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书报亭和出走风波
初三下学期的一天,小满神秘兮兮地到二班教室找夏雷:“一个好消息,奶奶的拌菜摊子不干了,我们要开个书报亭。”
“怎么不干了?”
“书报亭比拌菜摊子省事儿。”小满说,“杂志都是寄卖,不用担心过期。”
“太好了!以后看书不用花钱了!”
“嗯,卖杂志也租书,金庸、古龙、亦舒、席娟什么的。过几天你陪我去厂图书馆淘一淘,那儿论斤处理旧书。”
到了周日下午,他俩从厂图书馆背回来四大包旧书,往小满房间的地上一铺,花花绿绿一地。
“这世界上最沉的是金属,第二沉的是石头,第三沉的,就是这书了!”夏雷擦汗说。
“可不!”小满累得直接躺在书堆上,“我现在算是漂浮在知识的海洋上了!”
夏雷也躺下来,从腰下面抽出一本浪花,喃喃念道:“嗯,法国人的《环游地球八十天》”,再抽一本,“嗯,日本人的《明斯克号出击》,”又抽了一本,“哇,中国的《新婚指南》!”
“我先看!这可是我挑的!”小满马上像海豚一样从海平面跃起,从夏雷手里抢走了《新婚指南》。他端着书左翻右翻,前翻后翻,都没找到那一页插图。
“臭手!我来!”夏雷抢回书,照着目录翻到“新婚之夜”那一章,仔细一看,页码间断!
“谁他妈的这么没公德?”小满气得捶胸,“这么一点‘刘备’,还给撕了!”
“早知这样,还不如换成那本《茶余饭后》了呢!”夏雷也没了精神,又倒在了知识海洋上。
铁皮书报亭开张前,奶奶用锥子和鞋底线把过刊装订成合订本,又把武侠言情旧书套上牛皮纸书皮。小满将一溜的出租书刊放在亭子里的货架上,又把《读者文摘》《今古传奇》和《奥秘》这些现刊摆放在窗棂上,再把《电视周报》和《体坛周报》这些报纸铺在亭子窗口。
像《兵器知识》《舰船知识》和《音像世界》这样的小众杂志在西铁城也有拥趸。小满每个月都要订上两三份《音像世界》,其中一份是晓丹委托代订的。小满建议说:“这个杂志好贵,我借给你看就好了,不需要你买。”
晓丹说:“不用不用,我要买的,我就想要中页的大海报。”
这天,小满坐在书报亭里闲翻《电视周报》,翻到《读者来信》栏目,有读者提问“编辑你好!请介绍一下香港影星周海媚的近况”,落款是“铁城农用化工厂子弟中学戴向东”。小满又仔细看了一下,没错,名字正是戴向东,子弟中学的语文组组长!
想必是编辑一疏忽就刊出了戴老师的实名。平日里斯文严肃的戴老师这下可糗大了!小满端着报纸禁不住哈哈大笑,这时有人敲窗户玻璃,小满拉开小窗一看,正是晓丹。
“你笑啥呢?”晓丹问,“我的《音像世界》到了没有?”
“你看看吧,”小满把报纸递给晓丹,“戴老师闹出大笑话啦,今晚得跪搓衣板。”
晓丹看完后,也是笑得前仰后合:“戴老师好浪漫啊!人老心不老。”
“你觉得周海媚好看吗?”小满问。
“真的很好看啊,我觉得戴老师有眼光!”晓丹说。
“既然你都说好看,那就是真的好看。”小满拍马屁说,“对了,你这么高的审美,说说你喜欢长什么样的男生?”
