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娜娜(6)
昨天晚上,缪法伯爵偕同妻子和女儿,来到丰岱特庄园。他们是应于贡太太的邀请,来这里度过一星期。于贡太太带着儿子乔治孤儿寡母住在这里。庄园的房子建于十七世纪末,耸立在一片围墙环绕的四方形的宽阔土地中间,外观朴实无华,但花园里绿树成荫,旁边还有一口池塘,有清泉注入其中,长流不断。这花园位于从奥尔良到巴黎的大路旁边,树木丛生,葱茏翠绿,打破了这平原地区一望无垠的农田的单调。
十一点钟,午饭的第二下钟声把所有人召集于一堂,于贡太太一脸慈祥和善的微笑,在萨比娜的面颊上重重地亲了两下,说道:
“你知道,我习惯于住在乡下……看到你来到这里,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在你住过的那个房间里睡得好吗?”
不等伯爵夫人回答,她转向爱丝泰说道:
“这个小姑娘也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吧?来,孩子,亲我一下……”
大家在临花园的宽敞的餐厅里就座,但只占据大餐桌的一头,坐得相当挤,以便显得更亲近些。萨比娜非常愉快,这地方唤起了她对青年时代的回忆,她禁不住谈起了往事:她曾在丰岱特住过几个月,在这里做过长距离的漫步,夏天的一个傍晚她掉进了一口池塘里,还有她在衣柜里发现了一本旧骑士小说,冬天坐在烧葡萄藤的火炉边读得津津有味。乔治有几个月没见过伯爵夫人了,觉得她挺古怪,脸上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变化;相反,瘦得像根杆子的爱丝泰,却变得更加不起眼了,沉默寡言像个傻瓜。
菜肴很简单,只有连壳煮的溏心蛋和排骨。作为家庭主妇,于贡太太抱怨说,现在这乡下的肉店真没法说,送来的肉没有一块是称心的,她不得不一切都去奥尔良买。不过,这回客人吃得不好,倒该怪他们自己:谁叫他们姗姗来迟,季节快过了才来!
“连常识都不懂,”她说道,“我六月份就开始等你们来,现在都九月中旬了……所以,你们看,美景也欣赏不着啦。”
她说着指一指窗外已开始发黄的树木和草地。天气阴沉沉的,远处笼罩在淡蓝色的雾气中,空气温暖、恬静,但令人惆怅。
“嗯!我盼望有人来,”她接着说道,“人多快活……首先,乔治邀请了两位先生,就是福什里和达盖内两位;你们都认识他们,不是吗?……还有旺朵夫先生,他五年前就答应我要来的,今年大概无论如何都要来了吧。”
“好啊!”伯爵夫人笑着说,“哪怕能请到旺朵夫先生一个也不错呀!他可是个大忙人。”
“菲力普呢?”缪法问道。
“菲力普请了假,”老太太答道,“不过,等他到的时候,你们可能已经不在丰岱特了。”
开始用咖啡。话题转到巴黎,有人提到斯泰内的名字。于贡太太听到这名字轻轻地叫了一声。
“顺便问一句,”她说道,“斯泰内先生,是不是就是有天晚上我在你家里碰到的那个胖子,那个银行家?……这人可不地道!他居然在离这里一法里远的地方,为一个女戏子买了一座别墅!就在舒河后面,靠居米埃那边。整个这地区的人都为之愤慨……这件事你知道吗,我的朋友?”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缪法答道,“哦!原来斯泰内在这附近买了一栋别墅!”
乔治听到母亲提起这件事,只顾低头喝咖啡;不过,听到伯爵的回答他颇为吃惊,不禁抬起头打量他一眼,伯爵为什么这样毫不掩饰地说假话呢?伯爵也注意到小伙子的表情,提防地瞥了他一眼。于贡太太继续介绍详细情况:那座别墅名叫“藏娇屋”;从这里溯舒河而上,直到居米埃,再过一座桥,才到达那里;不过这条道要足足多走两公里路,抄近道又要涉水过河,甚至要泅水。
“那个女戏子叫什么名字?”伯爵夫人问道。
“嗯,人家是对我提到过来着,”老太太嘀咕道,“乔治,今天早上花匠提起的时候,你也在场……”
乔治装出努力回忆的样子。缪法手里转动着一只小匙,等待着。伯爵夫人转向丈夫问道:
“斯泰内先生不是与游艺戏院那个叫娜娜的女歌唱演员相好吗?”
“对,就是娜娜,真该死!”于贡太太生气地嚷道,“正有人在‘藏娇屋’等着她呢。这一切我全是从花匠那里听来的……对不对,乔治?花匠说她今天晚上就要来。”
伯爵吃惊地微微哆嗦一下。这时,乔治抢着答道:
“哎!妈,花匠是乱说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刚才车夫说的就完全不一样:直到后天不会有任何人来‘藏娇屋’。”
乔治说话时竭力装出自然的样子,同时用眼角观察伯爵对他的话的反应。伯爵又转动起手里的小匙,看上去是放心了。伯爵夫人呢,凝望着大花园远方蓝雾氲氤之处,似乎不再听他们交谈,思想随着心里突然苏醒的一个隐秘想法转动,脸上掠过一丝笑影,而这时爱丝泰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听到大家谈起娜娜,她那白白的处女脸上,没有丝毫反应。
“上帝,”于贡太太沉默一会儿,恢复了她天真善良的天性,细言细语道,“我干吗生气呢?人人都得活下去嘛……这位女士,我们要是在路上遇到她,不同她打招呼也就得了。”
大家离席时,她还责怪萨比娜伯爵夫人今年不该这么姗姗来迟,叫她好等。但伯爵夫人辩解说,他们来得迟,责任全在她丈夫:有两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可是临行前的当天晚上,他又说有急事要处理,撤销了动身的命令;后来,大家都认为这次旅行计划彻底吹了,他却突然决定来了。老太太说,乔治也两次宣布说就要来了,可是连人影也没见着;她本来不再指望了,伯爵却在前天晚上来到了丰岱特。大家下到了花园里。女人们走在中间,两个男人一边一个,默默地低着头,只顾听她们交谈。
“不过也无所谓,”于贡太太在儿子金色的头发上印了几个吻,说道,“仔仔很可爱,甘心待在这偏僻的乡下陪他妈……我的好仔仔,他心里有我!”
下午,于贡太太坐立不安。刚吃过中饭,乔治就说脑袋发沉,渐渐地看来变成了剧烈的偏头疼。将近四点钟,他说想上楼去睡觉。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只要他一觉睡到第二天,起来后肯定什么毛病也没了,母亲坚持要亲自送他到床上去。但母亲一退出房间,乔治就跳下床把门闩上了,声称他把自己反锁起来,免得有人来打扰,临了还亲亲热热喊一声:“小妈妈,晚安,明天见!”而且保证要一觉睡到大天亮。其实他并没有睡,脸色红润,两眼滴溜溜乱转,悄没声息地重新穿上衣服,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等着。晚餐钟声敲响的时候,他窥伺向餐厅走去的缪法。十分钟过后,肯定不会被人看见了,他便敏捷地爬上窗户,沿着一条下水管出溜了下去。他的卧室在二层,朝向住宅的后面。他钻进一个树丛,溜出花园,穿过田野向舒河跑去,肚子里空空的,一颗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夜幕降临了,天上飘下毛毛细雨。
娜娜的确是这天晚上要抵达“藏娇屋”。五月份斯泰内为她买下这座别墅之后,她不时想来这里住,有时直想得流泪。可是,每次博德纳夫总是不准她的假,只答应要到九月份才成,因为在博览会期间,他不想找别人替换她,连一个晚上都不行。到了八月底,他又推迟到十月份。娜娜火了,宣布她一定要在九月十五日抵达“藏娇屋”。她甚至当着博德纳夫的面,邀请一大堆人同去,以示对抗。她一直巧妙地回绝缪法对她的追求,可是一天下午在她家,缪法浑身颤抖地苦苦哀求,她终于答应了他,但说明要去“藏娇屋”别墅才行,而且也约定了九月十五日。可是,到了十二日,她突然迫不及待地带着佐爱一个人动了身。博德纳夫知道了消息,也许又会想办法来阻拦她的。能够不辞而别地撂下博德纳夫,只给他捎去一张医生开的证明,对她来讲十分开心。想到头一回到达“藏娇屋”,在那里小住两天而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就紧催佐爱赶快收拾好行李,然后把她推上马车,一上了车却大动感情,又是向佐爱赔不是,又是亲她。一直到了火车站的小食部,她才想到寄一封信通知斯泰内。她请斯泰内大后天才去找她,如果他希望见面时她精神清爽的话。她灵机一动,脑子里涌现出另一个计划,便写了第二封信,请她姑妈立即把小路易带到别墅来。这对小宝宝可是非常有益啊!母子俩一块在树下玩,该多有意思!在从巴黎到奥尔良的火车上,她谈的全是这件事,两眼潮润,突然母性大发作,把鲜花、鸟儿和她的儿子混为一谈。
“藏娇屋”离火车站有四法里。娜娜花了一小时才租到一辆马车,一辆破旧的大敞篷四轮马车,走得很慢,响声却很大。车夫是个少言寡语的小老头儿,娜娜立刻抓住他,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例如:他是否经常赶车经过“藏娇屋”门前?“藏娇屋”是不是就在那座小山的背后?那里是不是有许多树木?那座房子是不是老远就能看得见?小老头儿回答时嘟嘟囔囔的。娜娜恨不得马上赶到,坐在马车里好不安生!佐爱一直为这么匆匆忙忙离开巴黎而生气,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马突然停住了,少妇以为到了呢,从车门里探出头,问道:
“喂!咱们到了吗?”
