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郎骑竹马来
一
1975年的冬天,我们家从城南漆黑的大屋搬到了城西明亮的新居。那年我四岁,对于城南大屋的有限记忆就是阴暗潮湿。这种老房子是解放前某个大户人家留下来的,后来被人民占领了。七八户人家分住在这样一个狭长的穹庐里,左右对称,里面又分出几个单元格,中间有一方天井,是院子唯一的采光处。下雨的时候,四面瓦屋滴下水珠,淅淅沥沥,象唱一首千年不变的老歌。青石板地面,阴沟里积着墨色的青苔。我们家在穹庐的最底部,只有一间房,和隔壁汤妈妈家连着,共一个天花板,中间隔着木板墙,架个梯子可以从我们家直接翻到汤妈妈家。这种简易的、隐私安全性能较差的房子,对于我,却是好事。
那是我一岁时发生的事。妈妈上班去了,爸爸出差在外。那个年代的双职工,工作都是非常积极的。妈妈产假只有五十六天,就去人民饭店卖包子了。早班是凌晨五点上到下午一点,晚班是下午一点到九点。这见不到她的半天里,我就由门口的“四类分子”翟奶奶照看,每个月妈妈给她十来块钱,每天有两遍喂奶的时间,我被抱到饭店,与妈妈小会。断奶后,我就基本上寄放在翟奶奶家了,只偶尔在妈妈休假的时候被接回家来。
有一个星期天,我九岁的姐姐不用上学,自告奋勇,主动承担了照看我的重任。她象个小母亲一样,抱着我。一岁的我,玩累了,便开始睡觉。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阳光如蜜。妈妈一大早就把我摇篮里的棉絮拿到后院晒了。小母亲就很聪明地把我放在父母的大床上安睡。他们的大被子也是刚晒过的,厚实松软,闻着太阳的味道,我很快就坠入香甜的睡眠当中。小母亲无事可做,于是将钥匙挂在脖子上,找人玩去了。对于一个摇篮小孩,一下子换到了一张宽敞的大床,想必就和一个刚从母亲子宫里释放出来的婴儿一样,自由的有些手足无措。睡着睡着,就不知不觉滑到了被子中间。那厚重的被子对一个婴儿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打开的魔咒。任盘古也无法撑开这个漆黑一团的混顿世界吧。人世奇怪而凶险!吃奶的劲全使上了,却越挣扎越惨。幸亏隔壁汤妈妈在家!这不隔音的房子救了我。她听到婴儿一阵阵闷哑的哭声,一声接一声,不大对劲。警惕性颇高的她,立即拔腿跑到我妈上班的地方。钥匙还挂在姐姐脖子上,我妈从汤家架了梯子翻过来,把我从黑暗厚重的深渊里捞起来,听说,我当时的脸已经憋紫了,整个人如同淹在水里,湿漉漉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妈妈说道。可是,这句千古格言,在我身上似乎并没有应灵,所谓的后福,迟迟也没有到来。当然,只要活着,总有希望兑现的吧!
这人生中的第一难,我是通过亲人的叙说得以知晓的。于我,并没有记忆。不过,也或许,人生的挣扎感,就化在我的潜意识里了。
妈妈每次叙述它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后怕的神色。至于我那疏于职守的姐姐,则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两个人的时候,她漆黑的大眼睛盯着我,问,你恨我吗?小妹。
哦,不,我怎么会恨她呢?我美丽的姐姐。她比我大八岁,正是我膜拜的偶像。
小孩子天生追慕那些比自己年龄大的大孩子,他们的穿着,举止,玩法,一言一行,都具有无比的感召力。孩子的世界其实是等级分明的,这个等级以年龄为杠杆。小的对大的来说是低等族群的一类。他们是不屑一顾的。
在姐姐眼里我就是低等族群里的人,连跟屁虫都不够格。她和她的同伴们玩捉迷藏、跳绳、跳房子、举办学习小组,参加学校或向阳院的表演,或者集体浩浩荡荡地出去打扫火车站,学雷锋,做好人好事。我只有羡慕的份。我遗憾,我娘怎么让我落草得那么晚,与姐姐相差那么多。姐姐用手点着我鼻子道,差一点就没你啊,妈妈是不能生的。原来母亲身体的某个器官与常人有异,姐姐是剖腹产出的。那个年代,剖腹产子是稀有的。妈妈吃了苦,她和父亲决定不再要孩子了。我的到来是个意外,妈妈因此又挨了一刀。我曾跟妈妈去澡堂洗澡,看见妈妈松胯胯的腹部爬着一条蚯引样的疤痕。这让我骇异万分。我问妈妈,女人都要生孩子吗。妈妈笑道,不生孩子算什么女人。这更让我惶恐。因为,我也是女孩,将来也要生孩子的。这种对未来的恐惧是不是伴着每一个小女孩成长?
说说我们春谷县吧。
这是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方,学了地理的姐姐以饱学诗书的口吻告诉我,中国就象个大公鸡,而春谷只是鸡肚子上的一个小黑点。但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在我眼里,却是全部世界。当然,我也知道北京,因为我们都会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可是,那很遥远,遥远的象在天边。隔壁红丽告诉我,她有一个小姨在上海,一个小舅在定海,我百思不解,那是什么地方?那里全都是海吗?红丽说,是的,那里到处都是海。我有很长时间操心着,她的舅舅和小姨在海上怎么走路吃饭。
我的地理行政知识就是脚下的这块地域。每次经过县委县政府大门看到的红字招牌。在“大小多少,日月田口”还没认全时,就首先熟悉了它——春谷。县政府所在地,在城中心偏北一点的地方。那里还有县公安局、法院,是这个小城的政治中心。法院的外墙上,时不时会张贴出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下面打一个大红的勾。打了红勾,就说明有犯人要枪毙的。一个勾就勾掉一条命!被勾的人,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罪大恶极的坏人要开万人审判大会的,常常是在中学的广场上举行,审判完毕,游街,再呼的一声带去某个山间,就被勾掉了。那个法院墙壁布告上的红勾,不是红,是血。触目。惊心。
我没有亲眼见过审判大会,但,街上的大游行却是见过不少。革命的年头,群众常常举着面红旗就上街的,连我的姐姐都兴奋地参与过。我还太小,只能被政治上不很积极的逍遥派妈妈抱着,当观众。
那是个锣鼓喧天慷慨激昂的时代。虽然,我没法投身其中。但,那浓烈的色彩,浩大的人群,嘹亮的充满战斗力的歌声,却仿佛绘制成一道浓墨重彩的画卷,成为个人历史背景的底色,铭刻在我的童年记忆中。
在这样鲜艳的背景下,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开始了。
沿着我们春谷县东西向最主要的一条马路,一直向西走,拐进一条宽阔的胡同,胡同前面,有棵大桑树,四周砌了一圈石砖。桑树是门口周老头家栽的,这课树就好似我们大院站岗的哨兵,而周老头则是树的保护神,他经常黑着脸就出现在试图偷摘他家桑葚的贪嘴小孩面前。桑树后面就是一个开阔的大院。一排一排地平房,是单位分给员工的宿舍。有的是爸爸一个单位的,有的不是,总有不少人家。中间是开阔的空地。种着有槐树、泡桐,还有人们为了晒衣服方便而竖立的竹杆。天晴的时候,竹竿与竹竿之间再拴根竹竿,衣被,床单就晾晒上面。冬天,大好天气的时候,家家户户约好似的集体晾晒被单,那飘动的床单,就好象一幅幅招幌,小孩子在床单之间穿梭、捉迷藏、奔跑,间或听到妇人骂上一句,“弄脏被单啦!哪家的小鬼!”。夏夜,大院是另一翻情形,一张一张凉床摆出来,人们忙完一天的活,摇着蒲扇,端着茶杯,开始乘凉了。大人们谈天说地,孩子们则窜来窜去地玩耍。夜深一些,孩子们被家长唤回,各自睡在凉床上,也不肯老实地休息,而是睁着眼,数星星看月亮。据说,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有个叫吴刚的人在砍那棵树,那棵树永远也砍不断,那人就一直砍下去。后来,我读到古希腊西西弗斯的神话,他要推一块永远不能推到山顶的石头。他们是多么相像啊。执着于一项注定是失败的事业,却永不放弃。这故事令我着迷。月宫里有仙子嫦娥,她只有一只玉兔相伴。她的丈夫后彝是射太阳的英雄,那时天上有九个太阳,多亏了他射掉八个,不然天气就更热了。嫦娥偷吃了灵药,升上了天,她和亲爱的丈夫从此天上人间,星汉永隔。
这些传说都是夏夜里永远也令我听不厌的话题。不过,最带劲的还是鬼故事。大院里有个婆婆最会讲这类神神道道的鬼经。听众很多,她讲得活灵活现,甚至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前头老太太死了,她说,在老太太死前,人曾见到她夜里坐在院子的井口上,那是老太太魂出来收脚印的。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人有灵魂吗?
