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奢华年代
羊城世 本花花,更买鲜花度年华。
除夕案 齐供奉,香风吹暖到人家。
三城半是宫苑
唐朝崩溃的原因之一,在于制度设计自相矛盾,朝廷一方面不断强化中央集权,不允许地方有任何形式的自主,但一方面又赋予节度使极大的权力。其本意是希望由节度使防范地方势力坐大,但不少原来没打算割据的节度使,最后都走上割据之路,就是拜这种制度设计所赐。
黄巢把大唐的国运毁了。不久,天下分崩离析,进入五代十国时期,大批中原士民再次涌入岭南。这是继晋室南渡之后,第二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南逃士民翻越大庾岭时,一步一回头,一回头一断肠。一部分难民进入南雄后,在珠玑巷栖身。这里就成了中转站,再从这里散往广东各地,有一部分便到了广州。
从珠玑巷的各姓族谱中,可以找到来自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浙江、江苏、湖北、甘肃、安徽等不同地方的移民。他们对修族谱非常重视,希望子子孙孙都记住自己的根。不过,由于中原文化是强势文化,一些并非来自中原的姓氏,为了攀上“河洛移民”的“显贵血统”,在编撰族谱时,也往往为自己杜撰一个中原的根。
后梁贞明三年(917),原籍上蔡(今属河南)的南海王刘岩,在广州称帝,于广州设兴王府做国都,建立大越政权,改元乾亨,追封他的哥哥刘隐为圣武帝烈祖。关于刘氏籍贯,众说纷纭,至少有六七种不同的猜测,有说他是彭城人,与刘邦是同宗,有说他是河南蔡州人,有说他是寿州上蔡人,也有说他是封州蛮族人,可能是瑶、苗、獠之属,有说他俚族人,甚至有说他是大食国的后裔。乾亨二年(918),刘岩在兴王府南郊祭天,大赦境内,改国号大汉,史称南汉。
刘岩是个私生子,曾经改名叫刘陟,后来又改回叫刘岩。父亲曾做封州刺史,不敢把刘岩带回家,但还是被妻子韦氏发现了。韦氏大怒,派人把刘岩抢回府,准备剁成肉泥,以泄心头之愤。《五国故事》绘声绘形地记述了这件事:当韦氏见到襁褓中的刘岩时,就像中了邪一样,忽然震惧悚惶,不敢下手,“剑辄坠地,乃跪而抱之曰:‘此我家之宝也。’取为己子”。天意从来高难问,因为韦氏突如其来的“中邪”,广州历史,完全改写。刘岩长大后,身材魁梧,膂力过人,熟娴弓马,精通战略,数年间扫平了交、桂、邕、容七十多股地方势力,成为一方霸主。
刘岩笃信子平六壬、占卜算卦之类的东西。当皇帝后,他听从方外士之言,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刘龚,后来有僧人告诉他,谶书说“灭刘氏者龚也”。他马上把名字改为□,取“飞龙在天”之意。刘□在位期间,年号始而乾亨,继而白龙,再改为大有,都是听信了江湖术士的诡言浮说。
南汉国进行了广州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城市开发建设,几乎把整个广州城推倒重建了。越秀山、番山和禺山这三座山,名气极大,“与五岭并称”。几乎所有史书都说,刘□动用无限人伕,把番山和禺山夷平了。
这个说法,最初是由离南汉最近的宋初人郑熊在《蕃禺杂记》提出来,他说:“番山,在城中东北隅;禺山,在南二百许步。两山旧相联属,刘䶮凿平之。”从此,刘䶮凿平二山的说法,便流行开了。明朝的《大明一统志》写道:“番山、禺山在府城内东南。番山在南,禺山在北,相联属如长城。南汉刘龚凿平之。”除了把番山、禺山的南北位置掉转外,其他都是照搬郑熊。再后来,清初《读史方舆纪要》说:“旧时二山连属如长城,南汉刘䶮凿平之。”清康熙朝《广州府志》记:“番山在南,禺山在北,相联属如长城,南汉刘䶮凿平之。”清同治朝《番禺县志》记:“番山在南,禺山在北,相联属如长城然。南汉刘䶮皆凿平之。”屈大均也感叹:“自刘䶮凿二山以为宫阙,而番禺遂平。”
这些记录,大同小异,可以推测,基本都是照抄前人的。南汉国移山填海,斩岸堙溪,兴建宫阙园苑,令广州地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也为后人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1995年在城隍庙西侧发现的南汉宫殿基址、宫苑水池和排水渠等遗迹,下面叠压着南越国至唐历朝遗迹地层。
一个历史的疑团,于焉浮出了地面。
如果番、禺二山,在南汉已被人为铲平了,这些前朝遗迹,亦当一并消失。但现在不仅南越国的宫署遗迹还在,连时间上与南汉最接近的唐代若干组大型官衙建筑基址、铺砖走道和水井,亦历历可辨,压在南汉的遗迹之下。南汉连唐朝的基址都没铲去,那它铲去了什么?只要尊重所见的事实,当可得出最简单的结论:南汉没有凿平番、禺二山。
从地底挖出来的历史,胜过万卷书本。南朝、唐朝遗迹压在南汉遗迹之下,说明几百年来,禺山不仅没有降低,而且逐年增高。南汉时的禺山,比唐朝时又高了一截。两座山不是被凿平的,而是四周地势被填高了。南汉时挖掘仙湖,大量土方用于填平番山以东、禺山以南,乃至江边的大片滩涂烂地。否则,我们无法解释,挖仙湖和凿平两座山的土,都到哪里去了。
南汉的皇宫,与南越王宫署在同一地点。经考古挖掘,遗址的第八、九层,便属南汉文化层,当中整理出南汉国宫殿的基址、宫苑水池和排水渠等遗迹。遗物中有雕十六狮柱础石、青釉兽面纹瓦当、乾亨重宝铅钱等。其中的十六狮柱础石,是用整块石灰岩雕刻而成,底座为方形,边长为1.12米,底座连覆盆共高56厘米,重达两吨,是非常罕见的建筑雕刻精品。当年南汉皇宫有乾和殿,殿前立有12根铁柱,每根铁柱的直径约70厘米,高约4米。这座殿堂,至少有11开间,何等雄伟,与天子无异。乾和殿的遗址,就在中山四路。
南汉皇帝的离宫别苑,遍布城厢内外,珠宫贝阙、凤阁龙楼,不计其数。叫得出名的宫殿有玉堂珠殿、万政殿、三清殿、昭阳殿、南薰殿、文德殿、集贤殿、大明宫、玩华宫、玉清宫、长春宫、甘泉宫、秀华宫、景福宫、思元宫、定圣宫、龙应宫、仪凤楼、南宫等,林林总总。《南汉书》描述南汉宫殿的穷奢极侈:昭阳殿“以金为仰阳,银为地面,榱角皆饰以银;下设水渠,浸以真珠;琢水晶、琥珀为日月,分列东西楼上”;玉堂珠殿“饰以金碧翠羽”;南薰殿的龙柱是用名贵的沉香做的,“柱皆通透,刻镂础石,各置炉燃香”。
刘䶮在番山之西,开辟了一个烟水连天的大湖,名为西湖。南宋的《南海百咏》说,湖面“凡几百余丈,穴城而导于海,绿净如染”。湖的东界至今流水井、龙藏街东侧,西至朝观街西侧,南至仙湖街以南,北至华宁里北端,面积宽阔,上承文溪西支来水,与菊湖相通,浩浩茫茫,上下天光,堪称广州城里第一大湖,对日后河道水网的建设,有着重要影响。据清人阮元的《广东通志》记,湖的南面有仙湖渠通往城外,经南濠汇入珠江。
1996年,广州修地铁一号线时,在中山五路与教育路交会处5.4米深的地底,挖出了一段大型木桩板护岸堤坝,这段堤坝南北走向,长24米,宽2.1米,专家推测其东侧是地势较高的山岗,西侧全是低洼的黑色淤泥,当为仙湖东堤所在。其构造是先打上两排相距约1.5米的木桩,木桩内放置木板,形成板墙,然后在中间填土夯筑,堤坝表层用石块砌成斜面。这是宋代修筑的堤坝。
仙湖的湖心有小岛名西洲,是皇帝的御花园,背倚南宫,有长春宫、三清殿等宫苑建筑,水色与烟光交融,云气与虹影相映,夹岸奇花异木,四季芳华鲜美,常年落英缤纷;又筑有明月峡、玉液池等景观,四面环以犀桥,以通宫城。北为宝石桥,在今中山五路与吉祥路交会处;南为仙童桥,在今仙湖街。
传说东晋仙家葛洪曾在西洲炼丹,洲上还留有一口“葛仙井”。刘䶮网罗了一批炉鼎之客,钻研方术,在洲上种植药草,修炼灵丹,所以人们把这个湖叫作仙湖,把湖心岛叫作葛仙洲,或叫药洲。炼丹与化学有密切关系,但最终却未能在化学或药物学领域,有什么作为,因为中国人赋予了炼丹术一个高不可及的目标——长生不老。坊间哄传,南汉以后从葛仙井里捞出了一石瓮,里面有几粒丹砂,被人当垃圾丢了,一渔翁捡到,吃了一颗,结果活了106岁。
从来没有人深入研究“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的化学原理,但对长生不老的怪诞故事,却传播得津津有味。清代有人写竹枝词嘲笑道:“烧丹方士羽衣翩,南汉君王冀永年。指点药洲空瓦砾,何曾天下有神仙。”
