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目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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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近黄昏。每天这个时间,商业区里的摩天楼都显得格外安静,它们齐刷刷地围成圆圈,低着头祈祷,每一面玻璃幕墙都闪耀着金光。在石屎森林的一角,有一隅绿地、一片小湖、一排长椅,谭淼淼就坐在最西侧的座椅上。两个小时以前,她穿着黑白配的套装从写字楼的顶层坐电梯下来,在楼下的星巴克买了一杯热咖啡,直到现在咖啡还满至杯沿,但早已冷了。女白领原本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一坐就坐到了日落时分。
广场中轴线的最远端,耸立着镂空钢结构的电视塔,钢柱自下而上呈逆时针扭转,螺旋而垂直。再过半个小时,那建筑物会跟随整座城市一起亮灯:下部是七彩色的霓虹灯,像农村孩子自家织的毛衣;上部是广告招商位。
下午确认订单丢了,谭淼淼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广场绿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轻度加班的白领们开始享受归家的时光。谭淼淼把裙摆提起来,侧过身,以免和相识的人打照面。市场部今天下班肯定早,因为已经无活可忙。
“原来淼姐你在这里——不要紧的。”这会儿她不打算听见这样的话。
换作以前,上千万的生意,谁和谭淼淼说不要紧,她和谁急。也没人敢对她说不要紧。项目还在招标的时候,有一回装订文件,手下一个应届毕业生把其中两页的顺序搞反,谭淼淼直接把文件塞进了碎纸机里。
“我很少批评人,”谭淼淼抱着手,训话的时候把办公室的门敞开,她的声量不高不低,但是冷酷无情,“我希望每次批评都能为团队带来效益。”
那个小年轻后来患了严重的肺炎,两周后从公司辞职。谭淼淼对她的团队成员说:“人,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大学毕业以后,谭淼淼曾在外企待过七八年,其后她跳槽到现在这家名为利丰文化的民营公司。尽管公司名字土,但是所涉足的产业相当前沿。
“概括来说,是基于科技创意的理念,利用音响、灯光、视频产品的集成控制技术实现文化展示。”谭淼淼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工作内容时会遣词造句,千万别夸大了,但又要足够吊人胃口。
“北京奥运会的激光表演总看过吧?你们女儿现在的公司就干这个。嗯,负责了好几个环节。点火、地球、帆船、太极。还有上海世博会。”
但是父母对此不关心,他们只关心女儿已经在外国人的公司里被剥削了大把青春,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却又一头栽进了私人老板的火坑里。
“妈,你就直接说我今年已经31了。”每当母亲在电话那头隐晦表达,谭淼淼就不耐烦。
“也不是说急……那位小何最近怎么样?”
“那个人能怎么样,还不是听我的。”
老妈听出盼头,忍不住直问:“嘿,你们有没有计划?我看人家比你急。”
谭淼淼本想讥讽几句,但最后作罢。
“等忙完手头这个项目吧。就今年。”
今年开年不久,利丰文化接下了市政府的一个亮化工程项目,负责为河两岸包括电视塔在内的建筑物群体策划统一的亮灯方案,打造城市文化景观。谭淼淼所在的市场部全员撸起袖子,忙碌了整整半年。
可惜项目从预定交付到全面流产,时间却不过三天。先是市政府对接的干部打电话过来,说先别急,看看情况;今天下午的电话内容则相当笃定:新领导已经走马上任了。
“啧,我就举例说吧,比如第三幕的宣传片就明显超时了。很多企业投诉和原来的预算核定不符,我们的压力也很大。明白了吗?”后来那个干部在电话里已经明显不耐烦,所以开始挑刺。
谭淼淼做好电话记录,跑上顶楼向老板汇报:手头的活是不是先暂停?
老板斩钉截铁说:不,项目组就地解散。
市场部的总监也说不要紧。回到办公室,他伸手拍了两次他爱将的肩膀。但是谭淼淼咽不下这口气。
“别往心里去,事情和你无关。”总监说。
那时候,谭淼淼想大声说:有关!但是内心情绪翻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宣传片一共超时了十二秒,谭淼淼在复审时没有看出来。另外报告书也有几处文不对题的地方。市政府那边没有看出来,但是她的上司能看出来。
“你最近累了,注意休息。”
谭淼淼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她出错了。虽然人家只是把错误当借口,但对她来说,错误就是错误,没有借口。而要命的是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这几天一直吃安眠药,有时因为犹豫不决而拖延到夜深人静,每天在公司的卫生间里要多补好几遍妆。谭淼淼心知肚明,她估计她的上司也心知肚明,这种恍惚的状态和工作出错不可能无关。
“有一个坐出租车的女乘客是目击者,她后来也下车了,但是什么都没做。”
谭淼淼当了一回案件的目击证人。那是一周前一个潮热的晚上发生的烦心事。那天夜里下着大雨,谭淼淼和两个朋友在海滨路打出租车,结果半路出了事故,事故本身不大不小,但莫名卷入了另一宗恶性案件。一个两岁的女孩被发现死在海边,警车呼啸而至。当晚的连场问话让谭淼淼疲惫不堪,事情自然令人痛心,但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几天后在网络上张口就来的流言蜚语。有些话捕风捉影,有些话则毫无道理可言。
“如果有人热心一些,孩子可能还有救。”
“我也觉得那个女的有责任。”
事情发生后,老友们轮番来电话安慰,有些是甚至已经好几年不联系的。
“网上是胡说八道,是狗屁!认真你就输了。支持你,好姐妹!”
谭淼淼只能在电话里打哈哈:“谢谢你的关心。”
“多大的事!不要紧的。”
“还用你说,我知道。”
何轩也缠着她问,她一句不答。谭淼淼庆幸父母不懂上网,不然他们还得来添乱。
“事情和你无关。”
下午在办公室,上司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一语双关。对方的眼神里都是话,谭淼淼能看出来。她感到胃里一阵反酸,所以转身走了出去。
阳光很快所剩无几,轮到夜灯和电视塔发光。白领女郎失神眺望了一阵。这个项目她付出不少,包括精力和感情。酒也喝了不少。哪里都有圈子和关系,当初为了与河两岸的众多企业握手言和,而不至于陷入被拆台的困局,她连轴转和各路行业协会堆笑脸,面对不同的公关对象时,男女老少各有策略,连穿的衣服都或多或少。谭淼淼把自己打扮成无所不能的交际花。但她没想到风向的力量可以摧枯拉朽。人的努力不见得都有价值,有的人的一句话就能让它们付诸东流。
不过,谭淼淼心中困顿失落,并非只因为努力的付诸东流。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在镂空的椅子上嗡嗡发颤。谭淼淼没接,把手机丢进挎包。男朋友何轩的电话下午来过三次,谭淼淼估计他已经从哪里听说了项目停摆的消息。谭淼淼不想回答他的提问。如果他要问另一个问题,谭淼淼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何轩比谭淼淼小5岁,两人在喧闹的酒吧里相识,他端着酒杯走过来,问谭淼淼是不是一个人,谭淼淼仰头说我哪里像一个人,男人撇着嘴往回走,谭淼淼又叫住他,两人当晚就睡在了一起。谭淼淼原本以为就是一夜情,没想到那个比她年轻一截的男人却赖着不走了。
“我有点累,我想你也一样。”
谭淼淼不讨厌何轩,只是觉得他太小了。他越是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说话,越是显得幼稚。但是对方不由分说的任性,有时又让谭淼淼无可奈何。
“两岸的灯光会组成一幅图画吗?那可是重大商机!”听说女朋友在负责市政府的亮化项目,何轩有点摩拳擦掌。
“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可以试试搞婚纱摄影。”
“婚纱摄影?”
“嗯,夜景婚纱照,这门生意能火。也可以拍成视频。你知道怎么用一根绳子实现旋转拍摄吗?”
就是这类拔地而起的打算让人啼笑皆非。自己居然会和这种类型的男人谈上恋爱,谭淼淼觉得简直算是孽报。而且那个男人的表情认真得过分。
“你能赚钱,我也能赚到钱,房子可以买大一些。”
手机在挎包里振动了足有半分钟,可能连拨了两次,最后静止不动。谭淼淼从椅子上站起身,顺手抄起咖啡杯。她忘了杯子还是满的,黄黑黏稠的液体洒了一手。穿套装的女郎厌恨地甩手,发力把咖啡杯投入绿道旁的垃圾桶。杯子没投进去,咖啡洒了一地,杯盖子立起来,骨碌碌滚出老远。有几个路人驻足望她。谭淼淼想过去捡,但一瞬间心中压抑,让她生出赌气的情绪。她挺直身和路人对望。一个清洁工慢慢走过来,弓着背把咖啡杯捡起来,投入垃圾袋。谭淼淼“咯咯”地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开。
女郎在一瞬间讨厌所有道德上的谴责,害怕自己会被压垮。
走到马路口,过不去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幼儿园因为办活动推迟了放学,赶上晚高峰,密密麻麻的家长堵在门口、路口,车流一动不动。宝贝,这边!妈妈在这里!咦,衣服谁给你换了?书包装了什么这么沉?这个贴纸真好看。宝贝,我听说今天上手工课了。唉!手又脏得像只猫!天气热了,等等带你去剪头发。肚子饿不饿?