有一次,我发着原因不明的烧,吃了两天药没好,妈妈认为我是受了惊吓,夜晚,她在我的床头,一声一声地唤着,“小玫回——来——了——”“小玫回——来——了——”那声音含着哀求,好象我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躲在某个遥远的黑暗的角落。我很享受这样的声音,在平时,妈妈对我说话可没这么温柔过,她总是叫我死丫头。烧退了,妈妈认为是她的功劳,而不是医药。妈妈有时是挺迷信的。她还找南门的瞎子给姐姐算过命。瞎子说,姐姐生得好看,命带桃花,有才艺,一生平坦,中年有小劫。妈妈半喜半忧。瞎子高深莫测,话不说满,一副天机不可尽露的样子。妈妈问姐姐的学业、婚姻,瞎子只给了上面的一些话,让妈妈费尽心机去领会。我问什么叫命带桃花,她不耐烦道,小毛孩别瞎问。妈妈那个时候是不会想到为我这个小毛孩算命的。倒是瞎子,沉吟了一下,对妈妈说,你的二丫头很倔,会比她姐辛苦呢。妈妈怔了一下,向我扫了一眼。走在路上,妈妈突然冒出一句,“瞎子瞎,随嘴踏。”她似乎是在自我安慰。对算命先生的话,好的就信,不好的就扔掉。这就是我娘务实的态度。很多年后,妈妈又专门找瞎子来为我算了一命,她报上我的生辰八字,瞎子已经很老了,老到足以让人敬畏。妈妈真的迷信她了。当然,这是后话,暂时不提。
城西的家园,是我记忆中的乐园。
在我们院子后面有一大片的蔬菜地,圩埂围住,属于蔬菜队的领域。我们大院的公厕就建在蔬菜队的坡埂上,为庄稼们提供了天然的肥料来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每年,蔬菜队会给我们大院按人头分些蔬菜。拉屎撒尿还有犒劳,真是太好了!生命周而复始。
田埂的右边是荷塘,是大院人淘米洗菜洗衣衫的地方,我们吃的水不在这里,大院另有一口井。圩埂两边是茂盛的野花野草、还有灌木丛。地头田垅有各式各样的野菜,马兰头、荠菜、马芷苋……荷塘里有鸭子游泳,蜻蜓、蝴蝶上下飞舞。这儿可真是一片乐园!发现这个好去处是在我稍稍大一点的时候了。
刚到城西的时候,我才四岁多一点,我的活动区域就是家里,准确一点说,是家里堂前的一小块范围。
城西新居比在城南的老屋宽敞多了。青砖白瓦的一排新房,我们家是头一间,旁边就是公用的水井。房子有堂前即现在所说的客厅,里面有两间卧房,一大一小。外面还有个小厨房。
我的任务是看家。爸爸妈妈上班,姐姐上学。我就在家里呆着。妈妈把房门锁上(其实家里也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让我一个人乖乖地呆在堂前。即便这样,我也是乐意的。因为再也不用寄放在翟奶奶家了。妈妈说,你大了,能看家了。被当着大人看到,是一种荣耀。我被嘱咐不要乱跑。
冬天天冷,堂前放着火桶,木制的,地下的火钵子里有木炭。我就蹲在火桶里,一个人玩。火桶好比孙悟空为唐僧画得金箍线,不得越界。起先,我老实地呆着。没什么玩具,我就玩姐姐不要的铅笔头,用过的作业本,在上面涂涂画画,或者,其它可以拿到手的任何东西。而大部分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就是东张西望,看屋外的一切。白天,院子很静,几乎没人。屋外也没什么风景,一棵大树,一根竹竿,一堆石头(又要盖什么房子)。那堆小山一般的石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离开了妈妈为我画好的金箍线,跑了出来。门口的石头正好对着家门,这让我一举两得,既可以不误看家,又开阔了眼界。我坐在最高的石头上,视野立即和在家里不一样了。终于有一些孩子出现了,他们和我一样,是还未上学的孩童。大家试探着,走到了一起。
和我一般大的是隔壁红丽。她爸爸和我爸爸是一个单位,妈妈是小学老师。红丽长得很可爱,冲额头,凹眼睛,翘睫毛,自来卷的黄头发,门口人都叫她洋娃娃。和她相比,我简直毫不起眼。我一直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孩子,和姐姐比也是。我的到来,就是为了衬托别人的美丽。
红丽和我玩,我非常高兴。我们一起玩跳房子、踢毽子,用小刀,在地上分僵划土。妈妈见我有了新伙伴,也挺高兴,只是叮嘱我,不可打架。
但小孩子哪有不拌嘴打架的?漂亮的孩子总是喜欢逞强一些,红丽就很霸道。有一次,我俩竟打了起来,为的是她弄坏了我的小布娃娃。那是我长到五岁唯一的布娃娃,是我姐姐不知用什么东西与同学换来的,已经很旧了,但我非常喜欢,睡觉都捏在手里。红丽看到我的布娃娃就嘲笑,她抢过去,一拽一拽,布娃娃的腿就脱臼了。我心痛极了,在拉扯的过程中,就打了起来。我们无师自通地用了女人最常用的招数,互揪头发。疼痛让我俩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既不松手,也不放手,就那样定格在那里,引来许多人观看。他们看见两个小女孩象女人一样扯着头发,觉得非常好笑,不知谁还说了句,打啊,看谁打得过!
