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8:寻找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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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圣

6月3号,星期三

偶遇

今天,我们有足足一天能用来探索,目前摆在面前的选项有两个:朝东进斯诺登尼亚山区,或往西上安格尔西岛。鉴于所有旅游指南都建议去斯诺登尼亚山,我和莉莉决定前往安格尔西岛。

反其道而行之,或许是缘自我和莉莉的天生倔强,或许是因为明早我们的行程必然还会穿过斯诺登尼亚山区,或许还因为,那里著名的板岩矿实在不是我们的兴奋触点。

为了登岛,我们重新买了一张更大更详细的地图,上面标记出了安格尔西岛上两个可能的巨石遗迹。其中一个位于安格尔西岛的西南角上,那是个被称为圣岛的地方。虽然我们不知道圣岛的由来,却被这名字吸引了——只要和神圣沾边,总是令我们向往的。

提到神圣,通常我们倾向于把神职人员和神圣联系在一起,但这种倾向经常给我们带来误解,甚至是灾难。僧侣、修女、牧师和教士虽然比普罗大众更自律,也更懂信仰,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依然是凡夫俗子。如果只凭一个人身披的长袍,就将其视为神圣,那么,我们就会注意不到自身的神圣潜能。而且,如果将神圣寄托在某些人群身上,一旦他们的行为和神圣背道而驰时,我们还会产生深深的幻灭感。作为一个骨子里有些浪漫的人,我非常能理解人们在对至圣的渴望中,很容易会赋予未知的事物以神格,或者从任何一种奥秘上、包括巨石阵中解读出神圣的况味。只是这样的寄托,其实是很危险的,有可能会伴随着破碎与寂灭。

这一天,又下起了大雨。虽然安格尔西岛对寻常游客没什么吸引力,没有起伏崎岖的山峦,大部分都是平缓富饶的农田,但这里的确是个安详愉悦的地方。穿过横跨海峡的桥后,我们直奔位于莫伊尔弗雷的第一座巨石遗迹。莫伊尔弗雷是个令人愉快的小村子,它让我们得以避开倾盆大雨,坐在野餐桌旁一边俯瞰海湾,一边吃了个愉快的午餐。在一个热情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那个险些被错过的小标记,走向了通往遗迹的单行道。

如我们所料,这个遗迹也是个支石墓,但它和前两天看见的支石墓有很多不同之处。首先,它在地图上有一席之地;而且,它位于树林里;此外,虽然它的盖石很大,但那十几个垫石却大约只高于地面六七十厘米;最后,它实在太丑了。

这是个造型矮墩墩的遗迹,它看起来就像小矮人从地下矿井深处进出用的通道。我们不知道这个支石墓为什么这么矮,也许因为它本身就是墓室的入口,也许在4000多年的时间里,它的承重石在巨大横石的重压下被挤进了地下。

看了好一会儿,我们离开了莫伊尔弗雷,前往圣岛。

半路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作为一个警觉性很高的司机,我看到主干道的另一边有一处遗迹。那是处立石或竖石碑古迹,它们大概高3米,彼此间隔20多米,就站立在未经开垦的荒野中。我停下车,敬畏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既没标在地图上,也没出现在旅游指南里,就好像一下撞进了我们的眼里。它们无须我们大费周章地打听或寻找,就简简单单地站在那儿,在路边,漠然高冷地等着和什么人不期而遇。

我不知道这些巨石之前的数量,但现在的这两块,正指向天空,形状和大小都惊人地相似,看起来似乎是天生一对。当我和莉莉向它们奔去时,发现它们都微微地朝着同一边倾斜,看起来更具有活力和能量,好像在催促我们快些前进。我们非常想要摸摸它们,但它们被厚实而有刺的铁丝网牢牢围住了,我们只能远距离地端详它们。

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处意外之喜,我们心怀感激地开往圣岛。圣岛和安格尔西岛被一条河隔开,我们一过了河,风景和气候陡然变化。安详丰饶的农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荒凉崎岖、饱受大风侵袭的土地。甚至房屋风格也突然变化了,这儿的土地和房屋都让我有了种荒凉贫瘠之感。