耳朵里全是这样的话。谭淼淼低下头,快步穿行。有人可能被她的尖鞋跟踩中,拉住她说:“急什么急?道歉!”谭淼淼大声地说:“走开!”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女郎又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她不想回家,这个时间点地铁里人山人海。如果转弯,可以到百货商店。上个月的时候,葆蝶家专卖店的客服给她打过电话,新货上市。谭淼淼打定主意,等不忙了去犒劳自己,另外还有其他东西想看想买。但现在不忙了,心情却变了另一个样。谭淼淼说不清用购物麻醉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这份犹豫很快变得无所谓。谭淼淼站在分岔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挎包开了个口,手机和钱包都没了。
夜更黑了。女郎匆匆跑回原路,但幼儿园大门紧闭,片刻工夫前还菜市场一样的场面仿佛从未发生过。谭淼淼原地打转,一个学校保安从岗亭探出头说:“丢东西了?早和你们说接孩子的时候要注意要注意,我们提醒一万遍都没用。不过不怪你们家长,孩子在那头一叫,你们就心都飞了。你想报警也行,报警也找不着,十有八九。算啦,总比丢孩子好。”
女郎无言以对,她没想过报警,要打电话也没有手机。无助间,她拖着步子走到路旁,几辆出租车擦身而过,有一辆已经载了客的司机探头问:走不走?这个点车少。谭淼淼莫名一阵心慌,连身体都抖了抖,禁不住后退。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幽幽地传来。
“喏,给你。”
谭淼淼被结实地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路灯后面黑漆漆的地方。她原本在向后退,幸好对方离开她有一段距离,不然得撞上。
“你是……”
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向前迈步,离开阴影区:大兜帽T恤,短裤,休闲鞋,他先是低头盯着自己脚尖,然后又抬头抽鼻子,眼神忽左忽右,就是不停留在对面人的脸上。那人只前进一步——似乎为了弥补距离,他伸长手臂,手掌向上平摊:一只钱包、一部手机。
“你的,拿着。”
路灯光线昏暗,谭淼淼怀疑地把东西接过,看清果然是自己的手机和钱包,心情稍稍转霁。她再次抬眼打量眼前的人:说不清来路,打扮说像个小混混也行。
“谢谢,你是在哪里捡到的吗?”
“钱应该一分不少。”
对方答非所问,但谭淼淼反应也快。
“你是说……你把小偷抓住了?”
“没有当场抓,把人吓跑算了。我不喜欢打架。”
女郎又听得生疑,吓跑和捡漏儿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她扬起眉问:“你怎么知道钱没少?”
“我打开看过。五张一百元,三张十元,四张两元,一张一元,还有两个硬币。比例合理。你按顺序叠得很认真。那两个硬币应该是漏网之鱼,一个夹在十元之间,一个夹在百元之间。”
“哦……”
谭淼淼想起早上坐地铁超乘了,补完票乘务员找给她两枚硬币,因为时间急,她顺手投入钱包。这时候她打开钱包,钞票整整齐齐。虽然记不清原本的金额,但她认同那个男人的判断。移动支付时代,没人会在身上带过多的百元钞票。何况如果小偷急急忙忙把钱掏走,也不会保持得这样整齐。
“这个……真的谢谢你啦,你一直在原地等我回来?”
“等是等了,没有原地等。你是在广场那头被偷的。”
“呃?”
“就是你把咖啡弄洒以后的事。你心不在焉,所以那个小偷一路跟着你。后来我去追小偷,回头找不到你,就在这里等。等了——”男人抬手看表,“二十三分钟。”
“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刚才这里人多呀。人丢了东西,会习惯回人多的地方找。”
谭淼淼吃惊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但旋即又觉得不对劲。
“你……一直跟着我?”
“对啊。”
“你为什么跟着我?”
“哎……因为没想好要不要和你说话。”男人露出古怪的神情,“嗯……如果不是你丢了钱包,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谭淼淼眉头大皱,她朝四周张望了下,行人倒是不少。女郎放下心也沉下脸,她不是怕事的人,但这会儿她只感到心情烦躁。
“你是哪位?我没兴趣认识你。”
那个男人闻言局促起来,表情忸怩不安。他反而后退了一步,装模作样地仰起头。
“我也没兴趣认识你。”语气有点莫名其妙的赌气。
白领女郎把钱包打开,说:“给你五百的报酬够不够?我赶时间。”
“那最好!”
那个男人突然哈了一声,表情却轻松了。他把手伸进裤袋——“我也赶时间。我们就说几句话,抓紧时间。”
男人把证件亮出,眼睛终于向前直望,但分辨不清目光是散漫还是锐利。
“我叫杜学弧,是警察。”
一瞬间,谭淼淼心生恐惧。
2
“片警不是便衣,脱下制服就是老百姓啦。”
虽然眼前叫杜学弧的警察解释了几次自己已经下班,但谭淼淼心里的顾虑不减。警察就是警察,既然来找她问话,就一定和某个案件有关。
让谭淼淼神经解除紧张的是对方的古怪神态。
“我们要找个咖啡厅坐下来吗?”
“呃……咖啡厅人多不多?”
“找个人少的店可以吗?”
“不不,还是人多的地方吧。”
“要人来人往?”
“嗯,比较好。”
“那我们就站着说,人来人往,要谈很久吗?”
“站在路边也不好……还是坐着吧。”
后来谭淼淼带头走进一家咖啡厅、一家小酒馆,那个警察每次都跟进去了又退出来。他四处打转,沿着繁华的商业街一路前行,最后在一家奶茶店外的座位上坐下来。那个地方离人行道远,夹在两座楼宇之间,人不多不少,随走随停。
警察坐下后瞪着自己的手表,有些怄气。
“浪费了十五分钟。”
谭淼淼哑口无言。
“前面几家店有什么问题?一样有户外的椅子。”
“没什么问题……气氛不对。”
谭淼淼说不出地讨厌这个警察,他的态度拖泥带水,忸怩得让人反感。谭淼淼最讨厌犹豫不决的人。
“请问这里的气氛还可以吗?要不要再换个地方?”
“算了,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你早点说,我们应该去麦当劳。”
“我也这么想,就是觉得不礼貌。其实去麦当劳最像谈工作的样子。”
但谭淼淼承认自己的心情放松了。她抱着手落座。她讨厌矫情的人,但又反而觉得亲近。那个叫杜学弧的警察的眼睛里有某种幼稚的赤诚。这让谭淼淼到后来察觉,对方的矫情是因为心中怀有情感。他用稚气却又通透的心境面对世界,不愿麻木不仁。就像一个孩子。而他的局促无措,仅仅发生在面对异性的时候。
“想喝点什么?”
娇俏的服务生弯下腰点餐时,片警杜学弧把头埋在菜单里,嘀嘀咕咕选了三次。
“普通的奶茶就好。”
“需要加珍珠和椰果吗?”
“是绿茶比较浓,还是红茶浓?”
“呃……我们家所有出品茶味都很浓,我们主打……”
“茶太浓睡不着啊。咖啡呢?有没有很低因的咖啡?”
“我们家主要做奶茶,一般的咖啡也有,先生您需要……”
“算了,还是喝橙汁吧。”
“一杯鲜榨橙汁吗?”
“嗯,橙汁。你要什么?”他问坐在对面的女郎。
“那……我也要一杯橙汁。”
杜学弧朝白领女郎旁边的空气发问。
“你也怕晚上睡不着吗?”
谭淼淼蓦地一怔,下意识道:“……没有……”
服务生接单走了。
“谭小姐是不是有到晚上就不喝咖啡和茶的习惯?我看见你下午买了美式咖啡。”
“嗯……太晚了喝咖啡不好……”
“可是下午也一口没喝呢。”
一度放松的神经又被捆绑起来了,谭淼淼有点心慌。她望向坐在她对面的人,那个人仍旧有意无意地躲闪她的眼睛,坐姿每隔几秒就改变一次,像初次参加相亲一般笨拙……但是谭淼淼想起来,那个人是警察。
手机振动起来,在铁桌子上嗡嗡响。谭淼淼摁掉电话,把手机翻了个面。警察望着,没说话。
白领女郎仰了仰头,这让她笔挺好看的鼻子显得更傲气。她觉得与其被动防御,还不如采取主动的姿态。
“我是最近有点失眠,因为工作上的事……”
“嗯。”杜学弧兀自点头,“我猜也是最近的事。下午你在你上班写字楼的星巴克点单的时候毫不犹豫,所以后来我询问了店员。果然你是熟客,每次下楼买咖啡都是同一款。我想你是下意识地点了单,买完以后才想起自己喝不下这么浓的咖啡。”
谭淼淼闷闷地说:“偶尔睡眠不好怎么了,你问我我也会直说。就算你是警察,可是到处查问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个坏习惯。”警察拉长嘴角,可能是因为不擅长应对女性的气势,笑得有点尴尬,“我习惯自己验证猜想,东找西找。”
“什么猜想?”