自从北宋书画家米芾在园中笏石题书“药洲”二字后,其他名称,都黯然失色,人们只知“药洲”,而不知有他。药洲的另一大特色是奇石多。方信孺《南海百咏》记述:“药洲,在子城之西址,漕台之北界,旧居水中,积石如林。今西偏壅塞,水尚潴其东,几百余丈,穴城而导于海,绿净如染。”修筑园林时,南汉皇帝遍购天下怪石,甚至允许罪犯以石赎罪,富人犯了罪,只要购得怪石进献,就可获得赦免,以致洲中奇石如林,有“石洲”之称。
各种奇石之中,又以九曜石最为著名。九曜石是九块奇石中的奇石,以天上星宿取名,俨然九大星宿散布于药洲。方信孺记述:“九曜石在药洲水中。《图经》云:‘石,太湖旧产也,伪刘时,有富民负罪者,每运填此以自赎,遂成胜景’云。”称九曜石为太湖石,恐属讹传,据考产自封开和英德。
九曜石尚有部分残石,现存于药洲,石上有历代文人雅士的题刻,弥足珍贵。池西北大石有宋人许彦先题刻《药洲》绝句:
花药氛氲海上洲,水中云影带沙流。
直应路与银潢接,槎客时来犯斗牛。
这首诗被广泛传诵,该石因诗而名,被称为“海上洲石”。清人阮元在《广东通志》中认为,这首诗的首句,说明药洲之名,源于洲上种植花药,而不是聚方士炼丹。所种植的花药,据说叫“红药”。清嘉庆朝的《羊城古钞》说:“督学张明先以宋许彦先诗有‘花药氛氲海上洲’之句,谓是曾种红药,故名药洲。”这种红药几乎和染料一样,清康熙朝《广州府志》说:“以药投之,水遂变色,故名药洲。”但从来没人说得清,红药到底是什么植物,有人说是芍药。芍药的根可以入药,却不能把水染红。
药洲中最后一首题刻,是1943年叶浓铭的《癸未中秋次宋人韵》:
此地原来是药洲,因何今日水无流。
苍海桑田成万古,槎客复来犯斗牛。
一千余年的沧桑变迁,尽在诗中。由于地理变化及城中人烟日稠,文溪西支渠道变窄,水流减少,仙湖日渐淤塞,至南宋嘉定元年(1208),已变成一片烂地。经略使陈岘曾尝试疏凿整治,在药洲上种植花木,修筑园林,改名为“西园”,但终不能恢复昔日的景观,浩浩仙湖,缩小为一“白莲池”。
元代人还把药洲称为“千古之胜”,明代把“药洲春晓”列入羊城八景之一,多少是出于怀古之意。清代的药洲,四周已成廛闬街市,清人檀萃游药洲后写道:“昔刘□凿湖,于中为洲,聚方士炼药。今仙湖、九曜、西湖、看莲诸街,皆湖旧境。宋人所题‘步自葛仙洲’‘煮茶景濂堂’‘采菊筠谷’‘榜舟九曜石下’‘摩挲前贤题刻’云云者,想见当日脂膏腻身时,士大夫犹得借此一泓散浪心神,略蠲贪泉之浊。”然而,到他去游览时,四周已是瓦居鳞次,巷狭檐交,茶坊酒肆,列肆如栉,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叫卖虾酱的声音、叫卖豆腐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檀萃感慨地说:“天上人间,何变化乃尔邪!”清末民初的药洲,面积仅余两千多平方米,其中湖水面积440平方米,其后更进一步缩小。昔日五百余丈的仙湖,已不复存在,所以叶浓铭诗云“今日水无流”。
广州几乎每一寸的土地,都被刘氏用来兴建宫苑、佛寺了。老城中心全被占据,而南面远至河南的隔山村、龙导尾、小谷围、土华村,北面至流花桥,亦布满皇家的桂殿兰宫;西城外烟水二十余里,琼楼金阙,连天匝地,普通百姓无立足之处。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写道:“大抵刘鋹(南汉末代君主)时,三城之地,半为离宫苑囿,又南北东西环城有二十八寺,以象二十八宿,民之得以为栖止者,无多地也。”
史书记载,南汉在广州城外建有多个郊坛。按照惯例,郊坛都建在南郊,但南汉的郊坛,城西、城南都有,其一在席帽山、双井街附近;其二在西场,开越陆大夫驻节故址附近;而南郊龙导尾的郊坛,规模最为宏大,是南汉皇帝祭天祈雨的地方。刘䶮登基时,就是在龙导尾的郊坛祭天,大赦境内的。
民初《广州杂抄》所记,河南是藏龙之地。龙头在东海官洲,龙尾在乌龙岗龙尾道。南汉皇帝在官洲兴建陵墓,便是为了吸东海龙气,又在龙尾道设天坛祭龙王。这条“龙”从官洲蜿蜒而来,龙身时现龙鳞。当地人说,赤岗东七星顶,赤龙现身,龙鳞片片可见,后人仍有以“鳞石”为名。该书作者自称曾亲自踏勘,“见大片‘鳞片’于七星顶东坡,赤壁高十余丈,满布‘鳞石’,亦广州一奇观也。”
龙导尾祈雨坛是仿照大唐长安含元殿建造的。龙导尾原来叫龙尾道,是指登坛的道路,盘旋不断,看上去宛如巨龙之尾,下垂于地。后来龙尾道的尾段辟为道路,乡人习惯称为“龙道尾”。导与道通,遂变成了龙导尾。
在现在江南大道中和宝岗大道中有隔山村,这里诞生过著名画家居廉、居巢,南汉时也是皇帝的离宫故地。在广州美术学院西北面,原有一个“刘王殿岗”的地名,后来被人叫成了“牛王岗”。清人黄子高描述:“由隔山折而北一里许,坟丘杂沓,走马路出焉。殿基隐隐,与镇海楼相望,白云诸山,可览而尽。”他曾题诗:
隔山道口吹松风,木棉花开天火红。
残邱断垄马路出,云有先朝行乐宫。
刘王殿很可能是皇帝举行祭天典礼时,驻跸休息之处。晓港公园附近有一座上马岗,相传是南汉宫女习武,上马演练的地方。宫女习武当然不是为了上阵杀敌,而是为了南汉皇帝休息时的行乐活动。
另一座郊坛在席帽山。《大明一统志》载:“席帽山,在府城北双井街。相传上有南汉刘氏郊坛遗址。”明代已经是“相传”,可见席帽山的郊坛早已湮灭。席帽山是越秀山向西的余脉,东接象岗,西连西山,山下是波光粼粼的芝兰湖,也称兰湖。广州有三大湖:菊湖、仙湖和芝兰湖,只有芝兰湖是天然湖,其他两个都是人工湖。芝兰湖北起桂花岗,南至第一津,面积十分辽阔,湖水碧澄,万象透底。南北朝时期,芝兰湖是渔民和客船的避风塘,三面环绕着象岗、席帽山、西山、龟岗,岗陇屈伏,云水参错。三国时步骘登上象岗,被“负山带海,博敞渺目”的景象所震撼,其实在他眼底的,就是芝兰湖。直到21世纪,在盘福路医国街内,还留有兰湖里等地名。
解放北路兰圃附近,南汉时有皇家园林芳春园(又名甘泉苑),苑内有流杯池(又称泛杯池)、濯足渠、避暑亭等景致,种满了奇花异草,一年四季,万紫千红。园中有清溪流过,宽阔可以行舟,桃花夹岸,延绵数里,溪水与芝兰湖相通。皇帝与妃嫔在水边张筵设戏,弦徽鼓乐的声音,越秀山上也清晰可闻。
每天清晨,宫女们把隔日的残花掷入水中,朱朱粉粉、红红白白,千百片随波逐流,从园内的木桥下漂过,流入湖中,人们便把这座木桥称为“流花桥”。后来木桥朽坏,直到明代有个理税太监,发愿重修古桥,把木桥改为石桥,并在桥头建亭,题匾“民乐”,从此流花桥又称“民乐桥”。昔日的芝兰湖,后来成了流花湖。
还有一座郊坛在增埗河畔的西场。《南海百咏续编》写道:“在泥城河干,地近陆贾故城。伪汉时之郊台,雄矗其旁。”清代雍正时期《广东通志》说:“朝汉台在广州城西硬步,五代南汉郊天于此,亦名郊台。”北距席帽山不过两三千米,南面在魏晋时还没完全成陆,是大片的低洼沼泽地,所以也叫“半塘”,即今泮塘。
唐代以后,江水退去,硬地逐渐增多,人们便在上面修筑基围,开垦荒地,播种力田,因为土地还不多,乡人只好在浅水中打短桩,用竹篾搭架,固定在短桩上,以泥土和水生植物封住竹木架底部四周,然后在上面种植水生蔬菜,名为“葑田”,或叫“浮田”。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详细描述:“蕹无田,以篾为之,随水上下,是曰浮田。”由于水底下都是烂泥,木桩扎不稳,不时会发生整片葑田被水冲走的事情,甚至一直漂到广州城下。
这片半是水涯半是田的新开地,又叫荔枝湾。荔枝是岭南水果中的极品之一,苏轼一尝难忘,留下千古佳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泮塘早在唐代就开始普遍栽种荔枝了。晚唐诗人曹松曾作《南海陪郑司空游荔园》诗,其中有“叶中新火欺寒食,树上丹砂胜锦州”之句,就是咏泮塘的荔枝。清代,泮塘筑“唐荔园”,供游人采摘荔枝时休憩之用,更有一丝追溯唐代荔枝的古意。
