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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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走村

我的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在父亲消失之后,姑父的这一番细声细语,尤其是油纸里面层层包裹着的两个灯盏糕,就像一股暖流一样注入我的心田,顿时打通了我的五脏六腑,像通电一般使我的周身亮堂起来。

我的床底下,只有一个真真实实的漂流瓶。

现实生活不像梦境,漂流瓶会由一个幻化出无数个,但即使只有一个,它也已真真切切地改变了我的生活。父亲没有回来,我成了孤家寡人。

海边的生活已不能继续下去了。即使我愿意一个人独自生活,村里的人也不愿意。要知道,父亲除了捕鱼,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看守防护林。父亲许久没有回来,他们需要换一个成年的守林人,好为村里守护海边的那一片木麻树,要不然,树木就会被偷偷地砍伐,不用几年时间,台风就会长驱直入,直接扑向村庄。何况,一个八岁的孩子,真的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吗?

我感受到了村里人对我的关心,他们的关心中包含着同情的成分。我的木屋门口,经常会出现几个鸡蛋,有时候也会有一小块猪肉和赶海人刚刚捕捞上来的几条鲻鱼或小黄鱼,以及小青蟹和虾蛄。有一次,我得到了一袋大米。他们并没有留名,或者和我打一声招呼,即使他们刚欲离开时遇到了我,他们的脸上也有着秘密被发现后的不自然的微笑,好像是行窃而不是做了一件好事。村里还派来了一个老人,也许是村长的父亲,也许是村长的叔伯。老人早晚来看看我,有时候帮我烧顿饭吃,唉声叹气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的孤单变成了无依的孤独,不,是无所依傍的孤苦。如果说父亲外出捕海只是让我觉得孤单,我的心中依然有一盏亮堂的灯,失去了父亲的我,心中的那盏灯灭了。

但我内心里还是盼望着父亲归来。我胡乱糟糟地生活着,跨过了一个年头。记得那是正月十五过后的某一天,到海边捕捞鱼虾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的时候,我的姑父——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父亲消失两个多月后,他神神秘秘地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一个天刚放亮的早晨,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小木屋的木门打开了,他一把将我从被窝里拉了起来,说:

“叶添,我和你姑妈已经帮你找了一户人家,你这就起床跟我走。也许你马上要开始过上好日子了。”

我的姑父居然还抹起了眼泪:“听说了你家的事情,我和你姑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这么小的孩子,要过这么苦的日子,哪一天是个头!”

在印象中,我只记得小时候见过姑父几次。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几乎都知道,只有经过劁猪匠的手,家里养着的生猪才会长膘。姑父就是一个劁猪匠,走街串巷,给家家户户圈养的小公猪、小母猪做绝育手术。他的皮囊里装着锋利的刀子、小铁钩和缝针、缝线。当然,最标志性的配置是他的那支短笛,只能吹出三个短音:哆咪,咪哆。他就这样顺过来、倒过去吹奏着,在各个村落中走过。在油菜花开放的季节,是他最为忙碌的时候,哪家哪户如果有小猪需要做手术,就会远远地循着笛音将他喊来。他的手脚是十分麻利的,踏进猪圈,一把将小猪的后腿抓牢,掀翻在地,用膝盖压住,然后用锋利的刀子在猪的腰间划开一个口子,再用小钩子勾出需要切除的部位,用小刀一切,用手指一塞,然后用针缝上几针,抹上一把草木灰就完事了。整个过程只需要三五分钟的时间,那也是小猪撕心裂肺惨叫的三五分钟时间,一待完事,痛苦不堪的小猪就会夺命而逃,顾不得身上还是血迹斑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再生育的小猪就会长膘,直至养成一口肥胖的年猪。在整个春天至炎热季节的到来之前,哆咪、咪哆的声音时常在乡间的上空游荡,尖锐而单调的声音往往搅得家家户户的小猪们烦躁不安。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它们一听到这种乏味而固执的声音就会在猪圈里急得团团转;而在野外悠游的小猪们则顿时如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窜,一头栽进露天的茅坑或脏兮兮的小河沟里是常有的事情。

