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
冬去春来,四月里,厂区的大小花坛连翘花开,随后春雨连绵,远山上的榛树和荆条开始发叶。孩子们脱了毛裤,换上一年一双的新白鞋。为了保持鞋面白净,女生们刷完鞋包上卫生纸,放在阳光下曝晒。男生们懒得刷鞋,就拿白粉笔涂在鞋面上,走起路来一股一股冒白烟。到了五月末,四个子弟小学筹备联合开运动会。体育老师拉着白灰拖斗画跑道,学生们在操场一角练习吹号打鼓。有人把谱子写在鼓面上。年轻的音乐女老师不高兴地说,这么简单的谱子都记不下来,你们脑子里都是糨糊?等大家敲鼓敲累了,音乐老师又高兴了,说,同学们,我们一起学首新歌吧,《耶利亚女郎》!没听清的男生们交头接耳地互相问,什么?野驴女郎?
六一当天,运动会开幕式上,前导队最先入场,四个高个子男生扛着标语铁架子,一起甩头对着主席台大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紧随在后的鼓号队演奏《进行曲》,男生们鼓起腮帮子吹起“滴滴滴底地,滴滴底地底”,女生们敲队鼓“咚哒啦,咚哒啦,咚哒啦哒啦哒啦咚”。围观的工厂家属有好几层,大家都说,这鼓和号可是老有年头了,多少茬的工厂孩子都吹打过。
七月份是真正的夏天,在没有课堂的暑假里,时间才叫作光阴。女孩子都穿上裙子,男孩也换上了塑料凉鞋,蝉声响彻各个家属区,卖西瓜的马车天天停在马路边。双职工家庭的孩子脖子上都套着尼龙绳钥匙,他们没写完作业就偷看电视。父母回家一摸电视后屁股还是热的,就操起笤帚打孩子。小满有次被爸爸追到了街上,迎面看见夏雷也在被他妈狂追。
小满气喘吁吁地问夏雷:“你妈真厉害,追了你这么远,都跑到26栋了!”夏雷说:“别废话了,快跑吧,你爸手里有电工皮带!”
吃一堑长一智,孩子们第二天下午提早关掉电视,散去热气,可还是被父母察觉。也不知道哪里露出了马脚,小伙伴们就聚在一起交流经验,结论是大人们在电视上做了隐蔽的记号,有人说是电视纱罩上的一道褶皱,有人说是缠绕开关按钮的一根头发。
小满在幼儿园时就被喊成“没头脑”,他把这个绰号一直带到了育红班和小学。直到三年级,新转学来的夏雷被老师叫作“不高兴”,这下把他俩凑成了动画片里的一对主角,一直到长大,大家还是这么称呼他们。
全班四十个同学中,“没头脑”小满最让班主任牛老师头疼。这年暑假前,牛老师叮嘱保密纪律:“我们厂是全民保密,小学生也不例外,如果你们暑假去外地探亲,有亲戚问到我们厂子生产什么,大家要说农药和化肥,千万别说生产火药。”
“牛老师,你不是说过做人要诚实吗?”小满举手质疑,“我们可不能说谎啊!”
“对亲人对组织要诚实,对敌人对特务当然要保密。”牛老师回答。
“要是我二姑奶问我,我该不该告诉她实话?”小满还问。
“最好别说,”牛老师想了想说,“远亲不算亲人,搞不好还会是敌人特务。”
“为啥远亲可能是敌人特务?”小满更糊涂了。
“因为我们都不太了解远亲。”
“那,为啥近亲就不能是敌人特务?”
“这个么……”牛老师想了半天,觉得自己被绕进了坑里,“小满你照做就行,不要抬杠。”
“可是,我告诉我奶奶,我奶奶再告诉她妹妹,还不是一样?”
“小满!你是真的没头脑,还是存心抬杠?”牛老师不耐烦地关闭话题,“别人再问你,你就说你是猪,除了吃啥也不知道,行不行?”
