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流星谷
1
子画与小好在五彩草地上一头扎倒,一睡便睡了个昏天黑地,乾坤颠倒。也不知道经历了几轮日月星辰与日夜晨昏的交替,才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生出无数迷蒙而多彩的光点,听力也恢复到可以接收虫鸣鸟唱的灵敏。
小好先从长梦中醒来。伴随着脸上一阵奇怪的湿痒,她眼前出现了一双大而清澈的眸子。
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才逐渐看清,有双大眼睛盯着自己,是一头稚气的梅花鹿。
就像早已熟识的老朋友,小鹿见到她,没有半点惊慌,而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不速之客。
也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小好温柔地摸摸它那小巧的脑袋,内心感觉温柔的触动。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迅速传遍周身。
小好爬起身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幽深的山谷的入口处。一条蜿蜒的山间小道,在峭壁间游弋,通往峭壁背面未知的所在。
子画还在酣睡,轻轻打着鼾。小好不忍心扰了他的甜睡,只身下到山谷底部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边,掬一捧清泉,敷在蒙尘已久的脸上。
那水,清而且寒,具有强烈的提神作用。小好瞬间便彻底清醒过来,好奇地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山谷。
时当午后,明亮通澈中带有一丝山谷阴冷的气质。山谷两岸是高耸的崖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绿色,就连近乎垂直的峭壁上,也附着了密密的藤萝。
最是那一脉幽深的溪流,水质清亮得宛如无物。溪中自由游弋的鱼儿,恍如飞鸟,悬浮在虚空,在水底投下点点摇曳的灰影。
不知何时,子画已经醒来,轻轻站在小好身后,同样被这仙境般的山谷所迷倒。二人不约而同地勾住手指,肩并着肩,朝着山谷深处走去。
转过几道绵长的山径,前方豁然出现一方空阔的谷地。远远地,从对面高达半空的悬崖绝壁上,垂下一块白色绸缎般明亮的瀑布,映衬着午后的阳光,交错着,同时幼化出数道彩虹。
“这不就是彩虹谷吗?”子画道。
“真是的!”小好答道,“跟彩虹谷一模一样,有山,有水,有瀑布,有彩虹……”
“还有梅花鹿,”子画说着,轻抚紧随身后的小梅花鹿的脑袋。
“而且比彩虹谷更大、更深,”小好道,“要是彩虹谷的姐妹们能到这里重逢,那该有多好啊!”
二人说着,沿溪流两侧的山道继续往上攀登。谷中到处有山顶滚落的巨石,岩面被溪水、雨水冲刷得异常光滑,布满暗绿色的苔藓,泛着水波的光芒。
行至半山腰,山谷尽收眼底。但见沿悬崖崖壁,有一潭广阔的潭水,水面上翻腾着巨型瀑布跌落溅起的冲天的水花和水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喧嚣声。
远远望去,潭边十数丈范围内,均被巨瀑的水汽所笼罩,一切都显得凌乱而又生机勃勃。
水汽范围之外的谷底,则是另一种景象。溪流旁、石缝间、崖壁上,到处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繁茂的树林与花草间,三三两两有一些动物在进食或者移动。
崖边茂盛的树丛中,枝叶时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伴随着几声“吱吱”的尖利叫声。细细看去,枝叶间有一群金黄色的精灵来回移动,彼此间似有永不停歇的吵闹。
溪流边丛生的青草中,时而有小巧的褐色身影晃动,偶尔抬起头,竖起一双毛茸茸的耳朵,才能让人看清,是性情温和的獐类。
而在水草尤其丰富的水域内,偶尔有体型较大的动物浮出水面,又很快钻进水中。小好不识何物,询问子画,子画同样没有见过,只能凭借记忆,说有可能是传说中神秘的大兽——貘。
“貘?”小好玩味着这个陌生的名称,“那它是一种凶猛的动物呢,还是温顺的?”
“听人说,貘是一种特别温顺、特别害羞的动物,它们最喜爱的是清静,周围稍有异样的动静,它们就会飞快地钻进水草丛中,不敢出来。”
“好可爱啊!”小好赞道,“难怪它们能如此和平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互不构成威胁。”
“是啊,”子画感慨道,“这种情景,在大邑商怕是无缘再现的。大邑商有猛兽,像大象啊,犀牛啊,老虎啊啥的,更有最为凶悍的人类……”
“为什么,有人类活动的地方,总是有那么多的争斗与杀戮?像这谷中,没有人类的足迹,天地万物就能平安无事地相处了。”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倒有些不同的想法。”
“你说!”
“动物中也有猛兽,它们所到之处,小动物们会四散逃开……”
小好微微颌首。
“人类中也有像貘一样,个头虽然很大,但却不会带来伤害的人物。比如,大商的圣王成汤。”
“成汤?他有什么伟大的功绩,可以称为‘圣王’?”
“他率领大商武卒,与那荒淫无道的夏桀王作战,连续十一场战斗没有败绩,终于把人民从夏桀的手中解放出来。”
“照你这么说,他的手段不也是战争与杀戮吗?”
“为了终结战争与杀戮,采取战争和杀戮手段,是难免的。”
“大商既然这么珍惜和平,连战争与杀戮都只是为了达到和平的目的,为什么你们成为了天下共主后,还要不停地制造战争与杀戮?”
子画深感震惊。眼前这位少女,自己是多么熟悉,几乎到了无话不谈、无事不可相问的程度;又可是多么陌生,她思考问题的方式,她对于大商深刻的敌意,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不被允许的危险言论。
“大商的每一次征战,都不会是没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
“有时是有强方入侵我大商的边邑,有时是大商的属国不肯向大商进贡,还有时是有的方国不肯承认大商‘天下共主’的尊号,有的甚至自称为王……”
“王啊,侯啊,伯啊,子啊……大商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名头呢?说穿了,不都是一方的首领吗?大商的首领想称王,就称好了,只要大商的子民认同。其他方国的首领也一样,他爱叫啥,你就让他叫啥好了,有什么关系呢?彼此相安无事,不用为了这些称呼,相互打来打去,不就好了吗?”
“可不能这么说!”小好的话在子画听来过于离经叛道,“王呀,侯呀啥的,可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代表了方国的地位。大商的王是天下所有首领们的首领,只有他才有资格称王。天下大势,必然是要让天下方国、所有部族,都归到商王的统一号令下,承认商王‘天下共主’的权威,才能让天下永久太平!”
“这个世界,一定要人人都承认大商是‘天下共主’,才会永久太平吗?”
“天下要是没有一个有权威的‘共主’,谁想怎样就怎样,就会出现恃强凌弱的现象,哪里来的和平呢?”
“在大商眼里,什么叫作‘恃强凌弱’呢?我们彩虹谷是个女儿国,自古以来就与外界隔绝,既不强,更没有恃强凌弱,为何也会遭到大商的武力征伐呢?”
“那是望乘带兵在外,肆意妄为而已,大商的王可从没让他这样做过。”
“如果真是望乘一人肆意妄为,并非大商王上的意图,那他回到大邑商后,大商王上应当对他进行惩罚,并将他的罪行公布天下。可为什么,望乘非但没有受罚,商王反而要派人来迎接他、表彰他,而且任由他把抓来的奴隶送到祭坛上受死,或者送到市集上买卖呢?”
“别问了,”子画告饶道,“你的问题,我可答不上来,也从来没人教过我,要这样子思考问题。”
“好吧,我不为难你,”小好道,“你的大商没有人敢来打劫,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没有人敢来伤害,你自己也从来没有体验过,被人像牲口一样捆绑和屠宰的痛苦……让你来回答我的问题,确实有点为难你了。”
子画不觉流下泪来,握着小好的手道:“可惜我没有资格代表大商。如果我有资格代表的话,我要代表大商,向彩虹谷的姐妹们深深地道歉。”
“你们的王,已经代表大商,向彩虹谷的姐妹们道过歉了。只是,我没有权力代表受难的姐妹们,接受这份道歉。何况,我心里的坎,也轻易过不去……”
2
子画与小好是沿另一侧的山道离开山谷的。
山谷虽然壮美,但却无法定居,而小好要寻的,是一处真正可定居的所在。
隐隐地,她心中似有所感,正诧异间,扭头发现小鹿留在谷底,正犹豫要不是跟上来。
小好也是一阵犹豫,最终她下了决心,向小鹿发出一声呼哨。
小鹿会意,欢快地一路飞奔,跟了过来。
看着小鹿奔跑的样子,小好恍若隔世,猛地回忆起彩虹谷中哺乳幼鹿的一幕。往事历历在目,她不由得恸上心头。
“宝贝!”她不由得爱怜地搂住小鹿的脖颈,轻轻地吻了吻它的额头。
小鹿通人性,报之以温暖的舔舐。
“你那么喜爱小动物呀?!”一旁子画不觉赞道。
“她不是一般的小动物,”小好抚摸着小鹿道,“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宝贝。”
“你不会是要把它当作自己的女儿吧?”子画玩笑道。
“她就是我的女儿,我的第二个女儿。”
“第二个……女儿?你还有第一个女儿吗?”
“有!”小好笑笑,神情凄楚。
子画不敢深究,说道:“那你就为她起个名字吧!”
“对,我是该给她起个名字。可是,叫什么好呢?”
子画被小好充满母爱的专注迷住了。
小好自问道:“彩儿?还是虹儿?”
“虹儿好!”子画道。
“虹儿,咱们走!”小好招呼小鹿道,“母亲带着你,永远不会抛弃你。”
那小鹿果然乘巧地跟着小好与子画。
山谷深长,行走半日,将近黄昏才绕出谷底。转过一个狭长的小道,眼前是一片苁茏的山峰。二人知道,今夜是必定要在山中过夜了,不觉脚步加快,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处可以容身的洞穴。
昏黄的夜色中,视力已难以捕捉远处的山峰,找到山洞的希望也变得渺茫。在一片平坦的台地前,小好停了下来。
“就这儿吧。”
“好,”子画答应着,卸下背囊,熟练地找来些树枝、藤蔓,倚靠着台地,搭起一座简陋的屋棚。然后又找来一些干柴,生起了一堆篝火。
小好则下到台地下方的一条溪流边上,制作了简单的钓具,准备钓些溪鱼来充饥。
很快,鱼线就有了反应。
小好正要提线,冷不防一块石子落入水中,“扑嗵”一声,上钩的鱼儿转眼就溜走了。
小好一惊,往四周张望,发现在旁边一块巨石上,站着一个人。
“什么人?”小好懊恼地问道。
“原来是位姑娘呐!”对方听出是一位女子在跟自己说话,语气和缓地说,“这里的鱼儿不能钓。”
听声音,这是一位老者,小好也便客气地问道:“老人家,为什么不能钓?还请您指点。”
见小好懂礼,老者也变得愈加和气:“姑娘,这谷里的鱼儿呐,千万年都没被人钓过,这里就是它们最自由、最安乐的家。咱们呐,千万不要去破坏它们的家。”
“老人家,请问,您是生活在这附近吗?”
“老汉我可不是生活在这附近,”老者道,“老汉就生活在这山谷之中。”
“您是说,在这些山峰之间,还有人居住吗?”
“没错!老汉我这一整个部族,都生活在这里呐。”
“您的意思是,这片大山中,不仅有人居住,而且是一整个部族吗?”
“正是!”老者道,“我们整个部族,几百号人,都住在这片山谷中。”
“既然有几百号人住在这里,为什么这里的鱼儿从没被人钓过呢?人要生存,不应该就地取食吗?”