我的姑父就是这样一个令所有乡村的小猪们闻风丧胆的劁猪匠。他长着一副高大的身材,虽然皮肤黝黑,有粗密的短发和浓黑的双眉,以及深陷的双眼,但看起来却显得文质彬彬。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喜欢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尤其是炎热的季节,他穿着白色或灰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衣显得十分飘逸和畅快。另一方面,他还喜欢撑着一把黑伞,他把防护乡间的骄阳和风雨这件事情做得十分完备,然而他依然长得那么黑,唯一的解释恐怕就是东海吹来的海风把他熏染了。

因为这样的特征,姑父虽然很少到我们家里来,我却对他记忆犹新。他少有的几次来到我们在海边的木屋里,无一不是这样一丝不苟的装束。他当然是应邀而来——我们家也养猪,也需要他那双灵巧的手——不然,他才不会千里迢迢跑到东海之滨的这片小树林里来。而我对他最感兴趣的,显然是那一支竹子做的短笛了。几乎不费什么周折,那支短笛在我的口中也会吹奏出哆咪和咪哆的声音来,在空阔的海边林地,这样的声音比起小鸟婉转的歌唱来实在不值一提,但也因为海边生活太过寂寥和乏味,这声音却让我感到新奇和有趣了。

所以,当姑父一把将我从乱糟糟的床上拉起来,我倒也没觉得有多少意外。我暗地里想,或许从此以后我将成为一个走街串巷的劁猪匠了,短笛吹奏,美妙自不待言。

但姑父和姑妈是为我寻了一户人家。反正也没有人为我做主了,我草草地收拾了一个包袱,就跟着姑父出了门。

写到这里,亲爱的读者可能会问,你的姑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来接你的不是你亲爱的姑妈,而是劁猪的姑父?显然,姑父一向走街串巷,他最早获知了我成为孤儿的消息。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我的姑妈是一个比姑父还要忙碌的接生婆。

出了家门我才忐忑不安起来,我几乎没有怎么出过远门,更不要说上过学。现在,却要迎向不知所终的人生。我问姑父:“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虽然姑父只顾埋头走路,但他也不隐瞒我什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

“我们要从新美洲出发,跨过七条河,然后到一个叫盐廒的村庄。你的新家就在盐廒。你知道的,我和你姑妈也住在盐廒。村里有户人家,欢迎你去和他们一起生活。这样,以后我和你姑妈也可以照应你。”

一听到姑父要带我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对姑父说:

“你等等我,我还要回屋拿一样东西。”

我一路小跑着回到木屋,钻进床底捧出了漂流瓶。我有急切的心理,要把这个隐藏秘密的瓶子带在身边。我不想随随便便把它扔在包袱里,于是又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带锁的木匣子。不用说,这就是我们家平时用来放钱的木匣子了,虽然木匣子里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什么钱,却是唯一一个可以藏东西的物件。

当我再次匆匆忙忙跑回到姑父身边,我的心里安定多了。我想,这下即使走再远的路,我也不必惊慌失措了。

如果把我的家乡江南平原比作一副手掌,那么,七条河流就像七根手指一样指向东海(当然,人的一只手是五根手指),最北端的就是新美洲,而盐廒就在最南的地方,七条河就是七个村庄,人们依河而居,繁衍成一个个村落,这些村庄的名字倒也好记:从第七河、第六河、第五河、第四河、第三河到第二河,然后就到了盐廒。盐廒其实就是第一河,这个村庄由于祖上曾家家户户晒盐而闻名。廒,就是仓库的意思;盐廒,就是堆放食盐的地方,它的名头自然盖过了第一河这个名称。就像一个人的大拇指一样,处在南端的这个村庄最为宽阔,因而也最为富庶。

江南平原河流密布,它们最终的指归是东海。再欢快的河流,再悲伤的河流;再宽阔的河流,再狭窄的河流;再笔直的河流,再弯曲的河流,它们都要注入东海,化作其中的一股汇流,并且难以辨认,不再分清彼此,也不再倒流往西。