这样一煽动,我和红丽就更下不了台了。这时,走过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他将我们的手分开。正好红丽的妈妈也来了,红丽立即哭哭啼啼地恶人先告状,红丽妈嫌恶地看我一眼,拉着女儿回家了。男孩子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娟,替我擦去胳膊上被红丽用指甲化破的血迹。我捡起踩脏了的缺胳膊少腿的布娃娃,伤心地抽泣起来。那个大哥哥安慰我,说,回去用针线缝一下,就好了。
这以后,我有了个新爱好,缝布娃娃。不仅那个弄坏的布娃娃被我缝好了。我还亲自做新的布娃娃。在妈妈的碎布篮里,找几块布头和棉花,先包一个圆圆的脑袋,然后再连身体,再做四肢。然后用水笔在脑袋上画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在脑袋后面再缝上两根辫子。
这项手工活让我乐此不疲,要不是妈妈说她的碎布头还有用场,我大概会把她的布篮子做空。我把布娃娃送给姐姐,她笑道,原来小妹还挺心灵手巧啊。然后就把布娃娃放在一边。
姐姐对布娃娃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绣花,那一阵子,大院里象她这么大的女孩都迷上了绣花。她们弄来一个圆型的花绷子,将要绣的布撑开,画上图案,然后用各种颜色的线开始绣起来。小动物,花朵,绿叶。那时女孩子若穿上一件绣花衣,是很神气的。只有细心讲究的人家才会这么打扮自己的闺女。隔壁红丽妈妈会缝纫,也会绣花。她总是把红丽打扮的漂漂亮亮,在人群中,象个骄傲的小公主。有一次,她穿了件灯芯绒裤子,裤子上绣了一排小动物,在我们面前炫耀地走过,简直神气极了。
我们家境没她家好,妈妈爸爸家各有一大堆穷亲戚,他们那一点工资还要各自补贴娘家和婆家。
当时,我们家唯一的一件绣花衣衫是姐姐白的确凉衬衫——那是她十岁时的生日礼物。卖的确凉布时,百货公司的人都挤破了头,妈妈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块,给爸爸和姐姐各做了件衬衫,姐姐的那件,托人绣了花。那件白的确凉衬衫,姐姐穿了好几年,现在她正啪啪地蹿个子,白的确凉已经吊在身上了,我指望着,她别撑坏,等到留给我穿。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破老三。我的衣服都是捡姐姐的。我不愿意总穿旧衣服,但我确实喜欢这件绣花白的确凉。
“唉,我们妈妈不会绣花!”姐姐感叹着,自己动起手来。
她最开始是在碎布上操练,后来就自作主张在自己的衣服上绣起来。她绣的显然不如红丽妈妈那么精致,但在我眼里却是好看的。妈妈本来是要发火的,怕把好好的衣服弄坏,但看到姐姐的手工作品后,也就默许了,还夸姐姐聪明。妈妈向来让着姐姐。若是我,保不定就是一顿斥骂呢。
大院的女孩子们,后来集体演出了一场刺绣舞。
前面我说过,在我们大院里,有个向阳院,经常根据形势的需要排演些节目。姐姐长相俊俏,在学校就是舞蹈队的,因此也是向阳院的主力演员。她演过“草原英雄小姐妹”里的龙梅、“红色娘子军”里的琼花、“洪湖水浪打浪”的韩英,还有“白毛女”里的喜儿。我为有个做主角的姐姐感到自豪。她演的时候,我热血沸腾,好似我的灵魂附了她的体,是我在演。而实际上,我只有看的份。有一次,人数不够,我被选上场,在里面演一只走失的小羊羔,出场大约只有一分钟,可把我高兴坏了。
姐姐在向阳院演喜儿,我看她们排练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演杨白佬的是那个上次拉架的大哥哥。原来,他也住在离我不远的大院旁边。我从没见他参加过任何孩子们的活动。姐姐说,是她请来的。他们是同学。他叫陈君。
陈君有些拘谨,他穿着黑色的开襟布衣,旁边有人伴唱:“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扎呀扎起来……”他将姐姐黑油油的发辫捧起,做起扎花的动作。
这出戏演得好好的,却又生了变故。有个戴红袖章的组织者,突然问起大家的成份。问成份是那个年代一点也不见怪的事。许多人自豪地说贫农、工人,平民,轮到陈君,他没有立即回答。这时一个男孩替他说到,他家是地主!我震住了,立即向陈君投去将信将疑的一瞥。陈君仿佛被谁打了一巴掌似的,他迅速地向姐姐望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没有出声,离开了。
陈君演杨白佬的事泡汤了,怎么能用一个地主之子去演苦大仇深的杨白佬呢。
姐姐在家里有些忿忿不平,说,没想到向阳院也问成份。
这以后,我就没看到陈君参与过任何向阳院的活动了。而他被问到成份,仿佛遭到致命一击的表情却深深烙在我脑海里。
姐姐说,陈君在学校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什么活动都没份参加的,就是学习好。她有点同情他。但成绩好,算不得优点。那会儿,交白卷,才是反潮流英雄呢。
1976年。
那一年,是中国历史上最难忘的一年,也是中国人眼泪最多的一年。一月份周总理去世,很寒冷的一天,妈妈的人民饭店里搭了小灵堂,人们脸上挂着悲愁。接下来朱德总司令去世,唐山大地震。人心惶惶。大批的伤病员来到春谷县,连姐姐都被派到学校做一些照顾的工作。我们的大院里搭起了防震棚,大家晚上都睡在防震棚里。一家挨着一家,只用一块纺布隔着。我和红丽能从各自的家中钻到另一家去玩,对于小孩子来说,再艰难的环境,也能找到乐趣。那时的人仿如惊弓之鸟,随时准备迎接重大事件。五岁的我,已经反复被告之了不少逃生的知识,第一步要赶快逃到外面开阔的平地上,第二步,万一逃不掉,要赶紧躲在桌子和床低下。地震是什么样的可怕情形?他们说房屋会倒塌,大地会裂开,变成汪洋大海,人会掉下去……种种描绘,让我遐想翩翩,浑身颤栗。我可不想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还好,地震终是虚惊一场,可是,另一场似乎比地震更大的灾难来临了。九月,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这三个字,是多么神圣啊!他不会死的,他怎么会死呢?他永远万寿无僵!
那天,我从外面玩回来,看见妈妈正在门口搓洗衣服,她一边搓衣,一边神情悲哀地抹着眼泪。“毛主席——去世了——”她含着泪告诉我。我很少见妈妈哭,看她那么伤心,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不止妈妈在哭,所有的人都在哭,收音机、喇叭里,到处是哀乐。姐姐学校也不上课了,大家排着队,开追悼会,集体痛哭。我是无组织的,偷偷地跟着姐姐学校的队伍,听见她的同学哭喊着,“我——爸——爸——”“我——妈——妈——”“我——伯——伯——”“我——大——大——”所有能喊到的亲人,都被他们挨个喊个遍。
春谷县城一片哭声,广播里一遍遍播放着哀乐。爸爸、妈妈、姐姐和我都戴了黑袖章,姐姐头上还戴着白花,他们眼睛都是又红又肿。春谷县的大戏院变成大灵堂,各个单位的人前去哀悼。人们排着队,低着头,心情沉重。
在一片哀声中,有人却闯了庇漏,那个人是春谷县的一位副县长,秃顶,平时都戴着一顶帽子,开追悼会的时候,没有摘下来。大家低头默哀,县长的帽子给人掀开,县长下意识地护着头,眼尖的人看见县长的秃顶,忍不住笑了。大家听到动静,都抬起头,都忍不住笑了。严肃的追悼会受到干扰。这位倒霉的县长立即被隔职审查。大家又继续哭泣。
那一年中国人的眼泪如果蓄起来,会不会变成一支河流?“青春的岁月象条河,岁月的河流汇成歌,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一支歌,一支沉重的歌,一支蹉跎岁月里追求的歌……”这是我小时候听过的,总忘不了,它让我想起那个悲情的年代。
1976年,三位领袖人物先后而去。向阳院策划排了一出节目“绣金编”。
姐姐们换上各民族的舞蹈服装,各人手里拿着一块布,她们悲痛欲绝地哭唱着,用虚拟的针线做着夸张的刺绣动作。“一绣毛主席,人民的好领袖,你一心为我们,我们维护你。二绣总司令,革命的老英雄,为人民谋生存,能过好光景;三绣周总理,人民的好总理,鞠躬尽瘁为人民,我们怀念你……”我觉得那是她们跳得最好的一支舞。而姐姐是其中跳得最好的,她的大眼睛蓄着一眶热泪,谁见了都要动容。
二