和总让老师光火的小满比起来,夏雷上课认真听讲,双手背后,从月考到期末都是双百第一名。可班主任牛老师还是不太喜欢他,觉得他性格内向孤僻,不爱举手抢答,很少给他发小红花。
有次全班排练合唱,牛老师给男女生都涂上红脸蛋。“美丽的祖国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歌声响起,同学们都露出花朵般的笑容,只有站在第一排的夏雷苦着脸不会笑。
“你心里想想好吃的,发自内心地笑一笑!”牛老师启发说。
夏雷想到了服务社柜台里的午餐肉和麦乳精,他咽了下口水,抿着嘴挤出了一个笑。
“天哪!笑得好像苦菜花!”牛老师惊叫,“你这个‘不高兴’,还是给我站到后排去吧!”
“没头脑”和“不高兴”这对好朋友形影不离,他们的绰号在子弟一小交相辉映,第一家属区的人们都认识这两个孩子,甚至连疯子傻子们都知道他们的大号。
第一家属区的疯子傻子都是散养,平日里在马路边晒太阳,每到课间操时间,他们就赶来子弟一小门口巴望。也不知道体操有什么特殊魅力,他们一有机会就冲进操场,要和学生们一起做操。后来校工把校门上了锁,疯子傻子们撼不动铁门,就一起爬上了墙头。
校园围墙的墙头是平的,窄不到二尺,水泥里倒嵌着玻璃碴子,这也拦不住疯子傻子们。每天大喇叭一响,他们就攀上墙头做操,姿态各异,有的像麻花,有的像盆景。
其中最认真的要数戴红像章的柳疯子,他的动作大开大合,简直忘了自己是在窄墙上,做到分腿跳跃运动时,他落脚不稳一头栽下墙头,摔了个鼻青脸肿。大家以为柳疯子将从此退出墙头舞台,没想到第二天课间,他缠着纱布又准时赶来,再次爬上墙头迎风招展。那一天的课后作业是用“顽强”造句,三年级全班同学都写下了同样一句,“柳疯子顽强做操的精神,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柳疯子的顽强感动了师生,也感动了校长,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校长干脆打开校门把傻子们放进来,让体育老师把他们编成一列,挨着学生方阵一起做操。如此试行了一段时间,眼看安全没啥问题,校长才算彻底放心,他常拿着大喇叭训话学生:“你们这些小家伙听着!谁再做操不用心,我就把你们编到傻子队里去!听——见——没——有!”
小满一向做操不认真,不是快一拍就是慢一拍,有天被罚站到傻子队尾。前面的柳疯子扭头问他:“你是不是去年掉进河里的‘没头脑’?”
“你怎么知道?”
“听说你比‘不高兴’成绩差远了。你怎么学的?”柳疯子还问,“是不是掉进河里脑子进水了?”
“啊?我学习差得这么有名啊?”小满无奈地自言自语,“连疯子都知道。”
小满自小父母离异,他和爸爸一起生活。爸爸是硝化车间的四级钳工,外号叫“八级杜康”。酗酒爸爸对儿子的管教,无非连打带骂。一见醉醺醺的爸爸挥起五指山,小满就像成了精的孙悟空,麻溜儿往门外跑,游荡到天黑也不敢回家。他常爬上暖气管线呆坐,看着十几米外自家的窗户,等着灯亮,等着爸爸酒醒出门找他。
那时家属区的户外暖气管线不是埋在地下,而是架在空中三米高。站在暖气管线上,能俯瞰各家的小院,闻到各家的饭菜香味。小满游荡累了,就耷拉着腿坐在暖气管线上,猜想着红烧带鱼可能是前楼张大勺家的,炖酸菜可能是后院马电工家的。他手撑着下巴,饥肠辘辘,看着西坠的夕阳像是咸蛋黄,东升的月亮像是鸡蛋糕。
等到家里的灯亮了,房门打开,酒醒的爸爸拎着手电筒走出门,照例朝暖气管线望一望,看见了好似在晚霞云端的孙悟空儿子。
爸爸喊,你给我下来,回家!
孙悟空回应,你保证不打我,我就下来!