“不是说了吗?我猜你最近可能睡得不踏实,不敢多喝咖啡或者茶,所以加以验证。”
谭淼淼一瞬间觉得无聊,眼前的警察绕了个大圈子,无非一直在旁敲侧击。这是所谓警察的习惯吗?还是只是这个人尤其讨人厌?但他老说这事有什么用——这么想着,谭淼淼心里却更加生起寒意。
“警官,你想问什么?你不是说赶时间吗?”
杜学弧拍大腿:“对,抓紧时间。我们简单聊两句。”
谭淼淼已经不相信“简单聊两句”这种鬼话了。
“你要说那个案子吗?”
“嗯,7月18日晚上你作为目击人的事,可以吗?”
谭淼淼心道“来了”,她知道躲避也没有用。服务员端上来两杯橙汁。女郎用吸管默默地喝了一口,橙子太新鲜,味道偏苦。
“可以啊,但是我已经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你们了……我听说,警察问话时至少需要二人在场。”谭淼淼觉得自己是心虚。
“你说得对。”杜学弧笑,笑得有点顽皮,他也喝了一大口橙汁,“但是我下班了。所以这不是问话,只是聊天。”
“你说。”
“还是咖啡的事情。”
“呃?”
“7月18日晚上,你喝过咖啡吧?”
谭淼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7月18日晚上是一个暴雨突袭的夜晚。谭淼淼和她的两个女伴离开美容店,乘着从云层露出面的月光嬉笑前行。谭淼淼穿着时尚的礼裙,指甲也刚刚换了新的颜色,心情很好。大家都认为雨不会再下。但不久夜风穿过茂密的棕榈林,声音像野兽的呜咽,树的巨大影子也剧烈地摇动起来。
“不要告诉警察这件事——干脆别说我们到过那边。”邝迪颐指气使地警告过谭淼淼。
谭淼淼惊愕地问:“为什么?”
“因为很丢人啊!是你惹出来的事,你别扯上我。”
叫杜学弧的警察眼睛在女郎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钟。谭淼淼想问对方“你怎么知道”,但因为心里惶然,下意识地做出防御性的回答。
“没有……”
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不该对警察说谎,一个谎话只能接着更多的谎话。女郎惴惴不安地偷看对面警察的表情,但对方已经信马由缰地把话题扯远。
“嗯,你们去喝酒了。可惜后来也没法尽情喝。”
谭淼淼抿住嘴,没有搭话。她善于分析语境,知道警察会往下说。
“你和你的朋友,是在酒吧街附近目击到犯罪嫌疑人的,对吧?”
在对方作答前,问话人又急忙补充。
“抱歉,本来说好不问问题的,但是不做设问,谈话就很难继续。”
片警杜学弧喝了一口橙汁,被酸得蹙起眉头,用指甲抠了抠下巴青色的胡茬,从相貌到动作都青涩。
这让谭淼淼没法使用“这个问题我不是早就回答过吗”一类的话进行防御。
“是这样……但是只有我是目击人,我的两个朋友没有看见。”女郎抱着手回答。
“原来如此,因为她们都忙着看手机,只有你一直注意前方。”
“嗯……”
“话说,你们几位原本是在海滨路开开心心地散步吧?因为天降大雨,所以来到匝道口拦出租车。虽然在雨中一阵好等,但最后还是幸运地拦到了车。可是没想到,车开到半路却发生了意外事件。你也因此目击到了嫌疑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对吧?”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觉得你们选择在匝道等车特别英明,扼守要道,有效地防止其他乘客捷足先登。更重要的是,那旁边有棕榈树可以挡雨,所以你们上车时没被雨淋得透湿。司机师傅也很高兴接这样的乘客。真是个正确的选择呢!我想问问是谁提议在那里等车的?”
“这……”谭淼淼迷惑着,心里隐约不安,但又把握不住警察话中的意图,“没有谁提议,我们就是一起走过去……”
“从海滨路的路口往回走,一直走到匝道吗?”片警浅笑,“但好远哦。而且一路上没遮没挡,也没有棕榈树。”
“呃?”
“其实你们根本不知道对吧?人行道的路口可不是哪哪都有。如果从海滨路出发,要走到机动车的匝道只能逆向而行,而且两个路口相距数百米。所以,在海滨路漫步而走的人,大部分都下不了冒着大雨向那个方向跑的决心。”
谭淼淼心里发凉,她知道瞒不住了。那个警察一针见血。
“你们并没有走海滨路,海滨路那边没有棕榈树。你们是从另一个方向,穿过棕榈林来到了路边。只有这样能够解释为什么你们在上车时没有全身湿透。”
谭淼淼不说话。
“对了,棕榈树这个信息是从你的一个朋友口中说出来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反正她笑嘻嘻地说,幸好树够多,不然我们要淋成落汤鸡。那是因为她无心隐瞒一些事情,所以随口说了。而你和你的另一位朋友只字未提。我想,那些事情只有你们两人知悉。”
谭淼淼震惊不已,眼前这个姿态忸怩的警察,原来洞若观火。她不禁想,如果当初负责问话的警察是他就好了,这样她早就把一切说出来了。
手机又响起来,谭淼淼再次摁掉。
警察问:“不接吗?”
“你要说什么事?”女郎在心里吸了口气。
“如果从穿过棕榈树林的路线考虑,那头倒是和一段观景路相连,那里比堤路高。你和你的朋友曾经离开海滨路,走楼梯到达那里。大雨降临时,你们没有返回海滨路,而是直接从观景路的坡道斜穿棕榈林,来到匝道路口拦出租车。”
对方使用了陈述句。谭淼淼说:“你已经核查过了对吗?”
“嗯。”警察点头,“我习惯自己验证猜想,东找西找。在那段观景路上,有一家咖啡厅,我问过店员了,他记得你。7月18日晚上,因为天气不好,所以客人很少,而你穿得很漂亮。你一共买了三杯热咖啡。”
谭淼淼脑海里浮现那些对话。
“走上面,我要上洗手间!”张小雅蹦蹦跳跳地跑上观景路。
“我去补妆。”邝迪跟着去了。
“不着急,我去买点喝的。”
谭淼淼陪同她们,神情自若,但深知自己犹如一个小跟班。她站在观景台等候,手中端着一杯咖啡,另外两杯提在袋子里。她打开杯盖,只喝了一口,烫嘴。
“喝什么咖啡,我们去喝酒呀!”邝迪说。
张小雅奔过来说:“快跑快跑,下雨了!”
“可是……”
“那是什么?别捡了,不就是咖啡吗?”
邝迪说:“你动作快点,跟上!”
“咚”。片警杜学弧放下盛满鲜黄饮品的杯子,陶瓷杯和铁桌碰击的声音让谭淼淼回过神,又失了神。
“后来呢……”谭淼淼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杜学弧声调平静地说:“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上,沾有咖啡。”
尽管有心理准备,胃囊还是触发一阵剧烈的抽搐,女郎几乎忍不住捂住嘴。
警察抬头望着她说:“今天下午你习惯性地买了一杯咖啡,但是直至杯沿触碰嘴唇,你才发现原来自己喝不下去。原因不仅仅是担心晚上失眠。”
一瞬间,谭淼淼觉得自己死命绑住的东西脱了缰,那些用力强装的镇定土崩瓦解,恐慌和愧疚决堤横流。她想起自己总是忍不住打开手提电脑,在闪着荧光的网络里查看连续跳动的语句,然后在每个静谧的深夜睁眼无眠。
“那个孩子被找到时还有体温啊,我亲眼看见!”
“娃没死?”
“死了,但是肯定没死多久。应该就是一会儿的事。”
“等等,那个姓段的恶魔保姆过马路时不是有人看见吗?怎么会没有人去追?”
“有一个坐出租车的女乘客是目击人,她说她看见孩子了,后来也下车了,但是什么都没做。”
“我听说不止一个人看见了,但那些人围在路边吵架,没有空理会。”
“别找借口了,事不关己而已。社会啊,冷漠无情!”
“吵什么架呢?谁家的狗被人下药了吗?”
“问题在于,那个女的明明看见保姆手里抱着孩子。”
“孩子才两岁零一个月,好可怜……”
“反正那个女乘客肯定有责任。”
“唉,如果有一个人稍微热心一些,那孩子都可能还有救。”
“要我说,那个女人肯定没有孩子,也不配有孩子!”
邝迪打电话过来。
“我有先见之明吧?幸亏我叫你什么都别说,不然更丢人。我再提醒你一下,你别乱说话。哎,网上的事,一阵就过去了。但是你别扯上我!”
张小雅打电话过来。
“嘿,淼姐,你摊上事儿了,需要我帮忙吗?不过我也觉得你做得不对。你看,坐车的时候我还一直关心着那个被偷走的婴儿对不对。而你都看见了,怎么能一声不吭呢?”
朋友们也打电话过来。
“多大的事,不要紧的。事情和你无关。”
多大的事吗?不要紧吗?谭淼淼无法认可。一个孩子死去了。事情和你无关吗?希望摆脱精神重担的那一部分自己,有时也想对着虚无的对象大声抗辩:我是真的不知道——但她做不到。
它们并非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她没有资格抗辩。她和事情有关,不仅仅因为她曾在出租车的后座,看到一道带点黄色的人影一闪而过,而车外大雨滂沱。事情不仅如此,她隐瞒了事实。7月18日那天晚上,她不止一次目击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两次。
“喝什么咖啡,我们去喝酒呀!”