走过七条河流,就要跨过七座木桥。沿着海湾,是一片呈弧形的木麻树林,它们被种植在防波堤上,阻挡着大海的波涛,也阻挡着怒吼的海风。一座座木桥,就在木麻树林间横架着。这些木桥只不过是两块木板架在小河的两岸,在那些稍显宽阔的河面,人走在木板之上,会轻轻晃荡起来,如果挑着重担,心就被提溜起来,生怕稍不留神就会跌入河中。

每走过一座小桥,姑父就对我说一声:

“到第六河了。”

“到第五河了。”

“到第四河了。”

这些,都是村庄的名字。有时候,他走在前面,过了小桥就在岸边等我。有时候,他会蹲下来抽一根卷烟,让我也休息一会儿。有时候,他让我先过河。“小心点”,他跟我说,“这座桥太破了,我都担心木板随时会折断,人就掉入河里了。”

过了第四河的时候,姑父在树林里的一个木桩子上坐了下来,对我说:

“我们已经走了一个时辰,走了超过一半的路程。你的肚子大概也饿了吧?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他学起了咕咕的叫声,逗得我忍俊不禁。不用说,我的肚子早就贴着后脊梁了,可是面对陌生的姑父,我只能咬牙坚持着,心里十分后悔,怎么忘了把灶披间的半块番薯带上。听到姑父这么说,我更觉得饥肠辘辘。

姑父从挎包里拿出来的,是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后,里面是两个香喷喷的灯盏糕。我立即想起了听过的一首儿歌:

灯盏糕,

膨膨起。

没铜钱,

馋得死。

灯盏糕的内馅是猪腿肉和白萝卜丝,外皮用黄豆粉、米浆粉和面粉拌和,用新鲜的猪油炸成。盛着它在油锅里炸的是六角形的铁勺,因此灯盏糕的形状也是六角的雪花模样,两面都炸得焦黄焦黄的,诱人的味道会让人口水直流。

我的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在父亲消失之后,姑父的这一番细声细语,尤其是油纸里面层层包裹着的两个灯盏糕,就像一股暖流一样注入我的心田,顿时打通了我的五脏六腑,像通电一般使我的周身亮堂起来。

“这两个灯盏糕,都归你啦。”姑父笑了起来,他的两个眼窝陷得更深了,尽管浓黑的眉毛很突兀,竟也温柔有加。说完,他又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用草纸包着的番薯,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两个灯盏糕蘸着热泪下肚,疲劳顿消。几乎不费什么力气,我跨过了第三座桥。

“从第三河到第二河的路是最远的,”姑父说,“过了第二河,就是盐廒了,也就是第一河,你就到新家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快出第二河的地界了。

一大片的苦楝树出现在眼前。正是苦楝果凋零的季节,它们像一个个缩小版的鸭梨,一串串掉落在地上,可惜不能食用,甚至连麻雀也不会多瞅它们一眼,因此苦楝果都是自生自落,自然腐烂。它们会在冬天时落光叶子,只剩几串黑黝黝的果子在枝头颤动。一到夏天,则是枝繁叶茂,小鸟和知了藏身其中,再顽皮的孩子也休想寻觅到它们的踪迹。

与这一片苦楝树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群小女孩。最大的一个女孩长我两三岁的样子,背上还背着一个戴着绒线帽的小孩儿;另一个比我稍大一点,手上捧满了苦楝果,似乎大家把捡到的果子都交到了她的手上保管;最特别的一个小女孩比我小一两岁的样子,理着小男孩的寸头;还有一个小女孩比我小不少,连走路都还有一点跌跌撞撞的样子。她们在苦楝树下捡着果子,鸦雀无声的样子让我很纳闷。看到我和姑父走过来,她们都立住了身子,很好奇地看着我。

姑父满脸堆笑地向她们走过去,热情地喊她们的名字:“银鸥、银娣、状元、及弟,你们看,我把谁给你们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