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史:自传三部曲之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15

一月份我头回到“联盟中学”上学时,爱德华·凯里·弗朗西斯正在休假,他的缺位令人感觉很强烈。高班的同学说起他来都神秘兮兮,管他叫“海尤拉”或“基海尤拉”,想象中他就是一头掉转身体进攻时雄姿勃勃的大犀牛。说起“联盟中学”的那些故事,他常常就是参照系。不论何处,休息时在寝室,吃饭时在饭堂,课间休息在教室,高班同学都会议论纷纷,说自打凯里·弗朗西斯于1954年2月回英国度假,学校的什么什么就变得松弛或过于放松了。还说到各位老师的太太们,她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在礼拜天,同学们就说她们好比严厉的父亲不在家时行为放肆的一群小丫头。其他人也会用斯瓦希里语随声附和——等着瞧猫儿回家耗子怎么办吧!有时同学们还模仿凯里·弗朗西斯心情不同时走路的不同步态,尤其爱模仿他发现哪个老师或同学做他不准许的事情时的愤怒神色。他们大惊小怪,说谁也休想逃过他的眼睛:他认识学校里的每一个学生,整整两百名呢,统统叫得上名字。不,他认识自1940年他掌管学校以来所有读完“联盟中学”的学生。以我的想象,他就好比一个巨大无比的未知数。

第二学期刚开始的一天,万加、艾伦·坎迪·吉瑞和我午饭后离开饭堂时,我发现有个人穿着一件卡其布猎装,加上短裤长袜,在阳光下一面穿越田野,一面逗着一条狗。他把一只网球大小的圆球尽力抛向远方,那狗则奔过去把球叼回来。那就是“海尤拉”——万加告诉我——凯里·弗朗西斯,其他人齐声说。5月21日,他从英国回来了,这是我假期返校后的第九天。他的样子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可怕呀。你就等着瞧吧,万加说。

很快我们就体会并目睹了他回校后的影响。在教员和学生中,一种新的快捷守时与小心自律明显可见,仿佛谁都不想被抓到而乱了阵脚。不过,我说不明白这种无事自扰到底为什么。

然而,一个星期天,在去小教堂晨祷前的检阅中,我就亲眼目睹了诸多传闻中的那种雷霆之怒。检阅伊始便兆头不好。凯里·弗朗西斯身穿灰色套装,脖系蓝色领带,站在我们对面,其他老师及他们的太太也站在我们对面。众人正在等待检阅仪式开始,这时稍稍迟到的欧洲人夫妇金斯诺斯先生和太太从他身边走过。金斯诺斯太太的裙子底边露出一截腿,比其他太太露得多了一点,浑身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霎时间,凯里·弗朗西斯的鼻子气得冒烟,呼呼喷气,舌尖顶住面颊,在紧闭的嘴巴里从一边滚向另一边,仿佛在滚动一只小球,于是乎从左到右,两边面颊轮番鼓起一个包来。他开始狠狠跺脚,左——右——前——后,还不时兜着小圈,就好像——我不得不承认——一头公牛即将发起进攻,每一步扬起的尘土都在展示着他的暴怒。他的裤腿也跟着来回摆动,仿佛同样怒不可遏。

同学们管这叫踏步走。一时间,我以为他脚下的大地都会塌陷下去。令人惊诧的是,虽然教员和高班同学们似乎不知所措,但他们已经领教过这种雷霆之怒,于是便静静地等待着风暴过去,或者至少平息下来。

不过这一回,结果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校长的喘气和跺脚与天上的雷电相呼应,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前往小教堂时级长们还试图维持队形,但很快老师们、太太们就跟着大群学生朝神的避难处狂奔而去。待所有的人终于在长椅上落座后,凯里·弗朗西斯已然变得和颜悦色,开始向大家朗读《天路历程》[20]中基督徒拜访讲经堂,被带进一座灰尘扑扑的大殿堂的那一段。打扫时尘土飞扬,旁观者们险些被呛死。这时一名妇女就朝地板上洒水,于是安然无事:

那时基督徒便问:“此为何意?”讲经者答:“此堂便是人心,从未沐浴上帝福音的恩典,洗清罪孽。尘土即玷污人的原罪与内心腐朽。那起先动手打扫大堂者即法律,那运水、洒水者即福音。”

以这段开头,凯里·弗朗西斯口若悬河,尽情挥洒。他把“联盟中学”比做讲经堂,在这里,我们从外面世界带来的尘土将被品行良好的法律和基督徒仪式的福音浇灌。整个讲道期间,他不时提到侍奉上帝。不过,他补充道,唯有耶稣以其怜悯,能恩赐我们尘世的苦苦挣扎以福祉。