谭淼淼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喝咖啡了。
邝迪性子粗,随心所欲,动作总是没轻没重。比如后来坐上出租车,车子还没停稳的时候,她也是说开门就开门。谭淼淼还记得咖啡杯子在栏杆边缘翻滚的角度,在高高的观景平台下落半米后,杯口垂直向下,滚烫的液体像一顶反转的皇冠。
因为慌了神,提在手里的袋子也掉落在地。另外两杯咖啡在木栈道上飞溅摊开,变成一幅带有侵略意味的涂鸦。
谭淼淼向下张望,捂住嘴。那就是她的第一次目击。那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女人身处平台的正下方,她蹲在路边蜷缩着身体。因为距离远和光线不足,高处的抛物者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听不清对方口中发出的呼声,但能看见对方怀中抱着孩子和露出一角的明黄色的小小衣服。
谭淼淼探出身体,想问“你没事吧”,同伴拉她的肩膀,把她扯回来。
“别让她看见啊!”
邝迪刚补了妆,紫色的嘴唇在内侧画着加深的阴影,嘟成心形。
“什么?”
“啧,很麻烦的,她如果碰瓷怎么办?看衣服就是那种人。”
张小雅从洗手间的方向蹦跳过来。
“快跑快跑,下雨了!”
“可是……”
张小雅跳跃的时候很像一只小兔子,望见她的同伴脚边连袋子带杯子湿淋淋的一坨。
“那是什么?别捡了,不就是咖啡吗?”
因为小兔子已经跳进了棕榈树林躲雨,邝迪说:“你动作快点,跟上!”
后来几个女子乘上出租车,中途遇事,连警察都来问话。邝迪告诫谭淼淼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因为很丢人啊!”
谭淼淼听从了。坦率地说,她也觉得丢人。无论是从高空倾倒滚烫的咖啡,然后转身逃跑,还是把杯子、袋子满地丢弃,连垃圾桶都不投,都够丢人的。警察边问边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说;男友何轩追问的时候,她也什么都没说;网络的留言与日俱增的时候,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一言不发,哪怕知道死去了一个孩子。
“你惹出来的事,别扯上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向小雅的爷爷抛媚眼?”
谭淼淼觉得真正丢人的是言听计从的自己。
7月18日晚上,谭淼淼第一次约上了邝迪和张小雅吃西餐。谭淼淼31岁,邝迪23岁,张小雅20岁,三个女子年龄有差,但是相处甚欢。邝迪见面说,你30多岁也不显老嘛。谭淼淼觉得欣慰,对方没把她当作有代沟的阿姨就好。吃完饭,谭淼淼提议去美容院,邝迪说,没搞错吧?幸好张小雅睁着好奇的眼睛,去呀去呀,我还没去过国内的美容院。谭淼淼松了口气。谭淼淼知道自己可以和任何人相处甚欢。邝迪是河南岸最高那栋写字楼所有人的女儿,张小雅是北岸联合商会秘书长的孙女,谭淼淼知道自己必须和她们相处甚欢。
为了让项目顺利落地,谭淼淼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冷漠。夜不能寐不算什么,吃一片安眠药就好了。路过游乐场或者幼儿园的时候,大不了快步穿行。唯有一件事,让谭淼淼每每难以自处。随着项目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无疾而终,她的心境也面临崩塌。
而现在,连做伪证的事情也被警察发现了。
毫无意义的失落和钻心的罪恶感犹如巨石,几乎压垮了谭淼淼。这次,轮到她不敢和坐在她面前的警察对视,她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女郎低下头,让刘海挡住眼睛。
“我要跟你走吗?”
面前的铁桌子发出“咣咣”的响声。谭淼淼不禁抬头,却看见对面的警察一脸窘迫。他的身体向后倾,所以小腿踢到桌脚。女郎愕然。
“走去哪里?”杜学弧神情古怪地问。
女郎坐直身,吸气说:“你可以把我带回公安局,我会承担责任。”
“哦,原来你说这个……”
那个人的模样又让人放松起来,谭淼淼感到自己打起了一点精神。
“要问话问我就可以了。你们不用找邝迪,我不会再说谎。”
“邝迪?就是和你一起在观景平台上望见嫌疑人的那位吗?唉,我老是记不住女人的名字。”
谭淼淼说:“嗯,不过她没看见什么,只有我向下看了。后来我还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穿灰衣服的女人抱着孩子,沿着海滨路向前走……”
“这些事我们知道。”
“呃?”
“有监控录像嘛,到处都是摄像头。”片警歪歪头,表情有些不以为意,仿佛一个孩子拿到了没趣味的玩具,“海滨路上也有,我们大体能掌握嫌疑人的行踪。她和那个孩子在观景平台下方被咖啡淋着的画面,我也找到了。”
谭淼淼讶然望着对方,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杜学弧莫名地嘻嘻笑:“你会不会觉得失望?我又不会通灵,所谓猜想和推理也不能无中生有对吧?”
谭淼淼在心里说“但是你找到我是凭借猜想和推理”,她抬起头说:“观景平台上是不是没有监控录像?那么,我仍然是目击证人……”
“目击证人多了去了。”片警耸耸肩,“沿途很多人都见过嫌疑人,有好几打。嫌疑人大晚上抱着孩子,衣服颜色也好认。所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话说回来,你看到的东西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到的监控录像里都有。你以为你的目击很重要,其实不是。别人的目击比你的有价值。”
谭淼淼呆呆地问:“你……不是来找我取证的吗?”
“我不是说过我下班了吗?”片警的神情不像是装的,他扁了扁嘴,“我呢,确实要负责周边人证的采集工作,但是哪里可能全部找得完。所以说当片警也很辛苦。既然是有多少算多少,偶尔偷懒也是可以的。”
“可是,是我把咖啡……而且我逃跑了……”
“嗯,是不厚道。”
“我还做了伪证!”
“是啊,警察对案件有影响的事情盯得可紧了,还好你的证词没那么重要。有些人不想事事都说,也有自己的理由。”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理由……”
“毋庸置疑你做错了。”
话被打断的人望着对方。警察侧过头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有时候只是一个脆弱的念头。”
谭淼淼感到情绪翻滚,几乎无法自已。她只能用力咬住嘴唇,盯着眼前盛放橙汁的杯子不作声。这时,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再次发出嗡鸣。女郎的身体一抖,只觉得一种无以应对的乏力,抬手把那个发光的物体丢进挎包里。
这次警察没问她为什么不接。
“既然……你为什么来找我?”女郎抿住嘴,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她想说“你是来惩罚我吗”,但她说不出口。她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
“哪有这么多时间……谁让你喝不下咖啡,又失眠……”
“什么……”
女郎诧异抬头,看见对面的警察眼神飘开,用手挠着胡茬;他说后半句话时声音很小,有点像喃喃自语,但对方还是听见了。
“怎么说呢……”在异性的盯视下,那个警察不自在起来,“因为在短时间里连续两次碰见嫌疑人,未免太巧合了。”
“你说什么?”听者仍旧不懂。
“你让出租车向前开了,而且一直坐直身体注视着前方。”
“那又……怎么样……”
“你们是想到酒吧吧,所以朝西面走了。”杜学弧吸了一口橙汁,然后托着腮,“其实在海滨路上好几段都有酒吧,离你们上车不远的地方就有,不过是往东走。你的同伴就不说了,我还以为你会比较熟悉路。”
谭淼淼感觉脸和心都一阵发热,低头说:“去哪一边都可以,而且往西需要掉头……”
“可是你不是提前预订了包厢和红酒吗?最好的店和最好的酒。订金不菲呢。”杜学弧不抬头,摆弄着吸管。
谭淼淼再次惊诧地张嘴:这个警察,连这件事都去调查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
“你预订包厢的酒吧叫费列罗莎,在海滨路的东段,准确来说就在匝道口对面的马路上。虽说出租车要掉个头,但也费不了多大劲。”杜学弧缓缓地说,“那天晚上你把行程安排得很周全呢,我想,和你同行的两位朋友一定是贵客。”
“你怎么能找到……”
“挨家挨店问呗,片警就会干这个。不过既然是接待贵客,从档次高的店问起就好了。”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儿上……”
女郎的声调微微颤抖,但对面的片警答非所问。
“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你明明已经预订了又好又近的酒吧,为什么坐上车却让司机朝另一个方向开呢?”杜学弧歪着圆脑袋,自问自答,“直到我查看监控录像,才明白原因。原来原因很简单嘛。汽车行驶的方向,就是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前行的方向。”
女郎说不出话。
杜学弧看着对方:“你刚才也说了,从观景平台离开之前你回望了一眼,看见那个女人沿着海滨路向前走。所以后来你能够第二次看见她,并不是巧合。你在出租车里一直坐直身体注视前方。那个女人和她抱着的孩子被咖啡淋湿,接着又天降大雨,你想赶上前再看她们一眼,为此宁愿放弃预订的接待贵客的目的地。”
谭淼淼哽住,说:“我没有……我只是一时间心血来潮……”
“这就够了。”
“呃?”