“你把《音像世界》给我吧,”晓丹大大方方地说,“这期就有我的偶像,我指给你看。”
小满从窗棂上取下杂志递给晓丹,两个人一起伏案翻看。这一期的《音像世界》里有日本杰尼斯家族的简介,封二上全是青春组合,什么“少年队”“光Genji”“男斗呼”“涩柿子队”和后来大火的“SMAP”。
“这么多帅哥!你到底喜欢哪一个?”小满问。
“看花眼了,我都喜欢,多多益善。”晓丹说。
“你也不怕累死。”小满撇撇嘴。
“你长得挺像植草克秀。”晓丹抬头看看小满。
“别别别,可别拿我和日本人比。”小满连忙摇手。
“我喜欢木村拓哉,还有植草克秀。”晓丹说着卷起杂志,甩甩头发就走了。
舍得花上五块二角钱来买《音像世界》的另一个学生,是高三年级的庄强。庄强是子弟中学首屈一指的妄人,更是名扬西铁城厂的潮人。小满一直客气叫他庄哥,而别人则叫他“庄×犯”。
庄哥之所以订阅《音像世界》,倒不是要看专栏《金曲排行榜》和《摩登谈话》,他也不关注那一年齐秦推出了《无情的雨,无情的你》,涅槃乐队推出了《纽约不插电》。他只看彩页里明星的穿着和发型,看郑钧的长发、齐秦的皮裤、关淑怡的渔夫帽、王菲的渔网袜。
晓丹走后,庄哥也来书报亭取《音像世界》,他翻了翻彩页,皱了皱眉头。
“咋啦?装订散页了?”小满从小窗探出头问。
庄哥摇摇头,指着中页的刘德华彩照问:“小满你说,Andy为什么穿鞋总不穿袜子呢?”
“Andy是谁?这页不是刘德华么?”小满问。
“没想到你也这么山炮。”庄哥扭头看了看小满,“你不知道Andy就是刘德华吗?”
庄哥是闻名全厂的时尚潮人。当年中学生上下一身是四十块钱一套的蓝白校服,闷不透气赛过塑料大棚,质地薄到可以透出内裤。而庄哥有个姐姐嫁去日本,时常给他捎回时髦服装,让他成为全校蓝白色汪洋中的一条彩船。
夏天,庄哥穿着鳄鱼恤拎皮包上学,被大老蔡抓住一顿臭骂,装什么倒爷?回家给我换衣服去!秋天,庄哥穿着风衣来上学,大老蔡又把他拦住大骂,特务才穿风衣,你给我滚回家换回校服!冬天,庄哥围了一条艳红色围巾,大老蔡倒是没说啥,直接把围巾揪下来没收,第二天,这条围巾就出现在大老蔡老婆脖子上。
每当有了新鞋新衣服,庄哥就会一大早穿戴整齐,在学校操场上招摇六个课间。这样还觉得不尽兴的话,他就晚饭后再去家属区马路招摇三个来回,逢人就问,你看TVB和亚视吗?你看《大时代》吗?里面刘松仁穿的就是我这一款。可惜的是,西铁城的柏油马路并不是巴黎米兰的T台,路人观众们只知道刘慧芳不知道刘松仁,庄哥总被过路的柴油车喷上一脸黑烟。
招摇了一天,庄哥睡觉前先把裤子沿裤线叠好,再用衣架把衬衣撑起来,这个举止在当时的西铁城相当于半个精神病。把穿衣看得比吃饭还重要,“苞米面的肚子,的确良的裤子”,这是西铁城工人阶级所不能理解的事。
庄哥是西铁城的首席潮人,更是子弟中学的头号妄人。在念高二的时候,他一口气同时处了两个女朋友,对,不是先后,而是同时。这个举动像是子弟中学上空的一道高压闪电,把全校师生们的脑路都击穿了。
为此大老蔡把庄哥拎到教导处修理,用鼓槌使劲戳他肋骨:“小小年纪就玩一王两二,你要不要脸?长大了还不得变成迟志强?”
“哎哟,哎呦!”庄哥护住肋骨,涎皮赖脸地狡辩,“她们又不是我们学校的,蔡主任你管不着。要是你嫉妒,我就匀给你一个!”
大老蔡气得直哆嗦,轮起鼓槌,誓要敲碎庄哥的狗头。庄哥拉开教导处的房门撒腿就跑。
大老蔡从教学楼一直追到操场,再从操场再一直追到小树林,最终把庄哥追得跑掉了一只皮鞋。大老蔡用鼓槌高高举起缴获的皮鞋,一甩扔进了旱厕的化粪池里。眼见这一幕,远处正在单腿扶树的庄哥心疼地大喊:“我那可是大利来的皮鞋,你得赔我!”