车夫不屑于回答,只朝马抽了一鞭子,马正艰难地爬坡。娜娜兴奋地眺望灰色天空下一望无际的原野;天空浮云密布。
“啊!看呀,佐爱,看这绿油油的草!这些都是麦子吗?……上帝,多么美啊!”
“人家一眼就可以看出太太不是出生在乡下的,”女仆紧绷着脸,终于开口说话了,“对乡下我倒是挺熟悉,我在我的牙医家住过,他在布吉瓦尔有座别墅……所以我知道今晚会冷。这一带很潮湿。”
车子驶过树下。娜娜像只小狗,用鼻子去嗅树叶的香味。道路拐过一道弯,她突然看见了绿树掩映的一座住宅的一角。那也许就是“藏娇屋”吧,她问车夫,车夫还是摇头说不是的。过了一会儿,车子驶下另一面山坡时,他用马鞭一指,低声说:
“瞧,就是那里。”
娜娜站起来,将整个上半身探出车门外。
“哪儿呀?哪儿呀?”她脸色苍白地大声问道,因为她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她终于看见一角墙壁,于是在马车里又是叫又是跳,兴奋、激动得什么似的。
“佐爱,我看见啦,看见啦!……你坐到那边去……啊!屋顶上还有一个砖头砌的露台哩。那里是暖房!啊!这座房子好大啊!我太高兴啦!看呀,佐爱,看呀!”
马车在栅栏门前停了下来。一扇小门打开后,走出一个干瘦高个子园丁,手里捏着鸭舌帽。娜娜决计重新表现出尊严,因为车夫虽然仍闭着嘴巴,但心里似乎已经在暗暗发笑。她克制住自己,没有一下车就往里跑,而是站在那里听园丁说话。园丁是个话多的人,他说别墅收拾得不整齐,请太太原谅,因为他只是今儿早上才收到太太的信。娜娜虽然竭力克制自己,还是再也站不住了,迈开腿就大步流星往里走,佐爱都追不上。走到小径尽头,她停了片刻,将整座别墅打量一眼。这是一座意大利风格的宽敞的小楼,旁边有一座小一点的房子。别墅是一个在那不勒斯居住过两年的英国人盖的,但盖好后他很快就住厌了。
“我领太太各处看看吧。”园丁说道。
但娜娜抢到了他前面,大声对他说,不必麻烦他,她自己会看的,她更喜欢自己去看。她连帽子也没摘,就叫上佐爱,跑进了房子,在走廊的这头向在另一头的佐爱大发议论,使几个月来这座一直没人居住、空荡荡的房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一进门就是前厅,里面有点潮乎乎的,不过没关系,又不在这里睡觉。客厅挺讲究,窗外是绿茵草坪,只是红色的家具太难看,她将来要换掉。至于餐厅,啊,好漂亮的餐厅!在巴黎如果有间这样大的餐厅,什么婚筵酒席不能摆?她正上二层楼时,突然想起没有看厨房,便又下来,一看就惊喜地叫起来,多么漂亮的洗碗池!炉膛这样大,可以烤整只羊,佐爱肯定会赞不绝口。她又上到二层,最令她神采飞扬的是她的卧室,这卧室是由奥尔良一位装饰工装饰的,墙上裱糊的是路易十六式的浅粉红色印花装饰布。啊!在这里睡觉肯定是又香又甜,好一个明星演员的小窝儿!接下来是四五间客房,然后是理想的阁楼,放箱子再好不过。佐爱却老大的不高兴,慢吞吞地跟在太太后面,走到每间房子门口,只是冷冷地往里面扫一眼。她望着太太爬上阁楼陡立的梯子不见了。谢天谢地!她才不想跟着太太跑断腿呢。但是,她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壁炉的烟囱里传来的:
“佐爱!佐爱!你在哪儿?上来呀……啊!你想象不到……这简直像仙境。”
佐爱嘀嘀咕咕登上楼梯。她发现太太站在屋顶上,手扶住砖砌的栏杆,俯瞰着面前向远处延伸、越来越开阔的山沟。地平线一眼望不到头,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劲利的风卷着毛毛细雨。娜娜不得不用双手捏紧帽子,以免被风刮跑;她的裙子高高地飘起来,像旗帜般呼啦啦响。
“啊!这可不行!”佐爱说着一边把头缩回来,“太太会给风刮跑的……这鬼天气!”
太太没有听见,她俯视脚下的别墅。整个别墅被围墙围起来,占地七八阿尔邦[14]。忽然菜园子吸引住了她,她连忙冲下楼,在梯子上与女仆撞了个满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满园子白菜哩!……啊!这么大棵的白菜!……还有生菜、酸模、大葱,应有尽有!快跟我来。”
雨越下越大。娜娜撑开白绸伞,沿着小径跑去。
“太太会累出毛病来的!”佐爱静静地停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喊道。
可是,太太就是想看一看,每发现一样没见过的东西,就惊喜地叫喊。
“佐爱,菠菜!快来呀……啊!还有高丽蓟!它们的样子真古怪。高丽蓟也开花的吗?……瞧!这是什么?我不认识……快来呀,佐爱,你也许知道。”
女仆站着不动,太太敢情真是疯了。现在雨开始瓢泼而下,白绸小伞已变成黑乎乎的,根本遮不住太太,她的裙子已经往下淌水了。可是,这一切丝毫影响不了她的兴致,她冒着大雨看了菜园子又看果园,在每棵果树前都要停一停,对每棵蔬菜都要弯腰看个够。然后,她又跑到井边,往里头看一眼,抬起一个木头架子,看看底下有什么,见到一只大南瓜,全神贯注打量了好久。她恨不得踏遍每条小径,立刻尝一尝拥有这里所有东西的滋味,过去她趿着女工的旧鞋在巴黎街上溜达时,就曾幻想拥有这一切。雨越下越大,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遗憾这么快天就黑了。眼睛看不清楚了,她就用手摸,非搞清是什么东西不可。突然,在暮色中她辨认出了草莓,于是她像小时候一样惊喜地大叫起来:
“草莓!草莓!这里有草莓,我感觉得出来!……佐爱,拿个盘子来!来摘草莓。”
娜娜蹲在泥泞里,扔掉了伞,任凭大雨浇在身上。她摘着草莓,两只手在叶丛中淌着水。然而,佐爱并没有拿盘子来。少妇直起腰来时,吓了一跳,她仿佛看见一个黑影溜了过来。
“一头野兽!”她喊起来。
但是,她在小道中间惊愕地愣住了:那黑影是个男人,她认出来了。
“怎么!是宝宝!……你在这里干什么,宝宝?”
“没错!是我。”乔治答道,“我来了。”
娜娜目瞪口呆。
“你是从园丁那里知道我要来的吗?……咦!这孩子!看他给雨浇的!”
“啊!告诉你吧,我在半道上遇到了雨,于是我不想沿河而上去居米埃过桥,而是决定涉水过舒河,结果掉进了一个该死的深潭里!”