到了南汉,这片新开发的土地,也被皇帝看中了,在荔枝湾畔,兴建了昌华苑、华林苑、秀华苑、芳华苑等皇家园林。苑囿内外,锦绣成堆,遍植素馨、茉莉、桃、梅、荔枝等花果,纷红骇绿,四季飘香。后世在泮溪酒家对面的云津阁畔,发现“古之花坞”的石匾,证明这里是南汉的皇家花园。在广州博物馆,藏有一对南汉时代的铁花盆,上面分别铸有“大有四年冬十一月甲申塑造”和“供奉芳华苑永用”的铭文。
清人阮元的《揅经室续集》写道:“广州城西荔支湾,荔林夹岸,白莲满塘,即南汉昌华旧苑也。”昌华苑又叫显德园,从“开国皇帝”刘□到“末代皇帝”刘鋹,年年都在这里举办“红云宴”,和妃嫔们品尝荔枝,昼歌夜弦,朝夕玩乐。明人郭棐的《岭海名胜记》记述:“荔支湾,在城西七里。南汉于荔支熟时,宴于此,名‘红云宴’。”从“红云”二字,可以想象荔枝堆积如山,恍如满天红云的景象。今天的荔湾区,还留有昌华大街、昌华东街、昌华横街等地名,便是当年南汉宫苑飞阁流丹之地。
南汉的建筑业、矿冶业、陶瓷业、纺织业等,都非常发达,南汉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巨大无比的土建工程,反映出当时广州聚集着岭南最优秀的工业和建筑人才。
南汉的宫城建于昔日禺山之上,即南越国宫署遗址上面。2002年7月,北京路在进行大整修时,从现代的路面底下,清理出唐代至民国的11层路面。各个时期的路面层层叠压,第11层砂石路距今地表约3米,与第10、9层铺砖层同属唐代;第8、7层铺砖路为南汉国时期;第6、5、4层属宋代;第3层属宋、元时期;第2层石板路属明代,最顶层属民国年间。在4.5米深处是南越国时期遗迹,再往下为淤泥层,直至7.9米深处,见灰红色生土,表明这里曾是河涌滩涂地段。后来,人们对这条“千年古道”进行精心整饰,做了防潮、防长草等技术性处理,并铺设了钢化玻璃上盖,供行人观赏。
从唐朝开始,这里就是城内的主要马路,铺设的规格很高,不是碎砂石路面,而是平整的灰砖,坦荡如砥。南汉把这条马路作为皇城的主轴线,连接着北面的宫城与南面的新南城。由于几百年来,珠江的岸线向南推进,在西湖路以南,大南路、文明路以北,东西以东西城墙为界,形成了一片狭长的新地,名为新南城。在新旧城区之间,叠石建双阙,宏伟壮观。到宋代改为双门城楼,元代时被毁掉,明洪武七年(1374)重建,清代重修,称为“拱北楼”。因为是东西二间为双门,所以后来的北京路有了“双门底”的俗名。南汉把南海县分成了咸宁、常康两个县,北京路的东侧为左街,归咸宁县管辖;西侧为右街,归常康县管辖。街道两侧食物店铺,比屋连甍,是繁华的商业区。
在广州这样一个水网交错、地下水丰沛的城市,兴建如此密集的宫苑与佛寺,治水是前提。因此,几代皇帝都致力于凿湖浚渠,修整河道,建堤坝水闸,营建广州水脉,确实留下不少可圈可点的水利工程。终南汉时代,广州没有发生过重大的水灾。
1994年,在大塘街东侧,发现了一个南汉时的水关。这个水关,是用长条形砖砌成一个南北向的券顶隧洞,砖筑出水口在南面,呈八字形敞口,长两米,内宽2.2米,外宽5米。入水口在北面,宽度与券洞相同。出入水口两头,有木柱与厚板构成的接引段。发掘时,券顶与墙都已破损不堪;南面出水口的券墙基内,有一条硬木地袱,上面盖一块铁板,有5个菱形方孔,应该是插铁栅栏的,但栅栏早已不存。
在券墙的砖缝中,还塞着许多质薄如纸的南汉铅钱,直径只有一厘米。南汉发行过几种货币;刘□在位时铸过“乾亨通宝”铜钱、“乾亨重宝”(铜钱与铅钱两种),后来又铸过“飞龙进宝”铜钱;刘玢时铸过“光天元宝”铜钱。铅钱的发行量大,多在城外流通,城里则多用铜钱。在水关发现的铅钱,比真正的乾亨重宝要小,大约是专用于拜神的冥币,有避邪的意思,并不在市面流通。
在水关的东面,直到越秀南路一带,都是码头区。南汉的贸易非常繁荣,宋人薛居正《旧五代史》载:“陟僭位之后,广聚南海珠玑,西通黔、蜀,得其珍玩,穷奢极侈,娱僭一方,与岭北诸藩岁时交聘。”盐是南汉的一项重要商品。唐代在沿海一带,已形成了靖康、金斗湾、东莞、大宁和归德等多个盐场。以前因为大唐朝廷规定,广东食盐只能在岭南地区销售,现在大唐也管不着了,广东盐源源不绝地销往五岭以北,广州是最大的集散中心。
为了招徕客商,刘□经常把内地来的商人,请到皇宫里参观,让他们领略一下雕梁画栋、金玉为器、连排水渠也镶珍珠的气派;在市肆中感受广州的生活气息,参观拥挤的酒肆、繁沸的码头、忙碌的作坊、喧闹的客店。官府有一个前无古人的规定,每个进城的人,都要买“门票”,在城门口交钱一枚,才可放行。每天进城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仅此一项,便为朝廷带来了丰厚的收入。这一切仿佛都告诉商人们:与这样一个盛大豪华的城市做生意,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南汉的造船业十分先进,技术高超,能够造出不用钉子的大船。南汉的船队,曾远征占城(越南),携回大量的奇珍异宝。由于南汉船队名气很大,谣言也不胫而走,说他们在海上拦截外国船只,抢夺财物。因此,海外的商舶有点担惊受怕,举棋不定,想来中国做生意又不敢来,有些船驶到苏门答腊,便不敢再往前了,四处打探消息,希望中国商人到苏门答腊交易。
但慢慢地,他们发现,广州依然是一个最好的商埠,南汉朝廷还是欢迎他们的。于是,到广州的海舶又逐渐增多了。北宋路振在《九国志》中承认,由于“五十年来,岭表无事”,到末代皇帝刘鋹时,“珠贝犀象、瑇瑁翠羽,积于内府”,经年累月也用不上,几乎要烂在府里了。皇帝经常把珍宝随意地赐给臣子,或送给邻国联络感情,炫耀财富。这些珍宝都是南洋与广州贸易的传统商品。刘鋹还纳了一位波斯女子媚猪为妃,证明南汉的海贸十分畅旺,与海外联系密切。
在南方的吴、南唐、吴越、闽、南汉、前蜀、后蜀、楚、南平、北汉十国之中,南汉富居首位。《南汉书》声称,早在第一代南汉皇帝刘□时,国中已是“犀、象、珠、玉、翠、玳、果布之富,甲于天下”。
南汉上承隋、唐遗风,佛教仍然盛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代皇帝,一面笃信佛教,大建佛寺,一面极尽裘马声色地享乐,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集于一身。屈大均说,刘鋹在广州城“南北东西环城有二十八寺,以象二十八宿”。这二十八寺,东七寺是:慈度、觉华、梵王、普慈、化乐、兴圣、觉性;西七寺是:千佛、真乘、水月、定林、昭瑞、集福、咸池;南七寺是:宝光、千秋、古胜、延祥、地藏,还有两座寺名称失传;北七寺是:国清、尊胜、证果、报恩、地藏、报国、悟性。
这些寺庙大都与南汉王朝一起消亡了,后来没有重建,慢慢就被人遗忘了,连地点也无人知晓。只有寥寥几家,通过史书的零星记录,大致能推断方位。比如,千佛寺在城西青紫坊(龙津东路中段);真乘寺在城西硬步(西场);慈度寺在海珠石(长堤)上;宝光寺是芳村大通寺的前身;千秋寺是海幢寺的前身;古胜寺在卢循故城以东,即昌岗东路东段;悟性寺在越秀山。
这并不是说,南汉只建了二十八座寺庙,只不过按照星宿排列的,有二十八座,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寺庙。比如大佛寺的前身是地藏寺,也建于南汉,它就不在二十八寺之列。还有很多原有的旧寺,包括法性寺、宝庄严寺、开元寺、仁王寺、止台寺、朝亭寺、竹林寺、显明寺、智慧寺、西阴寺、孤园寺、法明寺等,不计其数,遍布广州城厢,也纷纷重新修葺,扩大范围,几乎所有能盖房子的地方,都被皇宫苑囿和佛寺所占了。
刘䶮很喜欢“乾亨”这个词,算命先生告诉他,这个词对他有利,于是他把年号改为乾亨,钱币也叫作乾亨,连法性寺也改名为乾亨寺。技术高超的工匠,为乾亨寺造了一座铁塔,置于大殿西隅,原塔身表面贴有金箔,称为“涂金千佛塔”,坊间俗称“西铁塔”。这是中国现存铁塔中,有确切年款最早的一座。铁塔呈方形四角,原为七层,后来有四层被毁坏。塔身四面各有一个佛龛,供弥陀佛铸像,坐在莲花座上,身后有宝光,又有许多小龛,里面各有小佛像。在现存的三层塔身上,有数不清的大小佛坐像,有人数出580尊,也有人说是592尊,因此称作“千佛塔”,不是夸张之词。这是广州现存最古老的佛像。