因为算错距离,我们错过了地图上标记的通往另一个巨石遗迹的岔道,开到了南堆栈。没想到,这成了个美丽的错误,当我们从停车场穿过马路时,发现有一条小路,路口有个不起眼的标记写着:这条路通向一个公元200年的“茅屋圈”遗址。再往前走,路上又出现了一个类似的标记,只不过在这个标记上,这座遗址的日期是公元前2000年,和前面形成了一个好笑的对比。

我们顺着小路走去,耳边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是三名工人,他们正在齐膝深的欧洲蕨里操纵着割草机。等我们走近,发现他们已经挖出了十几块石头,这些石头不是巨石,而是小岩石,大小几乎相似,每块都是马蹄形,直径约30厘米。这些应该是地基石,以前大多用来支撑茅屋。如果不是刮风下雨,我和莉莉一定会待上几个小时,试试得出个确切答案。但天气实在湿冷入骨,我们不想站在原地不动弹。

这个遗址过去或许是个大村庄,或许是个城市,曾经住着的或许是铁器时代的凯尔特人,也可能是其他人,但这对我们真的不重要。我们知道的是,我们正站着的地方是个地坑,而这个地坑里,藏着这里被称为圣岛的原因。虽然此刻我们被雨淋得湿透了,但我们都体验到了神圣的力量。

神圣也是不同的。圣大卫大教堂有种静穆的神圣;长屋农庄支石墓是天地和合的神圣;而这个地坑,则是第三种神圣。

结合

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神圣的。

当然,这是个很好的想法。现实是,我们不断走过看过,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和几个人,能让自己体验到神圣。

比如,我非常欣赏纯净自然美的地方,然而,却只有红杉树林让我有过神圣感。那些树林是如此寂静,披载着光芒。而更多的情况是,在一些建筑身上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对于后者,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之前,我不认为自己能从人类活动的场所中感受到神圣,但事实就是如此。长屋农庄的田地自有其美,但因为那座支石墓,它才成了神圣之地。对我们来说,南堆栈茅屋圈也是如此,寻常石头在地底下形成的环形小圈地基没有什么神圣之处,爱尔兰海的山坡也没有什么神圣之处,但这两样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对我们来说,就是神奇的一幕。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每一处人类建筑和自然之美的结合,都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在此之前,同样有此效果的结合,是位于康尔沃海岸的延塔杰尔的一处城堡遗址,它坐落在突起的岩石半岛上,四下是咆哮的大海。此外还有阿西西,它坐落在意大利内陆中部拔地而起的一座高山之腰,但并不是一处风吹日晒的废弃遗迹,而是个依然呼吸着的鲜活城市,当我坐在城市上空俯视它时,它的宁静和灵气扑面而来,似乎伸手就可以触到。

1978年,我和莉莉有幸去希腊以及基克拉泽斯群岛旅游。基克拉泽斯意为“环状”,中心位置是提洛岛,古希腊人将此岛视为他们的“圣岛”,因此,这里到处都是大庙宇的废墟。可是,无论是莉莉还是我都没有感觉到这里的神圣,事实上,我们觉得它也许是那些岛屿中最不神圣的。那趟旅行中,我们还参观了希腊另一处著名圣地:德尔菲神庙。那里的崇山峻岭风光秀丽,但我们依然没有那种心灵被击中的感觉。说来好笑的是,直到我俩去了埃皮达鲁斯的剧场,才重新感受到了灵魂的震撼,谁能想到呢,竟然是在一个剧场!

同样的,神圣很可能和人也没什么关系。很多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包括神职人员,他们都没有给我留下神圣感,反而是遇见过的一些无名男女,让我感觉到了信仰的力量。

当然,神圣和美一样,是见仁见智的。别人认为神圣的地方,我们去了后却感觉被泼了一瓢冷水,反之亦然,所以,千万别把这本书当成旅游指南。而同样的情况也会出现在看人方面,有些我认为神圣的人,在他人眼里却是魔鬼的化身,这足以证明,我们审视他人的眼光很难做到客观中立。

然而,神圣也并不是完全主观的。当我和莉莉的内心同时被击中,就证明这并非只是我自己的感受。有个检验证据或真实的方法,被称为“共识效度”,指当两个或更多不同的人,对一个现象做出完全相同的特殊评价时,那么它就成了一种现象,需要认真对待。