娜娜顿时把草莓忘到了脑后,浑身哆嗦,心里充满了怜悯。可怜的仔仔掉进了深潭里!她拉着他就朝房子跑去,说要去烧一炉旺火。
“你知道,”乔治让她在黑暗里停下,低声对她说,“我赶到这里之后就躲起来了,因为我怕像在巴黎一样,事先没约好跑来看你,会挨你骂。”
娜娜没答话,哈哈笑起来,在他前额上印了一个吻。直到这天,她一直把乔治当作孩子,没有把他的爱情表示当真,只不过把他看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青年,逗他玩玩而已。现在要把乔治安顿下来,可是一件麻烦事。娜娜非要把火生在自己卧室里不可,说在卧室里烤火方便。佐爱见到乔治倒是不感到吃惊,因为太太经常约会各色各样的人,她早习以为常。可是,园丁送劈柴上来时,见到这位浑身水淋淋的先生,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肯定没有给这位先生开过门。等他放下劈柴,女主人就叫他走,这里不再需要他。一盏灯把卧室照得亮堂堂的,炉膛里舔出了欢快的火苗。
“他身上的衣服烤不干,他会伤风的。”娜娜见乔治打了个寒战,这样说道。
这里连一条男人的裤子都没有!她正要叫园丁,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佐爱在梳洗室解开了行李,给太太送来换洗的内衣,有衬衫、裙子和室内便袍。
“太好啦!”少妇叫起来,“这些仔仔全能穿。怎么样?你不嫌我吧……等你的衣服干了,你再换上,赶快回去,免得你妈妈骂你……快呀,我也要去梳洗间换衣服。”
十分钟后,她穿着睡袍出来时,高兴得拍手叫道:
“啊!这个小家伙,打扮成小娘儿们真爱煞人!”
乔治只是随便穿了件宽大的镶边睡衣,一条绣花长裤,外面罩了一件室内便袍,一件长长的、带花边的细麻布室内便袍。这样一身打扮,加上两条裸露的、透露出青春活力的胳膊,一头还没干的金色披肩长发,他看上去真像个姑娘。
“这是因为他和我一样苗条,”娜娜搂住他的腰说道,“佐爱,快来看这些衣服他穿上多合身……嘿!简直像专门为他做的,只是上衣大了点儿,他的胸围不如我粗,这可怜的仔仔。”
“嗯,当然啰,我的胸部就是瘪了点儿嘛。”乔治满面笑容说道。
三个人全都乐了。娜娜着手从上到下为乔治扣便袍的扣子,好使他显得端庄些。她把他像洋娃娃似的转来转去,在他身上这里拍拍那里拍拍,弄得裙子的后摆鼓起来,一边问这问那,问他穿上她的衣服是否舒服,是否暖和。咳!这还用问吗?乔治感到舒服极了,穿上什么东西也比不上穿件女衬衫暖和;如果可能,他愿意永远穿着这身衣服。穿着这身衣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滑爽,这细软的布料格外舒适,这衣服既宽松又有一股香味,他觉得从中略略触摸到娜娜温馨的生命。
这时,佐爱把湿衣服拿到楼下厨房里,搭在葡萄藤火前,以便尽快烤干。乔治呢,往沙发里一躺,鼓起勇气说出了老实话:
“我说,你今晚不吃晚饭了吗?……我饿得要命啦。我还没吃晚饭。”
娜娜一听就生气了。真是个傻孩子,空着肚子从妈妈家里溜出来,途中还掉进了深潭里!她自己也已饥肠辘辘。当然要吃饭!不过,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于是,他们把一张独脚小圆桌推到火炉边,凑合着吃了一顿挺有意思的晚饭。佐爱跑到园丁那里,园丁已做好一个白菜汤,预备给太太吃的,如果她到达之前没有在奥尔良吃过晚饭的话。太太在信里忘了吩咐预备什么东西。幸好,地窖里储存有许多东西。因此,他们喝上了加了一块大猪油的白菜汤。娜娜又从一个旅行袋里翻出一堆东西,一些她在出发前考虑周全而塞进去的食物,包括一小听鹅肝酱,一袋子块糖,还有几个橙子。两个人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到底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胃口极好,彼此又是朋友,一点也不拘束。娜娜叫乔治“亲爱的小妞儿”,她觉得这样称呼更亲切、更多情。用甜食时,为了不打扰佐爱,他们两个人用同一根匙子,轮流着吃,把在壁柜上面找到的一瓶果酱都吃光了。
“啊!亲爱的小妞儿,”娜娜把餐桌推开说道,“我十年没吃过这么好的晚餐啦!”
然而已经很晚了,娜娜想叫小家伙回去,免得他遭到责难。乔治呢,一再说不急。再说,衣服还没干透。佐爱说至少还要一个钟头。她由于旅途劳累,已困顿不堪,他们便打发她去睡。于是,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是一个甜蜜的晚上。炉膛里的火只剩下红炭,这间蓝色的大卧室里热得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佐爱去睡觉之前铺好了床。娜娜热得受不了,站起身去开一会儿窗户。突然,她轻轻地叫起来:
“天哪!多美啊!……来看呀,亲爱的小妞儿。”
乔治走过去。他觉得窗台太窄,便揽住娜娜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天气已突然转晴,深邃的夜空没有一丝云翳,一轮皓月向原野洒下金辉。万籁俱寂,山沟渐渐开阔,一直伸向辽阔无垠的平原,一丛丛树木,宛若平静如镜的月光湖上星罗棋布的、黑魆魆的小岛。娜娜心神摇荡,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是的,在她一生中已记不清楚的某个时期,她肯定幻想过这样的月夜。下了火车之后她所经历的一切,这广阔无边的乡村,这芬芳馥郁的野草,还有这别墅,这蔬菜,一切都令她激动不已,竟至以为自己离开巴黎已经二十年了呢。昨天的生活变得遥远了。她感受到种种自己不曾知道的事物。这时候,乔治在她的后颈印上一个又一个爱抚的轻吻,这更使她情怀激荡。她犹豫地用手推开他;他还是小孩子,他这份亲热劲使人怪腻味的。她一再对他说该走了;他呢,也不说不,只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就走。
一只鸟儿啼了几声又停止了。这是一只知更鸟,栖息在窗前的一株接骨木上。
“等一等,”乔治小声说,“它是怕灯光,我去把灯吹灭。”
他回来又搂住娜娜的腰,说:
“等会儿再把灯点亮。”
乔治紧紧地贴住她的身体。娜娜听着知更鸟啼叫,突然想起来,此情此景她曾经在一些抒情歌曲里领略过。过去,要是有这样皎洁的月色,有这样婉转的知更鸟的歌唱,有这样怀着满腔爱情紧贴在身边的小青年,她早就把自己的心献上了。上帝啊!这一切如此惬意,如此美好,她都要落泪了!她无疑天生是个正经女人,可是乔治越来越大胆,她不得不把他推开。
“不,别这样,我不想……你小小年纪,这样做太不像话……”
她害起羞来,脸涨得通红,尽管这时根本没有人看见,他们身后的卧室黑乎乎的,他们前面的原野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她从来没有这样害羞过。虽然她感到难为情而竭力反抗,但渐渐地她感到浑身酥软。乔治这身姑娘的打扮,这件女衬衫和这件室内便袍,还在引她发笑,就像一个女朋友在逗弄她似的。
“啊!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她最后挣扎了一下,喃喃说道。
于是,在这明月皎皎的夜色中,她像个少女倒进了小青年的怀抱。整座别墅已进入梦乡。
第二天,丰岱特庄园的午餐钟敲响时,餐厅里那张餐桌再也不显得太大了,头一辆马车载来了福什里和达盖内两个人,接踵而至的,是乘后一班火车到达的旺朵夫伯爵。乔治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脸色略显苍白,眼睛下面带黑圈。他回答大家说,他感觉好多了,但由于这次发作厉害,头还有点晕。于贡太太面带不安的微笑看着他的眼睛,帮他理一理今儿早晨没梳好的头发,可是乔治却往后躲闪,仿佛母亲的爱抚使他难堪似的。入席之后,于贡太太亲切地和旺朵夫开玩笑,说她都盼了他五年了。
“你总算来啦……这回怎么来了?”