能歌善舞,长相甜美,让姐姐从小就接受无数的赞美。在那个多子女年代,姐姐很长时间享受着独生子女的娇惯。尽管我们家不富,但妈妈总要把这个引以为傲的大闺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她的照片被放在人民照相馆的橱窗里,供行人欣赏。家里的玻璃板底下有她从出生到长大的各个年龄阶段的照片。挂在墙上的相框里,也是姐姐化了妆的演出照。那年头,照相也不是经常的事,而我姐姐却拥有每一个阶段的照片。不象我,直到6岁上小学才照了一张黑白照。那张照片真土啊,眼睛怕光似地眯着,嘴巴也抿成一条线,短簇簇的头发,却在头顶处竖个小辫,以示自己女孩身份。我那时多么渴望能象姐姐那样,梳两根神气的小辫,扎上红绸子、蓝绸子、绿绸子,可是,妈妈嫌留发打理费事,总是自作主张就把我剪得短短的。一个女儿就够她打扮了,再也没有心力去照顾另一个。而且,漂亮的孩子打扮起来才有劲,一个丑小丫还讲究个啥。
每天,姐姐梳妆得整整齐齐去学校,头上的绢绸扎的花一跳一跳的,象两只翩然欲飞的蝴蝶。
红丽也梳小辩,她妈妈闲来给她辫了许多小细辫,门口人逗她,说哪里来的新疆小姑娘。
我却什么也没有!连自己的头发都做不了主。
若在我身上找属于女孩的饰物,大概就是胸口别着的白兰花。妈妈喜欢白兰花,她给姐姐戴,姐姐嫌它土,妈妈就别在我的衣服上。白兰花有着世界上最好闻的香味,我喜欢它。
我还喜欢用玻璃瓶接清水,将白兰花养起来。还有栀子花,一大蓬,白花翠叶,涨满在水中,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栀子花,靠墙栽,雨不落,花不开。”知道谜底是什么?“伞”!我小时候乐此不疲地打着这个谜语给别人猜。
那些漂亮的衣服、发辫,我得不到。好在大自然是慷慨的。
大院后面的圩埂就成了我新的乐园。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野花,狗尾巴草,被我悉数采摘。经常我满身沾着草、叶,泥沙回家,妈妈就骂我野丫头。当我大一点的时候,就脖子上套着钥匙,到处游荡的了。
出了我们大院,我们西面路口的马路是早菜市,一大早,大街上人就熙熙攘攘。过了八九点才渐渐清静下来。我喜欢在马路上逛,那时春谷县也是热闹的,街上有铁匠铺,花圈店,编竹篓的,炸苞米花的,还有说大板书的。
妈妈的人民饭店在路口中心的闹市处。我经常去那儿报到。人民饭店是春谷县最大的国营饭店,位置好,生意也不错,再贫穷的年代人们也是要吃的。妈妈在橱窗买包子、油条、糍粑,各种点心。见我去了,妈妈通常会拿个包子或油条打发我。她工作忙,顾不上管我。我心满意足地吃完,就又出去玩了。
对面是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有两层,我喜欢玩楼梯的木扶手,经年磨蹭,非常光滑,我就从上面一遍又一遍地滑翔下来。别人看见,向我妈学舌告状,说我象男孩,胆子忒大。少不了又是一顿骂。但,有时候我胆子又特别小。百货大楼的二楼有一幅巨大的毛主席画像,一个如此庞大面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你,而且不管你站在哪里,他都能凝望到你,总让我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但我还是忍不住要与画像对峙。这就象多年后,你去庙宇,看着巨大的佛像,一样的感觉,那么深邃的目光,浅浅的不露痕迹的笑容,仿佛预知一切,洞悉一切,让你有种天然的敬畏。
我在百货大楼能乐此不疲地玩好半天。今天的孩子在公园、会所、游乐场玩,大概想象不出,一个百货大楼有什么好玩的,而且是一个人玩。
也许是从小就一个人惯了,很多年后,我依然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觉得乏味。
我喜欢看百货大楼里的人,尤其是他们的工作。
百货大楼的二楼是卖布的,那些花布料一卷一卷紧密地排列在柜架上,顾客指认好,服务员就抽出,说了尺寸,量好,再用那种裁剪的专用大剪刀,剪个口,“咔擦”一声撕开,动作干练极了。交费也挺好玩,有一个人呆在一个高高的小房子里,小房子是半圆状,上面是玻璃罩挡着,露一个小口,各个柜台头上拉着一根线,开好的榧子被铁夹子夹好,一个一个飞到窗口处,然后收好费再一个个给飞回来。这些东西够我看上一阵。
百货大楼里呆腻了。
就去大街上闲逛,看看路边的手艺活,听一听大鼓书。最刺激的是看疯子。那年头,街上经常有疯人出没,男的,或者女的,形容怪异,他们口里唠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伴以夸张的手势。疯人也分武疯子和文疯子。武疯子非常可怕,脏兮兮,凶巴巴,有时衣不蔽体,冲人张牙舞爪。这类疯子,你最好离远一点。
我见过文疯子,是一个女的,她在大街上张开手臂,发表激情演说,内容全与政治有关,她甚至在里面点名道姓地评价着当时敏感的政治人物。只有疯子才能干这样的事吧。人为什么会疯?这是我小时候迷惑不解而又非常好奇的一个问题。
后来我看过一篇小说《疯人之恋》,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点,那个女主角,为了逃避迫害,装疯,后来竟真的疯了。不知为什么,我就常常想起那个激情演说的女疯子。
妈妈最反对我赶热闹,她威胁我,疯子会打人的。可是,越怕越有吸引力啊。我们那条街上,还有个年轻的小疯子,才十几岁,在家排行老四,人称“四闹子。”“四闹子”长着一张这类人共有的蒙古脸,常常会冲着人哈哈一乐,样子吓人。但他其实不打人。许多年以后,我已经离开家好长时间了,回到春谷,竟然又见到他,是在一家舞厅。他会跳标准的国标舞,许多女人跟他跳舞。他彬彬有礼。那张脸还和过去一样。这让我欷虚不已。
有一回,我跑的太远,迷路了。
大院里的一位老爷爷死了。出殡的那一天,他家来了许多人,还有一辆蓝色大卡车,是送葬的。许许多多人,混乱中,我也坐上了车。——那时候,能坐汽车,是非常难得的事。没有人在意到我,没有人赶我下车。于是,我就跟着车,一路去了火葬场。火葬场很远,在春谷县的北郊。
到了那儿,这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和我一样看热闹的人都不见了,只有死者的一家子亲朋好友。那位爷爷放在一张矮矮的铁架子床上,一位好老的婆婆痛哭着,被人拉开。我看傻掉了,这时,有个叔叔过来,发现了我,说,小朋友,你出去吧,不要看了,不好的。那铁架子床对着的是一口巨大的火化炉。当我站在外面,后来,看到高高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心里惶恐莫名,那个老爷爷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肉身化成一股青烟消散。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人生多么无情!
回来的时候,我没有跟上车,也没有人在意到我。我一个人孤伶伶地从北郊荒凉的马路上往家的方向走。路边草坡有沟渠,野花,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我也无心采摘了。那条路那么漫长,越走我越心慌。天渐渐暗下来,面对一条叉道,我哭起来,不知该走哪一条路回家。有人过来搭话,问我,家在哪里。我抽抽答答讲不清楚。有人说,把她带到派出所去。我更加害怕起来。因为我听妈妈说过,派出所是关犯人的地方;或者有人把小孩丢弃就放在派出所门口。我哭得更伤心了。这时,有个人走到我身边,喊了一声,“咦,小玫,你怎么在这儿?”我抬起头,象看到救星,立即把手伸过去,抓住他。这个人是陈君!
我们一同回的家。陈君答应替我保密,如果妈妈知道我去了火葬场,又迷了路,她会把我打死。陈君说,他连姐姐小蓉也不会告诉的。
我放心了,为了表示感激,我更紧地抓住他的手。这个大男孩,他那么斯文,那么温和,不象门口的那些男孩子,飞沙走石,打架,斗狠,欺负女孩,搞恶作剧,他从来没有。他的脸干干净净,不象这个年纪的男孩,脏脏乱乱的,他的面容有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老成,但却是英俊的,是个英俊的男孩。他搀着我,仿佛一股安静的力量给了我,我也变得稳重起来。我记得这双手还曾替我擦去过被红丽划破的血迹。
我问他,姐姐呢?