塔身四角有塔檐飘出,檐下为莲花角柱以作顶托。塔檐还铸有飞天、飞鹤、飞凤,让人联想到敦煌艺术。塔身下是莲花铁座,其四角有力士造像,束腰部分每面铸二龙戏火焰三宝珠图,其上为硕大的突起仰莲,形态逼真,活灵活现。再下面是石须弥座,北面刻狮子玩球,东西两面刻海棠花纹。塔身四面铸有铭文:“玉清宫使、德陵使、龙德宫使、开政仪同三司、行内使监、上柱国龚澄枢同女弟子邓氏三十三娘,以大宝六年岁次癸亥,五月壬子朔十七日戊辰铸造,永充供养。”龚澄枢是小太监出身,刘䶮时的内供奉,后升至内给事,后主刘鋹时官至内太师。有人考证出,邓氏三十三娘是龚澄枢的老婆。太监娶老婆,也是一种炫耀权势的方式。
铁塔铸好后,刘鋹让工匠重样再铸一座,同样是方形四角七层,身高6.35米,塔身也贴金箔,塔下亦为石须弥座,连石座通高7.69米。全塔身共铸有九百多个小佛龛,龛内均有佛像。莲花铁座四面雕铸有“行龙火珠”和“升龙降龙火焰三宝珠”图形。塔身有楷书铭文,最下一层的铭文是:“大汉皇帝,以大宝十年丁卯岁,敕有司用乌金铸造千佛宝塔一所七层,并相轮莲花座,高二丈二尺。保宠躬有庆,祈凤历无疆。万方咸底于清平,八表永承于交泰。以四月乾德节设斋。庆赞谨记。”这座铁塔在开元寺放了两百六十多年,最后由光孝寺住持僧绍喜把它移到光孝寺,在大殿后东隅建殿保护,俗称“东铁塔”。凭这两座铁塔,南汉的铸造工艺,在全国可占一席地了,而那些真正的大匠,却不载经传。
刘□把广州最负盛名的佛寺都改了名,除了法性寺改为乾亨寺外,宝庄严寺因为有一位皇家宗室女剃度为尼,在寺中焚修,改名为长寿寺。听起来,佛教也有了世俗的气息。
大宝七年(964),皇帝把一口原在曲江南华寺的千斤重大铜钟,赐给长寿寺永远供养,将镇祖山,功资国祚。长寿寺在大宝十二年(969)开铸一座罗汉龛,《六榕史料》说它“高可盈尺,围如之,中有诸佛罗汉像六百四十七”。开铸时刘鋹还在位,完工时南汉已经被大宋灭了,罗汉龛竟被宋官府中人强行取去,寺僧一直追索,直到南宋时才归还。寺僧在龛上刻了四句偈:“昔人造此像,愿力如海深,若有见闻者,莫起贪嗔心。”只剩下的十六尊铜罗汉,直到清同治年间(1862—1875)还在,但最后仍归失踪。
快活不知时日过
大唐的文治武功,如日中天,让人产生一种幻觉——这是一个神话的国度,会永远强盛,称雄天下。谁也没想到,在历史长河中,会有一个叫作“残唐”的时代,已在前方。黄巢之祸以后,大唐的国运,直如阪上走丸,开始急遽地衰落。南汉乾和九年(951),中宗刘晟遣宦官潘崇彻率兵伐南楚,取郴州,败南唐援兵于宜章。翌年复遣宦官吴怀恩率兵伐南楚,取连州、桂州,尽有岭南地,一时声势大张。南汉王朝这个小池塘,居然也有了一点盛世的气象。
南汉刘氏几代皇帝,都特别喜欢排场、享乐,在皇室的推动下,各种音乐、舞蹈、杂技、散乐、倡优曼延之戏,盛行一时,朝野追趋逐耆。皇宫之中,专门设了教坊,训练乐舞,为皇室演出。第二代国主刘玢在位时,喜好宴乐,东西教坊的伶官多达千余人。当时有大臣谏劝:“今禁中自有箫韶,府内乐工百余,皆善音律,夜宴用此足矣,焉用教坊?”刘玢不听,他觉得一千伶官还不够。
皇家带起来的奢竞之风,必然会广泛影响到民间。广州人对鲜花近乎疯狂的消费、无底洞般的需求,反映了浮华风气的盛行,打破了人们对广州人只注重吃,不注重衣着形象的固定印象。
河南有一个叫庄头的地方,相传是埋葬南汉宫女的地方,因为宫女生前喜欢素馨花,所以人们在她的墓地上栽种素馨。《番禺志》说:“昔南汉宫人葬此,有美人喜簪素馨,殁后,遂多称之,名其冢曰:素馨斜。”清人袁廷柏说葬的是一名妃子,他还作竹枝词咏:“名妃娇宠隔千秋,香气犹留土一丘。”而梁廷枏则说死者是宫女出身的妃子:“素馨,后主司花宫女,以色进御,封美人。性喜簪那悉茗花,因名之素馨。”乡间野语,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听到这个女子的浅笑低语声。凄美的传说,吸引很多文人雅士、大小官员来凭吊,来者都会买一些素馨花,以寄托闲情,于是种花者越来越多,美人埋骨之处,成了“花田”。
其实,广州从西汉就开始,就大量栽种素馨花、茉莉花了,南汉时规模翻了几番,形成了一个产业,并非因为这位妃子才出现花田。清代《广东图说》记载:“河南堡有庄头花市,为南汉花田故址。”开花季节,遍地皆白,古人以“弥望如雪”形容。种花的产业,历尽战乱,长盛不衰数百年,有一首清代《羊城竹枝词》写道:
附郭烟村十万家,家家衣食素馨花。
花田儿女花为命,妾独河南歌采茶。
供应广州花卉的,不仅有庄头花田,花埭(芳村花地)从隋、唐开始,也大面积种植花卉,后来成为广州最著名的鲜花产区;而在广州东郊远至萝岗,靠种花养家的人,亦为数不少。屈大均说:“自小坑、火村至罗岗,三四十里,多以花果为业。”似乎广州四郊,都成了向广州供应鲜花的基地。支撑起这样庞大的产业,需要多大的市场?广州人一天要消耗多少鲜花?如果统计出来,将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广州已具有了典型的消费城市特征。人们有很多的闲情逸致,去用鲜花装饰自己的生活,制成各种香料,各种不同的节日里,各种拜神、拜佛、拜祖先的仪式,都离不开香花供奉,花为不可或缺之物。
一年之中,最大和最长的节日就是春节了。问一个广州人,对过年的印象是什么,也许他会回答:很多很多的鲜花。正月初一这天,古称元旦、朔旦、正旦等,是一年之始,三阳交泰,春暖花开。千家万户,都以鲜花来迎接新岁。
任何一个节日,都需要一定的仪式来维系,这些仪式包括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什么事情该怎么做,有规有矩,有先有后,不可乱套。广州人过年,实际上从腊月廿三就开始了,谓之“入年关”。这天是谢灶之日,以烧猪肉、米、糖等物上供,焚香烧纸,送灶君上天。仪式完后,把米放入米缸,谓之“碛瓮”(压瓮)。祭灶的时间,有所谓“官三民四疍五”之说,即官宦家是廿三,平民百姓廿四,疍民廿五。腊月廿四开炸,《粤东笔记》记述:“广州之俗,岁终以烈火爆开糯谷,名曰炮谷,以为煎堆心馅;煎堆者,以糯粉为大小圆入油煎之,以祀先及馈亲友,又以糯饭盘结诸花入油煎之,名曰米花;以粉杂白糖入猪油煎之,名沙壅。”腊月廿五蒸年糕、萝卜糕等,寓意年年高升。
从谢灶之日开始,各家各户大扫除。坊间有一首《迎春扫尘歌》唱道:“腊月二十三,晒被洗衣衫;腊月二十四,清洁房屋地;腊月二十五,扫房掸尘土;腊月二十六,洗净禽畜屋;腊月二十七,里外洗归一;腊月二十八,家什擦一擦;腊月二十九,脏物都搬走。”人们从街市买回鲜花,装饰家居,心情像鲜花一般盛放,清代的《竹枝词》唱道:
羊城世界本花花,更买鲜花度年华。
除夕案头齐供奉,香风吹暖到人家。
年卅是除夕夜,一家团圆,欢欢喜喜吃团年饭。郊廛乡鄙之地,在除夕夜(还有端午、冬至夜)还有为小孩“喊惊”之俗。以前凡小孩说梦话、啼哭、生病等,都被认为是魂魄受惊,游离于体外,所以要请一些有道行的老太婆“喊惊”,召魂魄归来。除夕夜的“喊惊”,是对所有小孩的,不管有病没病,一律喊之,谓之“喊平安惊”。有些人家甚至还要为家中全体男女老少“喊惊”。
正月初一大家都闭门谢客,在家食斋,鲜花香烛,供神祀祖,家里幼辈拜长辈,表达祝福,长辈则向幼辈讲一番吉祥勉励的话。正月初二是“开年”,烧香拜神,宰鸡杀鸭,大排宴席,然后出门拜年,亲朋好友交相称贺;出嫁女在这天回娘家。年初三是“赤口”,民间传说,这天见面易招口舌是非,所以大家待在家里,打扫庭除,把家里的垃圾扫出去,称为“送穷鬼”;年初四接灶神;年初五接财神,俗称“破穷日”,也称为“破五”,意思是这年过完了。
真正的欢乐高潮,是在过年期间,城里搭戏台,演杂戏,金鼓喧震,歌声达旦,官民同乐,一片欢腾,男女老少把街衢挤得满坑满谷。初一清晨,官府在东郊举行迎土牛、芒种仪式。芒种代表太岁,当它经过时,围观人群便向它抛撒米粟,以祈丰年,散痘疫。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广州元宵闹花灯的传统,南汉时已盛行,延续千年。清代的《羊城竹枝词》,把当年火树银花闹元宵的场景,描绘得淋漓酣畅:
鱼灯万颗耀长空,闹热元宵处处同。
顶马狮龙人物好,衢歌巷舞尽儿童。
