没有读过《回顾》,但Looking Backward的中文译本是一条隐伏的历史线索,在中国近代以来的政治思想史上,这条线索从来没有中断过。
“文革”结束之后,这种政治因素不再被强调。《回顾》变成了一本普通的文艺作品,略带幻想气息而枯燥的美国小说,对其文学价值的评价逐步下降。乌托邦式革命远离中国后,这个文本丧失了绝大部分激动人心的魅力。
Looking Backward作为一个非常特殊的文本,其汉译文本的翻译策略一直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其中涉及文言到白话的变迁、现代白话文的形成、欧化小说的产生,乃至小说在社会改革中扮演的角色变化,以及小说读者从士大夫到市民的转移,等等,这些近代以来中国政治、社会和文学领域的巨变,在Looking Backward的四个汉译文本中,都留下了深刻鲜明的历史和语言线索。
(1) 作者简介:武春野,博士,助理研究员,就职于上海外国语大学语言研究院。研究兴趣为语言改革与社会思潮、中国语言政策史、中国近代书面语的变迁。本研究得到上海外国语大学一般科研项目资助、2014年第一批中国外语战略研究中心科研项目经费资助。
(2) 拉丁文Utopia的译音,即“乌有之乡”。
(3) 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英国浸理会教士,在华四十五年,传教、办学、办报,参与各种社会活动,与李鸿章、张之洞、左宗棠、梁启超、康有为、孙中山等关系密切,甚至有机会晋谒光绪皇帝。可以说是直接参与了近代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的变革。
(4) 《万国公报》前身是1868年9月5日美国监理会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在上海创办的《教会新报》,每周一期,林乐知创办《教会新报》的目的是宣传基督教,使“外教人亦可看此新报,见其真据,必肯相信进教”。至1874年9月5日改名为《万国公报》,林乐知说改名“既可以邀王公巨卿之赏识,并可以入名门闺秀之清鉴,且可以助大商富贾之利益,更可以佐各匠农工之取资。益人实非浅鲜,岂徒新报云尔哉”。
(5) 袁进教授认为,“传教士为中国小说提供了‘政治小说’的模本。1891年底至1892年4月,上海《万国公报》连载《回头看纪略》,它是美国贝拉米于1888年刚刚出版的乌托邦小说《回顾》的节译本。1894年广学会又出版了《回顾》节译单行本。易名《百年一觉》。也许是考虑到中国当时鄙视小说的社会风气。它在发表出版时并未注明是‘小说’。它立即在先进士大夫中引起震动。”[见陈伯海主编《近400年中国文学思潮史》(第三编),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340页。]
(6) [美]费正清编:《剑桥中国晚清史》(上卷),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32、633页。
(7) 《同文书会年报》(第四号),转引自《出版史料》1988年3、4期合刊。
(8) 见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16页。
(9) 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1页。
(10) 梁启超:《读西学书法》,转引自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56页。
(11) 萧公权语,见[美]萧公权:《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汪荣祖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29页。
(12) 吴熙钊、邓中友点校:《康南海先生口说》,中山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页。
(13) 吴熙钊、邓中友点校:《康南海先生口说》,中山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页。
(14) 梁启超:《读西学书法》,《西学书目表》,中华书局1902年版。
(15) 如小说第八章,原著写男主角伟斯德初次细想自己置身的新社会与往日巨大的差异,产生巨大的心理反差,甚至是心灰意冷,此时女主角仪狄适时出现,劝慰伟斯德,并初次表达了对伟斯德的同情爱怜。本章通过对话、人物举止以及内心描写塑造两个主人公内心情感的沟通,至《万国公报》的译本,只有第三者叙述视角的介绍,不足一百字,简单交代事情的发生,没有对话,也没有心理描写。
(16) 《中国官音白话报》即《无锡白话报》,由裘廷梁与其侄女裘毓芳于1898年5月在无锡创办,五日刊,第5期(1898年6月)更名为《中国官音白话报》,前后历时四个多月,是一份与百日维新相始终的报纸。该报创办目的是为了宣传维新变法,裘廷梁在《无锡白话报》一文的开头部分就明确提出:“无论古今中外,变法必自空谈起。故今日中国将变未变之际,以扩张报务为第一义。”
(17) 转引自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下册),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60—362页。
(18) 《绣像小说》是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半月刊,主编李伯元,1903年5月27日创刊于上海,1906年4月停刊,共出刊72期。是晚清国内创办的第一份小说杂志,所载小说大多为章回体。
(19) 鲁迅主张“硬译”和“直译”并为此与梁实秋论战,虽然最后话头扯到别处去了,但他们的翻译主张不合,说明直到20世纪30年代,信达雅的取舍仍是一个大问题,连鲁氏与梁氏这样著名的译者,也不免于分歧。
(20) 茅盾《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和革新〈小说月报〉的前后》,见《1897—1987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50页。
(21) 贝拉米原文,此段位于第二章开篇,如下: The thirtieth day of Mary,1887,fell on a Monday.It was one of the annual holidays of the nation in the latter third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being set under the name of Decoration Day,for doing honor to the memory of the soldiers of the North who took part in the war for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union of the States.The survivors of the war,escorted by military and civic processions and bands of music,were wont on this occasion to visit the cemeteries and lay wreaths of flowers upon the graves of their dead comrades,the ceremony being a very solemn and touching one. 1963年商务版《回顾》这部分的译文如下: 1887年5月30日,正好是星期一。这是十九世纪后三十年中一个全国性的纪念日,定名为“阵亡将士纪念日”,以纪念那些为了维护美国统一,在南北战争中牺牲的北方将士。在战争中幸免于难的人们,每逢这个纪念日,在乐队和文武官员行列陪送下,到他们阵亡了的战友们的墓地去献花圈,表示悼念,仪式十分隆重动人。
(22) [美]爱德华·贝拉米:《回顾:公元2000—1887》,林天斗、张自谋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
(23) [美]爱德华·贝拉米:《回顾:公元2000—1887》,林天斗、张自谋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63—64页。
(24) 吴克岐辑:《仟玉楼丛书提要》,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
(25) [美]爱德华·贝拉米:《回顾:公元2000—1887》,林天斗、张自谋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13页。
(26) [美]埃德加·斯诺:《漫长的革命》,贺和风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