礼拜堂的这番说教仿佛是那场大自然暴风雨教训的适当延续。但众人议论不休的主题却是弗朗西斯之前为何大发雷霆。什么事引起的啊?是那对迟到的夫妇,有人说。凯里·弗朗西斯痛恨迟到,想要老师们做楷模。不是,另一些人否定说,是那个女人的香水、裙子和裙边高度。他厌恶过分。不,不关过分的事,他瞧不起女人。他凡事与众不同,难道不是吗?有人问。话题扯远了,脱离了校长的暴怒与讲道,延伸到他的整个生活。他怎么会在1928年放弃堂堂剑桥大学数学讲师的职位,屈就非洲一所破学校的校长?难道就为侍奉上帝,响应使命的召唤?才不是呢,另有缘故,私人的缘故。哎呀,对了,他是情场失意。

据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凯里·弗朗西斯在英法两国打过仗。当他从战场归来时,却发现甜蜜的心上人转而去甜蜜别人的生活了。他破碎的心不再关注女人,转而宠爱他的狗,全心侍奉上帝,唯有这两样东西不会背弃他。他聪明机智的心灵也从绿草坪上优哉游哉的贵族生活,转而关注自我牺牲以及对非洲荆棘丛林的全力奉献。不论是真是假,这个战争与爱情的故事似乎都合情合理地诠释了这个男人,这个1897年9月13日出生于伦敦亨普斯特德、在威廉·埃利斯学校和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读书、在数学优等考试中荣获高级甲等数学学位的男人,为何抛弃一切,来到异国他乡一所尘土飞扬的学校,白手起家,开始一种新生活。

1940年,凯里·弗朗西斯来到“联盟中学”,走马上任战时校长,立即动手推行严格纪律。他不喜欢前任格里夫斯的古老体制,决心推翻,以他自己的形象重建“联盟中学”。在新体制下,变化天翻地覆,犹如一场革命,头一件事就是去掉学生长达膝盖的卡其布短裤、紫红色平顶毡帽及其黑流苏,换上普通的卡其布衬衫和短裤。他解雇不服从的教师,尤其是非洲教师,其他老师表示抗议便纷纷走人。

学生们怨声载道,因为他们不但失去老师,更是失去了挂黑流苏的紫红毡帽。不过,使新校长与学生之间的矛盾达到顶点的,是弗朗西斯号召学生在指定的园子里种植蔬菜,以便对英国的战争努力做出贡献。新校长刚刚张贴的布告就被人撕掉了,但没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放肆,也没人告密揭发他人。

凯里·弗朗西斯的应对措施就是开除加鞭笞,所有的学生逐个重新录取,条件是必须写检讨认错,保证服从新颁纪律的各项规矩,被抽完鞭子还得说谢谢管教,先生。他利用这场危机重建了学校的日常管理,把教学与管理或者说教室与宿舍分割开来:教师依然主管教学及相关活动,但学生级长制将负责教室以外学生生活。校长当然是全部教学与管理等级制的最高领导。于是,这位严肃法纪者的传奇横空出世,随后又添上战争、爱情和魔法的色彩。

有一次,凯里·弗朗西斯步行穿过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子时,停下来和一群非洲娃娃聊天。他要一个孩子给他看看他手里拿的硬币。结果众目睽睽之下,凯里·弗朗西斯竟然使硬币消失不见,随后却发现硬币到了另一个孩子的耳朵后面。娃娃们等不及发生更多的奇迹,就屁颠屁颠地跑回去,向家人报告这种不可思议的魔法和这个白人了。

一个星期六夜晚,我亲眼见证了校长所展示的魔法。简直无法相信,舞台上那个人就是我自以为认识的严厉的校长大人。一次又一次,他让纸牌和高尔夫球在空中消失不见,接着又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最惊人的是他竟从自己的帽子里拉出一些兔子和鸽子!不过表演结束时,也许是想起了在那个村子里玩硬币的小插曲,他认真地解释说自己只是在变魔术,而不是施魔法,他的动作只是变戏法而已。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见识变戏法,以后的岁月里,不论何时看到职业魔术师更为惊人的特技,我都会想起第一次在“联盟中学”观看爱德华·凯里·弗朗西斯表演的那个夜晚。

后来,我对他朗读的魔力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回,在一次星期五大会上,他给大家介绍了一本书,是杰罗米·K.杰罗米的《三人同舟》(没提那只狗),说的是一次泰晤士河上的航船之旅。起初我还怀疑自己连船都没见过,怎会乐意听河上一条船的故事?但他一开口朗读,我就发现自己被那些幽默可笑的考验和磨难迷得神魂颠倒,还有那些用没削皮的土豆、卷心菜、半配克豌豆、半块肉排、一点儿煮过的凉火腿、三文鱼冻以及别的剩菜煮爱尔兰炖菜的开心事,太好玩了。

听他读完几个片段,我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陶醉在自己于陌生的河上航行之旅当中了。那一刻比那天晚上看他变戏法更觉得神奇。我发现他法力无边,不同形象竟然集于一身:既可能腮帮气得暴鼓鼓,双脚跺得咚咚响,电闪雷鸣,又可能玩笑戏谑变戏法,还能把1889年出版的一本老掉牙的小说读得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