广州民间风俗,正月初十到元宵期间要“开灯”,所有的宗祠大门、神堂正中央和两旁,都挂起莲花灯;灶君、“床头婆”神位、土地庙也都点起了灯。“开灯”之夜,亲朋戚友都欢聚一堂“饮灯酒”。正月十三日这天是“试灯”,即试点元宵灯的意思。正月十四是上元前夕,坊间纷纷搭灯棚,系结花彩,箫鼓齐鸣,舞龙舞狮,预演元宵节目,街市摊贩也竞售各式纸灯,争奇斗艳;卖“阿婆灯”的小贩也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人也怡怡,市也熙熙,春回大地的无限喜悦,令城市也变得鲜活起来。
说到广州花灯,许多人都会想到素馨灯。广州人把素馨花串绕在灯壁上,雕玉镂冰,玲珑四照,美不可言。素馨花的花期很短,用来装饰灯具,更显其奢侈与矜贵。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记述了这种花灯:“‘绕髻人人艳,穿灯处处光。’花又宜作灯,雕玉缕冰,玲珑四照。游冶者以导车马,故杨用修云:粤中素馨灯,天下之至艳者。”素馨花是夏天开花的,可做七夕、中秋的花灯,却做不了元宵花灯。
花是每一个节日都不可少的东西。女人们特别爱花,素馨花要天没亮就去采摘,用湿布覆盖,不能让阳光直晒,这样花才不会一下开尽。各个城门都是卖花的市场,有如锦天绣地的花花世界,素馨花、茉莉花、吊钟花、水仙花,合匝缤纷,弥望不绝,花开如积雪,芬芳成云烟,笼罩全城。
女人是最大的主顾,她们买素馨花,不是十朵八朵,而是以升计斗量,整筐买回家。除了做花灯以外,还可以做成花球,悬于大门之首,置于绣帐之内、枕簟之侧,满室香氛。贫家女只有荆布之饰,也会用花来装扮自己,做成花簪、花冠、花佩珰、花项链,行走在街上,裳袂芗泽,为城市平添无限春色。没有女人,城市就是一潭死水,有一些节日,甚至是专为女人而设的,七月七乞巧节,就是一个女人的节日。
这个节日的缘起,只是这天阳光好,女人们把衣服、被褥晾出来晒一晒,打一打,去掉霉味,顺便打掉几只虱子;书生们也趁机把书搬出来晒一下,免得一箧青编都喂了蠹鱼。后来渐渐演变成一种互相攀比,看谁家的衣服更漂亮、更昂贵,谁家的藏书更多。这种习俗,南北朝时已很盛行。
社会对女人的“女德”要求,有时到了荒诞的程度。西汉成书的《淮南万毕术》已有记载:“七月七日采守宫阴干之,治合,以井华水和,涂女身,有文章。即以丹涂之,不去者不淫,去者有奸。”守宫就是壁虎,井华水即清晨初汲的水,时人把它们调制成一种带有巫术色彩的东西,用来测试女子是否贞洁。唐代《长恨歌》里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为背景,同样包含了“女德”的内涵。
七夕之水,不仅可以验女子贞洁,而且有特殊的功用。七夕的凌晨,广州人已经纷纷出动,挑着大桶小桶,守候到井边和河边,一听到鸡啼头遍,马上以最快速度汲水。据说这时的水,比平时的重几斤,贮存经年不变味,越放越甘冽,可以治疗热病,谓之“圣水”,或叫“天孙水”。到鸡啼二遍时再汲取的水,就没有这种功效了。坊间有歌谣唱道:“七夕江中争汲水,三秋田上竞烧盐。”
晋代以后,牛郎织女的故事,开始与七夕联系起来。织女在传说中是纺织之神,针黹是衡量女子是否贤淑能干的重要标准之一。晋人周处《风土记》描述民间七夕节的场景:“七月七日,其夜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河鼓、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或云见天汉中有奕奕正白气,有耀五色,以此为征应。见者便拜,而愿乞富乞寿,无子乞子,唯得乞一,不得兼求。”这与后世的七夕乞巧节,已非常相近了。
大部分未婚女子,七夕最主要的活动,就是“乞巧”。从七月六日晚开始,在户外陈列种种奇巧玩品,并用蓪草、色纸、芝麻、米粒等,制成各种袖珍的花果、仕女、器物、宫室等,炫巧斗妍,巧不可言;还有各种鲜花、瓜果、饼饵、酒水等,甚至连针黹、脂粉、古董、珍玩等杂七杂八的女人东西,都摆出来了,有些大户人家可以摆上十桌八桌。七夕当晚,女孩子们焚香燃烛,向空礼拜,祈求织女赐予自己一双巧手。吃七夕饼是广州人的习俗,一直维持到当代。七夕饼也叫“七娘饼”,因其状如棋子,故又称为“棋子饼”。
乞巧活动,有很多不同形式。有的女子先以盆水置于户外,俟一段时间后,水面形成一层薄膜,把绣花针(细草也可以)轻放在膜上,如果盆底的影子呈现云状、花状、鸟兽状、鞋状、剪刀状等,便是得了巧;如果针影粗如槌、细如丝、直如轴,就是没得巧。有的女子把蜘蛛关在小盒子里,第二天看它有没有织网,结网丝多而圆正者为得巧,没织网的就是蠢妇一个。有的女子在七夕比赛以丝缕穿针孔,看谁穿得又快又准。
对宫中的女人来说,乞巧自然不是为了乞针黹之巧,只是一种单纯的游乐活动。七夕的前一天,宫中已在丹霞楼上设瓜果筵,备酒馔,玉碗金瓯,光映几案。楼下用棚架搭起繁华街市的布景,张灯结彩,鲜花铺路,有各种店铺、摊档,摆满琳琅满目的“商品”。妃嫔们穿上平民的青衣,扮成商贩,皇帝扮成顾客,“逛街购物”,互相讨价还价取乐。皇帝也会邀请一些大臣参加宫中的乞巧活动。有一首词写道:
丹霞楼畔月如钩,瓜果筵前露已秋。
良夜风帘尚摇曳,十千沽酒不曾休。
民国的文人邓尔雅写有《癸亥七夕竹枝词》:“纸醉金迷斗巧工,民间俗尚仿深宫。改将七夕从初六,南粤犹存五代风。”他在诗后加注:“七夕改为六夕,始于五代,以七夕诸大臣须赴宫中乞巧会也。”可见南汉皇宫的七夕活动,对民间影响之大。
市场上开始有七娘秧卖了。乡下人从六月初就开始浸泡谷子,育成七娘秧,七夕拜完天仙后晒干,拿到城里兜售。妇人们都知道一个秘方,把七娘秧与麦芽、鸡内金、糖桔饼、山楂、蚕矢一起,煮成茶汤或稀粥,专治小儿夏季热。这是七夕的最后余音,然后就要等明年的七夕了。
七夕过后,一连串的节庆,接踵而来。七月十五中元节,七月廿四城隍诞,八月十五中秋节,都是万众欢腾的日子。中秋的习俗,有人说宋代才出现,其实在唐代就开始形成了,唐玄宗要建“望月台”,宰相苏颋八月十五在皇宫中值夜班时置酒赏月,都是流传很广的故事。很多唐代诗人都写过以中秋为题的诗篇。
中秋赏月的风尚,慢慢从官僚和文人的圈子,传到普通民众中间。唐人裴铏传奇《文萧》写道,在江西省钟陵县,“每岁至中秋上升日,吴、越、楚、蜀人,不远千里而携挚名香、珍果、绘绣、金钱,设斋醮,求福佑,时钟陵人万数,车马喧阗,士女栉比,数十里若阛阓”。连岭南人也不远千里,赶去钟陵凑热闹,可见中秋拜月的风气,已传播很广。
南汉对大唐文化,一向举踵思慕,很多规制都照搬大唐,甚至连盖宫殿、建郊坛,都要依照大唐的样式。早在唐代,在中秋夜登上越秀山赏月,已成广州的习俗,清道光朝的《南海县志》写道:“万善寺,在粤秀山,上有越王台故址,建阁于其南,唐人多登此玩月。”随着大批北方难民的涌入,中原的中秋节俗,从岭北传到广州,唤起了很多来自北方的官员、大臣的思乡之情,这一天愈发受到重视。在朝廷的鼓励下,中秋逐渐成为一年一度的固定节日。
中秋之夜,长寿寺在千佛塔举办燃灯悬烛活动。从塔顶至底层,点燃无数灯烛,整座千佛塔通体放光,煌煌烨烨,与月争辉,号称“赛月金灯”,以兆丰年。长寿寺是宗室女修行的地方,这一活动反映出皇室对这个节日的重视。民众成群结队前往观灯,寺院内外,黑压压一片,水泄不通,分不出谁是富家子,谁是寒门郎,也没人在乎这个了,大家暂时忘却了身份的区别,挤成一团,就像被一股欢乐的漩涡搅动着。
四衢八街的孩子们,用瓦片和薪柴堆叠成塔状,引火燃烧,“哔哔剥剥”的火焰,蹿起几尺高,把漆黑的天空照亮。行走在坊里间,几乎每条街巷,都燃起这样的火堆,互相映对,十分壮观。孩子们围着火堆,欢呼雀跃,尖声吵闹。交汇在一起的声音,从大街小巷流出来,宛如溢出河道的河水,四处蔓延。
广州人的中秋节,后来越来越隆重了,中秋前一天迎月,中秋当天赏月,中秋第二天送月。有些人在中秋当夜“守夜”。他们认为,守到月亮最圆最亮时,就是天门大开,月光菩萨降临,见者求福得福,求财得财。因此深更半夜,还有很多人围坐在溶溶月色下,炒田螺、煲鸡粥,分食月饼、水果。小孩子则提灯嬉戏,唱着“游园游耍碌(灯),唔游火烧屋”的童谣,其乐融融。