爸爸说,今天不打。
孙悟空懒得争取明天也不打,他实在是太饿了,只想马上填饱肚子,于是就降下云端,顺着架子爬下暖气管线。
暖气管线像是微型高架桥,串联起家属区几十栋楼房和子弟一小。别的孩子上学放学都走马路,只有小满走在暖气管线上,他用额头顶着书包带,手插裤兜吹口哨,走在半空如履平地。“看哪,那个没妈的孩子野得上了天!”街坊老太太们时常仰头感慨。
第一家属区都是老砖楼,这种楼是赫鲁晓夫楼的低配版,据说图纸是和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一起落户中国,在许多工业城市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夏雷家住在42栋的二楼,暖气管线从他家窗前经过。每到周三、周五下午没课,小满就从管线上走过去,喊夏雷出来玩。
“我是克塞,前来买菜。”小满对着窗户喊。
“土豆五毛,青菜一块!”夏雷打开窗户回应。
“一块不卖,再添两块!”
“两块不卖,连踢带踹!”
听见两个孩子像江湖人士对切口,夏妈妈隔窗向外望,只见小满双手插兜站在半空。夏妈妈吓了一跳,连忙喊:“你快下来,进屋里等!”
“阿姨,我这儿等就行。”小满回答。
“那也下来,那么高,多危险!”
“没事儿,我上学都走上面的。”
“你要是不下来,以后就别找夏雷玩了!”夏妈妈佯怒。
小满只得爬下暖气管线,走楼梯上楼,进了夏雷家。
夏妈妈之前远远见过小满,只当他是普通的顽劣少年。这天把小满叫进了屋,站在灯光下,夏妈妈才发现这孩子衣裤全是油渍,一张小脸却长得八九分精致,可以预见长大后肯定会是个美男子。
“小满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和夏雷一起吃?”夏妈妈问。
小满低头不吭声,他不好意思说没吃。
夏妈妈看出了他的窘迫,就改口说:“你陪夏雷一起吃吧,好不好?”
“好!”小满高兴地点点头。等夏妈妈去厨房关火的工夫,他赶紧支起了折叠桌,操起抹布,奋力擦拭桌面。
夏妈妈是职工医院的护士,夏爸爸是运输处的卡车司机。司机和护士都属于工人编制,由此他们一家住在第一家属区。平日里,夏妈妈除了操持家务,就是监督夏雷学习,很少和街坊闲聊家长里短。她发誓要培养儿子读清华读北大,要当钱学森,要当乔冠华。在第一家属区工人村里,这样的鸿鹄之志常被燕雀邻居笑话,由此夏妈妈也有一个外号,叫作“精神万元户”。
西铁城太小太封闭,家长和子弟校老师抬头不见低头见。夏妈妈总能在路南菜市场遇见牛老师。人还隔着十几米,她的表情就换成满面春风,迎过去打招呼:“牛老师您也买菜啊,真是辛苦你了。我家夏雷最近表现怎么样,有没有给您添麻烦?”
“麻烦倒没有,你家夏雷聪明也用功,学习上没得说。”牛老师评价说,“这孩子就是有点孤僻不合群,除了和小满不错外,他跟其他同学关系都一般,选三好学生的时候,全班一半同学都不举手选他。”
“这样啊……”夏妈妈点点头,“小满学习怎么样?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可是淘得上了天。”
“小满这孩子虽然不讨人嫌,可学习是真差劲,大家都叫他‘没头脑’。”牛老师说,“据说他妈妈之前是厂文工团的,早就离婚不在工厂了,只有个成天喝大酒的爸爸,家长会都不参加。”
夏妈妈听了,心里有了底,回到家就给夏雷打气:“你只管好好学习!什么同学关系啊,集体学雷锋啊,你意思意思就行了!你跟这些工人子弟以后不会在一条路上,不要降低了自己的标准。”
“我想当三好学生,可是同学们都不举手选我。”
“小满也没选你?”