“这里遍地都是食物,为什么要去捕食这些自由自在的鱼儿,带给它们肉体的痛苦呢?”
“恕小好无知,我这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遍地都是食物呀。”
“姑娘是叫‘小好’吧?”老者道,“小好姑娘,你初次来到这里,有这种疑问很正常。我们部族为了避难,举族迁到这里,已经有几十年时间了。几十年间,我们部族始终没有忘记被赶出故土,到处漂泊的苦痛,始终感念上苍,居然为我们留下了这么一大块还没有人类踏足的宝地。我们不敢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有疼痛感的生灵,并且很快学会了辨识和食用这山中的各类植物,还在山间空地上开垦了一片片农田。这山中呐,到处都是宝,到处都是食物呐。”
“原来是这样,”小好道,“多谢老人家指点,小好一定遵守您这里的规矩,让这山中的每一个生灵,都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就好,这就好!”老者欣慰地道,“姑娘一定是饿坏了吧?快跟老汉到我们部族去,品尝一下这大山馈赠给我们人类的美食。”
“多谢老人家!我那边还有两位伙计呢。”
“没关系,一起来吧。”
小好、子画与小鹿虹儿,随着老者,沿着一条人工开辟的隐秘的小道,走了没多久,便来到一个山洞的入口。
“两位跟我进来,”老汉热情地招呼着,将小好一行引入洞中。
走进山洞,小好与子画顿时被洞中的天地震惊了。
那是山腹中一个体积庞大的洞穴,足以容纳数百人共同生活。洞顶有一方圆形的天窗,一片小小的、缀满星光的天幕悬停在上方。
就着洞中的簇簇篝火,他们看到洞中支起了一片蘑菇般的帐篷,人们在帐篷前走来走去,或者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围着篝火聊着天。孩子们则三五成群,嬉戏着,打闹着,洞中充满了欢声笑语。
渐渐地,洞中的喧闹声安静下来,人们注意到了小好和子画。
“来客人啦,”老者喊道,“有什么吃的,快拿过来。”
有人捧着几块热气腾腾的植物根茎过来,递给小好与子画。
老者道:“快吃啊,都饿坏了吧?”
二人这才恭敬不如从命地吃了起来。
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虽然不认识,但显然是一种薯类作物,由篝火烤制而成,表皮焦黄,沁出一层油脂。剥开表皮,露出白嫩的芯子,软糯有力。几口下肚,腹中便发出一阵满足的低鸣。
“老人家,您这山谷,它叫个什么名字?”小好问。
“没名,”老者答道,“无名山谷。”
“‘无名谷’”小好重复道,“是个好名字!”
“不叫‘无名谷’,而是没有名字的意思。”老者纠正道,“既然来到这里,就把一切都抛开了,为什么还要取什么名字,去让人惦记呢?”
小好微微颌首,感受着老者话语中蕴含着的那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
“请问二位,你们从哪里来?”老者问道。
“我们从大邑商来,”子画答道。
老者闻言,脸色乍变,打量一番小好与子画,愈发严肃道:“二位怎么会到这山谷中来?”
“我们是从大邑商逃出来的,”小好道。
“你们是犯了什么事吗?”
“我是大商的战俘,差点被当作祭品,送上祭台,后来又被选进了大商的禁军。”
“那你够幸运呐!”老者道,“为什么还要逃出来呢?”
“大商毁了我的故乡,我这一生,注定了要逃亡……”
老者不觉动容,频频点头,又问子画:“小伙子,你也是大商的战俘吗?”
子画摇头:“我不是。我是大邑商人,也是大商的禁军。”
“那你为什么也要逃亡?”
子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与小好相对一笑。老者会意,眼神重新变得柔和:“二位,你们的故事,我们慢慢聊,咱们有得是时间。但今晚,无论如何,你们也走不出这大山了。如不嫌弃,我看,就在这山谷中住下吧。”
“那就多多打搅了!”
当晚,二人就在谷中歇下。
老者让人取来些干柴,为二人燃起一堆篝火,又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
二人饱餐一顿谷中美食后,席地而坐,背靠着背,聊了会儿天。
小鹿将头倚在小好腿上,安静地看着二人。
不一会儿,人鹿便相依着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小好睡得很累。虽然倒头便着,但翻腾的梦境却让她益发吃力。
最先出现的是好族射手一同追击鹿群的场面。
梦境中的她,已然不复当初在谷中生活时的纯然的射手心态。她隐约记得,自己与小鹿之间的缘分,不断地告诫自己,就算追上鹿群,也不要伤害到它们。然而,她却无从阻拦姐妹们狩鹿的热情,只能无奈地随着她们一同奔逐……
随后出现的是截然相反的梦境,在望乘兽军的追逐下,彩虹谷的姐妹们没命地奔逃着、奔逃着……
虽然自己奔逃得足够快速,兽军始终难以近身,但身后的姐妹们一个个中箭倒地,发出绝望的呼救声,让她心如刀割。
在一个接一个令人悲伤的梦境之后,母亲出现在她的梦中。
有母亲的彩虹谷是安静的、和平的,姐妹们也都还在谷中。小羊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小好,仍然是她最要好的妹妹。
母亲是以大祭司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芒。
“姑娘们,”母亲威严地说,“永远都不要离开彩虹谷!”
母亲话音未落,谷中姐妹们便像失怙的孩子一般,“嘤嘤”地一片抽泣。
“只有彩虹谷,才能保护你们,彩虹谷是你们永远的家!”
“女娲娘娘!”不知是谁,竟冲着母亲喊“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
“娘娘!”
……
很快,满谷的姐妹们都冲着母亲喊“女娲娘娘”。
“这是怎么啦?”小好满心疑虑,对身边高呼“女娲娘娘”的小羊喊道,“你们疯了吗?这是族长,是我的母亲,不是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
……
姐妹们像着了魔一样,不停地朝着母亲呼喊“女娲娘娘”,似乎仅仅这样子齐声呼喊,就能带来极大安慰似地。
“孩子们!”随着母亲一声召唤,姐妹们很快安静下来,“我是你们的女娲娘娘,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亲自来跟你们讲话……”
母亲所言,无不让小好震撼,又让她恍若隔世。她安静下来,聆听陌生的母亲所说的每一个字。
“姑娘们,”母亲道,“你们祖祖辈辈住在彩虹谷中,未来,你们还要祖祖辈辈住在彩虹谷中……”
姐妹们发出一阵欢悦的附和声。
“全天下都被人的野心污染了,天下人的心都被贪婪的欲望给污染了。野心与贪婪,总是带来杀戮与血腥。这样的天下,不适合你们啊!”
姐妹们又是一片哀哀的附和声。
“我要离开你们,回到天上去了,我不愿意看到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可怕……”
“女娲娘娘,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呀!”
姐妹们一片哀号,泪水像雨花,在谷中漫飞。
“不要悲伤,姑娘们,”母亲道,“我的女儿悯天氏娘娘会留下来,带领你们,继续守护彩虹谷的……”
“悯天氏娘娘在哪里呀?”
“这是天机,不可以随便泄露,”母亲道,“那个受苦受难最多的人,就是你们的悯天氏娘娘!”
“娘娘!”有人带头悲戚地哭了一声,姐妹们深受感染,跟着一齐哭喊起来。
3
小好是哭醒的。醒来的时候,眼眶中满是泪水。不仅眼眶,脸颊上、干草铺上,也都沾满了她的泪水。
洞穴上方,一片湛蓝的天空。这场梦,做了很久。
子画看着她,小鹿虹儿看着她,一名年幼的小女孩看着她。
小好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抹干泪水,冲着他们笑笑。
“姐姐,你为什么哭呀?”小女孩问。
“姐姐梦见母亲了。”
“梦见母亲,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姐姐的母亲,死了!”
“嗯,”小女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挽着小女孩的手,小好与子画、小鹿虹儿,一同走出了洞穴。
展现在眼前的,是洞穴下方一片阔大的台地上,一片平坦的农田。
田间,人们在面朝泥土背朝天地忙碌着。
老者站在田头,对着农夫们说着什么。见到小好一行,挥挥手,然后不急不忙地走过来。
“二位昨晚睡得好吗?”老者问道。
“很好,谢谢您了!”小好答道。
“姐姐哭了,”小女孩一语道破真相,让小好一阵尴尬与慌乱。
“是谷中招待有所不周吗?”
“哪里哪里!”子画抢话道,“老人家招待十分周到,我们可是感激不尽!”
小好道:“我是做梦,梦到了母亲。”
“姐姐的母亲死了!”小女孩童言无忌。
“星儿,不许乱说话!”老者轻声喝止星儿。星儿伸伸舌头,不再插话。
“星儿说得没错,”小好道,“昨晚梦到母亲,醒来发现流了泪。”
“二位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们马上要走,”小好所言,正是昨晚睡前与子画商定的结果,“我们是大商的逃亡者,如果留在谷中,会给谷中带来不利的后果。”
老者显得有些犹豫。
小好怕他误解,忙道:“其实,我们在找一个地方,作为未来的定居点。”
“什么地方?”
“前段时间的一个夜晚,有一颗明亮的流星,外形既像是月亮,又像是一艘船,划过大邑商的夜空,往这个方向飞来……”
老者一怔,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母亲告诉我,找到流星坠落的地方,就是我们好族新的落脚点。”
“然后,你们就逃离大商,一路找到我这谷中吗?”
“是的。”
“你们有什么发现了吗?”
“还没有。”
“如果你们所言属实,你们找到这片山谷,找到咱们星儿,可能还真是找对人了!”
小好与子画精神为之大振,紧紧盯住老者。
老者说声“跟我来”,带着小好一行,走出本族居住的山谷,通过一道山口,进入到一座新的山谷。
新山谷与老者与星儿所居的瀑布山谷相比,虽然山形大致相同,都是两排山峰合抱一潭深水,细看却有极大不同。
深潭上方,不仅没有瀑布悬挂,反而是崖面从中裂开,撕裂成两半。高达百丈的巨大裂缝中间,深深地嵌入了一块圆型的巨石。石体大半没入崖面之中,难以见到全貌,只能根据崖面破裂的情形,推测出这原本是块完整的崖壁,断裂与破碎,均来自于中间这块巨石的撞击!
星儿道:“姐姐快看,这就是大流星。”
小好与子画乍见此石,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升腾起一股魂不守舍的感觉。
子画喃喃道:“真的……就是大流星吗?”
“可不就是嘛!”老者道,“那一夜,整个山谷突然被一道光芒照亮,然后,猛地一阵地动山摇,洞中的坛坛罐罐纷纷倒地。这片湖水呐,发出了吓人的响声,把我族人都吓得‘哇哇’大叫……”
星儿补充道:“那天晚上,我正在这边捉萤火虫,天突然变亮,亮得一切都看不见了。然后就是一阵巨响,我耳朵都要聋掉了!山谷像条船一样,狠狠地晃动起来,只听见‘喀喇喀喇’地响,感觉是山都要裂开了!”
“那时候,大伙儿都吓坏了,”老者插话道,“突然,星儿从外面冲进来,哇啦哇啦大叫,说是隔壁山谷被天上坠落的火球砸中了。她爹娘这才发现,她不在身边,连忙扑过来,抱着她嚎啕大哭……”
“星儿是唯一一个看到大流星砸到山谷的人吗?”
“嗯嗯!”星儿骄傲地道。
“星儿了不起!所以,我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星儿’。”老者道。
“星儿真棒!”小好捏捏星儿圆嘟嘟的小脸,爱怜道,“星儿的名字真好听!”
