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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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勾销

逍遥子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往前走,熊清提心吊胆跟上。

慕容幽歇斯底里的哭声一直在山间回荡,凄厉惨烈。

走着走着,逍遥子忽然停下脚步。细雨中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走回瀑布边,跃上一块巨石。熊清不明所以,跟着爬上去往下看。

落水声声,慕容幽瘫坐在断崖下的溪水边痛哭,一头长发被雨水淋湿,粘在惨白脸上,说不出的凄惨。

熊清心有所动,低声问逍遥子:“她哭什么?”逍遥子沉默,慢慢道:“她妹妹已经废了,她跟我半个月又跟丢了。如果空手回去,她和她妹妹没有好下场。请她们的不是一般人。”他说着说着,神情渐渐恍惚。

细雨未停,溪水不断,他站在山石上身影分外萧瑟。

熊清想如果他是杀手,辛苦半月一无所获,如今困在深山里毫无头绪,大概也要崩溃,更不必说一个女人。

慕容幽虽是个杀手,却始终是个女人,还是个盲眼女人。

“可她们要杀你。”熊清轻轻道。

逍遥子似乎并未听清,缓缓道:“对,要杀我。”他忽然将头发尽数拨到肩膀前,拔出长剑,反手横在颈后。

熊清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逍遥子低下头,熊清只见他嘴角一弯,而后长剑往下一划。熊清倒吸一口冷气。逍遥子左手往颈后一抹,抽回手时,手中一块人皮鲜血淋漓。那上面纹着一个黑色花纹,三条线弯弯曲曲,似道随手写意的流水。

逍遥子折下一根树枝,将它穿在树枝上,扬手一掷,树枝似箭射出,落在慕容幽身前草地上。慕容幽听见风声,猛地抬起头,没有眼睛的脸转向瀑布上面。熊清心说不好,正要后退,逍遥子高声道:“慕容幽!拿回去交差!说逍遥子已经死了!”

空山细雨,流水淙淙。

逍遥子已经死了。

慕容幽惨白的脸直直朝着断崖上方,双手朝前摸索,摸到树枝穿的人皮,动作就停了。她呆呆地坐在溪水边,任雨水打湿衣服,没有任何表情。

此刻逍遥子已带着熊清踏上另一条更崎岖的山路。

“她们原本是江南明秀山庄慕容庄主的千金,谁料被仇家拐走,卖去了海外。后来回到中原,两个人已没了眼睛,而且性情大变,学了一手狠毒的掌法。

慕容老庄主遍发武林帖,宣告江湖她们已不是慕容家的人,不久后他就一病死了。那时她们才真正当了杀手,两人又喜欢在夜里装神弄鬼,不知多少人被活活吓死。”

逍遥子十分反常,好像有一肚子关于慕容的话说不完。熊清原本走在他身边,过狭窄小道时又落在后面,可逍遥子还在说话,根本不在乎熊清在没在身边。熊清见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已经湿透的衣服又被血染红一片,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走到一处坍塌破败的凉亭,前方山路已断。逍遥子终于沉默,说了一句“进去”。两人钻进凉亭,凉亭里已长满荒草,熊清搓着手,看着逍遥子在荒草中翻来翻去。他已不想再问,逍遥子肯定又藏了东西。

果然,逍遥子掀开一块石板,从下面拿出两个铁钩绑在手腕上,对熊清道:“我先上去,再放绳子拉你上来。”

凉亭一边是道数丈高的绝壁,寸草不生。逍遥子钩住山石缝隙攀岩直上。他衣服染血,身形敏捷,倒像一朵红花一路开上山顶,临风招摇。熊清忍不住喝了声彩,跃跃欲试。

最后他花了半个时辰到达山顶,还掉下去一回。

熊清灰头土脸跟着脸色铁青的逍遥子往前走,发誓要好好学功夫。

翻过这座山头,两人又从林间小路下到一处山窝。树丛前有两座简陋的木屋,站在木屋前放眼四望,天已渐黑,群山茫茫,杳无人烟。

熊清跟着逍遥子进了其中一间木屋,逍遥子点起烛火放在桌上,随即摊倒在遍布灰尘的木床上,整个人都似放松下来。熊清环顾四周,见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外,只有一排整整齐齐的酒坛,从门边一直堆砌到屋角。

“这里是你的家?”熊清道。

逍遥子微微闭着眼,喃喃道:“简陋了些,见笑。”

熊清憨笑:“比我在黑屋的那间房子好多了。”

逍遥子道:“黑屋?”