“小满举双手,可牛老师说他是胡闹。”
“这个没关系。”夏妈妈很笃定,“你只管好好学习,其余的我来处理。”
临近期末的一个傍晚,“精神万元户”夏妈妈拎着麦乳精和黄桃罐头去牛老师家小坐了一会儿。等到期末评优,夏雷如愿以偿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他喜滋滋地哼着歌,把奖状平整整地裱在墙上。
夏雷也并非天生的不高兴,只是妈妈的严苛管教让他难有尽兴的时候。说来夏妈妈有两种近乎偏执的热忱,一是卫生消毒,一是管教夏雷。前一种热忱算是职业病,她常用高压锅熏蒸被单和枕巾,说是高温高压消毒,弄得家里蒸汽氤氲,犹如仙境。后一种热忱来自精神寄托,她给儿子买了一大堆辅导书和书法字帖,每天看着夏雷写写算算,很少放他出门玩耍。
妈妈同意夏雷带回家的同学,只有“没头脑”小满。第一次走进夏雷房间时,小满就万分惊讶,只见辅导书堆成一摞摞,墙上贴满英语音标,衣架上还挂着几张书法碑帖。
“这可真是书山学海,看着都累得慌。”
“我每天得做五页课外题,读五遍墙上的公式和音标,”夏雷扳着手指说,“外加临摹三页书法,睡觉前还得喝牛奶,吃钙片。”
夏雷临摹《颜真卿多宝塔碑》时,小满就坐在一旁打瞌睡。夏妈妈怕小满等得无聊,也给他备了一根毛笔。看见笔杆上的刻字“小白云”,小满疑惑不解。夏雷解释说:“白色羊毛做的笔,就叫白云。”
“那黑色羊毛就叫黑云?”
“没有黑云,有叫‘狼毫’的,是用黄鼠狼的毛做的。”夏雷想卖弄一下学问,就停下笔考小满,“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叫狼毫吗?”
小满想了想,说:“是不是薅黄鼠狼毛的时候,黄鼠狼太疼了,所以它就一直嚎?”
夏雷和妈妈笑得前合后仰,他们喜欢小满的天真无邪。
小满不喜欢练书法,他更愿意帮夏妈妈绕毛线,夏妈妈就和他边绕线边聊天,问问家庭近况。小满不太记得妈妈的模样了,离婚之后,妈妈就一直没回来过。小满的每天午饭就是前一晚的剩饭,浇上开水冒一下,再加上一个咸鸭蛋。
“可能是我鸭蛋吃得太多了,考试总考不好。”小满发愁地说,“要是我妈妈不走就好了,我肯定能吃得好,学得好。”
“那就常来我家吃吧,粗茶淡饭总好过鸭蛋泡饭。”夏妈妈端起小满的双手,边打量边感叹,这孩子手指颀长白皙,只可惜投胎在这样的家庭,十有八九长大还得当工人。
妈妈规定出门玩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小时,他俩就分秒必争,出了门一通快跑。
他们跑到废弃工地,往气焊罐剩余的电石上撒尿,再扔进去一根火柴,电石“轰”的一下子蹿起乙炔火苗;他们溜进后山的试验靶场,等着拖曳红光的子弹脱靶,捡起来时弹壳还是热的;他们溜进粮店,在大米池子里摔跤,用米耙子对打,回家后,裤腿里还往掉米粒。他们混进青工舞会,跟着一群扭屁股的牛仔裤男女胡蹦“成吉思汗”和“恰恰恰”;他俩每周去一次职工浴池,在热水池子里练习狗刨;他俩经常给跳皮筋的小姑娘当立柱,最后男孩女孩们一起边跳边唱:“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姐姐去偷瓜,姐姐偷俩我偷仨,姐姐逃跑我被抓,姐姐在家吃西瓜,我在警察局里写检查,姐姐在家嗑瓜子,我在外面挨枪子。”
小满和夏雷玩遍了西铁城,他们脸上常挂灰渍,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裤子经常磨得开线,红领巾变成了红穗条。方圆十里的厂区就是他们的忘情乐园,他们能从砖石草木中找到无数童趣,对于童年的他们来讲,西铁城,就是整个世界。