“姐姐的名字呢?”星儿问。
“姐姐的名字叫‘小好’,你就叫我‘小好姐姐’吧。”
“嗯嗯,小好姐姐,小好姐姐……”
“可是……”子画追问道,“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块巨石就是那天的月亮船呢?”
老者道:“黑夜被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地动山摇,巨大的水声,巨大的石头……眼睛一眨的功夫,发生了这么多神奇的事情,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明吗?”
子画觉得老者所言,无懈可击。
老者补充道:“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全族人前来查看情况,发现大流星不仅砸碎了这面山崖,而且附近几座山谷中的树木,被震倒的震倒,没有震倒的,都被烧焦了……”
“是的!”星儿道,“树都烧焦了。林子里,还有很多烧焦的鸟儿和小动物呢!”
“这么厉害呀!”子画道,“我只知道,天上无数大大小小的星星,对应的是地上的大人物和小人物。真没想到,原来流星居然是会发光的巨石,而且杀伤力这么厉害!”
小好怔怔地看着破裂的崖壁,看着那颗嵌入崖壁的巨石,激动的泪水,不觉“扑簌簌”滚落。
“姑娘,你怎么啦?”老者关切地问道。
“小好太激动了,”子画代答道,“我们一路赶来这里,总算找到了流星的下落!”
“这颗流星,对你们很重要吗?”
小好道:“是母亲托梦给我,流星飞去的方向,就是我们好族姐妹新的家园。”
“你母亲是谁?”
“我母亲是好族的族长,也是好族的大祭司,虽然她已经过世,可每当族里发生重大事情,我都会请求她的提示,她也经常在梦里提示我。”
“原来是这样!”老者道,“这么说来,你母亲应该说,已经是你们部族的神了。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是你母亲托梦给你,让你们好族,在流星降落的地方安家?”
“是的!”
“那你们原先的家园呢?”
“被人毁了!姐妹们也都散了!”
“谁做的恶?”
“大商!”
“又是大商!”
“老人家为什么这么说?您的氏族,与那大商,也有仇怨吗?”
“不提了!”老者显然不愿提起这个话题,“几十年来,老汉也算是把这一片群山走遍了。除了我们族人,还真没有第二个氏族在此生活。可供你们好族姐妹选择的地方多得是……”言罢,若有所思道,“为什么你总在说‘好族姐妹’,而没有‘好族弟兄’呢?”
“是这样,”小好道,“我们好族是个女儿国,千百年来一直生活在彩虹谷中。谷中不许男子踏入……”
“女儿国?”老者不禁哑然,“如今的天下,尤如一片沙海,天下方国,要么物流相通,要么人民交往,一旦利益冲突,还会刀戈相向,怎么可能存在一个女儿国,而且还独自生存了千百年?像老汉这支氏族,虽然独居在这片群山中,但也深知,迟早有一天,会有外来者进入。我们图的,也只是短暂的和平与安全而已。姑娘所言之事,老汉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老人家所言极是,”小发道,“比起这片无名山谷,我们好族世代所居的彩虹谷,不知要偏僻多少!而且,彩虹谷虽然不允许男子进入,但姐妹们每年都要出谷,与周围氏族的同龄男子共同生活一段时间,怀上孩子后再回到谷里。因此,对于周围氏族来说,彩虹谷不仅不是敌人,反而是很多男子的母族。”
“难怪!”老者恍然大悟。
“您老说得对,像彩虹谷那样完全封闭,真的很难了。彩虹谷最后还是被大商军队攻破,被他们给毁了。”
“如果将来,你真的可以把彩虹谷的姐妹们重新召集起来,这片大山欢迎你们。”
“多谢老人家了!”小好恭敬地向老者施礼。
“以后呐,你们好族如果想独占一谷,那我们就成为好邻居。不过,奉劝你们再也不要房间拒绝男子入谷了。女子在一起生活,有女子一起生活的好处。男女生活,也有男女共同生活的好处。何况,这世上能少得了男子吗?”
“您说得对,”小好道,“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好族的姐妹还能在此地重新聚拢,我一定会劝说她们,放弃重建女儿国的念头。无论男女,只要是愿意彼此友爱、互帮互助的,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好朋友、好姐妹、好兄弟。”
“那你们两位就暂时不要离开这里,等到风头过去,再离开吧。”
“多谢老人家收留!”
4
从大邑商一路向南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正急如星火地赶路。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全身铠甲、杀气腾腾的望乘。望龙、望虎、望象率十几名全副武装的望族战士,簇拥在他身后。
队伍中间,是一乘龙辇。两匹毛色纯正、高大强壮的白马,拉着这驾宽大的马车,健步如飞。车上端坐着年轻的商王昭,神情严峻,时而询问随侍一旁的子雀,时而极目远眺,愈发显得魂不守舍。
数十名禁军战士,护侍在商王昭周围。禁军战士均是百里挑一的俊才,一个个风采奕奕、神情高傲。其间另有数人,同样高大威猛,神情却要谦卑得多。他们是大商禁军中的奴军战士,新进禁军的周方奴军无晦也在其中。
前一日午后,商王昭亲临太史寮,令卜人宾卜问子画和小好的下落。卦象显示,二人行踪出现在大邑商西南方向。
恰在此时,阿虎放出的信鸽带回消息,在共方以南的太行山麓,发现子画与小好的行踪。
神示与人意恰相一致,商王昭再也坐不住,立即吩咐,次日将亲自南行,捉拿两名逃兵。
消息很快传到甘盘耳中,他急匆匆赶到王宫,堵住刚刚回宫的商王昭。
“王上,请三思!”甘盘一副凛然的气派。
“子画与那小好,乃是我大商禁军战士,子画更是贵为副统领。他们的出逃,乃是我大商禁军的耻辱,也是朕的耻辱。因此,朕决定亲自将他们捉拿回来。”
“为了区区两名逃兵,竟然劳动一国之君御驾亲往,王上不觉得草率吗?”
商王昭沉默片刻,拱手道:“二人已然逃走多日,朕日日等着他们的消息,却始终没个准信,就像聋子一样,心中实在烦闷得很。望师傅不要阻拦朕。”
“王上!”甘盘居然毫无退让之意,益发严肃道,“您可知道,眼下咱这大邑商,可是暗流涌动,前往上王处数落您不是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呐!”
商王昭一惊:“朕于政事,自忖还算勤勉,能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中呢?”
“王上对自己,真的如此自信吗?”
商王昭又一惊:“还请师傅指点!”
“张族男子张吉,在洪水来临之际带头抗命,不愿助耕王田,被田梁绑了起来,要对他进行惩戒,却被王上轻轻一句话给放了。此事,有没有?”
“有!”商王昭正色道,“张吉是在助耕完王田之后,拒绝助收王族和那些大人们的私田而已。这件事发生时,师傅您和几位伯爷、侯爷不也在场吗?”
“是的,我们确实在场。但在有些人口中,这张吉可是带头拒收上王的私田呐!”
“无耻!”商王昭不禁脱口而出,旋即冷静下来,深深地叹口气。
“王上在国婚之后,把王后娘娘冷落一旁,却把一个雪山妖女引入宫中,夜夜与她厮混在一起,可有此事?”
“没有!”商王昭瞬间胀红了脸,“这女子绝非朕引入宫中,是宰丰安排进宫的。”
“就算是王上所说的那样,可如今,大邑商人都知道王上后宫紊乱。再过些时日,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请问王上,谁替您去向天下人一个个地解释这些呢?”
“此事确实是朕思虑不周,给大商颜面抹黑。”
“这些日子以来,王上整日满脸忧愁,时不时就往太史寮跑,随时还会把贞卜之人召进宫里,只为那两位逃亡之人,可有此事?”
“有!”商王昭不禁有些心虚。
“真是像王上所说,仅仅是因为那子画是禁军副统领吗?”
“怎么不是?”商王昭内心愈发慌乱,口头却还在抗拒。
“难道,不是为了那名女子更多一些吗?”
商王昭彻底慌了神,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王上!”甘盘黑着脸道,“您坐上这王位,是多么不易,难道您不懂吗?!”
商王昭闻言,跪直上身道:“师傅面前,朕不敢有所隐瞒。”朝着甘盘深深行一个礼,“师傅向来教导的为政之道,朕一刻也不敢忘怀,只是朕内心,已经完全被那小好姑娘占据了。今日师傅指点的桩桩件件,朕都会严厉反省,认真悔改,唯独小好一事,还望师傅另外指点一条道路,让朕能够得到兼顾。”
“王上!”甘盘不客气地责备道,“老臣到您身边这么久,自以为对您的了解深入骨髓。老臣一向以为,您将来定是条汉子。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没想到,王上您不仅是一条硬汉子,还是一个多情汉!老臣举荐的老井伯家的千金,您笑纳为后。宰丰那条老狐狸,不知从哪儿找来个雪山妖女,您虽然还没将她扶上高位,却也常常流连忘返。现在又来一位女奴隶,口口声声质疑我大商‘天下共主’的地位,您居然可以为了她,不顾一切……这样下去,您的王位,迟早要坏在女人手上!”
“师傅所言,朕实在羞愧难当!”商王昭再行一礼道,“朕承认,师傅所言,句句属实。朕身为大商之王,一时糊涂,身居王位不足一年,就有后宫紊乱的传闻,确实对大商王室不利,对大商‘天下共主’的权威有害。但朕向师傅保证,朕绝非滥情之人。王后性情温婉,是个好女子,令人感觉可亲,故朕与她相处融洽。但可亲是一回事,爱恋是另一回事,朕真心爱恋之人,只有小好姑娘一人。她越是地位卑下,越是不肯轻易屈就于大商,朕愈是爱她深沉。朕向师傅郑重起誓,此生真心相爱之人,只有小好姑娘一人,绝不会到处生情,秽乱大商名声。”
甘盘听得也是心惊肉跳,错愕半天,方深深叹息道:“王上呐,老臣真的吃不准,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朕心中,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要什么。”
“既然王上心意如此坚决,老臣还能说什么呢?老臣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您的心意,一时半会儿也难改变。老臣别无选择,只能相信您所言是真,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去拜见一次上王,把您的心意向他老人家转达。至于上王信与不信,老臣也不敢抱任何奢望。”
“多谢师傅成全!师傅的恩泽,朕终生不忘!”
“既然王上如此器重老臣,老臣就斗胆向王上再提一个要求。”
“师傅请讲!”
“您可以派人将那二人追回,但您千万不要亲自前往,否则,后果真的难以预料。您就不怕,您前脚离开大邑商,后脚就有人坐上王座吗?”
商王昭闻言,猛地向甘盘拜倒,满脸泪水道:“请师傅千万体谅,朕这颗心、这腔热血,实在不能忍受小好姑娘逃走的打击。朕此去寻回他们,如果因此而丢失了王位,愧对了师傅与父王的一片苦心,朕也只能祈求你们原谅。如果最坏的结果得以避免,朕将那小好姑娘找回来后,这颗心就不会再飘浮。从今往后,朕一定会更加专心国事,为大商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甘盘不禁被商王昭的表态所感动,他长长地叹息道:“看来,老臣并没有看错王上,只是不知道王上还有如此软弱的一面。老臣也相信王上,回来后一定会专心国事,勤于政事。老臣现在唯一要做的,是祈祷王上经过这一番折腾后,还能保住这上王位!”
当晚,甘盘紧急赶往禁军驻地。子雀将甘盘迎至军帐。
“大人有何吩咐?”子雀恭敬问道。
“你明日是否要随王上南行?”