陈君说,她在学校排练节目。
我突然想起那次他们一起演的白毛女,就问,你怎么不参加表演?表演多好玩啊。
陈君没吭声,半天却说一句,那不就碰不到你了吗?
原来,他特意是为了碰到迷路的我的。我由衷地庆幸起来,如果不是遇到他,我今天该怎么才能回到家?
陈君说,其实这叉口的两条路都能走通到家的,就是一个近一点,一个要绕路。他告诉我,以后万一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慌,可以找警察。而且,这儿其实离家也不远了。
真的,我们很快就到了大院。
三
1977年的九月,我结束了一个人游荡的日子,背起蓝布书包,开始上小学了。这个时候,姐姐夏小蓉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
我喜欢上学,我们语文书上第一篇课文是:“爷爷七岁去要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背起书包上学堂。”这一比较,真是比较出无比自豪的幸福感来!小时候,大院里的孩子们常常玩一种游戏,就是扮演老师上课。上学的,教没有上学的,高年级的教低年级的。捡一块小木板,当黑板,一根筷子当教鞭。在这种游戏般的教导下,我已识得几个字了。我们进学校时,老师测试从一数到十,我一口气数到了一百。
很容易的,我就在学习上尝到了乐趣,它给予丑小鸭宝贵的自信。我不如姐姐漂亮,能歌善舞,不如红丽洋气可爱。我的长处是,认字快,算数块,能够回答别人还回答不上的老师提问。这使我非常喜欢去学校。每天总是第一个到校,学校里都还静悄悄的。冬天,下很厚的雪,妈妈说,天寒地冻的,不要去那么早了。我根本不听,戴着风雪帽,照样第一个去学校,班级门都没开,我就靠在门上搓着手等候,脚冻木了。第一学年,我拿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回来。
妈妈叹息,如果小蓉也这么爱学习该有多好。那个时候,风气已经转变。已上中学的姐姐,成绩一般。她的天赋都用在文艺上了,而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却逐渐解散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口号提了出来。学习好,不再是走白专道路。反潮流交白卷英雄成了过眼云烟。
最开始,妈妈担心姐姐念完书要下放到农村。好在,知青们都开始陆续回城了。姐姐赶上了新时代,她不用下乡了。但姐姐却非常遗憾,她很想下乡。她是个不甘于平庸生活的人,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姐姐爱看小说书,尤其爱读知青故事,那些悲欢离合让她如痴如醉。她是个爱幻想的人,常常幻想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主角。现实总是乏味的。幻想在远方。
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也听得一些关于知青的故事。有些大城市来的,在农村时间长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就不回去了。落实政策后,知青们在农村建立起来的家庭立刻土崩瓦解。有一次,我在妈妈的饭店,看到一对夫妇,他们吃着分手饭。那个女的一边吃,一边哭,男的则一言不发。妈妈给他们又盛了一碗面条,希望他们的分手饭吃得再久一点。
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一条新的出路展开在学生面前。不过,那时候,能考上大学的简直凤毛麟角。
姐姐已经上到初三,妈妈担心她考不上高中,确实,那时高中也不好考。高中生算得上大知识分子。但姐姐却意外地考上了,这不得不提陈君的帮助。
那时候,学校作兴学习小组,几个同学组成一组,放学后一起做作业,辅导。陈君因为家庭成份不好,人又寡言,没人和他组成一组。他总是独来独往。学习却拔尖,得老师器重,又另有一种高傲。组学习小组的时候,许多人想和姐姐一组。姐姐却说,我和陈君家近,我们就一组吧。老师说,也好,陈君学习好,多帮帮夏小蓉。
姐姐去陈君家温功课。陈君家的宅子比我们老旧,在我们大院最偏的一个拐角口。
我有时和姐姐一道去。
对于姐姐的到来,陈君总是很高兴,他的脸上没有出现姐姐所形容的在学校那种孤傲的表情。相反是兴奋的,含着喜悦的。他们趴在房里的小书桌上,陈君耐心地给姐姐讲解她不会做的题目。我则坐在一旁,看小人书。
通常是星期天的下午。他们家静悄悄的,陈君的父亲在自己的房里做数学,他是中学数学老师,刚刚恢复工作。所谓的地主,是陈君已经去世的爷爷,而陈君的父亲,在文革中受家庭成份拖累加以白专典型,割职十年,重返工作岗位,因此格外珍惜!陈君的母亲,以前也是教师,严重的腰子病,已弃职在家,接些杂活。她影子似地无声无息在家里忙着。他们家很恬静。陈君还有两位哥哥,都不在身边,一个在乡下,还没上调,还有一个进钢铁厂当了工人。
姐姐和陈君在小房间做题,除了老师布置的,陈君还会给姐姐再出几道课外题。然后给她批改讲解。我猜想,陈君是故意想让姐姐多逗留一段时间的吧。看得出,陈君喜欢姐姐,给她做专门辅导老师是他的幸福呢。
那个时候的姐姐已出落的楚楚动人,身材高挑玲珑有致,她的穿着与那个时候的女孩并没有两样,大底是朴素的。但心细的母亲总能给她弄出一些别出心裁的点缀,比如,在衣服上钉个假领子,在头发上扎个漂亮的结。她自己也爱美,母亲有一件格子尼上衣,那是妈妈最好的一件衣服,因姐姐喜爱,也夺了来。姐姐就经常穿着这件对她来说有些肥大的格子衣服去陈君家,里面是件白衬衫,白衬衫领子翻出来,露出细白的颈项,散发着少女独特的幽香。宽大的衣服盖不了逼人的青春气息。
但两个少年其实并没有意识那么多,他们的交流没有一丝丝暧昧,就是关于书本,题目,似乎能这样,就满足了。
姐姐终于考上了高中,比分数线只过两分。但已足够高兴的了。原本妈妈以为她是考不上的。
初三的那个暑假,姐姐显得特别轻松。没有什么作业,她当然不会像陈君那样,已经开始预习高中课本。
姐姐的暑假是被课外闲书填满的。
这里得顺便交代一下我的父亲。他是个具有浪漫气质的前热血青年加文艺青年。当过兵,上过几年学。年轻时爱看文艺书籍,经常从上交的工资里扣些钱去买书刊。妈妈吵起架来就会骂,百无一用是书生,然后书就遭了殃。
父亲的床头经常放的杂志有《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外国文艺》等当时文学青年的时髦读物。
初三毕业的姐姐非常无聊,父亲的书籍也就成了她的消遣。那时候同学之间也流行借书看。陈君家也有很多书。姐姐在他家补课的那当儿,我把他家的小人书都看了个遍。
有一次,姐姐从陈君那里借了一本《第二次握手》,她告诉我这本书,过去是手抄本。手抄本的概念,我略有所知,就是黄书,反动的。
姐姐竟然看得入迷。
那个时候,一些过去被批为毒草的书籍、电影陆续解禁了。有一天,陈君弄了两张戏曲电影《红楼梦》的票,说是他父亲单位发的。他让我们姐妹俩去看。姐姐很高兴,接过票,又问,“你不想看吗?”陈君眼神眨了下,我知道,他一定也想看的。可是,他就象他的名字一样,表现得很谦谦君子。如果我够聪明的话,这时我应该主动退出。不过,七岁的我,还没有那样的觉悟。姐姐说,要不我们仨人一起去吧,小玫人小,不要票可以进的。
那时大人看电影,一张票,后面可以跟一个儿童。妈妈就这样带过我看了不少电影的。
现在两张票,进两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陈君欣然同意了。
我也很高兴,能跟他们一起看电影。
是下午场。一开始我和姐姐挤一个位子,后来竟发现我们旁边正好空了一个位,于是,我们仨就一人一个位置了。陈君还带了几颗水果糖,给我和姐姐一人分了两个。他想得可真周到。
黑暗中,大幕拉开,先放新闻简报,连等待都是幸福的。坐在这黑暗的有声世界里,心理涨满了快乐。
红楼梦的故事,我零零星星地听父亲和别人夏天纳凉聊天时说起过。我喜欢绛株草的传说,林黛玉还泪,贾宝玉出家。
电影是从林黛玉进贾府开始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似一朵轻云才出袖”,随着倜傥可爱的贾宝玉动情婉转的越剧唱腔,我们进入了一个令人迷醉的艺术世界。
及至到现在,我依然认为戏曲《红楼梦》是一座巅峰,后来的重拍,没有一部超过它的。
电影的尾声,林妹妹死了,贾宝玉出家。我悲痛极了。尽管那时才七岁,却似乎也懂了一种爱情的伤悲。
姐姐后来说,她和陈君的第一场电影就是悲剧。这就仿佛是个寓示。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部电影开启了他们的情愫。姐姐后来见了陈君反而有点不自在起来。她不再积极主动去陈君家,借书还书,通常由我来当跑腿。
有一次,我去陈君家还书。天酷热,陈君家静悄悄的,门是开的,大约人都在午睡。我径直奔到陈君的小房间。陈君正在书桌前写作业,这是我经常看到的情景,一点不奇怪。奇怪的是,我的到来竟引起他的慌张。当我象往常那样,故意吓唬他,用双手蒙住他的眼睛时,他语气紧张地说,“小玫,快放开。”同时手忙脚乱地把桌子上的书盖好,放到抽屉里。却因为看不见,一张照片飘了出来。我松开手,捡起来,“啊,姐姐!”我叫了一声。陈君的脸红了。
一寸黑白小照,是姐姐的毕业照。照片上的姐姐,椭圆的瓜子脸,弯弯的细眉毛,两只大眼睛,黑眼珠比一般的人大、黑,嘴角微微上翘,带着笑意,头发辫成两根,搭在前肩。这张照片,妈妈还给姐姐放大了一张,四寸,挂在家里的相框上。陈君怎么会有姐姐的小照?