大老蔡说得对,一王两二死得快。后来有一天,两个女友约上庄哥去小树林,说是要来个三方会谈。庄哥一路上盘算着如何取舍,是留甲舍乙,还是舍甲留乙?等他进了小树林,只见甲乙两个女生有说有笑,谁都没有争风吃醋的意思。庄哥正在凝神疑惑,两个女朋友像是母虎下山一样扑上来,张开四只利爪,联手把他挠成了大花脸。
花了脸的庄哥在家休学养伤,他闲极无聊,把《音像世界》的合订本翻来倒去看了六遍。赶上小满上门来送新杂志,庄哥主动提出要教小满弹吉他。
“学吉他难吗?我的手指不太分瓣啊。”小满问。
“一点也不难!会挠人就会弹吉他。”庄哥边说边摸自己的脸。
“你女朋友下手可真够狠啊!”小满看了看庄哥的脸,脸上还留有划痕和淤青。
“你是不知道她们的手劲,”庄哥直摇头,“她俩都是市体校的,一个练标枪一个练铁饼。”
庄哥在家蹲了半个夏天,养到脸好痂落时已近秋天。又恢复了神气的庄哥再领风气之先,全厂第一个穿上了时髦的红西服。于是很多年轻人紧跟他的风向,西铁城街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各式红西服。到后来庄哥反而不穿了,他说时髦并不是滥大街,大家穿的红色都不对,红色分很多种,玫红、洋红、枣红,今年流行的只是酒红色。
说这话的时候,庄哥正在中学的锅炉房里打开水,他身着一套丹宁牛仔服,裤筒上全是窟窿和线头,最高的一个窟窿靠近大腿根。
烧锅炉的校工胡师傅问他:“你这裤子,是从要饭花子身上扒下来的?”
“这叫原裤养牛,就是这个风格。”庄哥解释说。
胡师傅听了哈哈大笑:“可拉倒吧,什么养牛风格?都差点露牛子了。”
一九九五年,小满的书报亭新安装了一部计费电话。庄哥刚搞到一台传呼机就来书报亭向小满炫耀:“火凤凰,一千五,咱中学我是第一个,侯校长都没有。”
小满啧啧称贵,问他:“有人呼你吗?”
“我又交了几个女朋友,她们都找我玩。”
“还是体校的吗?”小满揶揄问道。
“这回是市内纺织厂的女工,都温柔。”庄哥还是不改吹牛的毛病。
对于庄哥而言,传呼机与其说是通讯工具,倒不如说是装×饰品。他常在课堂上偷偷掏出传呼机,琢磨各种功能。一堂课上,英语老师讲到“AM是上午,PM是下午”时,台下的庄哥一拍大腿茅塞顿开,这才搞懂为啥自己设的起床铃声总在晚饭时才响起。
搞懂了定时功能,庄哥的传呼总在午休时响起。腰间“哔哔哔”一响,他撩起衣服,假装查看电话号码。周围同学闻声问:“谁在呼你?”庄哥吹牛说:“哦,城里的一个女朋友,挺黏人的,不理她,咱们继续。”
实际上庄哥的社会关系没那么复杂,好久都没人打他传呼,他都怀疑是不是机器坏了,就跑到书报亭给自己打了一个,听到传呼机“哔哔哔”声响起,他才放心。小满从亭子里探出脑袋问:“庄哥,你咋自己传自己?”
庄哥敷衍说:“我就是试试机器,这个机器么……有点三包不全。”
很多事毁就毁在吹牛上。这天中午,庄哥手端着传呼机匆匆骑车到小满的书报亭。
“这回真有人找你?”小满拉开窗户玻璃问。
“嗯,城里的女朋友。”庄哥抄起电话,照着呼号打过去,“你好,哪位传我?……啊?我不姓刘!你呼的我,还问我姓啥?你到底找谁……你呼错了吧?”
小满在亭子里哈哈大笑,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传呼,还是呼错的。
“还以为是我女朋友呢,号码看上去差不多。”庄哥冲小满摆摆手,骑上自行车走了。
没过一会儿,电话铃响起,小满接起来,听到那边问:“你这儿是书报亭的公共电话吗?”
“是啊,什么事?”小满问。
“刚才回传呼的那个人,他还在吗?”
“他才走,你啥事?”
“你能把他叫回来吗?我找他有急事!”
“他骑车走远了,你啥事?不急的话,我下午跟他说?”
“怎么?你认识他?”电话那边的口气变得很惊讶。
“认识啊,啥事你快说,我能转达。”
“太好了!”电话那边的口气从惊讶变成了兴奋,“你这个电话亭,是在西铁城十字路口,对不对?”
