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南麓和太平洋上的稷
独龙语并不是除汉语外唯一还用“稷”的语言。从独龙族的聚居区出发,一路向西,经过缅甸最北部,就进入了喜马拉雅山南麓地区。在穿过西藏墨脱县后,就是雪域山国不丹。
不丹最重要的语言——宗喀语和藏语十分接近,甚至可被当作藏语的方言。但是在不丹西南部,有一支与世隔绝的部落,不丹人称他们为Lhop,即“南方人”的意思,这些人说的语言则被称为“罗各布语”(Lhokpu)。
喜马拉雅山南麓是很多小型的汉藏语言的家乡。当汉藏语的主流在东亚大陆发展时,也有小部分说汉藏语的人群翻过或者绕过了巍峨的喜马拉雅山,在温暖湿润的喜马拉雅山南麓山地安家。
如果以人口论,绝大部分的汉藏语人口都居住在喜马拉雅山脉以东和以北。汉藏语系使用人口最多的几大语言——10 亿以上使用人口的汉语、6000 万使用人口的缅甸语、800万使用人口的彝语、600 万使用人口的藏语都主要分布在喜马拉雅山东北侧。但是如果以语言种类和多样性来计,汉藏语的分布重心却落在了喜马拉雅山西南侧。喜马拉雅山南麓破碎的地形和古代长期缺乏强有力政权统合的特征使得这片区域的语言多样性极高。汉藏语过半支系都分布在喜马拉雅山南麓,这些语言使用人口多的也不过百万左右,使用人口少的不到 1 万,已经处于濒危状态。
罗各布语正是这些小语言中的一种,全世界说罗各布语的人只有 2500 人。这些人几乎全都居住在不丹最西南的一角。罗各布语当中,“小米”被称作tsak。
罗各布语和独龙语分布区中间有崇山峻岭阻隔,使用的两支部落都长期与外界甚少接触,这两种语言都用汉语“稷”的同源词称呼小米,可信度最高的解释是:在汉藏语人群分别进入独龙江河谷、喜马拉雅山南麓和华北平原时,他们就已经对“稷”相当熟悉了。
今天,小米是一种有着浓厚北方感的作物。山西、陕西的一些地方仍然以小米为主食: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黄土高原是先民第一次将狗尾巴草驯化为小米的地方。华南大部分地区的居民日常生活中甚少接触小米。稷的另外一个名称是“粟”,但是在今天的粤语中,粟米却已经转指明朝以后引入中国的美洲作物——玉米。
然而在数千年前,远古时期的东亚大陆,稷的重要程度要远远高于今天。当来自东亚大陆南部的水稻逐渐北上时,发源于北方的稷也在南下。
中国台湾台南市东北的南关里是全台湾最重要的考古遗址之一。距今 5000~4200 年前,中原大地处于三皇五帝的传说时期,台湾岛的先民在南关里前后居住了 800 年。就在南关里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的稷、黍和稻。这里的先民从大陆带去了这三种作物的种子,并在台湾岛上开垦土地,成为台湾最早的一批农民。从此,稷在远离原乡的台湾岛生根发芽,并继续随着南岛人向大洋探索,撒播到更广阔的大地上。
在南岛人从台湾扩散到太平洋的进程中,在大洋上气候暖湿的诸岛上,稷的重要性降低,并在众多岛屿上逐渐被稻取代,今天大多数太平洋岛屿上的居民并不以稷为主食。但是在一些岛民的语言中,仍然保留了和台湾岛上的南岛语类似的词汇,如居住在今天印尼东北部苏拉威西岛西南,以勇悍闻名的武吉斯人称呼“小米”为wetteng,和台湾南部屏东山地的鲁凯人的语言中的becenge仍然相当接近。
但是在南岛人的原乡台湾岛,稷的地位却大不相同。和华南其他地区一样,今天的台湾岛是个以水稻为主食的区域。然而台湾岛上的高山族部落却对小米有独特的尊崇。台湾岛上最大的高山族部落之一,主要居住于台湾东海岸的阿美人每年在收割小米时都要举行隆重的丰年祭,这是阿美人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在阿美人的思想中,小米精灵敏感、易怒,通人性,有灵眼、灵耳、灵觉。因此种植小米需要时时注意不得触怒小米精灵,尤其在收割季节,说话更要小心,不能说“休息”“完毕”“回家”“水”“洗澡”等会让小米精灵不喜欢的言语,更不能放屁、打人,否则会触怒小米精灵,招致灾祸。吃鱼更是万万不行的,同时还得清洗所有装鱼器皿,以避免和小米精灵相克。而在播种前夕,也得举行准备祭,把家里的鱼吃完,清洗装鱼器皿,防止和小米精灵相克,造成小米生长不良。准备祭之后还得进行播种祭,通知小米精灵,祈求小米丰收。
除了阿美人以外,其他的高山族部落也都对小米极尽尊崇,发展出了复杂的关于种植小米的禁忌和祭祀活动。反观作为当今台湾最重要粮食作物的水稻,高山族各部落对于它的态度却普遍相当随便。种植水稻并不需要举行诸多繁杂的祭祀,甚至有些群体在举行农业祭祀时禁食水稻制品。