“是的。”
“王上此行,要去干什么?”
“追回出逃的子画与小好。”
“不要这么讲,”甘盘特意关照道,“王上此行,是去狩猎、练兵,顺便巡视王畿南部地区。”
“明白了,”子雀道:“小人也会这么交待给战士们的。”
“带一辆空车,多带此弓箭、绳索啥的,狩猎就要有狩猎的样子。”
“懂了!”子雀道,“小人还会在大邑商街头散布这条消息的。”
“很好!”甘盘拍拍子雀的肩膀,“王上的安危、大商的兴衰,禁军责任重大呀!”
“是啊,”子雀道,“要不是这样,王上也不至于御驾亲往,去捉拿子画。”
“子画他……”甘盘意味深长地问道,“平素在禁军中,到底怎么样?”
“倒是条汉子,”子雀道,“训练比谁都用功,受伤也不肯停下。为人也算诚实,手下人都肯服他。”
“哪有你讲的那么好!”甘盘摆摆手。
“是!”子雀忙改口道,“谁也想不到,这小子居然犯浑,说出走就出走,真是色迷心窍了!”
“那个小好,平日在禁军中表现如何?”
子雀谨慎答道:“她到禁军中时间不长,也不爱多说话,一时还看不出个究竟来。”
“大家对她都有什么评价?”
“没有特别的评价,只是禁军一直是男人的天地,一下子来了位女战士,大伙儿都还挺关注她的。要不是因为她与子画有着特殊的情谊,恐怕早有人对她表达爱慕之情了。”
“子画与她在营中关系如何?”
“据说小好从野象口中救过子画,所以二人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但二人在营中时,也没有过分的亲近。”
“老夫问你的这些问题,你不要跟别人讲起。这一路出去,你要特别留意王上,千万不能让他做出任何不妥当的举动,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老夫可是把王上拜托给你了。”
“大人言重了!”子雀道,“王上乃是一代英主,年纪轻轻就已建立惊人的功勋,这些时日又勤于政事,操劳奔波,深受上下敬重。小人只是履行保卫王上安全的职责,哪敢担当‘拜托’二字!”
“假如真的像你所说,王上深受上下敬重,那就好了!”甘盘忧心忡忡地道,“可惜呐!老夫恐怕没有将军你这么乐观。”
子雀道:“大人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小人也听到些关于王上的传闻……”
“身居最高位者,一言一行,都不是小事。旁人对他的评价,也都不可等闲视之。有传闻,就是危险。作为禁军统领,将军你的责任可真不小呐!”
子雀躬身施礼道:“多谢大人提点!小人此行,必会万分留意,不让有半点差池。”
“这就好!”甘盘道,“老夫可以放心了。”
5
商王昭此行,都是精兵强将,行进速度自是不慢。只大半日功夫,便来到羑里城下。
甘盘派出沿途知会的传令官,早已将商王即将莅临的消息带到。商王昭一行刚到城下,羑里城最高军政长官白夏,便已率领满城官员,在道旁跪迎。
商王昭见此情景,忙派人吩咐下去,羑里城大小官员,一律平身。同时,召守将白夏上前问话。
“白将军,”商王昭问道,“羑里城赈灾一事,完成得如何了?”
“启禀王上,”白夏回道,“羑里城不大,人口不多,受灾也不算重。加上王上恩德,甘盘大人派人送来赈灾物资。所以,赈灾之事处理得十分顺利,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很好!”商王昭道,“这粮食一事,最是天下头等大事,要想保得一方平安,填饱大家的肚子,可是头等大事呐!”
“臣谨记王上教诲!”
“将军莫要客气,”商王昭道,“你这羑里城,既是守卫大邑商的最后一道门户,又是大商的国家监狱所在地,真可谓是双重重地呐!朕有话要嘱咐你。”
“请王上示下。”
“犯罪之人,乃是受我大商武力镇压之人,无论何种情形入的狱,难免对大商怀有怨气。犯人之中,又不乏能力超众者,若是能感化得他们真心悔过,他们就能变成国家之宝。若是这些人对大商怀有怨恨,则他们距离大邑商越近,威胁也越大……”
“王上所言甚是!”白夏道,“臣请王上考虑,在距离大邑商更远之地,另择一处,建立一所新的国家监狱,专门关押那些对大商怀有敌意的犯人。”
商王昭道:“将军所言之事,朕与甘盘大人也在考虑之中,但这个计划,恐非短期之内所能实现。比起建造一座新监狱,更加现实、更加管用的,是安抚好民心,包括那些犯人。人嘛,都是求安定的,只要给他们吃饱、穿暖,保证他们的安全,没有人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闹事的。”
“王上所言,臣都记下了!”
商王昭急于赶路,并未在羑里城逗留。与白夏一番交谈之后,带着队伍直接穿羑里城而过。
出发前,他随口询问了子画与小好的行踪。
白夏喊来胞弟白秋,向商王昭当面回话。
白秋岂敢虚言?如实禀报道,羑里城并未发现子画与小好的行踪,倒是前几日有阿虎一行路过,还有一对老夫妇,说是子画的父母,也从羑里城穿过,去寻儿子。
“这老两口也出动了呀!”商王昭不禁感慨道。
一行人快马加鞭,继续向南。天黑前,又赶出一长段路程。
眼看暮色益发沉重,望乘前来禀道,前方有一条河道挡住去路。看守渡口之人早已回家歇息,一时难以找到。即便找得到,这黑咕隆咚的,渡河的安全也是难以确保。
“望乘将军,”商王昭问道,“此地距离前方最近的城邑,还有多少距离?”
望乘答道:“前方最近一处村落,乃是牧方驻地,摸黑前往的话,恐怕得有一、二个时辰。”
“能否确定?”
“应该可以确定。”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前进,到那牧方村落,再休息也不迟。”
正说话间,忽听得前方一阵嘈杂。子雀与望乘立刻紧张起来,召集手下之人,团团护住商王昭。
很快,望龙、望虎、望象带着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商王昭面前。
来人正是牧方将军王仲。
见到商王昭,王仲立刻跪倒施礼道:“微臣王仲,拜见王上!”
商王昭从王仲口中获悉,子画与小好同乘一骑,飞驰过牧方村落。阿虎一行夜宿牧方村落,串通外人,偷窃粮食。
望乘听不下去,质疑道:“我望乘手下的追奴手,干的刀头舐血的营生,报酬何等丰厚,从来没为钱发过愁。我就不信,有谁会为了几袋粮食,去干那偷窃的勾当!”
“那阿虎本人都已承认,甘愿受罚,难道是我牧方冤枉他不成?”王仲反驳道,“不过,我牧方伯交待下来,那阿虎毕竟是在为大商办差,何况我牧方又是大商忠臣,当时收缴他的东西,只是以示惩戒而已。待望乘将军到我牧方驻地,我牧方自当将物品归还将军。”
“我可不领你这个情!”望乘道,“若那阿虎确实干出这等丢人之事,败坏了我大商的名声,败坏了王上的颜面,我定叫他付出血的代价,给大商和王上一个交代。但如果是牧方这边有人耍阴谋,我们望族也不会含混下去!”
“行了!”商王昭打断二人的对话,“眼下最急的事情,不是你们之间讨论谁亏欠了谁,而是尽快追回两名逃兵,恢复大商禁军的安定与名誉。望族与牧方,都是我大商的忠臣与依靠,岂能为这点小事而争斗?!朕作个主,无论真相如何,此事到此,就算勾销了!”
“谨遵王命!”
当晚,月华清亮如水,通往牧方驻地之路清晰可辨。商王昭一行绕过河曲,拣河道最浅处过河,上半夜便赶到了牧方驻地。
牧方伯早已在村口恭迎。鉴于时间太晚,一切繁缛礼节均予简化,商王昭一行简单用餐、洗漱后,便在牧方特为安排的营地歇下。
第二日一早,商王昭一行便已起身,匆匆用过早餐后,便要继续南行。
突然,望乘神色匆匆地来到子雀身旁,低声言语一番。
子雀听罢,神色极为紧张,连忙赶到正在与牧方伯交谈的商王昭身边。
牧方伯识趣,连忙就此别过。
商王昭问道:“有什么事?”
“刚才望乘传来消息,前方不远处为共方领地。共方伯穿了一身丧服,说要向王上报冤……”
“怎么回事?”商王昭惊诧道,“好端端的,向朕报什么冤?”
“听说是共方伯之子前几日遭人砍杀,尸身还被人劈开,惨不忍睹!”
商王昭大惊:“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对方国公子下这样的毒手?”
子雀道:“暂时还不能确定凶手,但那共方伯向王上报冤,此事不会是和咱大商有关吧?”
“怎么会?”商王昭道,“此事如果与我大商有关,为什么朕一无所知?”
“不会是……,望乘的那个追奴手阿虎吧?”
“那个阿虎,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追一次逃亡之人,闹出这么多事来?”犹豫再三,又道,“朕既已到此,总不能因为怕惹事,避而不见共方伯,就此折回吧?传出去,我大商还有何颜面自称‘天下共主’?走,无论发生什么,朕前往慰问一下共方伯,也是为君之道!”
说罢,商王昭不再理会子雀与望乘的劝告,带队离开牧方,继续南行。
前方果然有大队人马守候。
奇异的是,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一排素白色旗幡在风中烈烈招展。
远远望见商王昭的队伍,有一人纵马飞奔而来。
望乘见状大惊,忙指挥望族武士列队阻拦。忽听得背后传来子雀的声音:“王上有令,不得阻拦!”
来人纵马狂奔至商王昭队伍前方,飞身跃下马匹,空身向商王昭的龙辇一路奔来。商王昭有令在先,望族武士和禁军战士纷纷让开道路,由他一路奔到商王昭龙辇之前。
来人年岁在四十上下,身材魁梧,身手敏捷,一路直冲过来。子雀下意识地手按佩刀,靠近商王昭。
那人在龙辇前停住,跪倒在地,高声喊道:“王上,您要为臣作主啊!”话音未落,偌大个粗壮汉子,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商王昭大惊,连忙跃下龙辇,一把扶起眼前这位陌生汉子。
大汉哭道:“启禀王上,小人是共方伯句发。我共方祖祖辈辈为大商守卫这一带王畿南部区域,守住太行山以西强敌入侵我中原地区的隘口,不敢自夸为大商立下了多大功勋,好歹也是尽心尽力,为大商免除了后顾之忧……”
“爱卿所言不虚,你共方确实为大商的安定,立下了重大功劳。”
“既然如此,大商为何要杀害臣的幼子?”句发说着,禁不住又是一阵嚎啕。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爱卿慢慢说来,”商王昭道,“此事朕真的不知情。”
“我儿骑马在河水边玩耍,也没招惹什么人,不料被大商追奴手碰见,不仅抢走了他的坐骑,还把我儿活活砍死了!”
“有这样的事吗?”商王昭惊道。
“臣怎敢欺瞒王上?”句发道,“我儿不仅被他们砍死,而且还被剖开胸膛,晾在河滩之上,敢情是要任由野兽吃掉?!”
“望乘,真有这等事吗?”商王昭问道。
望乘大骇,连忙跪倒,指天起誓道:“臣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任何消息。臣一定会严加追查。若是臣的追奴手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臣一定不会放过他,一定把他砍成肉末、煮成肉汤,献祭在小公子灵前!”
“如果真是望乘将军手下所为,不劳将军费神,你只要把人交给我就行了。我共方该如何处置这等灭方仇敌,不用大人来考虑!”