旺朵夫也用打趣的口气回答,他昨天晚上在俱乐部输了一大笔钱,只好离家出走,想到外省来寻找归宿。
“真的,不是说假话,你要是能为我在这一带物色一个有大笔遗产的女继承人……迷人的女子这里大概有的是吧。”
老太太也感谢达盖内和福什里接受她儿子的邀请。正在这时,她看见乘第三辆车赶来的德·舒阿侯爵进来了,真是又惊又喜。
“哎哟!”她叫起来,“今天上午大家是约好来这里聚会的吗?你们约好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好多年我都没能请你们一块来聚聚啦,今天你们倒是一齐来了……啊!我没啥好抱怨的啦。”
席上添了一副餐具。福什里坐在萨比娜伯爵夫人旁边;伯爵夫人非常愉快,令福什里感到吃惊,在米罗梅尼尔街那间朴素的客厅里,她是那样没精打采。达盖内坐在爱丝泰的左边;紧挨着这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子姑娘,他显得局促不安,爱丝泰尖尖的胳膊肘,他看了觉得不舒服。缪法和舒阿阴阳怪气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旺朵夫倒是继续打趣,谈起他不久以后的婚事。
“说到女子,”于贡太太终于说道,“我有一位新来的女邻居,你大概认识。”
她讲出娜娜的名字。旺朵夫装出最吃惊的样子。
“怎么!娜娜的别墅在这附近!”
福什里和达盖内也表示惊异。德·舒阿侯爵吃了一块鸡胸脯肉,现出莫名其妙的样子。没有一个男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是呀,就像我刚才说的。”老太太又说道,“这个女人甚至昨晚已经到了‘藏娇屋’别墅呢。这是我今儿早上听园丁说的。”
听到这消息,几位先生着实吃了一惊,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他们都抬起头望着于贡太太。怎么!娜娜已经到了。他们都知道她明天才到,以为自己比她来得早呢!只有乔治满脸倦容,低着头,望着酒杯出神。从午餐一开始,他就似乎睁着眼睛睡着了,脸上似笑非笑。
“仔仔,你还是感到不舒服吗?”他母亲问道,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儿子。
乔治哆嗦一下,红着脸回答说现在全好了,随即又变得脸色灰暗,但像个舞跳得过多的姑娘,流露出还想再跳的欲望。
“你脖上怎么啦?”于贡太太又问道,“那一块全红了。”
乔治很慌乱,结结巴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脖子上什么也没有。他把衬衣领子往上提了提,答道:
“哦!对,是让虫子叮了一口。”
德·舒阿侯爵瞟了一眼那个小红块。缪法也看了乔治一眼。中饭吃完了,大家一起商量出游的计划。福什里越来越被萨比娜伯爵夫人的笑声搅得很不平静。当他递给她一盘水果时,他们的手相互接触了一下,伯爵夫人抬起黑黝黝的眼睛注视了他片刻,使他不禁又想起了一天晚上喝醉了酒之后那段吐露真情的话。自那天晚上之后,她再也不是原来的她了,在她身上某种东西越来越明显了,她那灰色的绸裙软软地贴在肩膀上,给她敏感而神经质的优雅气质,平添了几分懒散。
离席的时候,达盖内和福什里走在最后边,毫不隐讳地拿爱丝泰当作笑料议论开了。达盖内说她是“一个让男人搂在怀里的漂亮扫把”。可是,当记者告诉她爱丝泰的嫁妆高达四十万法郎时,他就变得严肃了。
“还有她母亲呢?”福什里问道,“怎么样?很有风韵吧!”
“啊!她嘛,让她去吧……打她的主意可没门儿,老伙计!”
“唔!谁说得准呢……走着瞧吧。”
这一天没法出门游玩,雨还是下得很大。乔治急急忙忙离开大家,跑进卧室将门严严地插上。这几位先生对于把他们聚到一起的原因都心照不宣,但谁也不想说破。旺朵夫在赌场上大走霉运,倒真是想来乡间休养一下的,指望附近有个女友,不至于太寂寞。福什里利用罗丝因为自己非常忙碌而给他的假期,打算和娜娜相互切磋,写出第二篇专栏文章,如果乡间的环境使他们两个人都动了感情的话。达盖内自从娜娜与斯泰内相好之后,一直赌气不理睬她,这次来是想与她重修旧好,如果有机会,就从她那里捞点柔情蜜意。至于德·舒阿侯爵,则打算伺机而动。但是,在这些追逐还没有洗净化装脂粉的爱神的男人中,缪法是最热情,也是最痛苦的一个,欲望、恐惧和愤怒在他的内心斗争着,使他坐卧不安。娜娜明确答应等待他的。她怎么提早两天动身了呢?他决心今天晚餐后就去“藏娇屋”别墅一趟。
晚上,当伯爵走出花园的时候,乔治也跟在他后面溜了出来。他听任伯爵绕道走居米埃那条路,自己则涉过舒河,气喘吁吁跑到娜娜家,眼里噙着泪水,气得都要疯了。哼!他心里很清楚,还在路上的那个老家伙,是娜娜约他来的。娜娜见到他那副吃醋的样子,不禁愕然,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大,她很不平静,便把乔治搂在怀里,尽量安慰他。不,他弄错了,她根本就没有约过什么人,如果那位先生要来,可不能怪她。这个仔仔真是个大傻瓜,竟为没影的事儿自寻烦恼!她用自己的儿子的性命发誓,她只爱乔治一个人。她一个劲地吻他,给他揩干眼泪。
“听我说,你会看到一切都是为你安排的。”等他平静了些之后,娜娜说道,“斯泰内来了,现在在楼上。亲爱的,这个人你知道我是不能赶出大门的。”
“对,我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人。”乔治低声说道。
“好!我让他住最里面那个房间,对他说我病了。他正在打开行李呢……既然没人看见你,你就快藏到我卧室里去等我吧。”
乔治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这么说她并非逢场作戏,而是真的有点爱他!那么又像昨晚一样?他们吹灭灯,两个人在黑暗中一直待到天亮。这时门铃响了,他赶紧蹑手蹑脚溜上楼,一进到娜娜的卧室,立刻脱掉鞋子,以免发出响声。然后他藏到帐幔后面,坐在地板上乖乖地等待着。
娜娜接待缪法伯爵时,还有点心神不定,有点局促不安。她与缪法伯爵有约在先,打心底里不想食言,因为她觉得这个人是认真的。可是,昨夜发生的那种事,说实话,谁会想得到呢?从巴黎到乡间的旅行,这座陌生的别墅,浑身淋得湿透跑来找她的小家伙,这一切她觉得是那样美好,她多么盼望能继续下去啊!活该这位先生倒霉!三个月来,她装成一个正经女人,一直让他眼巴巴等着,目的是让他的欲火烧得更旺。好吧!让他继续等待吧,如果他觉得没意思,就会自己跑掉的,她宁可放弃一切,也不愿意欺骗乔治。
伯爵像乡间来登门拜访的邻居,彬彬有礼地落了座,只是双手不住地哆嗦。他天生多血质,至今仍是童男,他的情欲被娜娜巧妙地煽动起来,久而久之,使他忍受了可怕的痛苦。这个非常严肃的人,这位迈着庄重的步子经常出入杜伊勒里宫各个客厅的王室侍从,夜里躺在床上,眼前老是浮现同一个性感的形象,直憋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咬住枕头嘤嘤啜泣。可是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结束这种状况了。刚才在来的路上,暮色苍茫,万籁俱寂,他反复考虑过要施行强暴手段。现在见到娜娜,才寒暄了几句,他就按捺不住伸出双手去抓她。
“不,别这样,当心。”娜娜并没生气,只这样说道,脸上还挂着微笑。
他一把又抓住了她,见她还想挣脱,便变得粗鲁无礼了,毫不掩饰地提醒她,他是应约前来同她睡觉的。娜娜尽管有些尴尬,但始终满面微笑,捏住他的双手,用亲昵的语气和他说话,使自己的态度尽量温和些。
“瞧你,亲爱的,冷静点儿……真的,我不能够,斯泰内就在楼上。”
可是,缪法失去了理智。娜娜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冲动到这种程度。她害怕了,用手捂住伯爵的嘴,不让他大喊大叫。她压低声音恳求他不要叫喊,放开她,斯泰内下楼来了,这样做实在太愚蠢。斯泰内进来时,听见娜娜软绵绵地躺倒在沙发上说道:“我特别喜欢乡下……”
话没说完,她转过头看见了斯泰内,忙说道:
“亲爱的,是缪法伯爵先生,他在外面散步,看见灯光,便进来问候我们。”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缪法沉默了一会儿,脸藏在黑暗中。斯泰内满脸不高兴。大家谈起巴黎;现在生意难做得很,交易所的行情糟糕透顶。聊了一刻钟,缪法起身告辞。少妇送他出来时,他要求第二天晚上会面,娜娜没有答应。斯泰内几乎立刻上楼睡觉去了,一边嘟嘟囔囔,抱怨这些妞儿怎么总是生病。两个老家伙终于给打发走了!娜娜进到楼上的卧室里时,发现乔治还是乖乖地坐在帐幔后面等她。房间里一片漆黑。乔治将娜娜扳倒在地板上,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在地板上滚着玩儿,每当他们的光脚碰到家具时,就停下来,相互接吻,以免笑出声来。远处,缪法伯爵沿着居米埃大路慢慢走着,把帽子摘了下来拿在手里,让发烫的脑袋在夜的凉爽和静谧中渐渐冷静下来。