“一时间就够了。”杜学弧平淡地说,“你在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对司机说:向前开。你在一瞬间做出这个决定,这就够了。”
女郎呆呆地望着前方。
警察又一次侧过头:“我们犯错的时候,不也是一时间的念头吗?”
情绪再次没有预期地强烈翻滚,“可是……”女郎说,“后来我再次看见了她们,仍旧什么都没有做!”
杜学弧伸了伸手和脚,“咕咚咕咚”地喝橙汁。
“后来不算。谁能未卜先知。你们当时出了交通事故,当然需要优先处理眼前的事。谁都一样。”
警察停顿了一下,补充:“有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大可不必在意。”
谭淼淼想哭。在一种迷蒙的心境里,她的脑海里反复旋转着网络上的那些话:那个女的肯定没有孩子,也不配有孩子……
她带着哭腔问出来,那个问题每天晚上都萦绕在她心中。
“那个孩子能得救吗?如果当时我能够跑下去看她……如果当我又一次看见她,我能够做些什么……那个孩子能够活着吗?”
“嗯,这个问题。”似乎开关被按了下去,警察扬起眉,却又低头默默地喝橙汁,“本来在案件调查过程中,有些情况不好公开。”
谭淼淼突然明白,原来那个警察在等待一种设问的语境。他等待她自己把问题问出来。
“有人说……那孩子被发现时还有体温……”
“那些都是谣言。当然实际的情况更复杂一些。”警察淡淡地说,“但是很遗憾,其实你什么都做不了。”
谭淼淼用双手捂住嘴巴。
杜学弧挠挠胡茬,眼神游离开去。
“嗯……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我也做过实验。我站在海滨路,喊人在观景平台往下倒一整杯咖啡,条件一样。满身是湿了,也有点烫,但不至于烫伤,差不多就像洗了个热水澡。毕竟有八九米的高度,水花也散开了。”
警察停顿着,“当然这没什么用。我们总不能通过事后的实验来下结论,说,你看,不要紧的。”他向女郎望过来,“不过,这个实验确实没什么用。无论如何,那杯热咖啡都不会对那个孩子造成伤害了。她在此之前,在更早之前已经死去。”
原来他想告诉我这些。谭淼淼感到泪水涌出眼眶,为一切应有的悲伤,也为应该放下的一切。
女郎喃喃地问:“我真的可以吗……”
警察又把头侧向一边:“事情和你无关。”
谭淼淼已经不再惊讶这个叫杜学弧的警察到底认真细致地做了多少无用的事情,不再惊讶他在她身上花费了多少无用的时间,不再惊讶他到底为何而来。她知道他听明白了她的问题。这个警察来找她,是为了告诉她答案。
“婚纱照我们自己也可以拍啊。”男友何轩摩拳擦掌地说。
“自己拍?”
“等两岸统一亮灯,会组成一幅家的图画吧?我想好了,我要在那幅图画里摆上蜡烛,向你求婚——然后我们再拍婚纱照。”
“啧,哪有人把求婚提前说出来的!”
“哈哈,我忍不住。而且,说出来能给你工作加油呀,我知道这个项目挺难。”
“有什么困难是我搞不定的,我还需要你来加油?”
“也给我自己加油!你能赚钱,我也能赚到钱,房子可以买大一些。我们要生一屋子孩子!”
“我才不喜欢生孩子,麻烦死了。”
“哦……”
“问你,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什么?”
“我真的可以当孩子的妈妈吗?”
手提袋里有东西振动起来。女郎有点发怔,她默默地把袋子放在膝盖上,抱着不动。
警察杜学弧说:“接吧,都响一天了。别浪费人家时间。”
“真的……可以吗?”
杜学弧歪着脑袋说:“我想,不要紧的。”
谭淼淼依言把手机掏出来,她原本想走开接听,但最后决定原地坐着。
“你总算接电话了!”男友在另一头大声地抱怨,“我要等你答复呢。”
“嗯,你说……”
“养不养小猫?”
“呃?”
“我下午在宠物店看到两只很可爱的小猫,黑白配。如果你暂时不想生小孩,咱们就养两只小猫好不好?店快关门了,我从下午一直守到现在,就等你回电话。”
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出来。谭淼淼用眼角的余光看坐在对面的人,那个警察见不得女人流泪,忸忸怩怩地别着身体。谭淼淼毫不怀疑他早已知悉电话的内容。
女郎不免破涕为笑,心想:什么嘛,这个男人犹犹豫豫,原来是想告诉我这些。
3
“话说,小偷抓住了吗?”杜学弧接住小店服务员递过来的鸡翅包饭,“你真的不要一份?我没安排你午饭的时间。”
罗加对“安排”这种用词感到啼笑皆非,这个人真是完全搞不清彼此的职位高低。不过,这个人倒是能让人对这些事习以为常。
“别说得事不关己似的,抓扒手是片警的工作,不是刑警的工作。”
“原来你失手了。”
“还不是因为你让我亮证!你要是直接告诉我那个人是扒手,他怎么可能跑得掉?”
罗加没好气,主要原因是心有不甘。他明明和杜学弧同一视角,但是杜学弧能看出那个人下手偷了东西,他却没看出来。
杜学弧嘻嘻笑:“但是罗警官有威势,那小偷转身就把钱包呀手机呀就地上缴了。”
“这种事你不能自己来吗?”
“因为老罗像警察,我不像。虽然你也长着一张白脸,但一声大吼时比我像样。再说我不喜欢打架,我又不能保证小偷一定会弃赃,跑跑追追这些事很麻烦。”
罗加用拇指按住太阳穴。昨天下午,罗加听说杜学弧到资料室调阅过卷宗,包括目击证人的笔录和海滨路上的监控录像,思索片刻后刑警决定去找片警一问究竟。来到广场,他看见杜学弧穿着大兜帽T恤似在蹲点,但还没搞清目标是谁,那下了班的片警已经向他招手,“老罗,你来得正好”,然后指着前方开始下任务。
“那个人,找他。”
“哪个?光着膀子套马甲那个?都走这么远了!”
“你的身手两步就到了。你喊一声警察,他就会乖乖地低头过来。”
后来罗加没抓住小偷,回过头来发现杜学弧也找不到了。
“喂,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让我去追。”罗加抬起头。
“嗯,那兄弟手艺不错,能跑掉就放他一马好了。”
“啊?你说什么?”
杜学弧捧着纸袋,吃着冒热气的鸡翅和饭团,沿着马路牙子向前走。
“那个小偷啊,因为他也算帮了忙。没有他偷东西在前,我就没有由头和被偷的人说话。”
罗加心道你就是个怪人,口上找到揶揄的机会。
“警察问话还需要由头?哦,原来你是去搭讪。恭喜雪狐神探成功地单独地和女孩子约会一整晚,回头可以向姚盼邀功了。”
杜学弧不为所动,吧嗒嘴:“我不喜欢没有由头的问话,语境不对很浪费时间,无论对象是谁。”
罗加发现这个怪人只要不是面对女人的时候就让人无机可乘,他不入世的态度让人干着急。你要是再和他争辩,十之八九要败下阵来。或者说,当你决定用女人这个软肋攻击他的一刻,你就已经输了。但罗加不满杜学弧把他支开了。这个人哪怕后来当上警察,最大的坏习惯仍旧是喜欢单独行动,明明只是一个做辅助工作的小片警,却总是自作主张,反客为主。
“难得有交集,就让他配合你工作吧。案件没有跨区,也不需要调令。”
在这次的案件中碰上纯属偶然,失踪儿童的住所和最后找到她的地方,坐落在同一个警区,抽调派出所的人力参加搜证工作杜学弧两次都沾边。老大孙明玉拍罗加肩膀的时候神情暧昧,果不其然,到头来不知道是谁配合谁的工作。罗加对和杜学弧共事有所期待,又感无奈。作为孙明玉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罗加对这个古怪的年轻片警总有竞争的心态。
“我说,那个女白领真的没问题吗?我记得她是目击证人之一。”
“她和案件无关,我说过了。”杜学弧眨眨眼睛,“因为无关所以没有由头。”
罗加想到对方的潜台词是“因为无关所以我不叫上你”,眉心就蹙起来。
“无关你跑什么劲?昨天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守了一个下午吧?看来你时间够多。”
“哎,他们和一宗案件无关,不代表案件和他们的人生无关。”
罗加发现这话让人失去反驳的气势。刑警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就有些发齆。
“案子不是你负责,你当然有闲心。警察应该专注案件。”
杜学弧笑道:“你说得对。”他用门牙和一截鸡骨头较劲,“所以今天没你在可不行。”
“呵呵,是这样吗?请问今天为什么要拉上我?”
“嗯,今天专心案件调查。”片警转移话题,“而且对象不好对付,说不定要打架。你真的不吃午饭吗?”
刑警的神情严肃起来。
“是什么人?有前科?”
“嗯,赌博,伤人,盗窃。现在也做违法的勾当。”
“干什么的?”