商王昭诧异道:“共方伯何谈‘灭方’二字?”
“王上有所不知,”句发悲伤道,“臣虽有三个儿子,但大儿子天龙天性懦弱,可以尽孝,却不足以继承我共方的伯位。二儿子天柱倒是武勇有加,但早些年随臣狩猎,我父子遭遇一头猛虎。父子二人虽合力杀死了那虎,但天柱却失去了一条腿,从此不再过问刀戈之事。唯独幼子天鹏,既有勇气,体魄也算健壮,无非是年岁尚小,还需时日加以调教。您说,天鹏一死,谁来继承臣的伯位?我共方地处这险要之地,如果没有一位强悍的伯爷,迟早都是个亡国的宿命呐!”
“果真如此,那确实太过悲伤了!”商王昭面露悲戚道,“还望共伯节哀!如果确实是我大商追奴手坏了三公子,我大商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臣等着那一天!”
“好,说到做到!”
得到商王昭的承诺,句发先行离开,招呼共方人马让开道路,放商王昭一行通过。
待到走远,子雀靠近商王昭,耳语道:“这共伯,可是抱着不惜一战的决心来的!”
商王昭点头道:“朕也看见了,共方队伍白花花的丧服下,可是藏了一片明晃晃的刀剑!”
“这家伙也太过分了!”子雀愤愤道。
“不要这么说,”商王昭道,“共方先祖共工,可是难以驯服之人,为了争夺帝位,连不周山都被他撞折了。这样的氏族是不可征服的。这一次,咱伤害人家伤得太深了,把人家继承伯位的最佳人选都给杀了,而且像献祭奴隶一样地残杀。人家没有直接发兵攻打咱大商,已经算得上是大大地克制了。”
“难道,真是望乘手下做的吗?”
“未必不可能,”商王昭道,“奴隶在我大商眼中,从来就不是人。咱大商的祭礼,什么杀法没有?那阿虎本就是个追奴之人,这些残忍的手段,对他来说,不就是日常的小事吗?”
“王上所说,确是实情,”子雀道,“可献祭的手法又怎能用在方国公子身上?献祭虽然残酷,目标的却是为了取悦上帝与我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让他们保佑我大商。虽说不得已,却是必要的。可是,把这一套杀戮方法用在其他地方,未免太不理智了吧!只会给我大商招来无穷的仇恨!”
“是啊!”商王昭叹息道,“朕近来常常做梦,梦中总有人在质疑朕,为什么要让如此残酷的杀戮手段存在……”
君臣二人小声聊着,队伍快速前行,终于来到太行山麓的岔路口。
远远看到大队人马出现,阿虎兴奋地一拎马缰,向着望乘疾奔而来。
“大将军!”阿虎谄媚道,“小人在此恭候很久了。”
望乘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阿虎一惊,忙瞟一眼拥有“金手指”的望虎,只见他也扭过头去,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阿虎内心忐忑起来,不敢吱声。
望乘冷冷地问道:“找到那二人的下落了吗?”
“找到了!”阿虎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的追奴手们,已经守在他们落脚的那片山谷附近,就等着大人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他们拿下。”
“然后呢?”望乘冰冷地问道。
“然、然后?”阿虎摸不着头脑,结巴着道,“然、然后,大人就可以押、押着他们,回、回大邑商了。”
“回得去吗?”
阿虎彻底懵了,完全不明白望乘所指为何,但又深知望乘不会跟自己开玩笑,心中猜想八成又有什么地方惹他生气了,益加小心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我能有什么意思?”望乘道,“一切还不得由着你虎爷的性子来吗?”
阿虎益发懵了。虽能隐约体会到望乘话语中的玄机,但除非望乘亲口说出,否则他又怎敢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呢?
“虎爷,好久不见啊!”望虎突然出现在阿虎身边,语调怪怪地道。
阿虎见到望虎,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连忙陪笑道:“您才是虎爷,虎爷爷!请虎爷爷千万提点一下,小人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没有!”望虎并不吃他这一套,学着望乘玩阴的,“你做得很好!好极了!”
阿虎眼看这架式不对,又瞥见望族队伍后面一乘高大马车,实在心虚至极,干脆翻身下马,跪倒在望乘脚下,颤声说道:“无论阿虎做错了什么,都请大将军千万指条路,阿虎舍出性命去,也要做到。”
望乘气犹未消,仍然一声不吭。望虎说道:“你倒还算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小命就要不保了……”
“虎爷,你可别开玩笑,小人胆小,惊吓不起!”
听阿虎说自己胆小,望乘禁不住失声笑起来,望族武士见状,也都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幸得商王昭在身后,笑声不至于太过放肆。
望虎指着阿虎道:“你虎爷说自己胆小,天下怕是没人敢说自己胆大了吧?你都敢把共方小公子当鱼干晒了,你还胆小?”
阿虎吓得一阵热汗,湿透全身。他虽有预感,是自己砍人闯了祸,却做梦也想不到,秘密这么快就泄露了!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眼中布满泪水。
“虎爷,什么小公子呀!还请您说明白些!”
不知何时,商王昭带着子雀,已经走到近前。
所有人都翻身下马,朝着商王昭行君臣之礼。
“这位……”商王昭指着阿虎道,“就是劈死共方小公子的追奴手吧?”
“是的,”望乘黑着脸,半是羞惭,半是恼恨地道。
“你手下的头号追奴手,不是叫草斤吗?”商王昭道,“怎么换了这一位?”转对阿虎冷冷地道,“你叫什么来着?”
阿虎吓得浑身燥热无比,舌头打结,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慌乱中,忽觉胯下一松,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子流淌下来。
“臭死啦!”望虎最先闻到,夸张地嚷了一嗓。
就连气愤异常的商王昭、望乘诸人,也被这突发状况惹得笑起来。周围的望族武士和禁军战士,更是半戏谑、半谄媚地哄笑起来。
阿虎更是半惊吓、半羞愧,跪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别提有多尴尬。
稍稍顺过气来,商王昭敛住笑容,脸色重新阴沉下来,扭头返回龙辇。众禁军紧随其后。
望乘恨恨地骂句“混蛋”,命令随阿虎一同前来的痞子庆在前带路。子雀招呼禁军,护卫龙辇,跟了上来。
待队伍过尽,走远,阿虎才敢抬头。
一瞬间,他感觉身子像是虚脱了一般,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过了许久,他才略微恢复了些气力,扯下裤子,赤裸着下身,挨挨傍傍地钻进一旁的林子里,就着树干、草叶,把那些腌臜不堪的东西处理掉。
林子里缺少一股溪水,腌臜物好除,屎味难除。就此逃回大邑商,他不敢;赶上大部队去追逃,一股子屎味又让他情何以堪?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草斤,想起了那天晚上,草斤撂给他的那句话:
狗,永远是狗,永远成不了人!
他一遍遍地玩味着草斤的这句话,越玩味,越觉得活着的无趣。
“汪!汪汪!”
他学着狗叫,一遍又一遍,由最初的悲愤,渐渐变得好玩。
他越叫,越觉得自己叫得真像条狗,慢慢竟感觉自己就是一条大狗,直立着上身,冲着蓝天白云,兴奋地“汪汪”、“汪汪”地越叫越欢……
6
小好与子画在无名山谷的第二晚,是在洞穴中度过的。
洞中之人无不和善,对于两位陌生人的加入,毫无排斥之意,反倒是热情地送这送那,帮助他们安顿下来。
待到夜深人静,谷中渐渐平静下来,只有点点残存的篝火,还在荧荧地闪亮着。
多少日子以来的惊吓、奔波、躲藏,总算告一段落了。适应了谷中的氛围之后,周遭的一切便不再产生干扰。小好与子画和衣相依而卧,于无声处,潜滋暗长着一种异样的感觉。
异样的感觉,两个人都感受到了,但谁都没有说破,也不敢启齿说破。
默默地,背靠着背的两个人,都在黑暗中睁着眼,竖起耳朵,聆听身后的声息。
子画先忍不住,压低嗓音道:“睡不着吗?”
“是的,”小好答道,“你呢?也睡不着吗?”
“是,我也睡不着……”
又是一阵沉默,谁都没有主意,这沉默,该如何打破。
一个姿势保持得久了,浑身骨骼都有些别扭,小好于是想翻个身,却突然感觉头皮一紧。
“你压住我头发了,”小好笑道。
“哦!”子画赶紧抬起上身,不料头皮也是一紧。
“哎哟!”二人异口同声轻叫起来,又忍俊不禁“噗哧”“噗哧”笑起来。
篝火残留不多,不足以照明,又不便爬起来加炭,影响了他人。二人只得摸着黑,动手梳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
理着理着,两双手便触到了彼此。手指不会害羞,轻轻地纠缠到了一起。又像是抗拒,又像是缠绵,手指游动着、缠绵着……
一个火热的嘴唇印上了两双纠缠在一起的青春的手掌。
另一个嘴唇犹豫一下后,怯生生地,靠过来。
这一个嘴唇感受到了,受惊似地,迅速地缩回。
另一个嘴唇便停在那里,仿佛是在等待。
终于,这一个嘴唇重新靠过来,一对火热的嘴唇轻轻地合在一起。
但彼此只是轻轻地碰碰,再碰碰。
黑暗中,有对方头发的、脸庞的、手指的气味飘散。鼻翼轻轻地、深深地翕动着。
那是有情人特有的气味,充满活力,又干净纯粹。
当洞穴上方的孔洞中泛起晨曦的微光时,子画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小好也睡着了,但睡眠很浅,纷乱的梦境中,闪过无数的往事。渐渐地,一切沉静下来,眼前只有那一方碧绿色的湖水,以及湖边崖壁上深深的裂痕,以及深嵌其中的月亮船的残骸……
令人惊异的是,流星石已不复昨日所见的沉闷的墨绿色,而是通体闪耀着荧荧的光芒,像极了那夜划过大邑商天空的月亮船。
小羊就站在她身旁,披着一块柔软的兽皮,手握弓箭,兴奋地道:“小好姐姐,这里就是流星谷吗?”
“是呀!”小好答道,“可是,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就住在这儿呀!”小羊道,“姐妹们都住在这儿。”
小好这才诧异地发现,在流星对岸的山坡上,好族的姐妹们重新聚拢了来,熙熙攘攘一大片,足有数百人之多。大伙儿三五成群,无不兴奋地说着话。
“族长!”有人看到她,高声呼唤起来。
小好循声望去,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猛然忆起,这不是那位因说了一句“我不是牲口”,被望乘砍杀的姐妹吗?
小好顿时慌了手脚,完全无法判断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之中。
突然,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但见那艘硕大的月亮船,竟闪着光,从崖壁中“喀喇喇”地拔出身来,升到半山腰,又升到群山之巅的高度,升上半空……
随着月亮船越升越高,小好的心也越揪越紧,猛地一下子,仿佛脚下踏空一般,身子一颤,小好醒来了。
一片湛蓝的天空,填满了孔洞,时间已是不早了。
子画已经起身,独自到洞穴之外去了。身边只剩下小鹿虹儿,默默地看着小好。
小好有些羞愧,搂了搂小鹿,便要起身。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让她眼前一黑,同时闪现一片银星,身子差点摔倒。
她连忙闭上眼睛,以手撑地,静止了片刻,一切才又正常。摸了摸额头,体温正常,并没有发烧的症状,不由得心中宽慰一些。待到一切无虞,方又起来,带着虹儿走到洞外。
眼前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虽然一年只有一季的农耕季,要从殷历九月份开始,延续至年底,但谷中农田仍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各家一小块田地,男女老少无不拾掇着当季时蔬,翻捡着植物根茎,其乐融融的样子。
在这些忙碌的人群中,有个格外熟悉的身影,来来回回奔忙个不停。
是子画!