共识效度只有发生在“非常不同的人”之间才算稀罕。我和莉莉就是两个非常不同的人,但正如一些人注意到的,我和她却又有着很多共同点,不然我们为何要结婚?婚姻又怎么维持了下来?所以,这种“非常不同”,是一种大同中的独立。

英语中,holy(神圣)的词根派生于盎格鲁—撒克逊语whole,whole意为完整。因此,神圣也可以说是一个整体现象,用心理治疗领域的术语来说,神圣的人,能和自身的阴影面接触得更多,而不是将它们藏起来,也因此,他们的本我和自我结合得更完整。

但相对完整,并不等同于完美。年轻时,傲慢无知的我曾经认为自己无可挑剔,而今即将步入晚年,我深切地意识到我是多么的不完美。比如,我非常有条理,以至于苛刻。这种才能让我可以流畅地写作,却也注定了我只能成为一个平庸的父亲,我不怎么会和孩子玩,也不幽默。而莉莉,虽然做事偶尔会毫无章法,却能和孩子们相处融洽,更好地起到养育的作用。她会停下来闻一朵花,但如果她不指给我,我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朵花的存在,而且她在某些方面的聪慧,是我不具备的。即使如此,我俩加在一起,也非完人。

所以,“完人”这个概念就是个悖论。它符合逻辑,却不可能实现。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事物,比如,我说过索尔兹伯里巨石阵是打磨得最好的石头,是巨石纪念碑中最完美的,但我也发现,它相对无趣乏味。另一方面,长屋农庄支石墓的石头形态迥异,棱角分明,但在我眼里,它们合在一起就是个令人激动的整体。还有在路边偶遇的那对竖石碑,它们微微倾斜的样子非常独特,是伟大的艺术。

而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六月下午,我所体验到的神圣,就在南堆栈茅屋圈的周围,那种多种元素结合出的美。

勇敢

我们从南堆栈原道返回,然后,回到了我们之前本该拐弯的岔路。

行驶到路的尽头,有一所小农庄,它的正面是一扇门,通向一块异常潮湿的田地,那里有我们探访圣岛的最初目标:另一对站立的石头。

这两块石头挨得很近,间距也许只有20多厘米。它们比之前路边的那对要消瘦些,因此气势稍减。石头上的花岗岩纹理粗糙,没有开采雕琢过的痕迹。这两块石头直指苍穹,不偏不斜,非常值得我们前来一睹风采。但尽管如此,留给我们的印象更深刻的,却依然是前面那对在地图上没有标记、无法靠近的石头。

再没有要看的古迹了,于是我们离开了圣岛,返回安格尔西中心。当车驶过海峡回到陆地时,雨停云散,傍晚尚未来临,明亮的阳光穿过片片云层,照耀着远处的斯诺登尼亚山,其瑰丽风光一览无余。我们从另外一条路进入群山之中,这是一条蜿蜒曲折、美不胜收的乡间小路,沿途遍布威尔士最具特色的风景:山峦险峻,坡上的野生杜鹃树绵延茂盛,闪耀着淡紫色的光芒;下了一天的雨汇成了白色山涧,顺着陡峭的山坡欢快地流淌;奔腾的河流汇入异常平坦的山谷洼地,最终消失在春绿如毯的草甸中。

就在我们今天的行程即将结束的时候,莉莉看错了地图,当然,我不仅没看出错误,还表示了赞同。于是,我们不但没有开往波特梅里安,反而驶离了去往那里的路。这个错误造成了个可怕的后果,就是我们被迫开上了一条单行堤道,等发现时已经开出了足有5公里。此时,如果迎面开来一辆车,就意味着我必须在窄窄小路上一路倒车回去。如果真出现这样的局面,我怀疑我们只能束手待毙,因为我的脖子曾做过融合手术,扭脖子和转头受阻,不能直接看到身后270°内的范围。但即使路够宽,我可以打开车门换莉莉来开,也是行不通的,因为莉莉有方向障碍,不能准确地直线倒车。谢天谢地,迎面一直没来车,我们提心吊胆地驶出了堤道,来到了一个叫哈莱克的小村庄附近。

哈莱克,是个十分耳熟的名字。8岁到12岁的时候,我就读于纽约市的一所重点私立文法学校。为了应付我们这些即将步入青春期的捣蛋学生,老师们采取了各种措施,其中一项就是训练我们合唱,老师最喜欢让我们唱的一首歌,就是进行曲《哈莱克人》。它古老的威尔士语歌词翻译过来就是:

哈莱克人!荣誉在召唤我们,

任何骄傲的撒克逊都吓不倒我们!