熊清道:“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

逍遥子拿手盖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贩卖奴隶的地方有很多,出名的青玉楼、白衣坊几个,不知道荣引去的哪家。”

熊清连忙道:“没关系。”

逍遥子又躺了会儿,懒洋洋地起身下床,往外走:“隔壁就是荣引的屋子,你住那里。”熊清跟着走进荣引的木屋,略微一惊。荣引这间屋子布置得书香气十足。不仅有床有桌椅,还有一个古朴的书架,架上整整齐齐放满书。墙上挂一幅泛黄的荷花图,桌上摆一套文房四宝,窗上挂了竹帘。

熊清道:“……师父,我同你换一间吧。”

逍遥子揉着眉心:“不行,我要喝酒。”他朝书架挥了一下手,“那些书,你没事看看。都是好书。”他还找出一口锅,两个碗,熊清自觉拿走,去屋外找山泉洗刷。

山雨一直到傍晚才停,天边云散,凉风悠悠。逍遥子坐在门前石上喝酒,看着熊清生火做饭,感慨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

熊清熟练地淘米,下锅,问逍遥子:“为什么?”

逍遥子道:“因为以前都是荣引做饭。”

熊清手顿了顿,继续搅动锅里的米:“你和荣庄主以前也常来这里?”

逍遥子喝了一口酒,叹气:“我先发现这里,他知道后也来盖了间屋子。我们常来这里住上几天,散心。”

熊清道:“荣庄主是你的好朋友?”

逍遥子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你该叫他师伯。”

熊清一言不发,盯着沸腾的水。锅里腾起热气,很快沾湿他的脸。

逍遥子喝酒,没再说话。

晚间熊清回到屋子,点起灯。微冷的山风掀动竹帘,飞虫绕着摇曳的烛光转悠。熊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床上打开。这是本医术,书页已经发黄,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植物。熊清又抽出一本,还是医书。他索性将每本书都翻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荣引真的醉心医道。

熊清实在无法想象,荣引那个暴躁的瘸子,会像书生一般在灯下看书,挥毫作画。

那天晚上熊清又做了一夜噩梦。

梦里他回到了九道山庄,天边一片昏黄,荣引站在他身前大声喝骂,一双眼布满血丝。飞扬的黄沙中有女人细碎的呜咽,忽远忽近。熊清不停狂奔,却一直找不到那个女人。

而后他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

熊清连眼睛都没睁开,迅速起身穿衣下床出门。逍遥子吃了一惊:“挺快啊。”

熊清用力揉揉眼睛才清醒过来,哀叫:“我以为要上工了!”他跑回屋,拿起剑又冲出来,跟着逍遥子往山顶上爬。

此刻天色未明,天边挂几颗残星,山中薄雾迷蒙。两人摸黑爬到山顶,熊清被冷沁沁的山风吹得哆嗦,抱着手臂问:“师父,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逍遥子盘腿坐下:“看日出。”

熊清道:“……看日出?”

逍遥子问他:“你为什么想学剑?”

熊清怔怔道:“我想成为一名高手。”

天色太暗,熊清看不清逍遥子的表情,只是听见他似乎笑了一声。熊清追问:“我要怎样才能成为一名高手?”

逍遥子道:“首先,把你剑上的玉牌摘了。”

熊清默默摘下玉牌放进怀里。他手中只有剑了。

“然后,等太阳出来,你就拔出剑刺向太阳。”逍遥子对熊清说,“把这个动作练二十万次,你就是一个高手了。”

熊清傻了:“怎么拔剑?怎么刺?刺哪里?师父你什么都不教我,我怎么练?”

逍遥子道:“你不需要知道怎么练,只需要练,在练的过程中自然就明白要怎么练了”

熊清道:“一直刺太阳吗?”

逍遥子道:“嗯,早上朝东刺朝阳,中午朝天刺艳阳,傍晚朝西刺夕阳。你问题太多了,都问的我忍不住作诗了。”

熊清道:“你练了多少刺了?”

逍遥子眼睛都不眨:“十一万四千八百六十三刺。”

熊清震惊。逍遥子补充道:“你比我幸运,我的剑只能叫斜阳剑。”

熊清问:“你的剑为什么叫斜阳?”

逍遥子平静道:“因为我发现可以这样练剑的时候,就只能看见斜阳了。我渐渐明白斜阳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因为它之后就是黑夜。死一样的黑夜。”

熊清忽然一阵战栗。他想起九道山里的山洞,逍遥子在里面躲了整整五年。他记得那个山洞顶上有条缝隙,会透下一点亮光。山隙向西,透进来的只能是斜阳余晖。

一个身中剧毒,双眼几近失明的人,躲在空无一人的山洞里,只能每天朝着短暂夕阳刺出手中长剑。

这样练成的剑法,该是多么绝望,多么冷酷的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