在熟练的农人中,子画的动作略显笨拙。他时不时与身边之人交谈两句,像是在请教什么。
偶尔抬头,见到小好,子画向她招手。
小好笑笑,也向他招手,脸上没来由地一红。
子画很快就来到小好身边,二人并肩在前,小鹿虹儿在后紧随,往深潭方向走去。
走不多久,远远地,破裂的巨大崖壁、“月亮船”的背影映入眼帘。眺望崖顶,果然没有别处绿意盎然的景象,一片不毛之地。
接近岸边,草丛中竟有人头晃动。原来是老者与星儿爷儿俩,正抱腿坐在崖岸上,望着“月亮船”发呆。
星儿灵敏,发觉背后有人靠近。见是小好,喊声“姐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老者也站起身来,迎向小好与子画。
“老人家,在看什么呢?”小好问道。
“看看这湖水,看看这颗大流星,看着看着,就看傻了。”
“怎么会?”
“老汉像星儿这么大的时候,随着子方大部队,离开家乡,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找到这片没有人烟的群山。刚到此地的时候,想着永远都回不去家乡了,我可是常常在晚上,背着人哭。这一眨眼,我就成爷爷了,这片大山,也成了我们这些来自子方的父老乡亲,永远离不开的家了。”
老汉说着,爱怜地摸摸星儿的脑袋:“刚才呐,老汉还在问星儿呢,‘星儿呀,咱离开这里,去寻找咱们的老家,好吗?’你们猜,这小家伙怎么说?”
“星儿怎么说的?”小好望着星儿。
星儿道:“我说,‘爷爷骗我!这儿才是星儿的老家。星儿哪儿也不去,星儿一辈子住在这里!’”
“星儿,告诉姐姐,这里好在哪里?”
“这里什么都好!”星儿道,“这里的人可好了,特别和气,谁有困难了,大伙儿都会帮忙的。”
“嗯,还有呢?”
“还有……这里小伙伴也很多,我们天天在一起玩儿,可带劲了!”
“还有呢?”
“还有,这山里的小动物可多了,它们的胆子可大了,一点都不怕人。它们也是星儿的小伙伴!”
“还有吗?”
“还有?……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一年四季都不愁吃喝。”
“嗯!”小好道,“这里果然是太好,难怪星儿一辈子都舍不得离开这里。”
子画问道:“老人家,您刚才说,您这一族,是属于子方吗?”
“我们是子方的一个支脉。怎么,你知道子方吗?”
“我倒是不知道子方,但据我所知,如果您的这一族是从一个叫作‘子方’的方国来的话,一定是有着高贵的身份的。”
“是吗?!”老者道,“听老一辈人讲起子方,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方国。”
“可不是嘛!”子画道,“咱大商的‘商’字,上面不就顶着一个‘子’字吗?这个‘子’字,代表的是大商的祖先神——玄鸟,也就是家家户户梁上都有的燕子。大商的王族,也都是子姓。大商的开国圣王天乙爷成汤,名叫子履。大商的中兴之主盘庚爷,名叫子旬。现在还健在的上王,名叫子敛。当今大商的王,名叫子昭。老人家,您的这一族既然来自子方,那肯定与大商有着十分亲近的关系……”
子画侃侃而谈,老者却越听越平静,甚至现出一点不悦的表情。等到子画说完,老者淡淡地说:“大商是大商,子方是子方,我们是我们。无论大商这个‘子’字有多高贵,也无论子方那个‘子’字有多高贵,都与我们这无名山谷无关。我们这里可没有那么多高贵的大人物,只有山民、草民。”
耳听得老者与子画有些话不投机,小好忙转换话题道:“老人家,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老者和子画无不大吃一惊。老者问道:“小好姑娘这是何意?你们不是好不容易才逃出大商,找到这块清静的宝地吗?怎么才过了一天,就想到要走呢?”
“老人家您误解了,小好不是不喜欢这里才要走的。小好太喜欢这里了。小好对这里的感觉,就像刚才您和星儿说的那样,已经认定这里才是真正的家乡了。但是,小好不能独自在这里享福呀,我们彩虹谷的姐妹们还在外边受苦呢!小好要去把她们都找来。只有好族姐妹们都来这里生活,这里才能成为小好真正的家呀!”
听完小好一番表白,老者与子画不由得频频点头,感同身受。
子画道:“你说得很对。只有彩虹谷的姐妹们都能到这里来生活,这里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家。但是,你刚刚逃离大邑商,咱们身后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你现在回去,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不白费!”小好道,“通过这一路艰辛,我终于为姐妹们找到了新的彩虹谷。这里将是她们新的美丽家园。有了这个重大的发现,再多的艰辛也不白费。”
“小伙子说得对,”老者道,“逃跑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你们被捉回去,哪还有第二次机会逃出来?”
老者的话切中要害,让小好陷入沉思。思忖半晌道:“但我们还是要走!刚才你们的话提醒了我,我们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出现。一旦被他们发现了你们居住在这里,恐怕你们几十年的隐居生活就要终止。哪怕是为了这无名山谷的人们,我们也不能再多逗留一天。”
子画道:“小好说得对,我们不能逗留了,我们去把追兵引开。”
“你们俩都是好人!”老者道,“但无名山谷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一群人。你们就安心地生活在这里。这里群山连绵,恐怕并不是轻易就能找得到的。就算追兵真的找到这里,我们这一族的男人也不是泥捏的,大伙儿都会保护你们的。”
“老人家!”子画道,“您可真不知道,大商的青铜武士有多凶残!今天早上,我和大伙儿在一起干农活,看得清清楚楚。这谷里的男人虽然健壮有力,但他们天生不是战士,没有办法对抗大商的青铜武士。”
“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老者道,“你们再安心呆上一天半日的,容我和大伙儿再商议商议。”
小好和子画拗不过老者,只得答应下来。
7
这一天,无名山谷的氛围有些紧张。
小好与子画随着谷中人下地劳作,虽累得满身大汗,却毛孔舒张,寒湿之气一排而空。
然而,心情却舒张不起来。究竟该何去何从,始终梳理不出个头绪来。
老者召集了谷中几位管事人,在洞穴深处一个僻静的角落,燃着篝火,紧张地讨论着小好与子画的事情。
众人的意见并不一致,几度激烈争吵起来,幸好老者一次次将场面压住。
小鹿虹儿最通人性,在谷中自由行走、啃食花草。时不时停下来,支起双耳,辨别着传入耳中的千百种声息,同样心神不宁。
星儿和小伙伴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有小伙伴神秘兮兮地说起,在山谷一侧的树林里,出现了几个陌生人。
星儿察觉,让小伙伴带路,一探究竟,却发现一切照旧,并无任何异样。
傍晚时分,星儿来找小好与子画玩,把这件事告诉了二人。二人不由得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月明星稀时分,二人相倚着,痴痴地望着对面浑然一体的黑暗。
“它,真的就是‘月亮船’吗?”小好自言自语道。
“老人家不会撒谎,”子画道。
“如果是真的,它在天上飞行的时候,为什么会发出那样明亮的光芒呢?”
“我也讲不好。我只知道,天空偶尔会有小流星划过,也会留下很亮的一条弧线,掉落到大地上后,变成黑不溜秋的陨石。”
“陨石?”小好显然没有听说过陨石。
“我见过的陨石,都是小小的,黑不溜秋的样子,一点也不起眼。但我大商青铜作坊的戈一可是把它们看作大宝贝!”
“为什么?”
“他说呀,这些小小的黑疙瘩里面,藏了无价的宝贝。”
“什么无价的宝贝?”
“戈一说呀,只要把这些陨石像铜矿石一样加热,温度烧得足够高,就会有金黄金黄的宝贝流出来。这种宝贝冷却之后,就是黑色的,极为坚硬,打造成武器,可以轻松削断青铜刀剑。戈一把它们叫作‘黑金’。”
一席话,让小好目瞪口呆。来到大邑商,她算是领教了青铜的厉害,满以为青铜是天下至刚之物,从未想过,还会有可以削断青铜之物。
“世上竟有这么厉害的东西!”小好惊叹道,“但是,人们苦苦寻求这些神奇之物,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杀死更多人吗?”
子画道:“青铜也好,黑金也罢,都可以制成农具。人们如果用它们来制作更好的农具,而不是杀人的武器,就能够造福人类了。”
“可是,谁来保证青铜和黑金不被用来制成杀人的武器,只被用来制成活人的农具呢?”
“为什么,你的问题总是这样奇怪?”子画禁不住问道,“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小好道:“可能是因为,我的心里,装的都是泪,而你这个大邑商人的心里,装的全是欢笑吧?”
“谁说我这个大邑商人的心里全是欢笑?我从小生活在父母身边,见到的也是无穷无尽的抱怨和叹息……”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这么委屈?”小好问。
“我们家,属于大商王族的近亲,叫作‘多子族’,本是大邑商身份显赫的家族。可是,到我祖父时,家里就发生了一系列变故,逼得祖父把私田和奴隶卖得所剩无几,我们家也从受人尊敬的名门,迅速沦落为受人冷落的寒门。祖父死后,父亲接手了这个家。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爱扯下脸皮去结交那些有权有地位的亲戚,也不爱舞刀弄剑,去禁军混个差使。他只会整天忙着酿酒、卖酒。可从事这项营生,非但不能重振家业,反而被族人看不起。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一气之下,把祖父留下的家当全部卖掉,用换来的钱,在杂姓聚居的娄子村买了地、盖了房、建了一座酿酒作坊。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为什么?”小好听得入迷。
“因为父亲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刚强的人,再加上母亲跟着他吃了不少苦,整天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很快,父亲的锐气就全部磨尽了。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家里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年轻时候的冲动,甭提多后悔了!”
“我明白了,”小好道,“所以你才会从小生活在抱怨之中。”
“是的!”子画道,“年龄越大,父亲就变得越懦弱,家里的抱怨之声也越来越多。他俩唯一不抱怨的时候,就是我让他们感到脸上有光的时候……”
“既有一位母亲,还有一位父亲,到底是种什么感觉?真的好想知道呀!”小好插话道,“我们彩虹谷的姐妹们,全都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父亲像座山,只要他矗立在那里,你的心里永远是安定的。”
“母亲呢?”
“母亲像棵树,她连最后一片叶子,都会全部给你,不会留有任何余地。”
“那既有父亲,又有母亲,岂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吗?”
“有时候你会有这种感觉,但另外一些时候,你的感受却是完全相反的。”
“为什么?”
“如果父母二人,都对孩子有无穷无尽的期待,那会把你逼疯的。”
“哈哈,”小好舒心地笑道,“原来,没有父亲竟是件美妙的事情!你该不会是在安慰我吧?”