我看见照片后面有一个小字,“蓉”。
初三毕业时,同学之间是会互相交换一些照片的,但都局限于同性的。姐姐就有许多她们班女生的照片。男女授受不亲,她怎么会把照片给陈君?
平时,我偶尔在妈妈和门口的大妈大婶交谈中,听到一些关于男女作风的话题,交换照片可是有搞对象嫌疑的。而且,令我气愤的是,这个秘密居然是瞒着我的。
我的突然袭击,一惯沉稳的陈君,象被点破了心事一样,紧张起来。
“给我,小玫。”
我把手背到后面。“姐姐的,我拿回去。”
陈君咬着嘴巴,搓着手。不过,对付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他有办法的。一套连环画很快就让我把手中的相片奉还给了他。
他答应把连还画送给我,条件是,不要和任何人说起刚才的事,连姐姐也不要说。为什么不和姐姐说?难道照片是你偷的?陈君摇头,说不要告诉姐姐他在偷看照片。
我简直平白赚了大彩。
当我拿着一套连环画回家,听说是陈君送我的,姐姐大眼睛忽闪了一下,然后,酒窝里盛满笑意。她盯着我,问为什么。我差点一松口就说出来,但想到陈君的叮嘱,我管住了嘴巴。我不能违背诺言。
那一年的暑假,还有值得一记的事,就是去三三一部队看电影。三三一部队很远,在西郊。但免费热门电影还是吸引了大院里的老老少少。我、姐姐、陈君少不了要去凑热闹。
去的时候是黄昏,西边的天空被晚霞映照的绚丽夺目。那条通往西郊的路平时人迹稀少,而这个时候却人影僮僮,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赶着去看电影。在小城,一点娱乐消息很快就传遍开来,人们赶集一般从四面八方赶到三三一部队。我们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三三一部队的操场上人密密麻麻,大家都是飞毛腿,比我们到的早。
一块巨大的影布拉在中间,人太多,连反面都坐了人。放的电影是《冰山上的来客》。没有位置,我们只好坐在边上。那天,我的头都扭僵了,歪成了九十度。九十度也值啊。多好看的电影,多好听的歌!回家的路上,满天繁星,人潮水一样涌过身边,我们又落在了后面。远处的田野有青蛙的呱叫声。我们的影子被拉得细细长长。我喜欢观看影子,妈妈说过,如果一个人没有影子,那他就是鬼魂。这个世间有魂灵吗?还说有的人长着一双通天地的眼睛,这样的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世界。妈妈还说,一个人的时候,如果听到后面有声音叫你,千万别回头,回头,你的魂就掉了。
这样的夜路,要是我一个人,是断不敢走的,但有姐姐和陈君在,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一边走,一边玩着踩影子的游戏,那个最长的比我们略宽的影子是陈君的,我有时走在姐姐的影子里,有时走在陈君的影子里,这两条欣长的影子可以将我的小影子覆盖。有时候,姐姐和陈君的影子并列在一起,那是两枚非常优美的影子,一个略高,一个略矮,比例恰当。他们也在观赏自己的影子吧。
我终于走累了。陈君就背起我,十六七的大男孩已经是个半大的成人了,尽管他是瘦削的,但那付肩膀还是可供我睡觉的好工具,又累又困,我睡着了。
那个炎热的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四
九月里,姐姐的高中生涯就开始了。她穿着白雪纺衬衫,系着宽边蓝布裙子,梳着两根黑油油的发辫,进了春谷一中。她和陈君不再是一个班。陈君学习好,他在尖子班。高中的生活对姐姐来说是相当乏味的。课本艰深难懂,文艺活动也大大减少,她的长项发挥不出来。
“唉,还不如下乡呢。”星期天,午休。姐姐躺在床上对我说。自从搬到西门,我就和姐姐睡一张床上。我的脸在她的脚头边。
“或者,出去当演员也行。”姐姐爬起来,憧憬。妈妈说姐姐是个异想天开的人。她不喜欢平庸乏趣的生活,恨不得天天都是轰轰烈烈的舞台,而她,好做主角。
只有我支持她。现在姐姐不把我当成小不点,有话也能对我说,我,对她言听计从。
我点点头,也赞成姐姐去当演员,她长得好看,应该能当演员的。可是,有什么办法能让这扇绚丽的大门对姐姐打开呢?
