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趋势焦虑与冲突意愿：区域主导权竞争中的防御性进攻主义

一 问题的提出

在区域安全复合体内部的主导权竞争中，哪一方更具发动防御性进攻的意愿与冲动?学界对此主要存在两种观点，即“实力较弱，但相对增长率较高”的乐观新兴大国更具冲突意愿[1]或“实力较强，但相对增长率放缓”的悲观守成大国[2]更具战争冲动。前者基于扩大增长性收益的努力，后者基于降低威胁性损失的逻辑。但令人困惑的是，上述两种观点就像“光的波粒二象性”，均可以举出许多证实自身判断的历史案例——例如前者经常举西里西亚战争、普奥战争、普法战争等，后者直接可以举出斯巴达对雅典的战争——也可以提出许多能够证伪对方观点的历史案例。

上述两种理论均认为，从理性角度讲，倾向于发动主导权战争的国家要么应具有“趋势优势”，要么应具有“实力优势”。但却无法解释为何有些国家既没有“趋势优势”，也没有“实力优势”，却依然倾向于对“实力较强，且趋势占优”的国家发动主导权战争的问题。例如，在日俄战争前期，日俄两国的权势在远东区域安全复合体内均处于高速增长阶段，为何日本作为“实力较弱，且趋势占劣方”更倾向于主动对“实力较强，且趋势占优”的俄国发起战争?这就让竞争区域主导权的国家究竟在何种情况下更倾向于发动战争的问题显得更加有趣。

就像冰、水和水蒸汽的三态转化均取决于温度因素一样，同一类复杂现象背后可能存在着相同的政治逻辑。若想真正发现哪种国家在主导权竞争中更具进攻性意愿，就需要避开从权力结构入手的传统路径——这种路径假设“实力较弱，且趋势占劣”方发动战争是非理性的自杀行为——而沿着“趋势焦虑”诱发冲突意愿的逻辑对理论加以拓展。本书认为，引入战略心理学的“动机偏见”与“趋势焦虑”概念并构建防御性进攻主义理论，对于解释区域主导权竞争中何者更具进攻性意愿有着更强的解释力和预测力。“趋势焦虑”变量就像传说中的灰姑娘，总是最后一个试穿水晶鞋。但是，一旦它被学界发现并登堂入室，就会以其自身独到的深刻性影响关于防御性进攻问题的传统思维。

本章关注的核心问题主要有三点：第一，不论是“霸权战争理论”，还是“权力转移理论”，战争发动方要么假定优势已经逆转到己方，要么假定优势仍然掌握在己方。它们均认为掌握优势的一方发动战争才是理性行为。而“防御性进攻”主义则以“趋势焦虑”为核心变量，提出如果在政治实践中，既存在权力优势国家发动“防御性进攻”的案例，也存在权力弱势国家发动“防御性进攻”的案例，这就需要进一步分析两种处于权力结构不同位置的国家间存在着何种更深层且并未被注意到的共有变量。本章构建的“防御性进攻主义”理论以“趋势焦虑”作为上述两种不同国家间出现相同行为选择的原因，提出了倾向发动战争的国家既非权力优势方，也非权力劣势方——优劣都是对某一个瞬间时点权力结构的静态感知——而是“趋势焦虑”方的基本假设。

第二，在关于体系霸权国在区域安全复合体主导权竞争中支持哪一方的问题上本章也有新的发现。传统霸权支持理论认为，对于区域主导权竞争双方来讲，体系霸权国是凌驾于该系统之上的超然国家。霸权国会根据权力的结构性，通过扶持区域次强国，进而达到抑制权力占优方的目标。[3]但问题在于，从动态的进程性角度讲，假如区域主导权竞争的权力占优方虽然也保持增长态势，但其相对优势却不断流失；而现有的区域次强国展现出更为强劲的增长态势，那么霸权对于区域次强国挑起冲突的支持行为是否意味着更严重的养虎为患?关于这一问题，英国在普法战争时对处于欧陆支配地位但增长率缓慢的拿破仑三世法国和处于欧陆次强国地位但增长率强劲的普鲁士双方支持行为的远期结果就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更值得注意的是，假设区域主导权竞争的权力占优方完全认同霸权国主导的机制框架与分配原则，而区域次强国虽然权力尚弱，但对霸权国主导下的国际机制与权利分配表现出明显的颠覆性态度，霸权国是否依然会严格奉行权力的结构性原则，而在区域主导权竞争中对次强国给予支持?传统霸权支持理论中权力结构的静态性与关系中立性存在的解释力缝隙，为本书根据趋势的动态性与战略的匹配性提供了理论修正空间。

本书认为，霸权的支持行为主要根据趋势的进程性与战略的匹配度两项指标进行选择。其一，即便在竞争双方战略匹配性均与霸权国一致的情势下，霸权国也并不必然会依据现有瞬间时点权力大小而对区域次强国给予支持，而是会依据权力的预期增长率选择“趋势占劣”方予以支持。哪怕其在区域安全复合体中仍然处于优势地位。其二，在一方战略匹配度与霸权国区域战略呈现一致性，而另一方呈现竞争性的情势下，霸权国会依据关系性原则与威胁制衡逻辑而优先支持战略匹配程度高的国家谋求区域主导权。哪怕它是权力增长率更高的趋势占优方。其三，当竞争区域主导权的双方战略与霸权国区域战略均无法匹配时，霸权国依然会根据趋势动态性——而非静态的权力结构性——对趋势占劣方予以支持。

第三，防御性进攻主义在解释力范畴上并非“权力转移理论”或“霸权战争理论”的有益补充，而是在战略心理学的“趋势占劣”与“地位焦虑”这一预期基础上进行更加广义的理论拓展，其目的是将传统狭义的体系主导权竞争逻辑纳入防御性进攻主义理论范畴之内。防御性进攻主义理论认为，国际关系的本质是每秒24帧的连续动态。因此，以动态的“趋势焦虑”作为变量，不仅可以将静态的权力占优变量涵盖其中，还可以从更深的理性层次去理解区域主导权竞争中的战争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