第二天清晨,小好与子画早早地起身,收拾好随身物品,来向老者道别。
商量了大半夜,他俩终于下定决心,遵从老者的安排,暂时放弃返回大邑商的计划,躲进山中避避风头。
走出山洞,已有些人自发过来,要为二人送行。老者招呼采药人上前,叮嘱他务必把小好与子画安全送达目的地。
“我要跟姐姐、哥哥一起去!”星儿眼巴巴地望着老者。
“不行呐,孩子!”老者慈祥地说,“姐姐、哥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他们没办法照顾你,也没时间陪你玩儿。星儿还是留在爸妈身边,快快长大。等到哥哥姐姐回来后,你就可以天天跟他们在一起了。”
星儿望望老者,又望望小好。小好微笑着,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星儿懂事,不再纠缠,拉着老者的手,恋恋不舍地目送小好与子画往山下走去、走去,在一道拐角后,消失了影踪。
送别的人群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老者与星儿,携着手,望着那道无情的拐角。
“星儿,咱回去吧,”老者道。
星儿不肯走,仍然定定地望着拐角处,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
老者知她伤心,不忍勉强她,便陪她又站立了许久,才又拉拉她的小手。
星儿不再倔强,眼眶中噙着泪,跟着老者,一步一回头,返回谷中。
“他们回来了!回来了!”星儿突然念叨起来。
老者以为她伤心,说道:“星儿乖,先跟爷爷回去,姐姐、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们回来了!”星儿猛拽老者。
老者一惊,回头望去,拐角处果然出现了三个人影。
没错,是小好、子画与采药人!
“你们怎么……”老者诧异地问了半句,便听到拐角背后传来一阵嘈杂声。
“桀利利利——”
伴随着嘈杂声,头顶响起一阵尖利的啸叫声。老者抬头望去,只见一羽黑色的大鸟,在半空盘旋,发出一阵急似一阵的尖利叫声。
老者尚在发懵,小好与子画已快步窜上山谷另一侧的小道,往谷中跑去。
转眼间,已有几个矫健的身影从拐角处转出,手中握着刀剑、绳索,尾随小好与子画而去。
老者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觉大惊。他想去洞中搬救兵,旋即想到子画的忠告,不觉凝滞了脚步。
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嘈杂声,拐角冒出第二波人马。
这批人马规模之大,出乎老者意料。陆陆续续,像潮水一般,足足有数十人之众。
数十人蜂拥而动,紧跟着前面之人而去。
忽然,数十人的大部队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队伍中,一个年轻人怔怔地望向老者。与此同时,年轻人身边的武士们纷纷抽出武器,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什么人?”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向前几步,恶狠狠地问道。
星儿哪儿见过此等阵仗?吓得真往老者身后躲。
老者也是吃惊不小,勉力稳住心神道:“山民!”
“算了!”年轻人招呼大汉道。
大汉转身面向年轻人,恭恭敬敬回句“是”,指挥队伍重新向前追赶。
眼看着大队人马跑远,老者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脊背湿透,竟是惊吓所致。忙带着星儿,赶回山洞。
没走几步,背后再次传来说话声。老者拉着星儿,往路旁一块大石背后躲藏。
出现在拐角处的,是一男一女两名中年人。二人相互搀扶着,两步一喘,显然不惯这崎岖的山路。好不容易走上一块平台,那男人想要坐下,女人一扯他道:“赶紧走!”
男人无奈,强打精神,打算要走,不料一眼瞥见道旁的老者和星儿,吓得“啊”了一声。
“你,你们是谁?”那女人强作镇静,问道。
“山民,”老者道,“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从大邑商来的,来找两个孩子。你,你有没有看到?”
“有啊!”老者道,“这不,那么多人都在追赶他们呢!”
“好,好!多谢老人家!”二人说着,连忙又赶到,步伐比刚才轻快不少。
“你们是什么人?”老者在背后问他们。
“是他爹娘!”二人头也不回地答道。
8
小好与子画在前狂奔,阿虎带着利甲、麻子黑、苦酱、索二、痞子庆等人在后穷追。
小好惯走山路,高登低走,迅如灵豹。子画则不习山路,虽奋力奔走,却始终甩不掉“尾巴”。
小好无奈,几次停下来等他,突然发现阿虎队伍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
那人行动迅捷,异于他人,很快冲到队伍最前方。
子画同样感受到有人已十分迫近,不得已停下来。小好靠过来,与他并肩直面来人。
来人见到子画与小好,微微一愣,显出一丝犹豫的样子。
小好与子画也觉得来人有些眼熟,但情急之下,记不清究竟是谁。
来人手持一把青铜短剑,面对小好与子画,竟全无怯意,转眼发起攻势。
小好与子画来不及细想,立即应战。三人战作一堆,几个回合下来,居然势均力敌。而此刻,阿虎和他的手下也已赶到,将二人团团围住。
形势急转直下,小好突然想起,与自己对阵的是禁军中的一名奴军。她下意识地一指对方,说声“你是……”
那人正是奴军战士无晦。虽然无缘与贵族出身的战友们同场训练,但毕竟生活在禁军中,对子画并不陌生,对小好更是久慕大名。
认出对手是小好与子画,无晦顿时慌了神,浑身的勇武之气消了大半。面对殊死一战的小好与子画,他很快落到下风,不仅不复刚才的雄风,反而成为合围的薄弱环节。
抓住无晦的破绽,子画猛攻几剑,把他逼得连连倒退,让出一条生路来。小好与子画趁机往前一突,冲出包围圈,快步往山顶跑去。
见此情景,阿虎不由得火冒三丈,吼声“你怎么啦!”
无晦也不跟他辩解,随着队伍,继续追赶小好二人。
小好与子画在谷中生活时间毕竟尚短,对这一带山形、山势并不熟悉,且为了避免将追兵引向子族洞穴,所选的这一条山路更是从未涉足。行不多远,便发现陷入了遍地藤蔓的境地,几乎无路可走。
二人边跑,边用手中武器砍伐着拦路的藤蔓,行进速度大大减缓。阿虎的追奴手跟在他们身后,省却了开路的麻烦,很快便靠近了他们。
“嗖嗖嗖!”
三枚铜钉从苦酱手中飞出,直奔小好、子画的后背。二人闻声躲闪,避开其中两枚,眼见着第三枚直射小后肩部,已躲无可躲。突然“当”地一声,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枚石子,撞中铜钉,擦着小好的肩部而过。
与此同时,索二甩出手中绳网,从子画头上落下。
子画惊魂甫定,忽然发现绳网已近在咫尺,条件反射般猛一窜,身子弹射起来。不料,绳网边缘有一排小钩,钩住了子画的脚踝,把他绊倒在地。
一旁麻子黑见状,正要一跃而上,擒住子画。不料,猛听得耳畔一声怒吼,随即一声可怕的金风掠过。预感到可能的危险,麻子黑忙收住脚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无晦举剑向子画脚踝用力砍下。
所有人都吓得一声叫,被无晦的疯狂举动所震惊。
子画用力收腿,绳钩反而钩得更紧。与此同时,无晦的青铜剑已经落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剑锋偏离子画脚踝小半寸,“当”地一声,正好将绳网砍断。
子画顿觉脚下一松,跃起来,跟上小好,继续往山顶逃去。
无晦略一犹豫,跃起即追。其余人也都紧紧跟进。
在一片乱石与枯树的丛林,小好与子画不见了踪影。阿虎指挥追奴手站成一排,并肩向丛林深处行进,务使没有一处遗漏。
行进了许久,仍然没有二人踪迹。阿虎恨恨地道:“又被逃脱了!”
索二埋怨道:“都网住了,居然又被逃脱,什么刀法呢,还禁军呢!”
正在抱怨间,痞子庆喊了一句“什么东西?”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有一头小兽。走近些,看清是一头小鹿。
痞子庆抽出青铜匕首,边缓缓靠近小鹿,边嘟哝道:“虎爷,这是好东西呐!鹿血啊、鹿肉啊、鹿鞭啊,可都是壮阳神品。您吃了它、喝了它,保管夜夜雄风不倒!”
那小鹿似并不怕人,眼睁睁看着痞子庆靠近,居然毫不惊慌,也不逃跑,依然悠闲地啃食着青草。
痞子庆靠近小鹿,猛地一个箭步,左手胳膊紧紧搂住小鹿脖颈,右手青铜匕首已横在小鹿颈上,只需稍稍用力,便可割破小鹿喉管。
“住手!”半空里一声怒吼,一道身影从小鹿身后一块大石后面跃出。
是小好!
只见她一脚飞起,踢中痞子庆手腕,将匕首踢飞。
与此同时,石堆后跃出另一个身影。
是子画!
子画拽住小好手腕,拖着她往山顶逃跑。
追奴手岂肯怠慢?紧紧追赶,小好与小画再难逃脱他们的视线范围。
很快,跑到了山顶平地的尽头,前方是一片黄金般耀眼的日光。
等到眼睛适应了这片耀眼的光芒,小好与子画发现自己已经站到环抱着深潭的群山的顶端,一片空旷的平地。平地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将整座山头劈成两片。
第一次置身山顶,惊觉“月亮船”在无名山谷留下的裂痕,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崖壁之下,是一潭幽深的寒泉。
追奴手们亮出武器,步步进逼。
阿虎抬手道:“都别动!等王上来了再说吧!”
众人得令,紧紧围住二人,静静等候着商王昭的出现。
小好与子画眼见得无路可逃,只能手握武器,肩倚着肩,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商王昭终于出现了!身后簇拥着子雀、望乘和大批望族族军、禁军战士。
见到商王昭,子画的目光退缩了,他下意识地往小好身后躲了躲,目光低垂,不敢与商王昭对视。
“小好姑娘、子画兄弟,”商王昭道,“跟我回大邑商吧。朕这一趟,可是专程来接你们回去的。”
“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小好道,“我们也不想回头。”扭头对子画道,“我们活得太辛苦了!真的太辛苦了!你和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
子画没有即刻回应的小好的相邀,他的脸上写满了惶惑。
小好一时没有察觉,继续流着泪道:“你和我,一起跳进下面这潭湖水里吧。死并不痛苦,对于我们来说,死是一种解脱。让我们就撞死在湖底的岩石上,或者在湖水里淹死吧。这对我们来说不是悲剧,而是灵魂升天的喜事。在那里,我们会活得很轻松、很幸福,再也没有这些世间的烦恼……”
小好说着,伸出手来,抓住子画的冰冷的手指。
她轻轻地拉着他,他驯顺地跟着她,向悬崖边走,但小好却分明感受到,他的手上有一小股往回拉的劲道,在做着无声的抗拒。
“你怎么了?害怕了?”小好问道,子画摇摇头,但神情还是充满犹豫。
小好揣测到了子画的心意,便轻轻放开他的手。
如此一来,子画反倒用力拉住她的手指说:“不!我不害怕!我愿意跟你走!”
“不!”小好淡淡地道,“你不要跟我走!这个世界还需要你,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似乎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子画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语气也格外坚决起来:“我和你一起走!这是我这辈子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情!”
“真的么?”
“真的!”
两个人的手指重新紧紧握在一起。
正当二人转身向着悬崖边缘走去时,一个洪亮而急切的声音破空而出:“不许跳!”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子画不由得浑身一震。回头看去,果然是年轻的君王——一个此时此刻不敢面对的朋友。
商王昭脸上早已湿漉漉的,他缓缓地上前道:“真的不许跳!我们都还年轻,都刚刚开始,这个世界需要我们,大商需要我们!”
继而又道:“子画兄弟,还记得我们歃血为盟的誓言吗?还记得我们的抱负吗?不是你说的吗?‘大商衰落了,衰落得就像一块晒干的土坷垃,从里到外都在散架、掉渣,我不甘心、心不甘呐!’这不是你说的吗?今天,大商继续在散架、继续在掉渣,怎么你却要离开了呢?”