随后几天,生活无比甜蜜。娜娜躺在小家伙的怀抱里,仿佛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光。她习惯并已厌倦了男人的爱抚,现在这个少年的爱抚,使爱情像鲜花似的重新在她心间怒放了。她时而满脸羞红,时而冲动得浑身哆嗦,时而想笑,时而想哭,这是因为她纯真的感情受到情欲的侵扰,使她感到羞耻的缘故。这种感受她从来不曾体验过。乡间的生活使她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小时候,她曾经好长时间盼望与一只山羊一起生活在一片草地上,因为有一回,她在一座城堡的斜坡上看见一只山羊,拴在一个木桩上,不停地咩咩叫唤。现在,这座别墅,整个这片土地,都归她所有了,她激动的心情实在难以平静,因为这一切远远超过了她小时候的奢望。她重新领略到一个小女孩的新奇感觉,白天,野外的空气令她沉迷,花草的芳香令她陶醉,晚上,她上楼找到躲在帐幔后面的仔仔,这种感觉,无异于一个寄宿女生趁假期偷偷寻乐,或者像和一个已与她订了终身的小表哥偷情,又怕被父母发觉,听到一点点声音就吓得浑身哆嗦,充满了头次失足那种甜蜜的尝试和胆战心惊的快感。
在这段时间,娜娜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充满了幻想,经常几小时望着月亮出神。有天夜里,整个别墅已进入梦乡,她还要乔治陪她下楼去花园里,相互揽着腰在树下散步,而后两人往草地里一躺,浑身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又有一次在卧室里,沉默一阵之后,她搂住小家伙的脖子哭了起来,期期艾艾地说她怕死。她经常哼唱勒拉太太教的一首抒情小调,里面所唱的尽是鲜花和小鸟,令她感动得直落泪,有时停止哼唱,热烈地把乔治紧紧搂在怀抱里,要他发誓永远爱她。总之,正如她自己承认的一样,她变得有点痴傻了。事后他们又成了伙伴,光着腿坐在床沿抽烟,用脚后跟踢着床板。
但是,使少妇的心彻底融化的,是小路易的到来,母爱一下子迸发出来,其猛烈的程度像发了疯一样。她把儿子带到阳光底下,看他乱蹦乱跳,把他打扮得像个小王子,和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孩子刚到,她就马上要他与勒拉太太一起睡在她隔壁房间里,等于睡在自己身边。勒拉太太被乡间陶醉了,一躺下就鼾声如雷。小路易丝毫不妨碍仔仔,恰恰相反。娜娜说她有两个孩子,她对两个孩子都一样娇惯,一样爱怜。夜里,她十多次离开仔仔,去看小路易呼吸是否均匀,回来之后,则带着剩余的母爱,把仔仔重新搂在怀里,尽情地抚摩。她尽的是母亲的天职。可是,乔治是个堕落的孩子,他就爱装成小孩子,躺在这个大姑娘的怀抱里,任凭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爱抚他。这种令人销魂的生活多么美好啊,娜娜不禁郑重其事地向乔治建议,他们永远生活在乡下算了。他们将把其他人统统打发走,就他们俩加上小路易三个人生活在这里。他们拟订了千百种计划,直到天亮了还议论个没完,根本没有听见勒拉太太的鼾声。勒拉太太白天在田野里采花采累了,酣睡如泥,鼾声大作。
这种美好的生活延续了一个多礼拜。缪法伯爵每天黄昏都来,回去时总是气得满脸通红,双手发烫。有天晚上,他甚至被拒之门外,而那天斯泰内去了巴黎,有人告诉他太太不舒服。娜娜心里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她不想欺骗乔治。一个如此天真无邪的小家伙,而且对她这样信任!如果欺骗他,她就会被世人看成最下流的女人。何况,她也讨厌这样做。对她这段风流韵事,佐爱是冷眼旁观,默默地不屑一顾,而心里认为太太真是变糊涂了。
第六天,一群来访的客人突然闯进了这田园诗般的生活。娜娜来之前邀请了一大堆人,原来以为他们是不会来的。因此,一天下午,她看到一辆载满人的马车停在“藏娇屋”大门口,真是目瞪口呆,心里很不高兴。
“是我们呀!”米尼翁头一个跳下车喊道,随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亨利和夏尔抱下来。
接着跳下车的是拉博德特。他一跳下来就回头去扶一队长长的女人下车,其中有露茜·斯特华、卡罗莉娜·埃凯、塔唐·妮妮、玛丽亚·布隆。娜娜以为就这些人了,不料拉·法卢瓦兹从踏板上跳下来,随即张开颤抖的双臂,接住佳佳和她的女儿阿梅莉。总共有十一个人。把这么多人安顿下来实在伤脑筋。“藏娇屋”有五间客房,其中一间已经让勒拉太太和小路易占下了。只好把最大的一间分配给佳佳和拉·法卢瓦兹这一对,而在旁边的梳洗间里支张帆布床,让阿梅莉睡。米尼翁和他两个儿子住第三间;拉博德特住第四间。剩下一间改成集体宿舍,里面放四张床,给露茜、卡罗莉娜、塔唐和玛丽亚睡。斯泰内嘛,安排睡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娜娜起初挺生气,经过一小时忙乱,终于把所有客人都安顿好了,不由得为自己充当了别墅女主人而喜形于色。所有女人都对她这座“藏娇屋”赞不绝口:“亲爱的,这可是一座令人倾倒的别墅啊!”除此之外,她们还给娜娜带来了一点巴黎的气息,告诉她一周来的马路消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是笑,又是叫,又是拍手。顺便问一句:博德纳夫怎么样?对她的出逃他说什么啦?没什么大不了的。起初他破口大骂,说非叫警察抓回来不可,但是到了晚上演出时,他只是找了个替身;替身是小维约莱纳,她扮演金发爱神,也取得了相当出色的成功。听到这个消息,娜娜变得严肃了。
此时才下午四点钟,有人建议出去溜达一圈。
“你们不知道,”娜娜说道,“你们到来的时候,我正要出去捡土豆呢。”
于是,大家都要去捡土豆,连衣服也顾不上换。大家展开了比赛。园丁和两个助手已经在别墅后面的地里。女士们一到地里就跪下来,连戒指也不摘,就用手在泥土里挖,发现了一个大土豆,就尖声叫喊。她们觉得真好玩极了!塔唐·妮妮成绩领先,因为她小时候捡过许多土豆,现在捡起来不免得意忘形,一边教人家怎样捡,一边说人家是笨蛋。男士们干得则不那么带劲。米尼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利用这来乡间小住的机会,补充对两个儿子的教育,这时便给他们讲开了帕芒蒂埃[15]。
这天的晚餐充满疯狂的快乐。大家狼吞虎咽。娜娜特别兴奋,与她的侍应总管争吵了起来,这个侍应总管曾在奥尔良的主教府当过差。咖啡端上来之后,女士们一边唱一边抽烟。整个别墅里像办喜事一样热闹非凡,喧嚷之声飘出窗外,传得很远很远,消失在宁静的暮色之中。晚归的农夫在篱笆外面驻足,扭头张望这座灯火辉煌的别墅。
“咳!”娜娜说道,“扫兴的是你们后天就要回去了。不过,我们总还可以组织一次活动。”
第二天正好是礼拜天,大家便决定去参观七公里以外的夏蒙修道院遗址。准备预约五辆奥尔良的出租马车,中饭后来载大家出发,参观结束后,七点钟左右把大家送回“藏娇屋”晚餐。这样的安排肯定很有意思。
这天晚上,缪法伯爵像往常一样,爬上小山,到大门外按门铃。但是,看到每个窗户灯火通明,又听见阵阵欢声笑语,他觉得奇怪。及至听出里面有米尼翁的声音,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离开了。这个新的障碍使他怒不可遏,忍无可忍,决心采用粗暴手段。乔治有一扇旁门的钥匙,他从旁门进来,不慌不忙地爬上楼,沿着墙,偷偷地溜向娜娜的卧室。不过他一直等到半夜过后,娜娜才终于进来,喝得醉醺醺的,比其他夜晚流露出更多母性的柔情。她每回喝了酒,就变得特别多情,爱缠住人不放,所以她非要乔治陪她去参观夏蒙修道院不可。乔治怕被人看见,不肯去;如果有人看见他和娜娜同坐在一辆马车里,那就会成为一件了不得的丑闻传播开去。可是,娜娜像个遭了屈辱的女人似的痛哭流涕,并且绝望地大吵大闹。乔治只好安慰她,答应明天一定和她一起去。
“这就对了,你的确很爱我。”娜娜期期艾艾地说道,“我要你再说一遍你爱我……说呀,我心爱的宝贝,如果我死了,你会很难过吗?”