我们前进,无论前方什么在等我们,

我们都不逃避。

前进,轻快的脚步声,

向着嘹亮的号角声;

勇往直前,永不后退,

自大的敌人惊惧失声;

为父亲,为姐妹,为母亲而战,

我们每个人都要以兄弟相称;

手牵手互相信任彼此忠诚,

我们或赢或死。

……

威尔士的男儿!上帝一定支持我们,

我们永不放弃。

上帝确实支持了我,我和莉莉成功地返回,而且途中也没有遇到对面开来的车。因为这次意外绕道,我们现在有了些心得,知道了“哈莱克人”为何以勇敢而闻名。这让我想起了之前见过的英国皇家空军,他们定期在人们头顶盘旋环绕,展示着一些意味深奥的排练。然而,我担心的是,人们普遍将在战争中的牺牲视为神圣,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光荣是具有神性的品质,人类时不时就会以各种方法反映出这一品质,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无畏死亡的勇敢。人类战争史上充满了牺牲和烈士,比如著名的“轻骑兵的冲锋”,为这场战役写的诗句里说:“他们的牺牲不问理由,他们生是人杰,死为鬼雄。”这些语句激荡触动了很多人的心灵,但不包括我的,在我看来,智勇和愚勇是有区别的。

我和莉莉去过的那些神圣之地,比如圣大卫大教堂、长屋农庄支石墓、南堆栈茅屋圈,这三个地方都与战争无关,都充满着和平的气息。我没说战争不是一件神圣的事,但是,如果我们把战争等同于神圣,我们也就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像“哈莱克人”的勇敢和他们盲目的嗜血杀戮之间,早已相差无几。

我们回到了美丽的小修道院院长的住所,并收到了一份从纽约发来的长达18页的传真。这份传真,就好像某种不真实的侵入物,贸然闯进了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因此,在泡完热水澡后,我把未读的传真放在一边,就坐下来开始做笔记。我们的旅程实在丰富多彩,照片和记忆都不足以将它们保留下来,我就着傍晚的光一直写,直到11点钟天已黑透,无法再写下去为止。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们远在北方,时间正迅速移向夏至,我们还可朝北行至更远,甚至远到北极圈之边。我们可会见到午夜太阳?我们不知道。但目前为止,我们并没觉得白昼变长,反倒对悠长的傍晚铭记在心,它温柔徘徊,迟迟不肯彻底黑去。

我和莉莉对光总是有着特殊的感觉。大概因为爱、光和真理都很容易营造出神圣感。它们中缺少任何一个,文明都将荡然无存。没有光,就没有了光合作用,没有了植物生长;没有光,即使再宏伟的纪念物,我们也无法一睹其风采。

我对红杉树森林的爱,正是因为它们蕴含着的光线。它们如此茂密葳蕤,自成一体,静中自有乾坤,将世外喧嚣隔绝在外。身处其中,不由得会被这寂静攫住,直到林中响起了鸟的婉转鸣唱。当这鸣唱消失,我才意识到,我听见的声音因至简而极美,在纯净无瑕的寂静中,是如此空灵,如天籁奏响。光也亦然。阳光偶尔穿过森林密不透风的青青华盖,因为稀少而格外明亮夺目,纯净超然。没人会将这种光视为理所当然,它是天赐的厚礼。

那些心地圣洁的人,即使并不完美,可他们同样身上有光。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光,因此我觉得,黑暗时代画师笔下的光圈并非是臆造出来的。这光并非只是肉身发出的,我相信里面蕴藏着神性,即使我到了这把年纪,就着午夜阳光,也无法完全洞悉其中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