“小玫,你将来想做什么?”她反过来问我。
这我倒没想过,但为了表示我重视姐姐的问题,就脱口而说道,在邮电局卖书。这倒是真心话,每天我经过邮电局,看里面的书报亭许多好看的书,如果在能有一份看管这么多书画的职业,是非常不错的。
姐姐笑道,呆子。
她让我蹲下,给我梳起辫子来。自从我念了小学,就再不允许妈妈把我的头发剪成男仔头了。妈妈没时间给我梳头,姐姐就给我梳。这是姐姐乐意的一项工作。她自己爱好打扮,也喜欢给我打扮。我要她给我辫她一样的两根辫子,姐姐说,不行,你头发还太细了,也没长长。她给我扎两根小翘辫,把一根红毛线随头发一起辫进去,这样头发显得多一点,还神气活现。只有姐姐才能想出这样的新意。
她有许多小花样。那时理发店已经有电烫,妈妈烫了个大波浪。但她不让姐姐烫。姐姐就自己在家收集了大小粗细不同的铁丝或包了绝缘皮的电线,将它们弯成一个个夹子,然后把流海放进去,一圈一圈裹起来,再用夹子固定住,等过一段时间放下来,头发就弯了,象烫过的一样。姐姐把流海辫梢都弯成卷发,真是好看呢。
姐姐爱美自然惹来异议,班主任家访,让我爸爸妈妈多教导姐姐把心思放学习上,还说姐姐思想复杂。“思想复杂”是那个时候用于形容意识不健康的评语。这个评语令妈妈很生气,她向来偏爱姐姐,怎么爱打扮就思想复杂了?老师的警告并没有起到实际效果。
也不是所有老师都像教数学的班主任那样看不惯姐姐,她的语文老师就蛮欣赏她,还不时把她的作文拿出来念。这使得姐姐在学习上稍稍获得一点平衡感。另外学校若举办什么文艺表演,姐姐也是大出风头。
念了高中的姐姐,常常有些男孩子有意无意地过来献殷勤。他们在她身边经过时打口哨,或故意撞一下她。
有一天,姐姐放学回来,脸色不对劲,她说,陈君被打了,是为了她。放学时,她和几个女同学一道回家,有几个男孩过来和她搭话,照例是那种推推攘攘的。正好陈君路过,就和那几个男生打起来。陈君鼻青脸肿,挂了彩。
打架事件使默默无闻埋头学习的陈君声名大振。原来人们只知道他学习好,却还不知道他还能英雄救美。学校还专门开了大会,整肃风气,那几个肇事者分别给了警告、记过的处罚。他们的事迹一下子就传遍了全校。姐姐,被视为妖精。
有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正气哼哼地坐在门口,不远处是陈君妈妈的背影。不知他妈妈过来说了什么话。
晚上,妈妈第一次打了姐姐,长那么大,我没看妈妈打过姐姐。她让姐姐以后再别再去陈君家。
姐姐躺在床上哭了老半天,当天晚上发起烧了。本来就厌恶学校,又挨了打,姐姐趁机生病不去上学了。
妈妈也觉得自己太冲动了,本来,这件事姐姐也是无辜的,男孩子招惹她,打架,又有什么办法?陈君妈妈有什么理由过来指责她女儿?她儿子是宝贝,难道小蓉不是宝贝?唉,女儿大了,真操心。妈妈给她量了体温,38度,要带她去医院,姐姐不肯,也不理睬妈妈。妈妈只好自己去大药房,买了退烧药、感冒药回来。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姐姐还躺在床上。她烧已经退了,但假装还不舒服,妈妈也同意她请假一天。
傍晚,我放学的时候,在西门路口遇见陈君,他好像在那儿等了好久。那天,我在学校值日,搞卫生搞得很晚。回来,天都暗了。冬天天本来又黑的早。陈君搓着手,来回度着步。
我一出现,他就走上来。
“小玫,我问你,你姐姐今天怎么没到校?”当时,我连想都没想,姐姐和陈君并不在一个班,他怎么会那么清楚姐姐一天都没去学校呢。可见,他们在学校平时也是互相关注的。
“她病了,发烧呢。”我没好气,姐姐挨打,我迁怒于他。
“哦?”陈君显得很着急。
“不知你妈妈过来说了什么话,我妈就打了姐姐一顿,然后姐姐就发烧了。”我一五一十交代了情况。
陈君咬着嘴,眉头皱起来。
我回到家时,手里捏着陈君的一封信,是他让我交给姐姐的。
妈妈上晚班,还没回家,爸爸也出差去了。姐姐煮好了饭菜,等我吃饭。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一般就我俩吃。
当天晚上,姐姐精神好多了。我不知道陈君的信上说了什么,姐姐一下子容光焕发起来。
这以后,我成了他们暗中的信使。但好景不长,随着陈君家搬迁,我的通讯员工作宣告结束。
那时,我刚好学会一个成语,叫孟母三迁。孟子母亲为了教育好孟子,不惜搬了三次家。我就联想到陈君的妈妈,她是不是也是为了儿子考大学,而远离我们?
实际上情况不是这样。陈君的父亲落实政策后,单位给他家分了一套新房。陈君家算是苦尽甘来了。
五
1979年的暑假。我最后一次当信使,陈君约姐姐出来。他告诉姐姐,他们家要搬走了。
这个消息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门口人都知道的。陈君的父亲“文革”中被打倒,在街上推着板车卖葵花仔,大家叫他“板车佬”。现在“板车佬”已经被尊称“陈老师”了。乘凉的时候,大家议论道,说,陈老师家发了,现在不仅补发了那么多工资,还分到新房,新房是带卫生间的,上茅厕不要往外跑了。立即有人笑道,那多不好,把屎拉到家里,恶心死了。马上又有人反驳,你才不懂,房子就应该有进有出的,你看外国电影,那家庭不都这样?粪便也不会留在家里,都通下水道了。有的人还是想不明白,反正把屎拉到家里就感觉不舒服。
正在大家为陈君家的新居排便问题操心时,陈君和姐姐的心中荡漾的是另一种离情别绪。
那天,我们三个一起去往三三一部队的方向走,那边是郊区,平时很少人的。他们俩的约会还是带上我,他们还没有勇气单独约会。
吃罢晚饭,姐姐跟妈妈说,我和小玫出去玩一下。带着我,妈妈就放心了。我和姐姐从路口出来,走了五十米远的样子,就见到陈君。他穿着黑裤,蓝白条海魂衫。一个夏天,他似乎又长高了,但还是很瘦。
陈君的好学是大院里有名的,大人都拿他当教育自己孩子的榜样。比如这样的热天,人家孩子晚上出来乘凉,他从不出来,在家里埋头学习,为了消暑,就把脚泡在盛了井水的木桶里。的确,我在夏天,从来没看见陈君出来乘凉过。
但,再好的学生也有分心的时候。
今晚,不知他用了什么理由,让自己暂时放弃了学习,又对付了他那看管严密的妈妈。
他和姐姐走在前面。我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去三三一部队看电影的情形。才一年,一切就不同了。
西郊的路人很少,没有露天电影放,大家不会朝这边走,偶尔有几个解放军叔叔走过,我照例向他们敬个礼,叫一声“解放军叔叔好。”
姐姐和陈君走在前面。
姐姐也是纤瘦的,她穿着一件白底粉红豌豆点的连衣裙,腰细细的,长腿细臂,她这个身材是典型的舞蹈身材,一根粗粗的长辫子垂在脑后,扎着一条乳白色的手绢。姐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人家把手绢揣在口袋里,她却系在头上。
这两俱身影比例和谐,但他们的对话却没那么和谐。陈君仿佛在试图劝说着姐姐什么。姐姐却摇着头。
我加紧了步伐。
“还有一年就高考了,如果你照我说的那样复习,一定会考上的。我们一起考出去!”这是陈君的声音。
“我考不上!也不想考!”姐姐语气不好。说到学习,她就心烦,怎么陈君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高中不都考上了?那时你也说考不上,后来我们一起复习,你不是考上了?”
“那是你的功劳,好吧!”姐姐依然没好气。
“考上了大学,我们就可以离开家,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陈君的话显然激起了姐姐的幻想,她本就想着远走高飞的。可是,迅即,又泄气了。她大约意识到自己要考上大学,简直比登天还难。自从七七年恢复高考以来,春谷一中,每年也不过考走三十分之一,即便象陈君这样的尖子,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春谷一中去年就有个尖子,考试失手,意外落选,补习了一年,今年才考取的,还只是个高中专。陈君大约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提醒。他是坚决把这做为背水一战的。
“我哥哥他们都没有考大学,那时受成份拖累,在乡下,有招考工农兵大学的,我哥哥学习好,但政审不合格,根本没机会。”他的两个哥哥现在都做了工人,大哥也是今年才回城的。
“没人不让你考,你好好考就是了,肯定能考上的。”姐姐声调提高。
这俩个人,跑出来就谈考试这个沉重的话题。
沉默地走了一段,突然听得前面传来两声狗叫,一条黄毛大狗虎视眈眈地立在路边,我和姐姐都本能地“啊”了一声。陈君下意识地把姐姐拉到身后,我则紧贴着姐姐。“别怕,有我。”陈君很沉着地弯腰捡起一个石头做投掷状,狗与我们对峙了一翻,摇了摇尾巴,转身跑了。我惊出一声冷汗。姐姐大约也是如此,她的手紧拉着陈君的胳膊,狗走了,还没有松下。陈君也没动,仿佛一动姐姐的手就会松开。这大概是他们最亲密的接触吧。我看见姐姐放下手的时候,脸微微发红,陈君也是蛮激动的样子。
“我要搬到东门去了。”陈君叹口气道。
“那不好吗!住新房。”姐姐总是正话反说。
“你以后走路的时候要和大家结伴——”陈君挺操心的。他怕他不能再保护姐姐?