有了娜娜这位近邻,丰岱特庄园里可像翻天似的。每天早餐时,善良的于贡太太总是要提起这个女人,讲述她从园丁那里听来的情况,就像一般高尚的女人,对烟花女子总是耿耿于怀。她本来是十分宽容的,可是这次仿佛感到将要大祸临头似的,又气恼,又愤恨,夜里常常惊醒,似乎有头野兽从一家动物园里逃了出来,在附近一带徘徊。所以她常常和客人们吵嘴,指责他们一个个都去“藏娇屋”附近溜达。有人就看见旺朵夫伯爵在大路上与一个不戴帽子的女人调笑。不过,旺朵夫伯爵辩解说,那女人根本不是娜娜。这倒是确实的,那女人是露茜,她陪伯爵外出散步,告诉他自己怎样把第三个王子撵出了大门。德·舒阿侯爵也每天外出,不过他说是医生嘱咐他要多走路。至于达盖内和福什里,于贡太太未免不公平。达盖内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丰岱特庄园,他已经放弃与娜娜重修旧好的打算,而怀着虔诚的心情,对爱丝泰大献殷勤。福什里也总是与缪法太太母女在一起。只有一次,他在一条小径上遇到米尼翁;后者抱了一大把鲜花,正在给两个儿子上植物课。他们俩握了握手,交换了有关罗丝的消息。罗丝身体很好;这天早上他们分别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希望他们在乡下再住些日子,好好享受这里的新鲜空气。在所有这些男人中,老太太不加以指责的,只有缪法伯爵和乔治。缪法伯爵说他在奥尔良有重大事情要处理,自然没有心思去追求那个贱货。至于乔治嘛,这可怜的孩子越来越令她担心了,他每天一到晚上就偏头疼得厉害,所以不得不白天睡觉。
伯爵每天下午都外出,所以福什里成了萨比娜伯爵夫人经常的男伴。他们常去花园尽头,他帮她拿着帆布折凳和阳伞。福什里作为一名小记者,思想怪诞,但萨比娜觉得挺有趣;福什里利用乡村的气氛,出其不意地促使萨比娜成为自己的知己。萨比娜立即以心相与,觉得有这个小伙子做伴,自己获得了第二次青春,而这个小伙子冷嘲热讽、夸夸其谈的作风,也不至于给她招惹是非。有时,他们俩单独在一丛灌木后面逗留一会儿,两个人的眼睛就会捕捉对方的目光;有时,他们在大笑之中突然停住,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深沉,仿佛彼此已经窥透并了解对方的心。
星期五中餐时,不得不增加一份餐具。泰奥菲尔·韦诺先生刚刚到达。于贡太太记得是去年冬天在缪法家邀请过他。他弓着背,装成一个不起眼的老好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大家都对他所表现出的拘谨的尊敬。他成功地使大家忘记了他,饭后用果点时,他一边嚼着小块糖,一边观察达盖内递草莓给爱丝泰时的情态,或者听福什里讲逗得伯爵夫人很开心的趣闻逸事。只要有人看他一眼,他就露出恬静的微笑。每次离开餐桌,他就挽起伯爵的胳膊,带他去花园里散步。大家都知道,自从伯爵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对伯爵有很大影响。关于这位退职的诉讼代理人在这个家庭里所起的支配作用,外边有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他的到来可能给福什里造成不便,所以福什里向乔治和达盖内兜了他的财富来源的老底:原来他是靠为耶稣会教士打了一场大官司而发的家。据福什里说,这个胖乎乎、表情温和的老好人,骨子里是一个可怕的角色,现在那帮狗教士的一切肮脏勾当他都插手了。两个年轻人开始拿他开玩笑,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小老头儿呆头呆脑一副傻相。过去在他们心目中,这个未曾见过的韦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充当了所有教士的诉讼代理人。现在看来,这种想象太可笑了。但是,当缪法伯爵重新出现时,他们都不吱声了。伯爵依旧挽住老头儿的胳膊,脸色很苍白,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似的。
“他们肯定谈到了地狱。”福什里低声挖苦道。
萨比娜伯爵夫人听见了,慢慢转过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久久地相互注视;这是他们在迈出冒险的一步之前,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
每天午饭过后,客人们都习惯于到花园尽头一块台地上散步。那块台地俯瞰着整个平原。这个星期日下午异常温暖宜人,将近十点钟,大家都担心下雨,可是,天空的云虽然没有消散,却化成了乳白色的雾,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尘埃,被阳光照射成金黄色。于是,于贡太太提议从通向台地的旁门出去散步,朝居米埃那边走,一直走到舒河边。她喜欢走路,六十岁了,步履仍很矫健。再说,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坐车。就这样一直走到河上的木桥边,队伍有点七零八落了。福什里、达盖内与缪法太太母女俩走在最前边,随后是伯爵、侯爵和于贡太太;落在最后边的是旺朵夫,他抽着雪茄,虽然不失风度,但觉得沿大路这么走实在无聊。韦诺先生走得时快时慢,忽而与这几个人走在一起,忽而又与另外几个人走在一起,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似乎想听到每个人的谈话。
“唉!可怜的乔治这时候正在奥尔良呢!”于贡太太唠叨道,“他决计去找已不再出诊的老大夫埃韦尼埃看偏头疼……是的,他不到七点钟就走了,那时你们还未起床。不过,走这一趟总可以让他散散心。”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问道:
“瞧,他们为什么在桥上停下了?”
果然,几位女士与达盖内、福什里一动不动地站在桥头,犹豫不前,似乎遇到了令他们束手无策的障碍。然而,路上什么障碍也没有。
“往前走啊!”伯爵喊道。
他们还是站着不动,望着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正向他们走来,其他人还看不见。那边道路拐了一个弯,两边有密密的白杨树挡住了视线。不过,听得见一片低沉的、越来越大的嘈杂声,那是车轮声,夹杂着欢笑声和噼啪的鞭子声。突然,出现了五辆马车,一辆接一辆,全都挤满了人,简直要把车轴压断了,车上的人全都穿着蓝色、粉红色的鲜艳服装,吵吵嚷嚷,快活得很。
“这是怎么回事?”于贡太太惊讶地问道。
她立刻就感觉出、揣测出是怎么回事了,对这帮人侵占她的道路大为恼火。
“啊!这个女人!”她低声说道,“走啊,走吧,就装作没看见……”
可是,已经迟了,那五辆载着娜娜和她那帮人去参观夏蒙修道院遗址的马车,已经驶上小木桥。福什里、达盖内和缪法太太母女俩不得不往后退,而于贡太太和其他人也不得不停下来,排列在路旁。那车队好不壮观!车里的笑声停止了,一张张脸转过来,好奇地向路旁张望。一片寂静,只听见马儿奔跑的嘚嘚声,车里车外的人相互打量。头辆车里是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妮妮,像公爵夫人似的仰靠在车座靠背上,裙子在车轮上方鼓得高高的,用蔑视的目光看着这些老实巴交走路的女人。第二辆车里是佳佳,一个人塞满了整个座位,把坐在她身边的拉·法卢瓦兹遮得只看见一个不安的鼻子。紧接着的两辆车里,分别坐着卡罗莉娜·埃凯与拉博德特,露茜·斯特华与米尼翁父子三人。最后一辆是四轮敞篷马车,里面坐着娜娜和斯泰内,娜娜面前的折叠式座位上坐着可怜的小家伙仔仔,他的膝盖夹在娜娜的膝盖当中。
“这是最后一辆了,是吗?”伯爵夫人装作没有认出娜娜,若无其事地问福什里。
四轮敞篷马车的车轮几乎擦到了她,但她一步也没有后退。两个女人相互意味深长地注视了一眼。那只不过是瞬间的相互审视,但彼此窥透了一切,也表明了一切。至于男人们,个个都无可挑剔。福什里和达盖内显得很冷漠,什么人也没有认出来。侯爵有些不安,担心车里某个女士会和他开玩笑,便折了一根草,在手指间搓来搓去。只有旺朵夫站在大家后面一点,朝露茜眨了眨眼睛,马车驶过去时,露茜也冲他嫣然一笑。
“当心!”站在缪法伯爵身后的韦诺先生低声说。
缪法伯爵心里很不平静,两眼一直盯住从他面前驶过去的娜娜。他妻子慢慢转过头,观察他。于是,他低头看着地面,仿佛要躲闪那些奔驰而过的马,它们把他连人和心都带走了。他痛苦之极,差点喊出来,看见乔治藏在娜娜的裙子之间,一切他全明白了。一个毛孩子!娜娜宁愿要一个毛孩子而不要他,这使他五内俱焚。斯泰内和他是半斤八两,可是一个毛孩子!