四年级那年的暑假溽热难挨,周末午后,爸爸让小满去领雪糕。
当年很多厂矿单位都自制雪糕当作福利发放。职工领取雪糕的容器是暖瓶,原理跟打开水一样,一根根放进去,拎回家后再倒出来。西铁城厂生产的雪糕体型纤细,宽度不超过暖瓶的口径,人称“小白条”。
领取雪糕的地点是在“后勤大集体”的冷饮门市。西铁城厂“后勤大集体”是为了解决家属就业而成立的厂内生活服务公司,下设冷饮门市、职工食堂、职工商店、职工浴池、牛奶厂和针织厂。这些后勤单位仅对厂内职工服务,不收钱只收票,各种饭票、澡票、奶票、煤票、雪糕票。
小满怀揣着印有“叁拾只”大红章的雪糕票,拎着两个空暖瓶,在热得冒烟的马路上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到冷饮门市。门市里只有一个女营业员,神态比挂霜的“小白条”还冷。她接过小满递上的雪糕票,随手镩在钉子板上,然后从冰柜里捧出一大堆“小白条”。
小满一边数数一边往暖瓶里装,装满了两个暖瓶一共二十五根,还有最后五根无论如何也装不进去了。
“阿姨,等我过一会儿来取这五根。”小满问。
“不行!都拿走,都拿走!买定离手!”营业员不耐烦地说。
小满摇摇头,他不懂啥叫买定离手。
“票已经收上来了,怎么拿走是你自己的事,懂了吗?”
“那我也不能不要啊!帮帮忙,阿姨!”小满求情道。他不知道这一天余下的雪糕,都会被营业员自己带回家。
“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帮不了你!”营业员态度坚决,“不行就别要了,谁家也不差这五根雪糕。”
一般孩子也就放弃了,可小满偏不,他平时没啥零食,自然也舍不得这五根雪糕。
“不帮忙拉倒!”小满一把抓起最后的五根雪糕,蹲在门市外开始狼吞虎咽。天气热得像下了火,等他吃到第二根雪糕时,其余的三根开始淌水。小满吃完第四根时,第五根快要在木棍上挂不住了。他赶紧一仰头,把第五根直接塞进嘴里,好像杂技里的生吞宝剑。五分钟,五根雪糕全送进了肚子!
还没来得及抹嘴,小满就觉得头痛。他一边在门口转圈,一边拍打后脑。刚才实在是吃得太快了!雪糕好像变成了钝刀,搅得他后脑勺一阵一阵生疼。
“你是谁家的傻孩子,咋就这么一根筋?”营业员在一旁掩口讥笑。
“还不都是你逼的?”小满顶嘴时口含雪糕,唇齿不清。
“嘿!小崽子你骂谁?”营业员以为小满在骂人,奋力摘下套袖,一把卡住他的脖子,“你再给我逼一个?看我不撕烂了你的狗嘴!”
“谁骂你了?你耳朵聋啊?”小满吐出半口雪糕,跳着挣脱营业员的大手,“你一个女的,嘴咋这么埋汰?啊呸!呸呸呸!”
等到夏天过去,冷饮门市撤店歇业。小满以为再不会遇见这个戾气十足的营业员。没想到秋天的一个周末,爸爸领着这个冷脸如雪糕的营业员来到家里。
小满和她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想起了夏天的那一幕撕扯。
爸爸是头脑简单的大老粗,说话也没啥铺垫,直接让小满叫她妈妈。小满顿时觉得后脑勺又痛了,他强扭着脖子不肯吱声。眼看爸爸举起了电工皮带威胁,他终于憋出一声大喊:“爸爸,要不换个人吧,她可不是好人啊!”
这一句惹得爸爸火冒三丈,挥起电工皮带真的抽过来了,一下子打到了小满的脑袋上。
“爸爸!换个人给我当后妈吧,这个女的是吃人的白骨精啊!”小满捂住脑袋赶紧往门外跑。
等到天色渐暗,游荡了一大圈的小满照旧爬上暖气管线,坐着等爸爸消气后寻他。
可爸爸一直没出屋。小满等啊等,房间里的灯熄灭了,爸爸还是没出来。“白骨精真厉害,把爸爸的魂儿都勾走了,”小满心想,“这次爸爸真的要叛变了,电工皮带都往脑袋上打!”