事实上,水稻的管理并不比小米容易,对于任何稻农来说,种植水稻都是一项极其辛苦的工作,虫灾、旱灾、水灾都有可能让之前的辛劳付诸东流。相对来说,在台湾高山族居住的山地区域,生长期短、耐旱的特性让小米理应是更容易管理、受天灾影响较小的作物。高山族对小米的谨慎态度是因为,19 世纪之前,台湾岛的高山族大部分以小米为主粮。作为最重要的作物,小米有着特殊的地位。相对来说,虽然高山族很早也小规模种植山地稻,但其占主食的比例不算高,因此也就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
然而这可能不是小米受到极度尊崇的唯一原因。
台湾岛上的南岛先祖来自中国大陆并不存在太多争议,但是他们到底来自中国大陆何方则是个大问题。
16 世纪以来,跨越台湾海峡,移居台湾的汉族居民大部分祖籍在海峡西岸的福建,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粤东的潮汕和梅州、惠州等地区。今天台湾岛的汉族居民以闽南人和客家人为主,无论是语言、文化、风俗都和大陆原乡相当接近。甚至能从台湾各地居民所说的语言上追溯当地居民的原乡,如台湾东北的宜兰,当地方言和福建漳州极为接近,居民也多数祖籍漳州,而位于西海岸中部的鹿港则以一口“泉州腔”闻名。新竹的客家人则说着和广东海丰县、陆丰市的客家人类似的“海陆腔客家话”。
正如近几百年迁入台湾的汉族居民会保留一些原乡的习惯,几千年前从大陆登岛的居民也会受到大陆原乡的强大文化影响。台湾高山族对稷的崇拜预示着他们的大陆祖先也是种植并崇拜稷的人群。
由于航海技术限制,最早的台湾人几乎可以肯定是从地理距离最近,也能在天晴时看到台湾岛的福建沿海渡过海峡的。长期以来,上古时代的福建也被认为是稻作农业区,然而近年以来,在福建闽侯白头山、霞浦屏风山、黄瓜山等地,都先后发现了稷的颗粒,这说明早期的福建农民开始种植稷的年代比台湾南关里更早一些。
然而此时位于长江、钱塘江下游的良渚文明是个较为纯粹的稻作文明,长江、钱塘江下游的大平原地势低平,水网密布,非常适合水稻种植。适宜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下,在长江和钱塘江下游的平原上种稻的产量远远超过种植其他粮食,北方南下的稷和黍在这里毫无优势,因此难以寻觅。
不过,来自北方的稷还有另外一条入闽登台之路。
长江下游大片的平坦土地在华南地区其实并不多见。无论是福建本身还是相邻的江西,都有大量山地。山地难以存水,稻的优势大大减弱,相反较为耐旱的稷则反倒更加实用。在江西中部新干县牛城的古代遗址中就有种植稷的遗迹。这里离福建并不遥远,携带着稷的农民可以循着武夷山中的山谷东行,进入福建。在一路行经的山地中,久已定居的先民一定会对这种北方来的作物抱以浓厚兴趣,它必将为山地农民提供更多的生活保障,并最终促使先民渡海登台时携带这种圣谷。
然而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对华北的稷到底是如何南传进入江西、福建一事不清楚。数千年的光阴已经导致许多先民留下的痕迹逐渐湮灭。在从北方进入江西之前,稷究竟是经由湖北还是安徽传播开来尚无定论。甚至也有人认为,或许古代山东沿海的先民,在吸收了南方北上的稻作技术以后,沿着海岸线,绕过了长江下游的大片平原,移居福建并在台湾登陆。这并非天方夜谭,山东沿海的上古居民和台湾少数民族都有凿齿习俗,即在青春期拔掉上颌的两颗侧门齿。
虽然迁徙路线尚未完全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南岛人的祖先在台湾休养生息,生齿日繁,最终扬起风帆,向着未知的蔚蓝大洋驶去时,他们的小舟上一定装载了稷和稻。这是他们的祖先从西边的大陆带来的神圣谷物,他们也将会把源自远方大陆的稷和稻播撒到更远的地方。
这笔丰厚的馈赠,分别来自中华大地的北方和南方。当稷和稻一齐乘舟进发的时候,在它们发源的东亚大陆,种稻的南方农民和种稷的北方农民也开始逐渐融合。在之后的数千年时间里,稻农和稷农的后代会逐渐形成统一的国家,发展出丰富的文化,成为东亚文明的代表,他们会称自己为中国人。而在这漫长的数千年时间里,稷和稻会一直伴随他们,直到现今。
①ʔ,表示喉咙收紧阻塞,音标右上的数字代表了这个词的声调,数字越高则调子越高,如55即代表维持在5的音高上,和普通话的“第一声”差不多。
②*表示是学者构拟出的发音,非真实语言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