说完,他又转身面向小好道:“小好姑娘,这个男人,他不属于你,他肩上承担了太多的担子,他再也承担不起你所要的一切。”
“我不需要什么!”小好冷冷地道。
“不!”子昭反驳说,“你不要欺骗自己,你那么年轻,你要的很多、很多。但这个男人他给不了你,什么都给不了你。”
小好像是被商王昭的话击中,呆呆地站立着,一时竟无言以对。片刻之后,一字一顿地道:“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大邑商了。只有跳下去,才是我的彻底解脱……”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武士们背后传来。
只见无尤夫妇挤过武士们的人墙,朝着子画哭喊道,“你不要跳!你不要跳!让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先跳下去!让我们死给你看!你不就是要我们死么?我们死了,你就高兴了!”
父母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子画彻底乱了阵脚,他忙不迭地掉转身子,迎面拦住父母,跪倒在他们面前,死死抱住父母的双腿。
无尤夫妇像疯了一般,抡起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儿子头上、肩上、背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毫不怜惜。
子画不躲不闪,低着头,默默承受着,不住流着泪。
小好目睹这一幕,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此时,在流星谷的另一侧坡面上,老者率领着族人们,正心急火燎地往山顶攀爬。在靠近山顶处,望族武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老者怒气冲冲地上前,要找商王昭理论,望乘早已长剑出鞘,剑尖直抵老者胸口,使他不能上前半步。
一名年轻的族人见状,挥动手中的硬树枝,想要攻击望乘。
旁边望族武士将手中青铜戈随手一掠,便削断整根树枝,年轻族人手里只剩下一截烧火棍。
子族族人们谁也没有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无不被深深震撼,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住手!”小好怒目而视,高声呼喝道,“不许伤害这些人!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去那个血流如海的大邑商,但不许伤害这些无辜的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商王昭身上。鲜花还是鲜血,就凭他一个眼光。
“好!朕答应你!”商王昭笑道,“这座山谷,就让它成为永远的乐土吧!没有朕的命令,不会再有一个大商的军士出现在这里。这些可怜的人们,再也不用拿树枝和土块来对抗朕强大的大商武士了。”
见他靠近,小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商王昭收住脚步,柔声道:“只要你跟朕返回大邑商,朕所说的一切都将实现。大邑商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朕会让你看到,大邑商并不是你所说的血流如海的地方,那里也可以成为人间乐园,给你所需要的一切。”
“你太自信了!”小好说,“我会跟你回去的,回去后我的一切都随你发落,只是我的心,我自己保留着,谁也夺不去。大商给不了我所需要的东西,永远给不了。”
“你错了!”商王昭突然提高嗓门道,“你要的一切,大商都可以给,自由、荣誉、财富、爱情,还有孩子……”
“我什么都不想要!”小好猛地打断他的话,眼角扫过跪在地上低头无语的子画,悲戚地道,“现在我唯一想要的,就是立刻去死、彻底死去!”
“死?你要的就是死?”
“是的!”
“对这个世界,你真的半点留恋都没有了么?”
“对!死!立刻去死!彻底死去!大商能给么?”
“可以啊!”商王昭闻言,似乎反而轻松起来,“你不就是要死么?死,大商也可以给你!大商最善于给要死的人死的权力了!”
话音未落,商王昭猛地冲向小好,一只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小好的手腕,强拖着她,朝着悬崖尽头奔去。
尽管心中充满唯求一死的悲情,但商王昭的行动还是让小好始料不及。她的身子被子昭硬拽着直冲万丈深渊,口中下意识地惊呼起来。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幕,甚至连惊呼都来不及。
商王昭已经拉着小好,像脱弦之箭一样,双双射出陡峭的绝壁……
9
从悬崖顶端到幽深的湖面,足有上百丈之高。
小好被商王昭拖拽着,双双跃出悬崖,整个心都堵到了嗓子眼,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啊哈!”商王昭兴奋地笑出声来,像孩子过节般开心。
龙吟虎啸的强力风声,灌满了双耳。
周遭青翠相间的色彩飞弛过眼前,长发尽竖、衣袂狂舞、心颤如电。
四围尽是一片斑驳陆离的色彩,人突然变得极其渺小,就像一颗悬浮在空中的轻盈的小水珠,随时可能会被吞噬,湮没无踪。
经过了最初的恐惧,心变得不再害怕,反而充满了好奇。下一瞬间,会踩到坚硬的岩石、还是尖利的枝丫、抑或是冰冷的湖水?
只要能早一秒钟结束这充满困惑的过程就好。
猛地一下子,脚底就触到了柔软的河面。
然后,整个人陷入深深的湖水。
瞬间,水流似乎凝滞了,迅速下坠的过程中止了,河水的浮力托举着两具青春的身躯向上飘浮。
意识经过瞬间的空白之后,迅速恢复了活跃的跳动。
没有死吗?
真的,还活着吗?
身体迅速坠落并猛烈撞击河面的巨大冲力,让牵在一起的两只手松开了。小好从乱石交错的湖底浮上来时,努力探索着对方的手指,然而一无所获。
紧接着,两人几乎同时浮出了水面。
然而,商王昭却一动也不动,有如一片随风飘落在湖面的枯叶,面孔埋在水面之下。
一瞬间,小好想把他按进水底,让他为大商的罪孽付出代价。
然而,她最终没有这样做,反而用尽全部的气力,抓住他的头发,让他能够呼吸到空气。
这时,她才看清,商王昭已然晕厥过去,嘴角湮出丝丝缕缕血迹。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
她拖着他,竭尽全力把他往湖边送,口中却恨恨地骂道。
她一边怨恨地骂着他,一边竭尽全力拖着他,内心万般纠结。
这是足以耗尽一生力量的挣扎。
在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之前,她终于将他拖到鹅卵石湖岸边。
与此同时,她已经完全瘫软在河岸上,再也动弹不了。
一束温和的太阳光辉,直射到清浅的岸滩上,反射到小好和商王昭身上。
小好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睑,要想看清周遭的一切。
昏迷不醒的商王昭终于动了一下手指。不久,他的嘴里突然喷出一口河水,同时身体迅速恢复了知觉。
四目相遇,商王昭勉力朝小好笑笑。
小好轻轻地骂声“你这个疯子!”居然没有生气,反而被他给逗乐了。
太疲惫了,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极度疲惫感,短短瞬间的目光交流后,重又陷入昏睡般的混沌之中。
一个纤巧的身影出现在河滩上,是小鹿虹儿。
见到两个躺倒在河滩上的年轻人,小鹿虹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走向小好,站在她身边,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站着。
不久,山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是大商武士们发现目标发出的惊喜的欢呼声。
冲在最前面的,是子雀和望乘。
几个箭步冲过去,看清商王昭似无大碍,正睁眼看着小好。二人连忙摆手,示意众武士退下。
紧随其后的是谷中男女。他们冲下山谷时,武士们早已形成人墙,挡住去路。
“让我过去!”老者不理会交叉着横在眼前的青铜戈矛,威严地道。
众武士不理他,纹丝不动。
望乘刚想上前驱赶他,却见子雀已抢先一步,迎向老者。
“请问老丈,您有何事?”子雀彬彬有礼地问道。
老者见对方仪态端庄、气宇轩昂,却又态度和善,不觉升起一股敬意,指向岸滩道:“老汉是担心那两人,想来瞧瞧,他们有没有伤着。”
“两位一切尚好,请老丈放心!”子雀道,“请问您是……”
“老汉是这谷中的山民。”
“既是山民,为何会有这么多人?”
“老汉这一族人马,都住在这边。”
“您这山是什么山?这谷又叫什么谷?您这一族又是哪一族?”
“这山,无名。这谷,也无名。老汉这一族,同样无名。”
“无名山、无名谷、无名族……”子雀将信将疑。
老汉又道:“这山谷呐,现在有名字了,就叫……‘流星谷’!”
“流星谷?……”
“对,流星谷!”老者指指小好道,“是那位小好姑娘为它起的名字。”目之所及,见小好正搀扶着商王昭站起,老者不觉好奇地问道,“那位小伙子又是谁?”
“是我们王上!”子雀肃然道。
“王上?”老者诧异道。
“对,他就是当今大商的王上。”
“原来大商的王,换成年轻人了!”老者若有所思地道。
“老丈认识大商的王上吗?”子雀问道。
“不,不,不认识!”老者自知多嘴,忙掩饰道,“老汉是觉得,既然是王上,总得是个老头才对,没想到竟然是个小伙子。”
“呵呵!”子雀也便不再深究,冲老者拱拱手,转身迎向商王昭和小好。
见到子雀过来,商王昭高兴地招呼道:“子雀快来,劝劝你这个不服从王命的手下!”
子雀假扮威严相,板起脸道:“为了你,王上差点坏了龙体,我大商差点坍塌了天之一角,你可知罪?”
子雀是小好尊重的人物,知他并非真的生气,小好答道:“知罪!”
“既然知罪,为何还要惹王上生气?”
“小好没有惹王上生气,是王上所说的话,不像个王该说的话!”
“你!”子雀万没有想到,小好会说这种话,脸色不觉一变。
“朕所说之言,怎么就不像个王该说的话啦?”商王昭笑着反问道,没有任何不悦的样子。
子雀见状,不觉心中一宽,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王上,”小好道,“你从悬崖上跳下来,受了很重的水伤,方才所说,一定是头脑发昏,说的梦话,小好什么也没有听见!”
“不,你听见了,”商王昭认真地道,“朕的头脑没有糊涂,你的耳朵也没有出问题,朕所说的,没有一句是梦话。”
二人正争论间,人们已慢慢围拢来。
商王昭见状,跃上一块大石头,朗声对众人说道:“朕,乃是天下共主大商的王。今天,朕要在这个雄奇的山谷中,向你们宣布三件大事……”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偌大的山谷,只剩下林鸟啁啾,和小石块崩落的声音。
“朕要宣布的第一件大事,是朕要带小好姑娘重回大邑商,做朕的王嫔,同朕一起,为大商开创万代基业!”
商王昭的话,犹如平地惊雷,震得所有人近乎窒息。
时间凝固了。
过了许久,商王昭才稍稍平静下来,说道:“朕要宣布的第二件大事,是朕要向你们承诺,从今天开始,这片山脉、这些山谷,将作为永久和平之地。不会再有一名大商的武士闯进这里,更不允许其他任何人入侵这里。因为这里曾经保护过朕的王嫔,朕答应过她,这里将成为永久和平之地。”
小好满脸通红,呼吸局促,定定地望着商王昭,心中百味杂陈。
“下面,朕要宣布第三件大事……”商王昭愈发严肃地道,“奴隶,也是人!”
望乘的脸色,随着商王昭三件大事的宣布,越来越难看。尤其当第三件大事宣布之后,难看得像死人。
高傲的望族武士和部分禁军战士,也都低下了头,以掩饰内心的失望和愤怒。
小好惊异地望着意气风发的商王昭,益发觉得陌生和震惊。
子雀和另外一些禁军战士,则默默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内心说不清是欣喜还是不满。
流星谷的子族族众们议论纷纷,却不知道商王昭讲的是什么。
唯有老者微笑着,默默点头,赞许的样子。
商王昭清清嗓子,继续高声说道:“这个问题,是朕的王嫔问朕的,朕想了很久,今天终于想明白了。从今往后,朕会以对待人的态度,来对待大商的奴隶。凡是有才干、能为我大商所用之人,朕都会善加利用,无论他是平民,还是奴隶……”
远远地,目睹这一切,子画颓然跪倒在地,无声地、痛彻肺腑地抽泣着、颤栗着。
他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小好,从向父母跪倒,请求原谅的那一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