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学生的怀念
白尘老师!您离开我们就要一年了。在这期间,怀着悲痛的心情,我又读了您的文集、剧作集和尚未结集的回忆录,还有您给我的几十封书信(您的信,哪怕一封短简,都写得端端正正,一笔不苟),回忆起许多往事,无尽地思念。
跟您在一起的时候,十分开心,您讲话总是那么风趣,跟您的文章一样。您的剧本,尤其是喜剧、讽刺剧,每每引起观众大笑,或者会心的微笑,笑和泪混合到一起。在这方面,您也称得上是语言大师。
在您跟前,我感到十分亲切温暖。一九三六年十四岁那年,我头一回见到您,就跟我开玩笑:“唷!小把戏,像个小姑娘。”本来嘛,小孩子在陌生的大人面前,免不了有点儿腼腆。不过这一来,我的紧张心理消失了。加上您说话带苏北口音,我这个镇江人听起来,更亲切。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家”,只晓得您是一位有学问的先生。听说您坐过牢,我好奇,从未见过“共党分子”,想看看是什么样子。
当然,我不好意思问什么。您倒问我:喜欢玩吗?打不打架?爱看书吗?看些什么书?还问:喜不喜欢看戏、看电影、唱歌?就像老熟人,一点没有大人架子。
我一五一十照说。我说,读过您的剧本和小说(后来编在《小魏的江山》《曼陀罗集》《茶叶棒子》里)。还说:“您是南国社的,叫陈征鸿。”您大为惊奇,睁大了眼睛。其实我是听沙名鹿老师说的,他有一本《南国月刊》,我看了。
那时,我对文明戏已经不感兴趣,演员的夸张动作,“言论正生”长篇开讲,有点受不了。南京国立剧专到镇江演出话剧《狄四娘》、《视察专员》(根据果戈理《钦差大臣》改编的),使我大开眼界,尤其是舞台布景,从未见过。到台上演演戏的想法,在我的头脑里萌生,您大概看出了这一点。还看出我爱看闲书,杂七杂八的书,爱看小说,爱读剧本,送给我一部托尔斯泰的《复活》,是耿济之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封面上印有“共学社”几个字。这部小说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思想感染了我,我十分同情被侮辱被损害的玛丝洛娃,为她流了不少眼泪,我憎恨那个虚伪的贵族地主少爷聂赫留道夫。一九三七年冬天,我逃难都带着老师送我的这部小说。
您回到上海,订了一份《作家》月刊给我看,还寄来鲁迅先生主办的刊物《海燕》。有一本《小说家》月刊,也是您寄给我的,上面有小说家座谈记录,提倡新人创作。这一下我来了劲,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问行不行,大胆地写了起来。
我写了一篇题为《教室风波》的短篇小说(准确点说是篇速写)寄给您,不久,在上海的一本刊物上登了出来。如今想不起刊物的名字,是本跟救亡运动有关系的半公开刊物。
那时,国民政府不准讲抗日,我写小学生拒用东洋货铅笔,闹出一场风波。我把校长写成反面人物,其实我的小学校长并不是那种人,是虚构的。我怕校长看到不高兴,产生误会,没有投寄当地日报副刊。
老师!就这样,您不断鼓励我,引导我练习写作,给我打气,可我不是这块料,又不肯下功夫,辜负了您的期望。
演戏我倒蛮有兴趣,大概是觉得好玩吧。沙名鹿老师带领我和同学们组织了一个“镇江儿童剧社”,也得到您的鼓励与支持。我们演了三个话剧:《父归》、《洋白糖》(洪深、凌鹤等集体创作),以及您用墨沙笔名发表在《文学》月刊上的《父子兄弟》,演出地点在伯先公园演讲厅。
前年,读您的回忆文章《漂泊年年》,知道早在一九二九年,您和左明、赵铭彝在镇江组织民众剧社,也演过《父归》,而且也是在伯先公园演讲厅。更早,在上海,南国社演出《父归》,您扮演二哥,即菊池宽原作中的新二郎,而我在儿童剧社也是扮演的新二郎。都是巧事。