片警和着鸡肉吞下最后一口米饭,把锡纸投入路边的垃圾筒。
“摩托车搭客。”
两个警察穿过闹市,午休时间大大小小的食店都坐满了人,有些端着板凳坐在门口。天气闷热,有些小食店为了省空调把店门关上,坐在门口吃的客人就开始吵。地铁口围了一溜男装摩托车,都灰扑扑的,褪了颜色。有些后座做了加长的软垫,有些在前杠支了风帆形状的伞。更多的就是简单的一辆车。摩的司机有的屁股靠在自己的车旁,有的跨骑着双脚立定,摩托头都挂一大瓶水,白白的,标签被撕得干净,瓶身变形,疙疙瘩瘩。司机把水摘下来,就着自带的盒饭或者馒头充饥。有些只吃饼干。
穿便衣的两个警察走上前,一个尖下巴、鼻毛长到外面的司机把水瓶挂回去,两腿蹬着车靠过来。
“去哪里?”
“找个人。”
“上哪儿找?”
“就这儿,看你们认不认识。也是搭客的。”
“搞什么,坐不坐车?”
罗加说:“警察,问事。”
周围一阵骚动,有些人急急蹬着车向外围挪。但讨生活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便衣警察不查无牌拉客,挪了几步就停下来。但大多都侧过头去,不管闲事。
一个国字脸的黑汉子仰了仰头。
“领导找哪个?”
“叫牛祥春,个子不高。”
周围有人说:“不是不高,是很矮。”周围的人都笑。
警察说:“认识是吧,他今天来了吗?”
周围人说:“没来,那瘪估计都不敢来了。”
“为什么?”
周围人望向那个黑脸汉子,人群感觉靠拢了。黑脸汉子感受到一种被马首是瞻的压力,但受用。他刻意干咳。
“他昨天打架了。”
“打架?和谁打?”
“我,扇了他几个大嘴巴子。”
罗加问:“干吗?”
杜学弧笑问:“干吗这么生气呢?”
黑脸汉子哼哼道:“那家伙坏了规矩,大家都生气。”
周围人说:“做烂市场,不打他才有鬼!”
又一人说:“我们也是忍他久了。跑8块的地方,他说5块就去,20块的地方他说10块,缠着人不放。如果是少一两块我们也不说什么,拉客也要点面子是吧?上个星期他被人抢了一回,手头紧是手头紧,但太过分不行的。”
又有人说:“关抢劫屁事,他买六合彩。”
“那瘪还吐口水。”
周围人又笑起来。
“他还嚷嚷不准打头,傻缺,谁管他啊。活该!”
两个警察听明白了,那不是一对一的架,而是围殴。司机师傅们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只能说那个人是犯了众怒。
罗加问:“他住在哪里,平时在不在家?”
黑脸汉子回答:“不知道,住是住钟牌村。”
罗加向杜学弧抬抬下巴,准备走。杜学弧蹲下身,从路边捡起一块砖头,在手里掂了掂。那红砖碎了一角,边缘看上去更红一些。
片警暧昧地笑:“连板砖都用上啦?”
“没打头。”黑脸汉子冷冷地说,“你能想象吗,一个男人吐口水?”
两个警察从地铁口出发,步行了二十分钟,转进城中村。二十分钟的距离,高楼大厦就变成长满肿包的黄皮房了,村口摆满小贩的摊子。两个警察有目标人的住址,对方作为目击证人问话的时候留了一个,但说不清准不准。杜学弧在一家小卖铺买了一支五羊牌的甜筒,手肘搭在玻璃柜台上,问店老板认不认识牛祥春。
“谁?”
罗加把照片给老板看。
“哦,一点都不牛那个。”
“认识吗?”
“他有时会过来买东西吧,还有几包烟没给钱呢。我说你不是一堆零钱吗,用微信也可以啊。反正他就是各种赖。”
罗加问:“他是不是住在对面的二楼?”
老板说:“是住对面,几楼就不知道了。”
“今天他有没有出门?”
“没看见,不过他那台摩托车还停在楼下。”
罗加对杜学弧说:“走。”
杜学弧还扒在柜台上,笑眯眯地问:“老板,他有很多零钱吗?”
老板回头朝货架里面问:“你上次说那个牛什么拿了一口袋零钱干吗来着?”
老板娘从阁楼的楼梯口探头,放下一箱方便面。
“抚养费,每个月都要给他老婆的。前妻。他说就是要让他老婆数上半天。”
老板转回头,向两个警察耸耸肩。
“这个人就这样,又犟又无聊。”
两个警察穿过灰尘很厚的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对面。筒子楼,入口又矮又窄,有扇歪了的铁门,和楼梯组成三角形的阴影。墙壁到处是黑色污迹,密密麻麻,像苔藓,一摸一手渣子。警察踩着楼梯向上走,到了二楼,四周明亮起来,狭长的走廊围着天井,操场跑道一般,堆满垃圾和杂物。搞不清城中村里为什么会建个筒子楼。走廊有好几处水洼,有一件撕烂的内衣湿漉漉地躺在水里。警察一路走,屋檐滴水,十来米外“吱嘎”一声,有人推开门走出来。看样子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牛祥春。”罗加开口。
摩的司机转过头,只有一边眼珠转,身体定住不动。
两个警察向前走。
“是牛祥春吗?找你问点事。”
距离越来越近,警察也没走多急,摩的司机突然转身跑。刑警罗加如箭矢发动,瞬间就要近身,但是在走廊的尽头有个90度的急弯,警察踩中一张丢在地上的报纸,侧了侧身体。目标人向左边跑,钻进楼梯。
罗加暗骂一句,他看见牛祥春翻过楼梯,从二楼跳了下去。警察也跟着跳下来,后巷很窄,没法做翻滚动作,他被一个垃圾桶绊倒,爬起来,甩手,蹬腿,一时找不到目标的身影。后面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罗加冲出小巷,摩托车和他擦身而过,罗加伸手却没抓住,又回转身跑进小巷,一脚把垃圾桶踢飞,从另一个方向冲出去,然后右转,以包围的方式拦截。这次他做了个飞扑的动作,抓住摩托车尾加长的坐垫,摩托车失控甩了出去。警察在地上打滚,摩的司机也在地上打滚,灰尘扬起,看不见人。警察跳将起来,摩的司机翻过身向前爬,也踉踉跄跄站起了身,回头看见警察近在咫尺,挥拳就打。罗加矮身躲了过去,把对方的手扭到身后,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
“你整死我啊!你整不死我我整死你!”牛祥春扯开嗓门,但声音又哑又小。
罗加说:“警察,你跑什么?”
“我就喜欢跑,警察打人!”
罗加心里也信,这种人是习惯了没事也跑。
杜学弧从铁门那边弯身,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罗加说:“你能不能快点,要问什么?”把摩的司机推过去。
杜学弧说:“那个孩子被找到时还有体温啊,我亲眼看见!”
摩的司机牛祥春一侧的眼睛睁圆。
片警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句话是你发的吧?”
4
“要你造谣。”警察罗加扇了牛祥春一巴掌,手掌落在脑袋上,但拍中时减了速。牛祥春的头被甩了一下。
“没造谣!”牛祥春把头转回来,“是真的!”
“亲眼看见?你哪只眼睛看见?”
“有穿白大褂的啊,我听见有人说那孩子还有点暖,也有人跑起来。是真的!要是假的,也是你们的人造假。”
罗加心里不禁有些无奈。那个失踪、死去的两岁女孩被发现的时候,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护车和附近的警员先到了。即便赶到现场,他也未必能把控所有事、所有人。比如“还有点暖”这个说法,纯粹是误传。但他无法禁止所有人说话,也无法禁止有人捕风捉影。无聊的人最喜欢在网上乱写乱说,牛祥春就是这种无聊的人。
牛祥春蹲在墙角,后背毫不犹豫地抵着黑黢黢的墙壁。脑袋侧面有道新鲜的口子,他自己胡乱抹了点药,伤口和头发粘在一起,估计就是昨天被同行揍的。他又矮又瘦,缩着身体蹲下来,和一个板凳差不多,幸好矮,和瘦成了比例,不然更像瘾君子。警察没让他蹲,他习惯性就蹲了。罗加见过无数混混,混混也分三六九等,牛祥春这种是混混里混得最不好的。无聊且无能,连打架都不称手,还犟脾气。牛祥春左边的眼睛翻了白,眉角肿得鼓了起来,向下耷拉着,像沙皮狗,搞不清他是不是什么时候被人打瞎的。
罗加指了指:“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牛祥春瞪着剩下的一只眼睛,哑着嗓子:“干你什么事!”
“让你说你就说。”
“天生,生下来就这样!”