小孩拜月以后,要亲手剥一只桑麻柚,如果剥到是中心空的,便是时运亨通的征兆,全家欢欢喜喜。月出之后,浅街窄巷中的妇人,各自在家门口烧香稟神,说明自己想问的事情,然后独自出门,细听街谈巷议,根据最先听到的内容,判定吉凶,名为“撞口卦”。有个女子的丈夫被贼人掳走,她在中秋夜出门,恰好邻居的猫走失复还,有人说:“好彩啰,佢会走返嚟□。”女子听了,满心欢喜,便认定丈夫会返回来。还有人放孔明灯,看它能升得多高,来判断时运的高低。
九月九重阳节是一年之中最后一个重要节日,俗话说:“过了重阳无大节。”老百姓一年之中,有两个拜祭先人的重要日子,一个是清明,一个是重阳,清明拜祭各族近支祖墓,而重阳则只祭远祖。
这一天很热闹,除了举行祭祖仪式,还有登高、放纸鹞、插茱萸、吃花糕、赏菊等各种户外活动。重阳秋风送爽,登高赏菊饮酒,是心旷神怡的事情。《广州府志》记载:“重阳有墓祭者,亦曰登高。细民放风鸢。风鸢之戏,自古有之。或云因天地之气候,以舒小儿之气而除内热。但岭北俱于二三月,而广州则于九月,风候固殊焉。”
相传登高可以避灾解难。这个习俗始于汉代,从中原传来。当年桓景跟费长房学道,费长房告诉他:九月九日有灾难降临,赶快制绢囊,盛茱萸,挂在身上登高山,饮菊花酒,可以避难。桓景依言而行,带全家人登山,晚上回家时,看见遍地死鸡死狗,知为代人受难。从此,便有了重阳登高这个风俗。
广州人登高,最方便的当然是越秀山。唐人刘恂撰《岭表录异》,首次提及广州人在重阳节登越秀山的习俗。他写道:“越井岗岗头有古台基址……今在悟性寺后,郡人呼为越王台。相传尉陀曾张乐于此。故老云,旧皆夹道栽菊,黄花迤逦,为九日登高之所。”
刘氏建立南汉国后,越秀山成了皇家游乐的园林。刘䶮修筑了一条上山的磴道,在越王台上建起华丽的楼榭。《白云越秀二山合志》写道:“南汉刘□叠石为道,名曰‘呼銮’,旁栽金菊、芙蓉,与群臣游宴,故又名游台,今名歌舞岗。”连山岗也被称作“歌舞岗”,可见歌舞之盛。君臣在山上载歌载舞,投壶猜枚,宴饮游玩。
放纸鹞虽然是小孩的游戏,但也带有避灾解难的意义。纸鹞的样式,都不复杂,就是用一张纸加几根竹篾糊起来,有些加两条尾巴,大人们在纸鹞写上“流灾流难”等字,等纸鹞放到高处时,把线割断,让它飘落别处,意味着把灾难吹走无踪。坊间有俗谚说:“重阳登高放纸鹞,千灾万祸一齐消。”这种越秀山上放纸鹞的风俗,持续到清代,仍不衰退。有一首清代的《竹枝词》写道:
万家秋色赵佗城,粤秀山前景物清。
到处响弓齐入耳,西风吹遍纸鸢声。
所有民间节庆的习俗,都经过千百年的演进,新移民不断到来,把五湖四海的风俗也带来了,在本地旧俗中不断加入新元素。而一些宜忌和仪式,一旦成型,则几百年都不会废除,只会随着新元素的加入,变得越来越复杂、冗长、烦琐。广州人几个传统的大节日,都是在唐代和南汉时形成,然后一直传承下来的。
中国的传统节日,几乎都与大自然有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春节赏花,清明踏青,端午戏水,中秋望月,重阳登山。在以农立国的传统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十分密切,天地化育,生生不息,万物皆有德性,充满价值,与人德相通。《乐记》说:“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守岁、踏青、赏月、登山、观星、戏水、为花祝寿,都是人对自然的一种感恩表示,所以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信佛的暴君
南汉王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朝代,历史呈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在正统官史里,南汉是僭窃的伪朝,集万恶于一身。受到最严厉指责的,是几代皇帝的极度奢侈与残暴。兴王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宫妃嫔,六院宫人,八千粉黛,花林香阵,丝毫不逊色于京国长安。
史书上,刘□是一个嗜血成性、以杀人为乐的暴君。雕刻南薰殿的龙柱时,大批匠役,因为手艺达不到刘□的要求,而遭到诛杀。为了震慑百官,刘□发明了炮烙、截舌、灌鼻、肢解、刳剔、烹蒸、锤锯等各种酷刑,随意残害无辜。他折磨人的方法,花样百出,无奇不有,聚毒蛇在水中,把人投进去,名为“水狱”;又把人下汤镬“焯水”后,再放在烈日下暴晒,或洒上盐醋,令其肌肤腐烂,但人还没死,还可以起立行走,血腥臭恶之气,充沸殿庭。施刑之时,刘□还喜欢亲临观看,受刑人愈是痛苦挣扎,他便愈是兴奋。《新五代史》说刘□“每视杀人,则不胜其喜,不觉朵颐,垂涎呀呷,人以为真蛟蜃也”。这类故事,经过几百年相传,到清代的《南汉书》,说刘□“每决事,垂帘便殿,有司在阶下屠脍罪人,帝必垂涎朵颐,若嗡其膏肉气者”。
文学化的描写,历历如绘,用现代人的常识去看,很难相信是信史。它更像《聊斋志异》或《封神演义》里的山魈恶鬼。把污水泼在敌人身上,以便从道德上处死他,历史上司空见惯,名其为贼,敌乃可克。官史野史,概莫能免。
刘□的脑筋并不糊涂,临死时,对家族的事业,似乎有所预感,流着泪说:“奈何吾子孙不肖,后世如鼠入牛角,势当渐小尔!”刘□死后,庙号高祖,谥天皇大帝。第三子刘玢承嗣大统。史书照例嘲讽一番,说此子昏昧无能,不亲政事,父皇还没下葬,他便召伶人到宫中饮酒作乐,又让男女赤身裸体嬉戏,供他观赏。《南汉书》说,刘玢喜欢“夜与倡妇微行入民家,左右忤其意辄死”。因为害怕被自己的兄弟所害,刘玢规定出入内宫,都要露体搜查。但他才做了两年皇帝,还是被弟弟刘晟杀了,死后连庙号也没有。
刘晟夺了王位后,害怕其他兄弟学他,于是大开杀戒,把13个弟弟统统杀死,连他们家的男丁也一个不留,全部杀绝,所有女子纳入宫中。在史书中,他是一名酗酒的暴君,设汤镬、铁床、刳剔等酷刑,号称“生地狱”。他喝醉时,让伶人头顶瓜果,挥剑试砍,却把伶人的脑袋砍下来了,第二天假装什么也记不起。虽然没人夺他的王位,但刘晟也不过39岁就死了。
后主刘鋹16岁登基,他更加不堪了,对珍珠嗜爱如命,有一支多达五千人的队伍,专门打捞珍珠,其中两千人在合浦,三千人在大步海,即今天大鹏湾、香港大屿山和深圳湾一带。两地的采珠场都称为“媚川都”(俗称“媚珠池”)。采珠方法非常粗暴,用绳子把石头绑在采珠者的身上,丢到水里,沉到几百尺的水底去采珠。扯上来时,多半已溺毙,没死的再丢下去。珍珠出水,人骨沉海,皇宫内珍珠堆积如山,海底人骨也堆积如山。
刘鋹在位期间,兴建了大量的宫苑与佛寺,史书形容他“酷奢”。他所居的宫殿,梁栋、帘箔均以珍珠和玳瑁为饰;万政殿的一根柱子,就耗白金三千锭,以银为殿衣,间以云母,穷极华丽。
刘鋹和他的几位先皇一样,设置烧煮、剥剔、刀山、剑树等酷刑,又驱赶罪人与老虎、大象搏斗以取乐。但刘鋹却深信自己是一位仁君。他让人为他和两个儿子塑造铜像,供奉在开元寺,让后世万民瞻仰。第一次铸造出来,刘鋹不满意,把工匠拉去砍头了;再换一批工匠,铸出来还是不满意,又把工匠拉去砍头了。就这样换了几批工匠,才用无量的鲜血,把铜像铸成,放置在开元寺的东庑。
刘鋹有蟾姬和媚猪两名宠妃,媚猪还是个波斯美女,被后世史家判为妲己一类“妖妃”,要为南汉亡国扮演红颜祸水的角色。刘鋹要宫女在内殿斗玩“斗花”游戏,供他娱乐。所谓“斗花”就是让宫女摔跤。在河南海幢寺旁,有一座“南汉梳妆楼”,相传有妃子因为与蟾姬、媚猪争宠,被贬入“冷宫”,独居于此。几百年后,清光绪朝举人郑权来凭吊,见梳妆楼早已湮没,只剩下一条冷巷,几间破屋,不禁怆然赋词:“故国悲凉,梵宫岑寂,几间破屋人家。访绮楼遗迹,尽化尘沙。妆镜香奁俱渺,都莫问,往日繁华。伤心处,斜阳古木,怕听啼鸦。”
刘□时的内廷太监有三百多人,刘晟时增至一千多人,刘鋹时大幅飙升,《闻见后录》说有七千多人,而《南海志》则说有近二万人,差距之大,近乎随心所欲。龚澄枢作为四朝太监,官至内太师,操纵朝政。女巫樊胡子与龚澄枢相勾结,自称玉皇附身,在宫中施帷幄,列珍玩,设玉皇座,紫衣霞裾升座,俨然玉皇大帝的代言人,政事统由她所决,刘鋹反而拜倒在座前,唯唯听命。这样一个残暴荒淫、纲纪崩坏的王朝,不亡是无天理。
然而,历史也有另外的一面。