“是在路口……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西铁城十字路口,你是摊主,对吗?”电话那边继续问。
“你到底要干啥?”小满不耐烦了,“求你说话别绕圈!”
“我们是公安局的,现在需要你配合我们一下,我们正……”电话那边说。
“拉倒吧!”小满遇到过类似的恶作剧,他挂断电话说,“你要是公安局的,那我就是公安局的祖宗!”
没过几秒钟,电话又打了过来,小满接起来一听,还是刚才的声音。对方语气倒是挺严肃:“我负责任地跟你讲,不是开玩笑,我们是公安局的专案组,我们……”
“我得吃午饭了,没时间跟你扯闲片儿。”小满“咔嚓”一下又把电话给撂了。
这天下午,庄哥正在课堂上睡觉,大老蔡和侯校长带着一个便衣警察走进教室,一把将他按住铐上手铐,押到了教导处办公室审问。
“你自己先说吧,都犯过什么事?”便衣警察把庄哥拷到了暖气管上。
“警察叔叔您贵姓?”庄哥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只能就着手铐低身哈腰。
“姓冷!”便衣警察亮了亮刑警队的工作证。
“冷叔叔,你抓错人了吧?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正经良民。”庄哥觉得自己没问题。
“你是良民?”冷警察冷笑了一声,“看你穿得兜头露腚的,头发还抹发胶,说说你怎么是良民?你哪儿良了?”
“冷同志,庄强同学虽然奇装异服,不太上进,”侯校长在一旁帮忙开脱,“但这个孩子没大毛病,杀人放火的胆子,他是肯定没有的!”
“啊?什么……杀人?”一听到“杀人”两个字,庄哥顿时语无伦次,“我、我可连鸡都没杀过啊,那肯定不是我啊!”
“那是谁杀的,你还有同犯吗?”冷警察问。
“同犯?”庄哥更蒙了,“那个……怎么回事?杀了谁了?谁被杀了?”
“你们校长在场,我得给面子,就不给你上电棍了。”冷警察看了一眼侯校长,转头给庄哥一个耳光,“可你别给脸不要脸,赶快坦白!”
“警察叔叔,我平时也就是爱装×,多处了两个女朋友,就这一点儿毛病。”庄哥被吓哭了,一缕大鼻涕垂到地面上,“现在都分手了,还挨顿打,天地良心,我可真没杀过人啊!”
“谁打你了?”冷警察问。
“我女朋友呗,她们是市体校练铁饼、标枪的。”庄哥说在自己脸上指指点点,“叔叔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伤,才好。”
冷警察皱起眉,摇了摇头。眼前这个怂货连女朋友都打不过,想必不是杀人越货的料!他踱了几圈步后,把庄哥从暖气上松了手铐,继续盘问:“那为什么被害人的传呼机在你手里?”
“妈呀,是这个事啊!”庄哥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回忆道,“我那天路过西市场,有人卖二手传呼机,才三百块钱,我想要是有了传呼机,挂在腰上得多拽啊,就讲价二百买了……”
侯校长和大老蔡听到这句话,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说法还真符合庄哥的操行。
“这案子是命案,不是小事。”冷警察转身跟侯校长说,“即便不是这小子作案,我也要带回去录口供,搞不好还要化验血型。今天是肯定不能放他回家了,你们跟家长解释一下。”
“叔叔!我的血随便你抽,抽干也没问题,我真的没杀过人,我就是买个二手机啊。”
“那你仔细回想一下吧,卖你传呼机的人长什么样?如果说不清楚,你还是目前的唯一嫌疑人。”
往后整整一个月,庄哥天天被冷警察拎去各个桑拿KTV里转悠,四处寻找卖给他传呼机的人。再后来,犯罪嫌疑人在另一座城市落网,公安局这边才算放过庄哥。等他回到学校时,同学们都已交完了高考志愿表。
就这样,连高考报名都没人通知,庄哥浑浑噩噩地结束了高中生涯。多年以后,庄哥才知道北京有服装学院,上海有纺织大学,苏杭还有丝绸工学院。这些学校都有他最感兴趣的服装专业。只可惜,当年的西铁城子弟中学没能力培养艺术生,即便像他这样的异类特质,也只能跟随大流,最终走向厂技校的钳工班。