姐姐没有说话,她把辫子甩到胸前,玩起发梢。姐姐的这个样子有一种不自知的天然风情,我又想起几年前姐姐演的喜儿。我猜陈君也想到了,这条发辫他也曾捧过,他帮她扎过红头绳呢。陈君刹那间有些恍惚。
回去的时候,天黑了。走到离家五十米远的地方,陈君让我和姐姐先走,他停着那儿,注视着我们拐进院门。
夏天结束,陈君家就搬走了。
六
八0年代到来了。我上小学三年级。爸爸给我布置的第一篇作文题目叫《八十年代第一春》。八十年代的春天和七十年代又有什么不同呢?
春天来到我们春谷县的时候,就是大街上原本光秃秃的泡桐树叶子又绿了起来,荷塘里的水也涨起来,岸边的柳树都吐出了新鲜的嫩叶,圩埂两边的草也茂盛起来。菜地里各种各样的野菜都冒出了头。它们年年都采不尽呢。我和红丽顶喜欢去菜地里挖野菜。采得最多的是荠菜。荠菜不是那么好辨认,它常常被那些大叶子的青菜或者别的野草所覆盖。但寻找给我们带来了极大乐趣和成就感。蔬菜队的人常常担心有人偷摘他们的蔬菜,不时会冒出个戴草帽的人出来巡视,但偷菜的很少,几乎没有,只有些淘气的男孩,比如象红丽的哥哥红雨他们,在地里冲杀,会踩到菜苗。生产队的人就一顿喝斥。我和红丽自然不会侵犯他们的蔬菜,我们的兴趣点是采集野菜。挎着菜篮,提着剪刀,在田间的小径上仔细探密,象勤恳的庄稼人。
荠菜采回家,给妈妈包水饺。荠菜做馅的水饺,比韭菜、白菜的都好吃。尤其是这里面有我的一份功劳,更令人欢欣。妈妈好客,己所欲,施于人,总是把水饺多包一些,分送给左邻右舍一碗尝尝鲜。红丽回味无穷地夸奖说,你妈妈包的饺子真好吃。每个人的妈妈本事都是不一样的,红丽的妈妈会教书,会绣花裁衣,但在伙食方面就逊色很多。红丽采回来的荠菜,她妈就当青菜炒,难吃死了。有一个会搞伙食的母亲是孩子的幸福。
我吃饭的时候爱串门,经常捧着饭碗就到红丽家门口。有一次,红丽也正趴他们家八仙桌吃饭,见我过来,捧着饭碗,靠在门口,突然“扑哧”一笑,说,“妈妈,你看小玫像不像个讨饭的?”我也发现了这个姿势的不对头。可不是,那年头,经常有些叫花子,捧着大蓝棉碗站在人家门口要饭。那时要饭的,真的是要饭。不象现在的叫花子,就要钱。红丽妈妈不怀好意地笑道,“那就讨到我们家,给红雨做媳妇吧。”红丽大笑,红雨就用筷子敲他妹妹头。我一转身,生气地走了。
尽管还小,可是也懂得媳妇是什么意思。我对他们把我和红雨扯到一起十分恼火。
真没劲。陈君搬走了,姐姐也不再象过去一样陪我玩。我觉得失落。
八十年代的春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街上的人好象多起来,人也时髦了。一些小青年穿着裤脚开得大大的、能当扫帚扫地的喇叭裤,戴着大哈蟆镜,呼朋结伴耀武扬威地呼啸而过。妈妈说,那些人是二流子。她就担心姐姐招惹上这样的人。但那一年,姐姐并没有惹出什么事来。凭良心说,她还是比较认真地对付功课的。陈君给她的参考书,她每天放在台子前。我晚上睡觉了,姐姐还没歇灯。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姐姐还在写。我伸过头看,原来,她在写日记。她的日记是不给我看的,我们俩一人一个抽屉,姐姐的上了锁。
“快睡觉,不许看。”姐姐不耐烦地敲了我一下,我瞄到了上面“陈君”两个字。
他们还见面吗?应该是见面的,他们在一个学校呢。见不到的是我,那个高高的瘦瘦的大哥哥一样的男孩。
这一年,陈君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他是我们春谷县的理科状元,大红海报在一中的墙上挂了好多天。他报考的是南京医科大学,本硕连读。
姐姐则毫无悬念地落了榜,除了语文这一科分数略好点,其它都不足观。落榜的人太多,大多数人也没那么伤心。一些人准备复读,继续明年的高考。姐姐却无论如何不去复读。她对让他复读的爸爸说,“我不是读书的料,你们死心吧。”
爸爸妈妈也就死了心。他们知道,姐姐说的对,她的确不是读书的料。能上到高中,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两年,姐姐也没让他们少操心。不学就不学了吧。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是十分好,培养她上到高中也算对得起她了。门口不是许多人初中毕业就找事做了?
但姐姐并不开心。她似乎比一般的落榜人更无措。我猜,一定是因为陈君的缘故。陈君要走了,他就要远走高飞了!
高考完的那一天,姐姐玩得很晚才回家。妈妈急坏了,打着手电到外面去四处寻找。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在家急得坐立不安,口中咒骂着,和爸爸互相抱怨,连我都被吵醒了。
姐姐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妈妈给了她一巴掌,这是我见到的第二次妈妈打她。
妈妈审问她,去哪儿了?
姐姐说考完了和同学一起玩了。
“玩到这么完才回家吗?要是遇到流氓怎么办?”妈妈越想越后怕,抬手又要打,给爸爸制止住了。
面对爸爸妈妈的严词逼问,姐姐表现得象地下党一样,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半夜里,姐姐悄悄地对我说,她是和陈君一起出去的。“你不许和妈妈说啊!”姐姐叮嘱我。
“向毛主席保证!我不说。”我举起手,发誓。
“毛主席都去世了。”姐姐点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她心情不错,爸妈的责骂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她。她必须找一个人来分享她的秘密。
“我们就在体育馆那边散步。”
“散那么久?”我好奇。
“早要回来的,他送我。走着走着又折回头,然后就又送回来。”黑暗中,听得姐姐的语气里含着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撇开我的约会呢。
这个毕业的暑假,他们应该是经常约在一起的。高考就象一个仪式,宣布他们成人了。他们仿佛突然得到解放,身份不再是受到严格管束的在校学生。不过,因为上次晚归挨打事件,姐姐和陈君的会面基本都在白天。
春谷县有什么好去处呢?大街上到处都是挤挤挨挨的人群,也没有现在这样适合人聊天喝茶谈情说爱的咖啡馆、茶餐厅,就是有,他们也没钱。但,又有什么要紧?对于年轻人来说,只要能在一起,哪里都是诗意的。
可是,这样的相聚毕竟是短暂的。随着陈君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他们也就到了分别的当口。
姐姐拿出积攒的零花钱,买了一本蓝丝绒暗花的笔记本送给陈君。陈君送给姐姐的是一把杭州产的精致折扇。
姐姐那些天的情绪非常复杂,一方面她为陈君感到高兴,他果然不负所望。另一方面,她又感到未来的渺茫。陈君要走了,虽然,他对她好,可是,未来并不在手里。那时姐姐读了许多文艺小说,痴心女子负心汉现代陈世美的故事太多了。她想当然地把自己和陈君往故事里套。
陈君是八月底离开家的,姐姐没去火车站送行,主要也是避嫌疑。但她知道他出发的时刻表。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姐姐都在家,远远听到一声汽笛,姐姐凝视着窗外,说,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