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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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穗高的月·喜马拉雅的月

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九月,我第一次和喜爱登山的好友一同攀上穗高岳,宿在涸沢小屋赏月。原本并非是为了登山,只是想寻一处赏月佳地摆一桌赏月宴,正四处物色之时,有人说去上高地赏月如何如何,又有人说,都去了上高地,不如索性去德泽小屋更妙,就这样,最后变成了去穗高岳的涸沢小屋赏月。

在这之前,我与山好像没有什么缘分。虽已经年过半百,却没爬过什么名山,全然不知登山为何物。

幸而这次的登山赏月,让我见识了梓川的美,也领略了长着扁柏、银杉、山毛榉、白桦、连香树的森林有多美。我还亲眼见到北穗高岳、奥穗高岳、前穗高岳这些穗高连峰,被这些山峰环抱的盆地中有一小屋,我们就宿在那里。说是去登山赏月,实则迟了数日,出发已是九月下旬了。虽指望不上满月了,可我们仍在夜里的涸沢小屋小酌着等待月亮的降临。

我们那日绕过屏风岩的山脚来到了小屋,八点四十分,月亮就从那屏风岩的山肩探出头来。我们穿上毛衣冲出去一瞧,只见一轮椭圆形的月泛着一丝朦胧的红晕。奥穗高岳的山腰如深深剜进去一般,月亮越爬越高,前穗高岳的山影也随之投影在那上面。不可思议的是,再也看不到北阿尔卑斯山脉在白日里壮阔的景象。群山就好像约好了似的沉默不语,月亮也是,它不快地俯视着巨大的黑色山体。我们的期待终究是落空了,我们没有等来照亮一草一木的皎皎明月,也没有一个人说那轮月是美的。

夜晚,我又出去走了走。月亮升到了前穗高岳的正上方。月光洒在奥穗高岳与北穗高岳的山腰上,让那里看起来泛着白光,而其他群山依旧昏暗一片。我终于意识到古往今来的赏月之地都是在大海、原野这样的开阔之地,高山从来就不是赏月佳地。

可是,如果穗高岳只如我在白天看到的那样明快、美丽、庄重,我不知道我是否还会被它所吸引。到了夜晚,它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阴郁、沉默、笨重地坐在那里,就好像山真的有灵魂,感应着山中不幸的山难。那些登山家也曾邂逅夜山的阴郁吧。

登山赏月结束归来后,从此次同行的朋友Y君那里听说了尼龙登山绳的事儿[13],我当时就想把它写进我的小说里。如果没有此次登山赏月之行,我既写不出山难的故事,也不会萌生写下这个的想法。除了白天的山,还有夜晚的山,是它们让我在内心深处萌生出写山的想法,而夜色下的山,它在我心中的分量不亚于白昼的山。

我还见过一次高山之月,那是在昭和四十六年秋去喜马拉雅山旅行的时候。我与生泽朗等人一同乘坐小型飞机进入喜马拉雅山区,组成了一个二十六人的旅行团。从卢克拉出发,我们途经有名的楠切巴扎、昆均等村落,它们都以夏尔巴人的村落而闻名。第三日,我们抵达谭波切,就在这个海拔高达四千米的喇嘛寺的台地上,我见到了十月的满月,这也是此次喜马拉雅之行的目的。早在满月的头一天,我们就已守在严寒中苦等那轮月亮,那寒气仿佛要将一切都冻结似的。当周围天色渐暗,我站到台地上,近在眼前的康特嘎峰支棱的山肩处愈发明亮起来,不久,月亮便探出头来。当月亮完全显露在眼前时,我一看表,五点五十七分。几乎同一时刻,右手边的阿玛达布拉姆峰从雾气中逐渐清晰起来,露出白色的真容,美丽极了。阿玛达布拉姆峰与康特嘎峰两座白色的雪山闪耀着银色的光芒,而其他的山峦都还包裹在雾气之中。实在太冷了,简直没法在户外长待。

十点,我又出去瞧了一眼,月亮比刚才爬得更高了。环绕台地的群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刚才闪着银白光芒的阿玛达布拉姆峰与康特嘎峰也渐渐变暗了,只有寺里的僧院在黑暗中浮现出白色的身影。

深夜两点,我又出去了。这次连僧院也变得一片漆黑,只有雪山泛出银白色的光芒,还有珠穆朗玛峰、洛子峰、阿玛达布拉姆峰也映衬出闪耀的光芒。月亮爬到了台地的正上方,可照亮的只有雪山。

喜马拉雅的月也绝对算不上是一轮明月,带着初劫般的昏暗,也带着永劫般的世俗之气。可我在山体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冬天看到的穗高之月,不正是同样的感受吗?