西铁城子弟中学是普通厂矿中学,大部分毕业生的出路是进厂职工技校。建校三十年间,子弟中学只有一人考上北大,那年正好哈雷彗星造访地球上空。对于西铁城人来讲,下一次哈雷彗星出现和下一个北大录取,不知哪一个会早到,更可能会是前者。
每年高考结束,城里的实验高中都贴出连墙巨榜,起首就是清华三人、北大五人、复旦若干、交大若干……西铁城子弟中学不甘冷清,也贴出喜报,一张红纸上面八九行大字:“恭贺我校高三某某考入机电学院,某某考入化工学院,考入师范学院,考入体育学院……”城里城外两张喜报遥相呼应。大家都说,城里的榜是榜首、榜眼、榜龙头,西铁城的榜是榜尾、榜臀、榜后鞧。
这么尖刻的比方让西铁城人民面上无光,我们这样的大厂怎么能有短板?于是全厂职代会一致通过决议:重奖子弟考学,重点大学三千,普通本科一千五。这些钱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奈何摘取者寥寥,每年考过本科线的不超过两个巴掌。一开厂务会,厂长副厂长就挤对侯校长:“每年奖金预算留出三万,老侯你总给我们省下一半,要不给你评个岗位节约标兵吧!”
西铁城中学之所以连年高考不振,这里除了师资力量的不足,也有学苗的原因。拔尖的初中毕业生都报考去了城里的实验高中,他们一走,子弟中学的高中部就像是削平了尖的金字塔。
夏雷是初三年级的尖子生,十拿九稳能考上城里的实验高中。刚进初三,妈妈就把夏雷当政治犯一样严管,生怕他早恋分心。
这年圣诞前后,夏雷收到了十几张贺年卡。他把卡片一一整理好,压在抽屉最下面。他前脚上学刚走,妈妈后脚就拉开抽屉,把落款是女生的贺年卡都细看了一遍。其中的一张卡片特别精致,上面写着:“让我怎样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你却给了我整个海洋。”落款是字母“SLL”。
等到这天晚饭后,还没等收拾碗筷,妈妈就把这张贺年卡亮出来,“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这是谁给的贺年卡?都写的什么呀,软绵绵黏糊糊的!”
“你瞎猜什么啊?”夏雷解释说,“这就是汪国真的一首诗!”
“我不知道这是诗吗?”妈妈更生气了,“我问你,什么乱七八糟的海洋浪花,谁跟谁海,谁跟谁浪?这都什么意思?”
“能有啥意思?你可别想歪了啊,都是同学。”
“女生心思多,你没那意思,万一她有呢?我明天得找你们班主任问问。”
“你可别去找老师!求你!别让我丢人!”
“那你赶快坦白吧,这张贺年卡到底是谁给的?你说了,我就不去!”
“我同桌孙璐璐。”
孙璐璐,SLL,这下算是对上了,妈妈瞪了夏雷一眼,转身翻出夏雷的相片簿,翻出班级集体照一指,“就是这个土拨鼠牙的丫头?”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夏雷气得快说不出话来。
妈妈心里哼了一声,什么孙璐璐湿漉漉,这么丑,她也配?
没几天,夏雷的同桌就换成了憨傻男生小白。小白在课堂上不怎么跟夏雷说话,只是痴痴看着黑板,无论老师是不是在讲课。
夏雷跟新同桌商量:“好哥们儿,能不能帮忙私下换座,把孙璐璐换回来?”
“那不可能,班主任让我坐过来,就是来当绝缘体的!”小白两手一摊。
“当什么绝缘体?”夏雷问。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当然是把你和孙璐璐隔开。”小白说,“老师说了,你妈妈怕你和孙璐璐真的来电。”
夏雷一听全明白了,气得直拿脑袋撞墙。回家后,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要学习印度甘地来个绝食抗议。只可惜妈妈可没有大不列颠国的得体虚伪,她边砸门边喊:“绝食算什么能耐?要比狠是吧?你要是考不上实验中学,我就跳楼死给你看!等我死了,你就和你爸俩人过吧!”