天上的乌云慢慢掩上月亮,小满继续等,等着云开月见。
可是没有云开,乌云很快挡住了月亮也挡住了繁星,天边开始响起了雷声。等到闪电从四面八方抽打天空,第一滴雨落在小满脸上,爸爸还是没出来找他。
爸爸不要我了,小满绝望地想。他从暖气管线上爬下来,冒着大雨,只身孤影走向五里外的奶奶家。一路上他又冷又饿,他觉得自己没哭,可为什么流过脸颊的雨水是热的呢?
从此小满和奶奶住在了一起,之后再没见过爸爸。奶奶说爸爸和营业员结婚后去了南方,在那边又生了小孩。慢慢地,爸爸给奶奶的汇款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没了音讯。为了拉扯小满,退休金微薄的奶奶在西铁城的十字路口开始卖起了拌菜。
升入五年级后,夏雷在铁城少儿书法比赛中拿到了一等奖。为了庆祝获奖,夏爸爸准备露一手炒几个好菜。正巧小满在家里做客,夏妈妈就留他一起吃饭。
这次小满倒是痛快地答应了,他和以前一样手脚利落地支起折叠桌,然后问夏妈妈要不要帮忙切菜。
“怎么,你会切菜了?”夏妈妈问。
“对啊,我奶奶卖拌菜,我每天都帮她切。”小满回答。
“都有什么拌菜?有柜台吗?”夏雷放下书,饶有兴趣地问。
“没柜台,推车卖。有海带丝、干豆腐丝、萝卜条、辣白菜。”小满扳着手指数,“下次来,我带上自己切的海带丝吧。”
“菜都是你切的?”夏妈妈问。
“奶奶身体不好,切菜的活儿就慢慢交给我了。”小满伸出无名指,露出上面的老茧。
“可怜,这才五年级啊……”夏妈妈抚摸小满的手指直叹气。
夏雷料想到妈妈的下一句话会是什么,他刚想捂上耳朵,妈妈就开始了排山倒海:“夏雷!你看看小满容易吗?你看一页书的时间,小满就得切好一堆菜!你成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提学习就叫苦叫累,你跟小满换一下试试?”
“妈,妈,妈!”夏雷用手比画暂停,“停停停!”
“身在福中不知福!”妈妈白了他一眼,转身去厨房做菜。
夏雷撇了撇嘴,关上门,低声问小满:“你奶奶絮叨吗?”
“还好,我奶奶耳朵背,不絮叨。”
“我爸爸也不絮叨,他每次出长途都给我买好东西。”夏雷钻到桌子下面,边说边翻出一个机械人偶递给小满。
“哇,特博!百变雄狮!”小满禁不住兴奋,“这可比变形恐龙蛋好玩多了!”
“王东东的那个恐龙蛋早被他爸爸给扔啦。”夏雷说。
“啊?为什么?”
“东东月考没考好,他爸揍他,把变形恐龙蛋扔到路边垃圾箱里了。”
“那他不会自己再捡回来?”
“他第二天才想起来,可惜已经被垃圾车收走了。”
“那正好!”小满一下子站起来,放下手中的特博,“我知道垃圾车在哪儿卸垃圾,就在东山山脚的垃圾山上,我这就去找,找到就算我的了。”
“那个垃圾山可大了,又酸又臭。”夏雷皱起了眉头。
“要不怎么办呢?奶奶没钱买,我就只能捡个臭的。”
“我的借给你,一样的,你玩够了再还给我。”
“那可不一样,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我这就去找!”