连载《冰壁》的时候,我又去了穗高岳,好几次漫步在穗高岳四周。《冰壁》的连载结束后,我又三次登上了穗高岳。奥穗、前穗、北穗,我全都爬上去了。只是已年过五十,登山时的模样绝称不上英姿飒爽,行囊大抵都是拜托别人拿着,自己则空手一点点往上爬。即便是这样的登山,仍然是危险重重。有一次,从北穗冒着暴雨下山回德泽时就差点遇险。

若是年轻人,如果遇上好天气,登山就成了跟危险二字毫无关系的一大乐事。可一旦变了天,不管多神气的年轻人,他们的生命总会轻易地被死亡所吞噬。雪崩、严寒、起雾,大自然一次又一次使出各种手段去挑战这些年轻人,而年轻人也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去对抗它。周到的准备自不必说,经验和正确的判断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此一来就变成自然与人类的抗争。大自然可以有无数种手段,可人类的手段却是有限的。

说到登山,我总会想,人在与山的斗争中是会赢还是会输呢。可如果这样去想,那么登山的遇难者们不就成了在与山的斗争中输掉的人了吗。那他们的死亡是不是就变成失败者的死亡了呢?这样说也许有些无情,可爱着山,长眠在山中的那些年轻人或许不会拒绝这样的说法吧,抑或是没有人比他们更赞同这种说法了。

法国勃朗峰的山脚下,有一座叫夏蒙尼的美丽小城。那里的墓园里立着许多勃朗峰登山遇难者之墓。虽然那墓地很是粗陋,可他们就这样与生命陨落之山相守相望。他们是在山中失去生命的,对他们来说,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长眠之地了吧。我上前瞧了瞧墓碑上刻的字,他们之中既有牛津大学的学生,也有在1897年那场雪崩中殒命之人,其中一座墓碑的碑铭上刻着“挑战于山而败于山”。

这铭文若是父母想出来的,定是蕴藏着他们对登山遇难的孩子的爱情。若这铭文是朋友写下的,那定是蕴含着他们对死难者的尊重,而我也在那座碑前弯腰鞠了一躬。

今年秋天(1974年9月12—15日),时隔数年再次登上穗高岳,宿在涸沢小屋。月亮出来了,与我多年前第一次登山赏月时看到的那轮红月一模一样。撒在夜幕中的点点繁星让夜空变得美极了,月亮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阴郁,而群山还笼罩在昏暗之中,似乎露出不悦之色。

翌日,我们来到屏风岩的山坳处,从那里下到奥又白的本谷。这条路线还是第一次走,距离我第一次登山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下山于我来说就像苦行军,可当我看到奥又白壮丽的风景时,不禁又会想,这条路果然没选错。

我们一行人中,有《冰壁》主人公的原型石原国利先生。当然,这里的原型仅限于尼龙登山绳事件的部分。故事原本是虚构的,与他毫无关系。石原氏在本谷的河滩小憩时问我,“要不要去拜祭一下若山五朗君的墓”。若山五朗是《冰壁》另一个主人公的原型。石原是在尼龙登山绳事件中活下来的那个人,而若山就是遇难的那一个。作为《冰壁》的作者,我理应前去拜祭一次,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就这样蹉跎了十多年。

石原氏是岩稜会的人,那日他与岩稜会的人比我先行一步去打扫若山五朗的墓地,我晚了十五分钟才出发。

墓在奥又白本谷右岸的一片森林里。先行的人已将墓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墓前供着不知名的山野小花,还用小石头垒起了石堆。墓碑上只刻了“若山五朗君”几个字,我上前鞠躬拜祭。生前,我与他素昧平生,死后,却把他遇难的事迹写进了我的小说里。我跟他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啊。虽是森林,可这儿到处都有巨石滚落,大大小小的流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在这荒凉之地,只有那座墓被灌木丛包围着,辟出一块安息之地来。夏蒙尼遇难者的墓自是不错的,可这若山五朗君的墓也能望见奥又白的大岩壁与山腰,于他而言许是再适合不过的长眠之所了。

(《每日新闻》1974年10月6日;《我们的一期一会》每日新闻社,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