中考前,“精神万元户”夏妈妈提前买好了住校用的凉席蚊帐,只待夏雷考上城里的实验高中。谁也没想到,考到最后一天,一声晴空霹雳,夏雷因为作弊被清出考场。
凭自己的实力,夏雷肯定能考上实验高中,他之所以作弊是为了帮忙旁边考位的严晓丹。晓丹的平时成绩并不突出,正常发挥的话,并没把握考上实验高中。
他俩的作弊工具是一把塑料格尺。格尺长二十厘米,也就是四十个半厘米。在每个半厘米的区间内,有四个毫米刻度,第一刻度对应A,第四刻度就是D。例如第五题的答案是B,夏雷就在第五个区间内的第二个毫米刻度下画个小点。这相当于把格尺当成了答题卡,比传纸条更隐蔽稳妥。
从密码学角度来讲,这是一种最简易的刻度密码。但是不巧,他们撞上的监考老师是实验高中的物理古老师。
古老师是民间科学家,爱业余钻研符号学,性格古怪得不近人情。老古举起夏雷递给晓丹的格尺,对着阳光仔细揣摩了三分钟,终于弄明白了这些小点的指代意义:夏雷用一把二十厘米的塑料格尺,就能把四十道选择题的答案传给严晓丹!
发现了作弊的秘密,老古一激动把香烟都点反了。烧糊的过滤咀胶棉又苦又呛,老古吸进肺里居然没知觉,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摩尔斯和福尔摩斯的二合一。任凭夏雷鞠躬和晓丹哭求,老古都无动于衷,大笔一挥把两人的该科成绩双双作废。
夏雷悻悻地走出考场,怎么也找不到晓丹,只得自己呆坐在操场一隅。日影慢慢西斜,他枯坐了两个小时,丑事马上就要传千里,指责和耻笑的台风正在生成,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场风暴。
想到家里预备好的蚊帐和暖壶,想到妈妈的热望成泡影,他恨不得自己变成哪吒,自刎一刀,剔骨还母。脑海里千头万绪,一筹莫展,最后他决定出走,离开烦恼,离开学校,离开西铁城。
小满交了考卷就赶回书报亭,他还不知道考场上发生了什么,夏雷来书报亭找他的时候,他正忙着租书给下班的青工,没注意到夏雷的神色黯淡。
“考得怎么样,明天可就自由了!”小满问他。
“有点倒霉……能不能借我三百块钱?我刚才把同学的随身听弄丢了,要赔给人家。”
“赔这么多?”小满翻了翻钱匣子,凑了二百三十元,“今天就这些了,明天再看看。”
“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你。”夏雷把钱收好放进书包里。
“客气啥,你快走吧!”小满忙得头也不抬,挥挥手说,“别让我奶奶看见,她该不乐意了。”
子弟中学曾有一个传闻,说每年期末考试结束后,全国各地都有孩子离家出走,铁路警察会重点盘查独行的负气少年,把他们扣住截留。
等赶到铁城火车站,夏雷忽然想到了这个传闻,他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凑近售票口说:“买去哈尔滨的硬座。”
所幸窗口里的售票员头也没抬,就把钱接过去,不到半分钟便把车票和找零扔了出来。
夏雷收好车票,在站前广场的书摊上看了一会儿杂志,又买了一根煮玉米和几个茶叶蛋。等到检票进站时,他贴在一个中年男子身后,假装是父子出行。临到上车时,他趁着民工背大包挡住乘务员的一瞬,三步换成一步,蹿上了火车。
绿皮火车轰隆隆开动,沿途的风景逐渐展开,松辽大地一片青纱帐,无边的玉米田延伸至天际。傍晚的风向车厢内灌进来,正对着夏雷的是一个伏几睡觉的女孩。夏雷怕她受风,就把车窗落了下来。
火车一路北上,夏雷按下随身听,耳机里传出郑智化的那首歌:“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歌声反反复复,和火车行进的“哐当”声一起,不停敲打他无助的内心。等到这首歌淡去,耳机里又传来下一首歌:“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流浪在街头……”夏雷忽然想起,下周就是自己十六岁的生日。啊!十六岁,踏上未知前路的十六岁!