史书上关于南汉皇帝种种暴行的记述,溯其来源,大部分出自宋人著作,后世史家互相援引,添油加醋,越描越黑。大宋既灭了南汉,自然要把它渲染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王朝,这样才能彰显自己“替天行道”的正义性。但是,如果南汉如此暴戾恣睢,天下人恨不得与之皆亡,又怎么创造出几十年繁荣稳定的局面?明人王夫之在《宋论》说刘□“坐拥百粤,闭关自擅,而不毒民以与吴、楚争强”。这是南汉繁荣的关键所在。没有了北方的干扰侵掠,加上宽松的营商环境,自然民安物阜。
南汉对人才是非常重视的。乾亨四年(920),刘□设置选部贡举,选拔进士、明经十余人,模仿唐朝旧例,岁以为常。由于重视庠序,复开贡举,设铨选,一切步武盛唐规摹,吸引了不少唐世谪宦子孙,为避战乱而逃往岭南。南汉朝廷都一一妥善安置,从而出现了《南汉书》所说的“名流毕集,分任得宜,岭表获安”的安稳局面。这些人也把盛唐文化带到了岭南,南汉国被治理得头头是道,经济繁荣,全赖这批能臣。
唐朝进士赵光裔,曾任膳部郎中、知制诰,后梁太祖命刘隐为清海、静海节度使,以赵光裔为官告使,刘隐把他留在身边,奏为节度副使。刘䶮登庸纳揆,赵光裔受命为兵部尚书,改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洛阳,难免日夜思念,不时流露出想回北方的念头。刘□悄悄派人到洛阳,把他两个儿子及家属,全部接到广州。赵光裔深为感动,从此死心塌地,衔结相报,成为刘□朝的柱石之寄,做了二十多年宰相,“府库充实,辑睦四邻,边烽无警”,号称贤相。
刘□并不是一意孤行的人。他登基之初,雄心万丈,砥兵砺伍,准备对外用兵。有大臣劝他:“岭南久被征战,妨百姓耕耨,苦不聊生。陛下建大号,耆定疆宇,正宜弭兵息民,奠安南土。今穷兵黩武,日事战争,非太平所宜有也。”刘□被兜头浇一盆冷水,但没有把进谏大臣杀掉,而是再去征求高僧如敏的意见。
当日刘□还没到禅院,如敏已知道他要来,留下一函,然后坐化。刘□来时,吃惊地问禅院僧人:“师几时得病?”僧人回答:“师无病,有一函呈陛下。”刘□展开信函,里面写着八个字:“人天眼目,堂中上座。”刘□如红炉点雪,霍然醒悟,打消了用兵的念头,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
刘□在乾亨寺的后院,辟了一处园林,作为避暑之地,方便他与寺僧交谈。清人徐承烈的《听雨轩笔记》,描述这个园林:“树石亭台,廻廊曲沼,颇饶幽趣。”得到刘□礼遇的高僧,包括益州僧竟钦、江南僧文偃、如敏和灵树寺知圣、光运寺证视、灵鹫寺景泰等。文偃在岭南弘法近四十年,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云门家风”,以“函盖乾坤”“截断众流”和“随波逐流”作为精神依归,蕴含机锋无限,被徒众称之为“吹毛剑”。
刘□奉文偃禅师为自己的“精神老师”,经常上门请益,甚至为了听文偃说法,多次御驾亲赴韶州。那时交通极不方便,从广州到韶州,路途遥远,车马劳顿,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云门家风对刘□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从来没有史家去研究。
在刘□陵墓中发现的《高祖天皇大帝哀册文》,说刘□“凝情释老”,意思是他信奉佛家与老子的学说,甚至超过儒家。释老学说都带有出世色彩,道家主张“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佛家主张“涅槃寂静”。刘□的这种思想倾向,直接影响了他的子孙,以致个个都信奉释老。但如果说他们都以释老学说修身治国,却又不是。南汉时代在城厢遍布丛林宝刹、人工湖泊,如此庞大的工程,究竟需要动用多少劳力?需要多少财宝去堆砌?仅以骄奢放逸而论,说南汉是一个“清心寡欲”的释老朝代,亦难以令人信服。这种自相矛盾,正是南汉王朝最令人困惑的地方。
南汉四个皇帝中,对佛教投入最大的是刘鋹。史书上说广州的二十八寺,都是他当政时建的,但他在位只有13年,掐头去尾,也就只有七八年时间,给他去建这二十八座佛寺。这些寺庙有多大规模,史书上并无记载。其中南七寺之一的大通寺,坐落在花埭河口,到宋代还在,是著名的大寺。
大通寺的创始人达岸禅师,是曲江人,据说他出生前夜,父亲梦见有金甲神人道喜:“明天有圣僧到你们家暂住一段时间,这是几生修到的因缘,赶快打扫房间,恭迎圣僧。”梁贞明四年(918)正月十一,达岸降生。他从小很有慧性,举手投足都像出家人,家人让他读《孝经》,他说还不如读佛经。他于18岁那年削发出家,后来到乾亨寺挂单,住在风幡堂里,感悟六祖惠能的开示。刘鋹听说来了一位高僧,顿生向风慕义之心,沐浴更衣,毕恭毕敬,赴乾亨寺拜谒,请达岸在广州建一座寺院。
达岸禅师遍寻广州各地,找不到一处好地方。某日乘船过白鹅潭,忽然刮起大风,仓猝间在花埭登岸避风。上岸后,忽见一片浓翠蔽日的松林,奇花遍径,异草生香,俨然是离绝尘境的净土。达岸指着说:“除此再无别处矣!”于是由朝廷拨给经费,选择吉日,平地筑基,先建大殿,再建各处楼台殿阁,遂成一座煌煌佛寺。佛寺盖好后,刘鋹赐名宝光寺,达岸做了首任住持。
达岸在大通寺一住十几年,在这期间,广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他见证了南汉国的覆亡。到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农历正月十一,达岸禅师在寺中坐化。人们记起他降生是正月十一,圆寂也是正月十一,不禁产生许多神秘猜想。相传达岸圆寂时,“灵光烛一室”,经久不散,肉身七日不坏,面容如生,还长出了胡须和指甲。弟子们为他妆漆、涂金粉,做成全身舍利的肉身佛供奉。
这位深得刘鋹尊崇的大和尚,入灭六百年后,传奇故事还在延续。宋政和六年(1116),宝光寺更名为大通慈应禅院,俗称大通寺。明万历六年(1578),广东大旱,禾稼枯死,民众把达岸禅师的肉身从大通寺请出,用船载过白鹅潭,抬到光孝寺举行祈雨仪式。仪式还没完毕,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水深三尺,民众载欢载笑,家家布施。清康熙朝《南海县志》亦有记载:“大通寺在大通堡,有达岸禅师肉身求雨辄应。”
祈雨仪式结束后,人们准备把达岸禅师的肉身送回大通寺,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有人用杯珓卜算,说禅师想留在光孝寺。于是人们便在光孝寺为禅师辟了一间龛室。当达岸禅师的肉身进入龛室时,芳村传来惊人消息,说大通寺失火,全寺烧塌了。
大通寺有一口龙霞井,每逢风雨前夕,便有烟霞缭绕升腾,又称“烟雨井”。清同治朝《番禺县志》载:“烟雨井在大通寺中,晨熹初散,常袅轻烟,所谓大通烟雨是也。”坊间流传着许多这口井的奇闻,有说天气晴朗时,从井中可看到白鹅潭的帆影;也有说夜深人静时,从井口可隐约听到白鹅潭的弦歌声。某次寺中水工从井中汲水,扁担不慎掉落,后来在白鹅潭上发现,于是坊间流传一段歌谣:“扁担放井流,白鹅潭上收。阳光照船影,井口见船浮。”
刘鋹的向佛之心,还从另外一件小事,反映出来。乾和七年(949)文偃禅师在韶州证真寺圆寂,肉身在方丈金塔中封存了15年,直到大宝六年(964)开启金塔,文偃肉身竟然重新长出胡须、头发,手脚肌肤柔软如生时。刘鋹诚心敬意,把文偃的真身迎入宫中供奉,并举行了非常隆重的仪式,百戏联演,通宵达旦,允许百官和平民入内庭瞻礼,甚至连外国商人也可以入宫观瞻,身份是平等的。刘鋹颁旨赠文偃为大慈云匡圣宏明大师,升证真寺为大觉禅寺。
刘鋹平日不太理朝政,大小事都交给太监龚澄枢去处理,自己沉迷于手工艺,经常设计与制作一些穷工极巧的小玩艺,自得其乐。南汉国亡后,他被宋军俘获。南唐后主李煜的命运与他差不多,被囚期间写了很多感人至深的亡国词,流传千古。刘鋹不会诗词,他把时间都花在摆弄漂亮的工艺品上了,亲自动手,用珍珠编织了一副华丽的“珠龙九五鞍”,献给宋太祖赵匡胤。赵匡胤赞赏不已,感慨地说:“鋹好工巧,遂习以成性,倘能移于治国,岂至灭亡哉!”