不过,于贡太太起初并没有认出乔治,而乔治呢,过桥的时候,要不是娜娜用双膝紧紧夹住他,他说不定跳到河里去了。这时,他浑身冰冷,脸白得像张纸,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谁也不看。也许不会有谁看见他吧。
“啊!天哪!”老太太突然说道,“和她坐在一起的是乔治!”
五辆马车从这批相互认识,但互不打招呼的人之间,从这批尴尬的人之间驶过去了。这次微妙的路遇,虽然是片刻间的事,但显得格外漫长。现在,滚滚的车轮载着那批烟花女子,更加欢快地行驶在金色的田野上。田野的风扑打着她们的面颊,颜色鲜艳的衣角在风中飘荡,笑声再起,车里的人不时回头张望和嘲笑路边这些规矩而气愤的人。娜娜也回头张望,看见这些散步的人犹豫了片刻,没有过桥,折回原路走了。于贡太太靠在缪法伯爵的胳膊上,一言不发,非常伤心,谁也不敢安慰她。
“喂!”娜娜冲着旁边一辆车里探出身子的露茜喊着,“亲爱的,看见福什里了吗?瞧他那副瘟猪样!这笔账我一定要找他算……还有保尔那小子,我过去待他那样好!连个招呼都不打……真是一些不懂礼貌的家伙。”
斯泰内觉得路边那些先生的态度无可指责,娜娜就冲他大发脾气。这样说来,难道他们连脱帽向她们打招呼也不应该吗?难道随便什么粗野的人都可以侮辱她们吗?多谢指点,原来斯泰内和那些人是一路货色。凡是见到一个女人,不论何时何地,招呼总是应该打的。
“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谁?”露茜在车轮滚动声中甩过一句话来问道。
“是缪法伯爵夫人。”斯泰内答道。
“瞧!我想就是她。”娜娜说道,“哎!亲爱的,她徒有伯爵夫人的头衔,其实并不怎么样……是的,不错,并不怎么样……你知道,我是有眼光的。你这位伯爵夫人,现在我可了解啦,就像她是我塑造出来的一样。她准和福什里那条毒蛇睡过觉,你敢打赌没有睡过吗?……我告诉你她和他一块睡过觉,女人之间,这种事谁也瞒不过谁。”
斯泰内耸耸肩。自昨天晚上以来,他的心情愈来愈坏;他收到了几封信,不得不在第二天早上赶回巴黎,而且,跑到乡下来只是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实在也没有多大意思。
“这可怜的宝贝!”娜娜又说道。看到乔治坐着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突然动了感情。
“你觉得妈妈认出我了吗?”乔治终于结巴道。
“啊!肯定认出来啦!她喊叫过……这全怪我。乔治本来不愿意来的,是我非要他来不可……听我说,仔仔,我给你妈妈写封信好吗?她看上去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今天是斯泰内头一回带你来的。”
“不,不,别写信。”乔治说道,显得很不安,“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反正她如果对我唠叨个没完,我就不再回家了。”
可是,他立刻陷入了沉思,试图编出一套假话,晚上回去应付母亲。五辆马车行驶在平原上,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头的道路奔驰。道路两边树木葱茏,田野笼罩在银灰色的雾气之中。车上的女人还是不断地隔着前面的车夫向其他车子喊话;车夫们暗暗笑这批古怪的乘客。有时,某个女人站起来眺望,而且不肯坐下,使劲扶住旁边的男人的肩膀,直到车子猛烈的颠簸把她摔回到座位上。这时,卡罗莉娜·埃凯却与拉博德特在严肃地交谈。他们一致认为,不出三个月,娜娜就得把她这座乡间别墅卖掉。卡罗莉娜请拉博德特到时候暗中帮她贱价买下来。在他们前面的车子里,深深地坠入情网的拉·法卢瓦兹,嘴唇够不着佳佳挺直的后颈,就隔着绷得紧紧的裙子,吻她的脊背,而一动不动坐在折叠座上的阿梅莉,叫他们别这样。她对坐在这个位子十分恼火,看着别人吻自己的母亲,而自己垂手一旁。在另一辆车里,米尼翁想给露茜一个意外,就要求他的两个儿子各背诵一篇拉封丹的寓言。老大亨利聪明过人,一篇寓言一口气背到底,一句都不重复。坐在头辆车里的玛丽亚·布隆,起初想方设法愚弄笨头笨脑的塔唐·妮妮,对她说,巴黎的乳品商人所卖的鸡蛋,是拿糨糊和番红花制造的。现在她自己也开始厌烦了。这路怎么这样远,怎么还没到?这个问题从一辆车传到另一辆车,一直传到娜娜,她问了问车夫,站起来喊道:
“只要一刻钟就到啦……你们看见树木后面的那座教堂了吗……”
接着她补充道:
“你们想必还不知道,夏蒙古堡的主人,据说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遗老太……哦,还是一位花天酒地的风流娘儿们哩。这是约瑟夫告诉我的,他是从主教府的仆人那里听来的。这种花天酒地的风流娘儿们现在可找不到啦。现在她只好在神甫之中混混啰。”
“她叫什么名字?”露茜问道。
“当格拉夫人。”
“伊尔玛·当格拉,我认识!”佳佳喊道。
随着奔跑得更欢的马蹄声,所有车子里都发出了赞叹声。有些人探出头来看佳佳;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妮妮跪在座位上,两手抓住翻卷的马车顶棚,转过身望着佳佳。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佳佳问这问那,其中也有些话中带刺的挖苦,但被暗暗的钦佩冲淡了。佳佳居然认识伊尔玛·当格拉,这可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了,她们一个个都不由得对佳佳肃然起敬。
“是啊,那时我还很年轻。”佳佳说道,“不过那并不碍事,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曾看见她经过的情形……有人说,她在家里令人讨厌。但是一坐上马车,她何等潇洒!关于她,有种种精彩动人的故事,种种淫秽下流的传说,种种令人笑破肚皮的飞短流长……她拥有一座古堡,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她搜刮一个男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伊尔玛·当格拉还活着!哎哟,我的小宝贝们,她该有九十岁啦。”
所有女人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九十岁!正如露茜大声说的,她们之中谁都没有希望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她们个个体弱多病。不过,娜娜宣称,她可不想熬到那样一把老骨头,那多没意思。马上就要到了,谈话被噼啪的鞭子声打断,车夫们正挥鞭催赶马儿。然而,在这片嘈杂声中,露茜又跳到另一个话题,催促娜娜明天与大家伙儿一块回去。博览会就要闭幕了,她们这些女人应该赶回巴黎,那里这个季节的生意,比她们所希望的还好呢。可是,娜娜就是不肯回去,她厌恶巴黎,绝不会这么早就赶回去的。
“是吗?亲爱的,我们俩待在这里。”娜娜夹紧乔治的膝盖对他说道,丝毫不在乎斯泰内就在旁边。
几辆马车突然停住了。车上的人一惊,随即跳下车。这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在一座小山脚下。一位车夫用鞭梢一指,他们才知道前面就是夏蒙修道院遗址。所有人大失所望,女人们觉得上当了:几堆长满荆棘的残砖碎瓦,一座半坍塌的古塔,这就是所谓的夏蒙修道院遗址。说真的,实在不值得颠簸两法里赶来参观。车夫又指给看古堡,还有从修道院旁边伸展开去的古堡花园,建议他们沿墙走一条小径,过去溜达一圈,而马车去村子的广场上等他们。这是一次很有趣味的散步,大家接受了。
“喔唷!伊尔玛混得真不错!”半路上,佳佳在花园角上一道铁栅栏门前停下来说道。
大家默默地观看栅栏门里一大丛矮树。接着,他们沿着花园的围墙,踏着一条小径继续朝前走,一面抬头欣赏两旁的古树,高高的枝丫伸出来,交错搭成一条厚厚的绿色拱廊。走了三分钟,来到另一道栅栏门前,里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两棵百年橡树挺立中间,匝地阴凉。又走了三分钟,又遇到一道栅栏门,里面一条宽阔的林荫道,像一条幽暗的长廊,尽头阳光点点,星星般耀眼。起初,大家只是惊讶地观赏,谁也不作声,渐渐地一个个啧啧赞叹起来。他们心里都带点忌妒,想讥讽几句,可是眼前的景象实在让他们感慨万端。这个伊尔玛真有魄力!这才叫女人的胆识呢!树木延绵不断,覆盖着墙壁的爬山虎一片接一片,一排排白杨树,连接着葱茏茂密的榆树和山杨,其间露出亭阁的瓦顶。这条绿廊真的没有尽头吗?女人们都想看看伊尔玛的住宅,这样转来转去,每一道栅栏门里除了密密层层的树叶,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她们开始不耐烦了,抓住栏杆,把脸贴近铁栅栏往里张望。她们被远远地隔在围墙之外,那隐藏在无边绿色中的古堡,想看看不到,而这一切却足使她们心中升起一股敬意。她们从来不走路,所以没多久便感到累了。围墙仍望不到尽头,踏着小径,每拐过一道不见人迹的弯,展现在前面的仍是那长长的青石围墙。有几个女人觉得没有希望走到头了,说要往回走。可是,走得越累,她们越是充满景仰之情;每走一步,这座古堡庄严肃穆的非凡气派就在她们心目中增加一分。