听了半晌歌曲,夏雷渐渐泛上困意,他闭上了眼睛睡了一觉,醒来时听见乘务员正在吆喝查票。
“来来来,醒一醒!”乘务员摇晃对面熟睡的女孩。女孩没醒。
乘务员再摇,女孩还是不醒。
“这孩子是不是中暑晕过去了?”其他乘客提醒。
乘务员伸手掐了掐女孩的人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赶紧掏出对讲机跟车长汇报。过了一会儿,列车广播响起:“紧急寻人!六号车厢有乘客中暑,列车上如有医护人员,请前往六号车厢协助。”
很快来了一个拎皮包的男士,他先摸摸女孩的脉搏,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惊叫了一声不好,“这不是中暑,是吃了安眠药!”
“这么小就想不开?快翻翻兜,看有没有遗书?”乘客们大为惊讶,七手八脚翻遍了女孩的衣服,只找到了二十几块钱,并没有半片纸。
列车长一看这情形,赶紧拿起对讲机在车厢连接处一顿呼喊,最后回来跟大家求助说:“等到了沈阳站,会有铁路局出车送这孩子去洗胃,到时拜托哪位搭把手,帮忙背她下车?”
夏雷想也没想就举起手:“我来帮忙!”
火车到达沈阳北站已经是晚上九点。
乘务员和夏雷合抱起女孩走下车厢,站台上只有一个穿铁路制服的肥胖妇女接应。肥胖妇女足有二百五十斤,笨手笨脚,挪步都费劲。夏雷怕她耽误时间,就转身跟乘务员说:“我就不上车了,我帮忙送人到医院吧。”说完他一发力扛起女孩,爬上了天桥。
不出所料,等到夏雷抱着女孩走下天桥,胖阿姨还在天桥上三步一喘。夏雷来不及等她,抱紧女孩赶紧跑向车站通勤口,那里停着一辆没熄火的面包车,司机一分钟也没耽误,一踩油门,风驰电掣地赶到城市东北角的铁路医院。
急诊大夫迅速给女孩输上药液,测了心电图,推进了洗胃室。夏雷在走廊里等候,他望着窗外的城市霓虹点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踏入这座陌生城市。他是见义勇为者,也是流浪者,他不知道下一刻自己又会是什么。他数了数兜里的钱,已经花掉了七八十元,还没走出辽宁。
这一天太累了,夏雷坐在走廊椅子上很快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时已是深夜,值班医生说女孩已经醒了。夏雷走进观察室,连问了她好几个问题,女孩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眼角噙着泪水。
“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夏雷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脸,替她擦掉眼泪。
女孩点了点头,眼角又流出眼泪。
“你别傻了,早点回家,这是路费。”夏雷从书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放在女孩枕边,“一定一定要回家!”
走出医院,夏雷站在陌生的街上不辨东南西北,午夜的城市车辆稀少。这是他第一次单独离家,现在他随处可去,也无处可去,只能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最后他走进了一个小区儿童游乐场,躺在了塑料滑梯里。他累极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心底隐隐约约升起一首儿歌:“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想着想着,他的眼角开始湿润,本来想说给女孩的劝导,倒是先说服了自己。
等熬到天亮,夏雷在路边摊买了十个包子。他边走边吃了五个,余下的带到了铁路医院。他在病房里走了一圈也没找到女孩。一问值班护士才知道,女孩一早就不辞而别了,只在病床上留张纸条,写着:“谢谢你们,阿姨再见。”
夏雷拎着包子站在走廊里叹了口气。他和她,两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在陌生的城市萍水相逢,他们各自都有天大的烦恼,夏雷找到了克服的办法,女孩还没有。
夏雷坐车返回铁城火车站时,正好是下午四点。下车的一瞬间,他觉得心里一切都踏实了,甚至还嗅到了熟悉的化工厂的味道。经历这一天一夜的折腾辗转,他终于想明白了,问题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忍耐。忍耐压力,忍耐指责,忍耐嘲笑,接下来的高中三年,他唯有默默忍耐。
夏雷跟着人流往出走,刚走到站前广场,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住,回头一看,正是书报摊的老板。
“你是不是昨天下午买煮苞米的那个?”老板问。
“干吗?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我没说你欠我钱!”老板揪住夏雷的胳膊不放,“昨晚你爸妈拿着照片寻你!你这完蛋孩子,多让父母操心啊!”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松手啊!”
“不行!我怕你再跑了,你妈单位电话是多少?给你妈叫来!”
“别打电话!”夏雷用力挣脱老板的手,撒开腿边跑边喊,“你就放心吧,我肯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