一九八三年,随阳翰老到四川访问,旅中跟您谈起《父子兄弟》,您告诉我,这个剧本实际上是田汉写的,当时他被捕,刊物不能用田汉的名字发表,才由“墨沙”顶替。怪不得您的剧作集里没有《父子兄弟》,查《田汉文集》也不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您写信告诉儿童剧社:不要光演大人的戏,小孩子应当演儿童剧。您寄来许幸之的两个儿童剧《古庙钟声》和《最后一课》,还特地写了《一个孩子的梦》独幕剧,在上海出版时前面有一篇长长的《代序——给我的读者》:
亲爱的读者,你今年十几岁?几年级?——我们谈谈好么?——唷!别绷着脸,我们做个朋友吧!告诉你:别当我跟你们老师一样,是个又高又大的大人;来,比比看,我跟你一样高哩!今年,我小学还没毕业呐!来,这儿是我的手,我们握着。
好了,谈吧。——你想读这本《一个孩子的梦》么?慢着,先让我们谈谈。
于是,您就谈心、讲故事那样,跟小朋友谈了许多许多,真有味。末了,您要小朋友:
请你写封信来,我们永远做个朋友。另外,我还预备一件礼物送给你。——我的通信处是:上海,静安寺路,斜桥弄,读书生活出版社转陈白尘收。
我们收到这三个剧本,高兴得跳起来,马上排练,准备暑假演出。没等到这一天,卢沟桥炮声响了,神圣的抗战开始了,儿童剧社改为街头宣传演活报剧,演了《扫射》,好像也是您赶写出来的,是讲日本侵略军在上海屠杀中国老百姓的。
在《一个孩子的梦》这个戏里,小学生高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书上只能印成“打倒××帝国主义”)排练的时候,我们一遍又一遍高呼口号,说不出地痛快,到现在我还想得起来同学们激动的样子。现在年轻人、小朋友难以想象,在“救国有罪”的年代,在公开场合喊这个口号多不容易,你要抗日?哼!你“思想左倾”“受共党煽动,危害民国”。沈钧儒、韬奋、李公朴等“七君子”,不就因为这个吃官司,关进监牢?
当年,为什么小娃娃演戏,有人愿意掏钱买票看,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出于爱国心。儿童剧社演出的收入,全部捐给了傅作义的二十九军,支援绥远抗战。那时,民族存亡之际,老百姓不愿做亡国奴,同仇敌忾,支持救亡运动,何况又是小孩子们的爱国行为。老师之所以给予我们鼓励和支持,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希望小演员中有的将来成为大演员,参加到演剧行列中。
有意思的是,下一年,一九三八年,我在汉口找到的饭碗,就是出版《一个孩子的梦》的出版社——读书生活出版社,也就是后来的三联书店,您说巧不巧?这碗饭一直吃到退休。吃这碗饭,有顺心的时候,也有倒霉的时候;有开心的时候,也有苦恼的时候;还有“莫名其‘沙’”(我们小孩子的话,您懂得),始终弄不明白“什么是什么”。“曾经深爱过,曾经无奈过”“谁能告诉我?”老师!真想跟您谈谈这几十年!
您有了第一个孩子陈晴,特地从上海寄给我一张他的照片,说是我的弟弟。是的,是我的弟弟,尽管后来始终未见过一面。不幸的是,五十年代他在莫斯科学习期间早逝,如果还在,现在也有六十岁了。他的照片我至今保存,师母说,这张照片老师家里都没有。
我告诉别人,陈白尘先生是我的老师,甚为得意,而您也认可了。后来,一九八三年,在成都的一个座谈会上,您当众用四川话说了一句:“范用是我的学生。”阳翰笙、葛一虹、戈宝权、罗荪、凤子先生在座,他们一定奇怪:白尘怎么会有一个干出版工作的学生?我只得也用四川话说:“学文不成,学戏又不成,我这个学生愧对老师,只能说在做人方面没有丢老师的脸。”今天,我要再说一遍,以告慰老师在天之灵。
“等闲白了少年头”,如今,我也老了。可是在您的面前,我永远是小学生,一个不及格的学生。您的深情厚爱,学生永久铭记在心!
魂兮归来,白尘老师!
抗战胜利五十周年,乙亥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