“你急啥?吃完饭再去也行啊。”
“我怕捡破烂的老头比我早到。”小满拉开门就往出走。
吃过晚饭,夏雷跟爸爸要了自行车钥匙,骑车赶去垃圾山。当年的自行车车架高大,半大孩子都是用一种叫作“掏裆”的姿势骑车。这种姿势抻脖弓腰半蹲,远远看上去,好像小猴崽子端着大枪在街头逡巡。
往垃圾山的路上要经过一道山梁缓坡。夏雷“掏裆”从坡顶往下骑了三圈,刚有了飘飘临风的感觉,忽然看见坡底往上走来一个老头。不巧夏雷还没学会拐弯,也来不及刹车,就连人带车直奔老头冲去。老头吓了一跳,忙不迭往旁边一闪,算是勉强躲了过去。可怜夏雷失去了平衡,一个大趔趄摔在老头脚下。
“谁家的兔崽子?瞎他妈骑!”老头骂骂咧咧从夏雷身边走过,顺脚踹了一下翻滚不停的车轮。
夏雷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一条腿被自行车压住,他一抬头,认出了老头正是许大马棒子,工厂有名的万人嫌,当过造反派,爱串寡妇门,打扑克藏牌,敢去保卫科砸玻璃。
“许大马棒子!你敢踹我自行车?”夏雷爬起来揉揉膝盖,骂他外号。
“小兔崽子敢骂我?”许大马棒子折回来,张开手想要抓住夏雷。
“许大马棒子老白毛,撅着屁股让人挠,挠完起大泡,上医院抹牙膏,牙膏没抹好,回家瞎鸡毛跑……”夏雷边跑边骂,越跑越远。
气急败坏的许大马棒子折了一根柳树枝,插进自行车链盒里,恶狠狠地把车链子撬掉:“让你骑!我他妈让你推着回去!”
等许大马棒子走远后,夏雷回来扶起自行车,只见车链子彻底脱出了飞轮。他还不会给飞轮挂上链条,只好推着车往回走,一边推一边哭,远远看见小满从不远的垃圾山赶过来。
“咋啦,谁欺负你啦?”小满手握着变形恐龙蛋,问夏雷。
“许大马棒子把我车链子给卸了。”夏雷抹一把眼泪。
“他往哪儿走了?”小满气不打一处来。
“上山坡了,往铁道上走了。”夏雷指了指半山腰。
两个人撇下自行车,悄悄尾随许大马棒子爬上了山。只见许大马棒子走到半山腰,在铁路隧道入口处和一个穿得花了呼哨的中年妇女会合,手拉手往隧道深处走去。
小满眼尖,认出那妇女正是全厂闻名的“破鞋”蝴蝶迷。据说在她上班的副食店里,曾有几个屠夫争风吃醋,动剔骨刀差点出了人命。
“他俩是要干啥?”夏雷问。
“估计是要搞破鞋吧。”小满猜想。
“破鞋……怎么搞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脱光光亲嘴。”小满从铁道路基上捡了一把碎石递给夏雷,“等会儿咱俩使大劲扔,扔完就跑,明白?”
“为啥要等一会儿啊?”
“我猜他们现在正脱裤子……”
隧道里面黑乎乎的,没过两三分钟,就传出来蝴蝶迷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快扔!扔!”小满一发令,两个人抡圆了手臂,把十几块碎石狠狠掷进隧道里。
刚开始,隧道里传出来“当当当”石头坠地的清脆回响。再后来的“扑通扑通”几声闷响,是砸到人体后背的声音。
“啊!”蝴蝶迷在隧道里发出尖叫。
“妈的!哪个瘪犊子在外面……”随后是许大马棒子的暴怒咆哮。
夏雷和小满转身一路狂奔下山。他俩边跑边笑,肚子都岔了气。山坡下的楼群炊烟四起,远远地听到各家妈妈喊孩子回家吃饭。等到六点半,电视里的田连元评书开播。
后来他俩听家属区里的大人聊天,说许大马棒子被人趁天黑打了闷棍,脑袋和腰上都有伤,谁下的狠手不知道,估计是副食店的某个情敌。
夏雷和小满之后再没见过许大马棒子,直到后来工厂破落,工人俱乐部改成了黑灯风流舞厅,小满长成了二十岁的壮小伙子,他抡起一个电炮,把许大马棒子仰面朝天打倒在舞池里,那是十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