警察听到后沉默了一秒:“眼神不好还飙车?你出事故那天车速有60公里每小时,大雨夜,摩托车骑这么快?没撞死你算你走运。”
“还说这个?”牛祥春尖着嗓门,“我是受害者,你们警察讲不讲公平?那天也是被你们当犯人一样地审。”
罗加也不知道自己干吗说这个,本不想扯有的没的,关键这些和案件无关,他觉得自己有些没话找话。
“该赔偿的不是赔偿你了吗?那天后来问你话,是因为你是目击证人。”
罗加想起来,他们今天是为案件而来,不知道那个把他喊来“配合工作”的人在打什么算盘。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在专心骑车,突然就被撞了,我是受害者。”
罗加无话可说。牛祥春的证词具有合理性,在漆黑的雨夜骑着一辆摩托车狂飙,人很难左顾右盼;摩托车灯远不如汽车灯明亮,牛祥春也望不见更远处的地方。这是7月18日那天晚上,他的同事简单问上几句就把摩的司机打发走的原因。人家确实是受害者,又与案件无关。
罗加朝后看,那个叫杜学弧的片警倚着干净的那面墙,话就没说几句,够悠闲的。他向对方努下巴,那家伙总算是动起来。
“牛祥春,1979年春天出生于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红花园村,出生不久被村卫生所的保育员掉在地上,导致左边眉骨缺损,左眼失明。父亲牛大名长年外出务工,1987年死于矿难。牛祥春14岁那年,半夜到村卫生所纵火,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被送进少管所执行2年刑罚。刑满后南下打工,20岁来到本市,曾5次被行政拘留。24岁的时候喉部受到严重撞击伤,软骨错位,声带永久性受损。32岁和同乡登记结婚,次年有一个儿子,去年因赌博再次被行政拘留15天,妻子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最后庭外和解,儿子改姓随母亲。”
被介绍生平的人圆睁着眼睛,一开始像一只斗犬,但对方背诵得太过流利顺畅,毫无停顿,他连打断的空隙都找不着,听着听着就泄了气,但还是瞪着眼睛。
“干你什么事!”
“一晃都四十了呢。”片警慢慢走过来,讽刺道,“真是够乏善可陈的人生。”
牛祥春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显然恼怒异常,但又无从反驳。
罗加翘起手,附和:“所以在网上造谣的感觉很好吧?前所未有地有人关注你,赞同你说的话,称赞你。”罗加侧头问杜学弧,“这兄弟的发言得到了多少个点赞?能不能数得过来?”
杜学弧说:“18个。”
罗加把头转回去,望向又矮又瘦的摩的司机:“前所未有吧?”
牛祥春被羞辱得脸发红,咬着牙说:“我就是没有造谣!你管我说什么!我有言论自由!”两个警察都能听出他色厉内荏,声音发虚。
“你想说明什么?”杜学弧问。
“什么说明什么?”
“那个孩子被找到时还有体温,你想说明什么?”
牛祥春愣了愣:“没想说明什么……就是说个事……”他可能想说“事实”,“实”字却被吞了回去。
“你为什么把摩托车骑这么快?”
牛祥春想脱口“要你管”,但莫名一滞,改口问:“干什么?”
“那个孩子说不定还有救哦。”杜学弧说,“如果你没有把摩托车骑得那么快,就不会撞上前面的出租车。如果没有发生交通事故,说不定会有人下车追上抱着孩子的嫌疑人。所以你有责任——你是这么想的吗?”
摩的司机的身体抖了抖,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么想过。
“不是……我又不知道……”
“那个孩子还有体温,如果及时救援,说不定还有救,所以造成救援延误而导致那个孩子没有活下来的人,不配有孩子。你想说明这个吗?”
“我……没有……谁会想这么多……”
“我想也是。”杜学弧点点头,“怎么能把自己也弄得有责任呢?这么想太奇怪了。”
牛祥春不说话。
罗加说:“但是有人会这么想。你想想那个孩子的父母看到这样的话会怎么想?你也是有孩子的人。”
摩的司机用衣袖揉鼻子,从墙角站起来,又揉揉鼻子。
“不关我事。你们还要问什么?”
杜学弧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牛祥春皱眉:“什么问题?”
“好大的雨哦,海滨路的路灯每三个就坏一个,你也没搭上乘客,沿途看看有没有乘客不是更好吗?”片警偏着头,“你为什么把摩托车骑那么快?”
刑警罗加心跳骤然加速,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刚才自己会提到牛祥春骑快车的事了。这里面事实上藏着一个疑团——为什么要骑快车。但这个疑团一闪而过,罗加没有抓住。有一种理所当然横亘在那里。这个摩的司机就是个暴脾气、神经质的人,神经质的人的行为有什么理由可言?但杜学弧认为有,他抓住了,抓住不放。所有不可理喻都有理由。
牛祥春闷闷地说:“没有理由。”
“你是在海滨路的中段开始加速的,过了路碑不远,距离事故地点两百米。在此之前,你一直骑得不快,很稳。”杜学弧使用了陈述句,“调两段监控录像就能看出来。”
罗加心里感到惭愧,自己也好,其他同事也好,即便看了监控录像,也不一定能注意到这个细节。
摩的司机说:“我就是突然想骑快点。”
片警叹气:“没什么丢人的,不就是被抢了吗?这事警察管。”
牛祥春用脚尖踢墙根,踢缺了一角泥渣。
罗加说:“说!你看见了什么?说了也算你将功补过。”
摩的司机望着片警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那天我被抢了钱,气不过,一路找到海滨路,然后就看见他们了,所以我就追。”
杜学弧问:“看见他们在酒吧街那边吗?”
“嗯。”
“你的眼睛果然很好,比常人还要厉害!”片警由衷地表扬道。
摩的司机揉鼻子,咕囔着说:“那一片灯亮,容易看见。”
刑警问:“是什么样的人?”
“两个人,满身酒气,一高一矮。高的穿衬衫,戴黑框眼镜,背个土色的帆布包。矮的理平头,穿一件黑背心,鼻子很大。唉,我也是昏了头,这俩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浑身都是汗酸臭,我没想就接了生意。那个矮的,隔着背心都能看见文身。”
杜学弧又表扬道:“看人有一套嘛,特征都记住了。”
罗加问:“什么样的文身?”
“狼头,胸口正中。”
刑警的眼睛猛一睁,他望向站在旁边的片警,但他的搭档眼神飘开。
罗加说:“说具体点,7月18日晚上,前前后后是怎么回事?”
摩的司机这会儿也干脆了,抽抽鼻子,连贯说起来。
“大约7点半吧,我在长顺街刚放下一个客人,那两个人走过来说坐车,去两个地方。我估摸这生意不错,就载他们去了。先到了东城货场,那边偏僻,车少,出租车更不好打,我开到那里的时候心情还有点忐忑,但他们下了车拍我肩膀,说等一会儿,等会儿还坐车。他们这么说,我又放心下来,说你们快点。结果没等多久,可能不到十分钟吧,他们大步走回来,嘴上也骂骂咧咧。我问接着去哪儿,矮的那个说,问什么问,先骑出去。我问车费怎么算,高个儿的说,给你二百。我想也行。我载着他们沿路骑,他们不说目的地,就坐在车上四面看,动来动去车也晃。我说了一句你们要找什么,两个人都不答。转了半个小时,矮的那个用力拍我背,说停车停车,不坐了!我停了车。哎,刚好停的位置是一条小路,周边没几个人。两个人跳下来,矮的说,他妈的挤死我了,又臭,刚才居然答应坐摩托车,我是傻逼吗?高个儿说,打不到车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你给耽误了。矮个儿说,放屁,咱肯定是被耍了!高个儿说,算了,回码头吧。我说,码头不远,穿过这里就到堤路。那两个人转身向前走,我叫他们,还没给钱……他们就走回来。”
摩的司机停下来。罗加问:“他们抢了你多少钱?”
牛祥春憎恨地说:“四百三,那天从早到晚本来跑了不少单生意。他们两个人都有弹簧刀,让我脱鞋。”摩的司机顿了顿,有点不忿,“我想反抗的,谁怕谁。但那高的拍了拍背包。”
“背包里有什么?”
“不知道。但他说我记住你的脸了,我可以把你全家都炸飞。”
杜学弧说:“他们还看了你的钱包吧,里面什么信息都有。”
牛祥春冷冷地哼了一声。罗加说:“你根本不知道那两个是什么人,他们没下杀手算你走运,你还敢去追?”
杜学弧说:“说不定就是牛师傅不屈的态度,让两个强盗知难而退。”
罗加望着牛祥春说:“或者是认准你这种人不会报警。你接着说吧。”
牛祥春活动了一下下巴。
“没什么好说了,我原地待了好一会儿,后来越想越不舒服,就骑车朝堤路的方向走,刚骑上海滨路就下雨了。我一路烦躁地骑车,结果看见那两个人在酒吧街走来走去,我马上拧油门向那个方向冲。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等等。”刑警罗加突然挥手,“你说看到那两个人在酒吧街走来走去,他们是不是还在找什么?”
“我觉得是,我视力还可以。”摩的司机说,“我想他们是在找人,从货场出来就一直找。”
杜学弧说:“你刚才说,那两个人离开货场的时候骂骂咧咧,他们说了什么?”
“没听清,反正那个高的埋怨那个矮的,说他耽误了时间……好像说那个人走了,什么都没有了……”摩的司机回想着,“对了,他是说那个女人走了。”
刹那间,两个警察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
罗加转头瞪着目击证人,问:“你看见那两个人在酒吧街找什么人,真的没看见那个女人跑出马路吗?”
牛祥春愕然:“哪个女人?”
罗加说:“还用说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杜学弧补充:“巧合就意味着关联,是线索。”
“线索?难道说……”摩的司机渐渐睁大眼,“但是我没注意看啊……我一眼看见那两个抢我钱的人,什么都没想就加速……”
杜学弧说:“有视线盲区是合理的,毕竟嫌疑人穿过马路的位置,离酒吧街有些距离。不过,这件事现在没那么重要。”
刑警罗加点点头:“有当务之急。”他望向摩的司机:“你带路吧。”
牛祥春问:“去哪儿?”然后他反应过来,“去东城货场!”