“我们真是傻到家了。”卡罗莉娜·埃凯咬着牙说道。
娜娜耸耸肩,示意她别埋怨。她自己有一阵子不再说话,脸色略显苍白,神情严肃。拐过最后一道弯,正要到达村子的广场时,围墙突然到了尽头,古堡展现在面前,它的正面是一个大庭院。大家停住了脚步,惊异地欣赏着古堡气势雄伟的宽阔台阶、正面的二十个窗户和边角全是石头砌的三个侧翼。亨利四世曾在这座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堡里住过,他的卧室和那张用热那亚丝绒做罩面的大卧榻,至今仍保留着。娜娜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像小孩子一样轻轻叹口气。
“我的天哪!”她自言自语地低声赞叹一句。
这时大家都异常激动,因为佳佳突然说,站在那边教堂前面的那个人,正是伊尔玛本人。她认出了她,这个老妖精,尽管年事已高,身板还是挺得那样直,目光依然炯炯有神,现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人们刚做完晚祷从教堂出来。伊尔玛在教堂的门廊下站了一会儿,她穿着淡赭色丝绸衣裳,非常朴素高雅,一副令人景仰的容貌,俨然是逃脱大革命的恐怖而幸存下来的一位老侯爵夫人。她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祈祷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慢吞吞地穿过广场,后面相隔十五步远,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教堂里的人全都出来了,所有夏蒙人都深深地向她鞠躬,一位老者吻了吻她的手,一个妇女想在她面前下跪。她简直是一位有权有势、德高望重的王后。她步上石阶,消失了。
“你们看,一个善于谋划的人能达到什么境地。”米尼翁心悦诚服地说道,说的时候看着他的两个儿子,像是教导他们。
于是,大家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拉博德特觉得伊尔玛保养得特别好,玛丽亚·布隆随口说了一句下流话,露茜一听就生气了,说应该尊敬老年人。总的来讲,她们都认为伊尔玛是个闻所未闻的女性。大家上了马车,从夏蒙到“藏娇屋”,娜娜没说过一句话。她两次回首看那座古堡。在隆隆的车轮摇晃下,她再也感觉不到斯泰内坐在她身旁,看不见乔治坐在她面前。薄暮之中冉冉升起一个形象,那就是伊尔玛,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那样威严端庄,俨然是一位有权有势、德高望重的王后。
傍晚,乔治回丰岱特吃晚饭。娜娜越来越心不在焉和行为古怪,打发他回家请求他妈妈原谅,“必须这样做。”她严肃地说道,突然尊重起家庭来了。她甚至要乔治保证这天夜里不再来和她睡,声称她很疲劳,而他按她的话去做,只不过是在他母亲面前尽尽孝道。这番说教乔治听了很不顺耳,怏怏不乐、耷头耷脑回到母亲面前。幸好他哥哥菲力普来了。他哥哥是个高个子军人,性情很快活。他的到来把乔治担心害怕的一场责骂冲掉了。母亲只是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菲力普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威胁他说,如果他再去那个女人家,他就去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拖回来。乔治呢,心里暗暗盘算,他第二天将近两点钟溜出来,和娜娜商量他们以后怎样幽会。
然而,晚餐席上,丰岱特的客人个个都显得有些拘谨。旺朵夫宣布他要走了,打算把露茜带回巴黎;这妞儿他认识十年了,不曾对她动过一丝欲念,现在把她带走,倒觉得怪有趣的。德·舒阿侯爵埋头吃饭,其实心里想着佳佳的千金小姐;他还记得当年莉莉坐在他膝头上颠着玩的情景,孩子们长得真快啊!现在这小妞儿已经出落得挺丰满了。但是,席间最沉默寡言的要算缪法伯爵,只见他满脸通红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一离席,他就声称有点发烧,上楼去把自己反锁在房里。韦诺先生紧跟着冲上楼。他们之间在上头发生了一场争吵。伯爵倒在床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低声哭泣。韦诺则轻言细语唤他兄弟,劝他祈求上帝降下慈悲。伯爵一句都听不进,喉咙里直喘,突然跳下床,结巴道:
“我这就去那里……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们刚迈出门槛,两个人影钻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小径。现在每天晚饭后,福什里和伯爵夫人都留下达盖内帮助爱丝泰泡茶。到了大路上,伯爵走得飞快,他的伙伴跑步才勉强跟得上。韦诺先生一边呼呼喘气,一边苦口婆心地列举种种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抨击肉欲的诱惑。伯爵一句话都没回答,只顾在黑夜里疾步奔走。到了“藏娇屋”前面,他只说了句: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你去吧。”
“好吧,但愿上帝的意志能够实现。”韦诺喃喃说道,“上帝会通过各种途径来确保它的胜利……你的罪孽将是他的武器之一。”
在“藏娇屋”别墅,吃饭的时候大家争吵了起来。娜娜发现了博德纳夫寄给她的一封信,博德纳夫在信中以对她毫不在乎的口气,劝她继续休息,并告诉她现在维约莱纳每天晚上谢幕两次。这时米尼翁还催促她第二天和大家一起走,娜娜一听就火了,说她不想听任何人的劝告。今晚在餐桌上,她一直现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可笑样子。勒拉太太不当心说了句难听的话,她立刻嚷起来,说真见鬼!她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说不堪入耳的话,就是她自己的婶子也不行。接着,她以一种近乎傻乎乎的正经口气,大谈自己的美好感情、对小路易进行宗教教育的打算,以及培养她自己的良好道德的计划。大家听得都不耐烦了,讥讽地笑起来。于是,她又说了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像一位信心百倍的良家妇女边说边点头。她说唯有善于安排自己的一生才能发财致富,她自己不想成为路边的冻死骨。在场的女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都惊叫起来:怎么可能呢?居然有人使娜娜变了个样!而娜娜呢,怔怔地坐在那里,又陷入了沉思默想,目光涣散,眼前浮现出一个挺富有、挺受尊敬的娜娜。
大家上楼就寝时,缪法来了。是拉博德特首先瞥见他在花园里。他明白缪法的来意,便帮他把斯泰内支走,并且拉着他的手,引着他沿着漆黑的走廊直到娜娜的卧室。干这类事情,拉博德特非常高明,做得非常巧妙,似乎特别乐于促成他人的幸福。娜娜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对缪法追求她的这种疯狂劲头显得不快。对待生活应该严肃,不是吗?纯情的爱实在太愚蠢,什么也捞不着。再说,她也有所顾忌,因为仔仔年纪太小。真的,这段时间她的所作所为的确不正派。好啦!现在她回到了正道上,接受一个老头子。
“佐爱,”她对巴不得离开乡下的女仆说道,“明早你一起床就收拾行李,咱们回巴黎。”
这天夜里她与缪法睡,但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