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裂痕·凝血之痕
初冬的阳光失去了深秋的暖意,变得苍白而稀薄,透过美院开放式陶艺工作室的大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清冷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陶土气息和釉料微刺的味道。穆璃坐在工作台前,指尖沾染着细腻的灰白色陶泥,正专注地捏塑着一个碗的雏形。泥土在她手中温顺地延展、塑形,带着一种回归本源的宁静感。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暂时忘却时瑾那无处不在的掌控,专注于指尖触感与创造本身的时刻。
时瑾就坐在她斜后方的休息椅上,膝上摊开一份厚重的商业文件。但他显然没看进去几行字。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每隔几秒就会精准地扫过穆璃和她手中的陶泥、工具,以及周围任何可能构成“威胁”的物件——尖锐的修坯刀、旋转的拉坯机、甚至工作台略显粗糙的边缘。他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弓,无声地守护着,或者说,监守着。
工作室里氛围轻松,同学们三三两两交流着,背景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穆璃尝试用一把小巧的骨质刮刀,小心翼翼地修整碗口边缘一处细微的不平整。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时瑾的视线再次扫过,确认她手中的工具安全,才勉强将目光落回文件。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刮刀在修整一处略显顽固的凸起时,刀尖稍稍打滑!穆璃只觉左手拇指指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嘶——”
她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缩手。低头看去,指腹上赫然被划开了一道约莫半厘米长的口子。伤口不深,但殷红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指腹的纹路迅速汇聚成一道细小的血流,蜿蜒而下。她的脸色“唰”地白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源于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凝血障碍!伤口虽小,但对她的身体而言,这血流的速度和不易止住的特性,足以构成警报!
几乎就在穆璃痛呼出声的同一瞬间,一道带着劲风的阴影已经笼罩下来!
“怎么回事?!”
时瑾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充满了骇人的惊怒。他猛地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瞬间将穆璃笼罩。文件被粗暴地甩在椅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甚至没等穆璃回答,那只骨节分明、极具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攫住了她受伤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穆璃痛得闷哼一声,感觉腕骨都要被捏碎。他强行将她的手拉到眼前,死死盯着那道正在渗血的伤口,眼神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恐惧。
“谁让你用这个的?!”他厉声质问,目光如刀般刮过穆璃惊慌失措的脸,又狠狠剜向那把掉落在陶泥上的骨质刮刀,仿佛那是罪大恶极的凶器。“我说过多少次?!远离所有尖锐的东西!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寒刺骨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工作室里的所有声音。周围的同学纷纷停下动作,惊愕地看着这边。穆璃被他当众的严厉质问和手腕上的剧痛弄得又羞又气,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我只是不小心…”她试图解释,声音带着委屈的颤抖,想把手腕从他铁钳般的禁锢中抽回来。“放开我!我自己能处理!”
“你能处理?!”时瑾仿佛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他非但没松手,反而攥得更紧,另一只手已迅速从自己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穆璃从未见过的、小巧却异常专业的急救包。他动作粗暴地撕开包装,拿出消毒棉片、无菌纱布和一种特殊的止血凝胶,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冷酷。
“你看看这血流的速度!”他指着她指腹上不断涌出的鲜红,眼神近乎狰狞,“你怎么处理?!等着它流干吗?!”他不由分说地用消毒棉片用力擦拭伤口,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痛得穆璃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然后他挤出一大坨凝胶,狠狠按在伤口上,再用纱布紧紧缠绕、加压包扎,手法专业却毫无温柔可言,仿佛在处理一件破损的物品,而非爱人的手指。
“够了!时瑾!”穆璃终于爆发了,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当作无能废物的愤怒压过了恐惧。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抽回手,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隐隐作痛。她后退一步,像一只受伤的、炸毛的小兽,红着眼眶瞪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我不是你关在玻璃罩子里的易碎品!我有脑子,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这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很小的意外!”
“很小?”时瑾的眼神阴沉得可怕,他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指着她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声音冷得像冰:“对你来说,没有‘很小’的意外!任何一点破皮见血,都可能是致命的!你懂不懂?!”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恐慌,那份恐慌又迅速转化为更加强硬的控制欲。“从今天起,陶艺课停了!任何有潜在危险的活动都不准再碰!画笔?只能用最粗的圆头水彩笔!雕塑刀?想都别想!你的活动范围,最好只限于画室、宿舍,还有——我的视线之内!”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赤裸裸的剥夺和囚禁般的宣告,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穆璃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却如同暴君般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因为恐惧她的“易碎”而滋生的疯狂控制欲,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所有的甜蜜滤镜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你的视线之内?”穆璃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带着一种绝望的嘲讽,眼泪无声地滑落,“时瑾,你到底是在爱我,还是在害怕失去一件你精心守护的藏品?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是你养在无菌箱里的琉璃娃娃!”
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看也不看自己包扎好的手指,也顾不得周围同学异样的目光,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时瑾,抓起自己的背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陶艺工作室。冷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肺腑,刺得她生疼。
时瑾被她推开,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他看着穆璃决绝冲入寒风的背影,看着她纤细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却又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倔强。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恐慌和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追上去,将她强行抓回来,锁在自己身边,确保她绝对的安全。但穆璃最后那句控诉——“易碎品”、“藏品”——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最终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驱散了所有试图上前关心或八卦的同学。
深夜,万籁俱寂。
穆璃蜷缩在宿舍的单人床上,背对着门的方向,身体微微颤抖。手腕上被时瑾抓出的红痕和指腹伤口传来的隐隐作痛,都在无声地提醒着白天的屈辱和冲突。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心口一片冰冷的荒芜。她以为自己找到了能遮挡风雨的港湾,却没想到那港湾本身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牢。时瑾的爱,炽热得如同熔岩,却也带着毁灭性的灼烧感,让她窒息。
同一片夜空下,城市的另一端。
时瑾站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他没有开灯,身影几乎融进浓重的黑暗里。指间夹着的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线条冷硬、却写满疲惫与挣扎的侧脸。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穆璃的微信头像——一张她在阳光下画画的侧影,笑容明媚。他无数次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发出去。解释?道歉?不,他无法解释自己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无法道歉他认定的“保护”方式。他害怕,害怕任何一丝一毫的意外会将她从他身边夺走。那种可能性,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他疯狂。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深沉无边的夜色,浓重的黑暗仿佛化不开的墨。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穆璃指腹上那刺目的鲜红,看到了她含泪控诉的眼神,看到了她决绝冲入寒风中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
黑暗中,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沙哑到极致的声音低低地逸出,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
“璃…我该怎么做…才能把你…完全护住?”
他的声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无人回应。
停顿了很久,久到指间的烟灰无声跌落。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沉入深渊般的决绝。
“…即使…你恨我。”
最后四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若千钧。它们悄然落地,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无声地构建起一座名为“爱”的、冰冷而坚固的牢笼。大雾,在这寂静的午夜,悄然弥漫开来,将他的身影和那句无人听见的告白,彻底吞没。无人之处,爱意悄然滋生,却已染上了偏执的剧毒和注定分离的阴霾。裂痕已生,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