除非南汉几个皇帝都有严重的双重人格,否则,那种看见杀人就垂涎朵颐、食指大动的“聊斋怪物”,与笃信佛教,到处兴建寺庙,念经诵佛,整天“我佛慈悲”,沉溺于手工艺的人物形象,很难重合起来。到底哪个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历史对刘鋹的评价,也是错综复杂的。明嘉靖元年(1522),广东提学副使魏校在广州大毁淫祠,把刘鋹父子铜像推倒砸烂,铸成几十面大铜镜,分送朝中的达官贵人,暗寓“以史为鉴”之讽,让他们每天都照镜子,看看有没有贪黩的模样。这代表了主流的观点,认为刘□、刘玢、刘□、刘鋹都是无道的昏君和暴君。但也有另外的观点,把□奉纲纪严明、护国庇民的神灵,在广州的城隍庙里刘□居主神之位,被当成广州的保护神。
眼看它楼塌了
坊间相传,在南汉灭亡前好几年,各种各样的凶兆,已纷见迭现了。大宝三年(960)发生日蚀;大宝四年(961),宫中长出芝菌,野兽碰撞寝门,苑中的羊吐出珍珠,井旁的石板自己立起来,行走百余步才倒下;大宝十年(967)发生日蚀,并狂风大作,把真谛栽种在法性寺的菩提树,连根拔起;大宝十三年(970)的异象更多了,白天有日蚀,晚上有流星雨,“众星皆北流”,《南汉书》用12个字形容:“狐鸣鬼哭,妖怪日作,灾异叠见。”刘鋹时城中发生火灾,朝廷要家家准备大桶防火,有占星家出来解释:大宋分野属房,与“防”同音,“桶”与“统”同音,即宋要一统天下。坊间儿童传唱:“羊头二四,白天雨至。”卜工又解读为辛未二月四日,宋师兵临城下。诸如此类的事情,激发起坊间巨大的惊异、恐惧、焦虑,人心惶惶。
《南汉春秋》记载了一个故事:某日,珠江上顺水漂来一片浮田,上面种有稻米,人们纷纷围观,忽然有人说:“地宜静不宜动,一旦浮动,在水旁而有米有田,于字为潘;禾者,五谷之美。其必有姓名潘美者来获斯土。”这种故事的可信度很低,大抵是事后诸葛亮的杜撰。当时如果有人敢这么说,早被官家拉去砍头了。
宋开宝四年(971),北宋大军在潘美的统率下,浩浩荡荡,连陷贺州、昭州、桂州、连州、韶州、英州、雄州各处,直捣广州。大宋之所以要征讨南汉,原因与秦始皇、汉武帝差不多,就是不允许在自己武力可及的范围内,有任何独立王国的存在。赵匡胤登基后,南方诸国纷纷以珠宝进贡,表示臣服,但南汉却一个使节也不派去,一封信也没有。赵匡胤让南唐后主李煜派人游说刘鋹归宋,刘鋹不仅一口拒绝,还囚禁了李煜的说客。赵匡胤勃然大怒: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于是,一场毁灭广州的战争便爆发了。
刘鋹派大军骑着大象出发,北上阻击。那些大象体型庞大,巨耳长鼻,八面威风,每头驭十几人,高牙大纛,金戈甲胄,鼓进金止,风云簇拥,倒也气势不凡。可惜宋军一轮箭雨射向象群,大象负痛,狂奔乱突起来,把南汉兵都抛到地上,尽情践踏。
南汉不能敌。刘鋹决定弃城逃亡。他把宫中的奇珍异宝装了十几条大船,准备从海路逃走。城中忽然火发,昌华苑首先起火,翻腾怒卷的火焰和浓烟,直冲云霄,在城中的西湖药洲和珠江南岸千秋寺都清楚可见。随后,各处的宫殿、馆苑、仓廪,也纷纷陷入火海。
这场大火,究竟是什么人放的?《宋会要辑稿》说是刘鋹使人放火的:“刘鋹知城隍之必陷,将府库以自焚。烈焰连天,更甚昆岗之火;投戈散地,甘从涿野之诛。”《南汉书》则说是龚澄枢干的,当宋军逼近广州城时,龚澄枢与廷臣相议:“‘北军之来,不过利我国珍宝耳!今尽焚之,使得空城,无以守,必不能久驻,当自还也。’乃纵火焚宫殿、府库,一夕皆尽”。
龚澄枢以宦官操控朝政,被史家认为是断送南汉的头号祸首,当年谶书说“灭刘氏者龚也”,刘□以为自己改了名字就没事了,不想却应在龚澄枢身上。龚澄枢被俘后,押入开封,宋太祖曾追问是谁放火。龚澄枢不肯承认是他所为,南汉谏议大夫王珪当着宋太祖的面,向龚澄枢吐口水,掌掴其面颊,骂道:“尚不自承,欲推过何人?”如果在龚澄枢呼风唤雨之时,王珪敢这么做,倒是一条铮铮铁汉,但现在龚澄枢已是阶下囚,如此表演就有点难看了。龚澄枢只好低头引服。
不过,也有人说,这火是宋军放的。当宋军逼近广州时,南汉军在马径设防,以竹木编为栅栏,抵御宋军。潘美派人潜近,四面纵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马径在哪里呢?《南汉书》说“去兴王府裁百余里”。但有人考证,马径就是广州城北的马鞍山。清人仇巨川的《羊城古钞》写得更清楚:“(潘)美率励士卒兼程趋栅头,遣丁夫数千人持二炬间道抵栅,及夜,万炬俱发,会天大风,火势益炽。鋹众惊扰,美挥兵急击之,鋹众大败。”从这段记述可知,刘鋹并不知情,这场被宋军点燃的大火,把他吓坏了,以至于全盘瓦解。
很可能双方都有纵火,内外交攻,酿成巨灾。总之,广州再经历了一次焚城惨祸,这场大火烧得十分彻底,三宫六苑、二十八寺,几乎无有幸存,长寿寺和千佛塔,也在这场大火中,被彻底焚毁。20世纪60年代的六榕寺主持觉澄大师在追述寺院历史时说:“赵宋初年(太祖开宝四年,即971年)遭兵燹,寺塔毁于火,片瓦无存,顿成废墟。”当所有皇宫与寺庙被夷为平地时,也就意味着,广州全城,几乎都被夷为平地了。胡宾王在南汉朝曾任中书舍人,知制诰,他在《刘氏兴亡录》中感叹:“兵火四焚,天地黯惨,六十余年基业,一旦煨烬。”
城中起火后,刘鋹带着一班妃嫔,踉踉跄跄来到珠江边码头,才发现那些满载财宝的船只,已被捷足先登的太监胁持而去。刘鋹走投无路,只得素车白马,出城北七里迎降宋军。刘鋹被俘后,对赵匡胤乞怜说:“臣在南汉,名为君主,实为臣下,龚澄枢才是真正掌权的君主。”赵匡胤果然不杀刘鋹,把龚澄枢、媚猪一干人等,推出千秋门外斩首示众。
一场繁华春梦,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南汉凡四朝五十四年,至此覆亡。太平兴国五年(980),刘鋹去世,葬于韶州城北的王山。
岁时伏腊,春去秋来,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在广州小谷围北亭村有一座名叫青岗的小山头,荒草萋萋,杂木丛生,毫不起眼,当地乡人都叫它“刘王冢”,这里埋着一位南汉的皇帝。
小谷围古名“海曲”,是刘□狩猎之地,附近有一座“昌华南苑”,以供驻跸之用。如今北亭村的北面,还有一个叫昌华的地名。北亭和南亭是当年为皇帝狩猎而建的风雨亭,现都已成了村庄。2004年,小谷围兴建大学城,在穗石、南亭、北亭等六个行政村,共发掘汉代以来的古墓葬、古遗址超过130座(处),其中以北亭村的南汉德陵与康陵、南亭村的明代石人石马墓和穗石村的清初炮台群遗址,最为珍贵。
传说在这片毫不起眼的山岗上,至少有十个刘王冢,百年来很多人试图盗挖,但一无所获,于是当地有“十个刘王九个空”的说法。刘□的康陵在北亭洲,明崇祯九年(1636)秋已经被人挖出来了,《羊城古钞》对陵寝内的陈设,有详细描述:“堂宇豁然,珠帘半垂,左右金案玉几备列。有金人十二,举之重各十五六斤。”中间有两座皇帝、皇后的金像,各重五六十斤;旁边还有白银铸成的十八学士;墓室都用“金蚕珠贝”铺地,在旁边的“便室”里,有直径达三尺的宝镜,“光烛如白日”;还有宝砚、碧玉盘等物。在哀册文碑上刻有“康陵”,故判断为刘□陵。
盗墓者并没有把宝物搜刮一空。2003年挖掘时,还挖出了272件青瓷罐和釉陶罐,这是广州第一次发现如此众多的五代官窑瓷器。其中青瓷胎质坚硬,釉色青中闪灰,晶莹透亮,是五代青瓷中的上品。还有一些木瓜、香蕉、马蹄、茨菇、桃子、柿子的素胎无釉象生陶瓷,当为象生祭品。
与此同时,另一支考古队在人称“瓦碴岗”的小谷围大香山东南坡荔枝林里,又发现一个面积达1.28万平方米的南汉遗址,最初以为是南汉郊坛,但挖下去才发现是皇帝的陵墓。在墓前室靠封门处,竖立着一通保存完好的哀册文碑。首题“高祖天皇大帝哀册文”,38行共1062字,自铭为南汉高祖“康陵”,于大有十五年(942)四月崩,于同年九月“迁神于康陵”。人们恍然大悟,这才是真正的康陵,原先那个所谓“康陵”,其实是刘隐的德陵。真正的康陵也被多次盗挖,所余的随葬品,寥寥无几。
南汉第三代皇帝刘晟的昭陵,在萝岗的石马村,原黄陂果园场后面,早在1954年就被发掘出来了。墓里出土了三十多件青釉瓷罐和一百多件深灰陶罐。墓前还有两只风化的石马和一头石象,凝立于风雨残阳中逾千年,提示着后人挖掘的方位。刘晟生前杀尽兄弟才夺得皇座,享了15年荣华尊贵,然说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到头来亦不过一抔黄土,供后人挖了又挖。清初高僧大汕的《素馨田》词,透露出无限欷歔:
当年左纛称尊,徧别院离宫,嫔颜如蕣。
霸图何处,流花逝水,代移风尽。
苍茫无限事,叹故国繁华,空半瞬。
谩劳著,怀古多情,对花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