动身之前,摩的司机打算回家里一趟,一时间兴致很高,但接着拿出手机看时间。
“要弄多久?”
罗加皱眉道:“谁知道,你有什么事?”
牛祥春上楼回家,从上锁的抽屉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放进小包里,斜挎在身上。两个警察看出来,塑料袋里都是面额不大的钱。
罗加说:“今天该给你老婆送钱了吧?赶紧吧。”
牛祥春不答话,出门前戴了一顶橙黄色的棒球帽,把头上的伤盖住。
重新下了楼,牛祥春去发动摩托车,杜学弧说:“三个人一起坐摩托车吗?我不干。你看,刚才连车头都摔歪了。”
罗加说:“打车吗?我早说了从队里开车出来。”
杜学弧说:“谁知道会有线索。”
罗加叫来出租车,问摩的司机他是骑摩托在前面带路,还是坐副驾。摩的司机看了一眼自己的摩托车,犹豫着。
杜学弧笑说:“放心,通信发达着呢,那边也能叫到车,说不定你等等能坐上警车。”
牛祥春虎着脸,但最后选择上车。
出租车沿着环城公路向东出发,经过繁华的市中心而不入,从高速出口下来,周围的建筑物就变矮了。再侧向行驶,仿佛更换赛场,道路一条比一条窄,渐渐剩下黄色的土路。最后穿过一片无人的桉树林,进入厂区。桉树本无毒,但其释放物与二氧化碳结合,会形成对人体有害的气体,在人口聚集的地方是不被允许种植的,但正适合空旷的厂区。在这里,桉树被人为种植或天然生长着,反正不知道谁比谁的毒更多。
下午三点钟,杜学弧三人在东城货场下车。这是个小货场,往东到入海口,有运货的码头;客运码头需要朝南走到上游,穿过悠长的海滨路。北边是各种厂房,零零散散,有一些烟囱还微微冒着烟,有一些已经停产很久。鸟筑了扁圆的巢,蹲在上面看远方的海。
杜学弧说:“牛师傅真辛苦,挣一趟钱不容易,这个地方没你带路真不好找。”
摩的司机翘起嘴角:“我走小路,比你们快多了。”
罗加说:“那两个人下车以后去了哪里?”
“他们让我原地等,然后向那边走。”牛祥春伸手指方向。百米外有一家灰色的工厂,在烈日下安安静静,楼顶蓝底白边的厂标已经掉了一半,其中一个“冷”字还焊在铁枝上,风一吹就转上半圈,像个风向标。那是一家制冷厂。
摩的司机说:“就是那家冷冻厂。开到这里的时候,我说了一句,以前这里批发雪糕,我还来按斤买过,他们就喊我停下来。”
闻言,两个警察再次对望。
摩的司机问:“我原地等吗?”
杜学弧说:“辛苦你再领一程。”
三人踏过荒地,半人高的杂草已经蔓延到工厂的铁门边。门锈迹斑斑,不像能进人的样子。两个警察停了脚步,右侧有一间孤零零的铁皮屋。
来自警察的直觉怦怦跳动。
牛祥春说:“我当时看见,那两个人是向这边转,后来也是从这边跑回来。”
铁皮屋上挂了把锁,但是打开着。警察拔出枪,谨慎地推门而入。
屋中无人。大约二十平方米,一扇门,一扇窗,没什么摆设。但窗下铺了一张凉席,角落有一口袋饭盒,饭粒已经硬得像石英,这证明好些天前有人在这里住过。朝西靠墙的地方,堆放着几个带轮的冰柜,顶面微微倾斜,像个垃圾箱,但却是透明的玻璃盖子。柜体雪白,还没有贴上色彩缤纷的装饰画,但能耗标签贴得很显眼。
雪糕展示柜。和放在小卖铺门口的那种差不多。
刑警罗加身体震动,问杜学弧:“是这个吗?”
杜学弧也抿嘴,表情严肃地说:“我不知道。”
两个警察同步走近,五六个柜子紧挨着,堆叠着,雪白,似乎因为冷而抱团在一起。警察不久后看见从其中一台后面露出来的电源线,插在墙角的电源插座上。警察戴上橡胶手套,拉开玻璃盖子。箱内也是雪白的,所以留下的东西即便再细小,也很好找。
罗加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镊子,把那细小的东西夹出来,放入塑料证物袋里。
摩的司机站在铁皮屋的门口,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那是……什么?”
刑警不回答,把口袋递给他的搭档,转身打电话。
片警回答:“黄色的线头。”
三四台警车在半个小时后到达。都是队里的人,因为主要是搜检,附近派出所也插不上手。现场拉了封条,两个警察和鉴定科的警员闷头忙碌着,等到走出铁皮屋时,已经过了四点半。两人发现摩的司机牛祥春还在,他戴着棒球帽,小挎包吊在胸前,蹲在离封条几米的荒地里发呆,搞不清他屁股下面有没有垫石头。杜学弧看了看表,撩开封条,走上前。
“上车吧。”
“啊?”摩的司机惊愕地抬起头。
“上警车,最外面那台。”
“干……干吗……做笔录吗……”
“你不是约了你前妻5点钟在喜悦广场见吗,现在坐车过去,勉强能赶得及。”
牛祥春睁大眼,也张开嘴:“你……怎么知道……”
警车已经徐徐开了过来,罗加在那边和警员打了招呼。
“抓紧啊,要迟到了。”片警说,“我很讨厌迟到。”
摩的司机从蹲的姿势站起身,挎包摇摇荡荡。他用衣袖揉鼻子,表情还是不释然。
“可是……笔录……”
“回头再说,难道还怕你跑了?”杜学弧不耐烦,拉开车门。
摩的司机走到通体黑亮的警车旁边,望向车内,又回头,欲言又止。他声音发哑。
“那个孩子……是不是……”
“有可能。”片警点点头,“那个孩子可能曾经被藏在这里。不过我们估计,那时她就已经不幸死去了。”
“哦……”
“线索是你提供的,帮大忙了,其他的事情请交给我们。”片警眨眨眼睛,“你看我没食言,我说过你能坐上警车。”
罗加也走过来,官方而冷淡地打个招呼:“谢谢你。”
摩的司机抬起一边眼睛,分别看了两个警察一眼,压住棒球帽,钻进车厢里。
警车卷起荒地的尘土扬长而去。两个警察望着烟尘,太阳已经偏西。
“雪柜的压缩机最近运转过,这一点可以确认了。”刑警一只手插进裤子口袋,“死者身穿一件黄色的薄外套,不出意外线头就是来自那件衣服,鉴定很快就能有。除此以外,雪柜内壁还找到若干毛发,这个跑不了。总之,和尸检结果能对上。”
片警点点头:“剩下的等结果啰。”
“嫌疑人把死者放在雪柜里,目的是干扰死亡时间的判断吗?检验报告说,死者生前没有明显的冻伤,是在死后被冷冻的。”
“估计是。如果仅仅是为了存放,嫌疑人也没必要喂尸体喝温开水。我想,她这么做,应该是受到了某些启发。”
“结果,最后变成,有人跑出来喊:那个孩子还有体温。”
片警笑:“可不是。”
“但手法真够粗糙的,这种伎俩,也只能在案发初期骗骗人,一旦深入检验,很快就会被识破。”
“一般人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毕竟她只是个保姆嘛。更何况,干扰警方调查的目的达到了就行,尸体在低温环境中存放过,死亡时间就无法精准推定了。”
“嫌疑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杜学弧摇头:“不知道。”
罗加叹气:“人死后将其放入冰柜,或许也算是一种善待吧。”
“有道理。”杜学弧暧昧地笑,指指铁皮屋,“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线索,就像我们意外找到了这里。我想,里面留下的杂七杂八的痕证物证应该不少。”
“嗯,看样子嫌疑人没想过清理现场,至于是不是因为她走得太匆忙,这个还需要查。”
罗加停顿一下,补了一句:“和霍鑫、姚盼他们的案子并案查。”
“你说得对。”杜学弧伸了个懒腰,“总之,今天的案件调查收获还不错,算不算不虚此行?”
“戏演得差不多就得了。”
“嗯?”
“这个地方你早就来过吧。”
杜学弧笑起来,举起手。
“但我没进去,只在窗户瞄了一眼。”
罗加冷冷地说:“就是留个尾巴让我捡漏儿的意思吗?”
杜学弧笑而不语。罗加皱起眉:“看来还轮不到我。”
杜学弧笑问:“你怎么知道我踩过点?”
刑警叹气:“得了,我又不是霍鑫那种大吉祥物,巧合还是埋伏,我还是分得清的。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哪有这么多线索从天而降,说来就来?案件调查不是撞大运。”
片警点点头:“你说得对。”
“这个地点是霍鑫告诉你的吗?还是姚盼?”
“他们倒没说,不过我问他们借了卷宗,里面有那两个嫌疑犯的行踪推断。”
罗加不禁嫉妒,这个家伙简直是特权阶级。那两个一高一矮,身负爆炸命案的要犯在本市落网,因为组别不同,罗加也不过是听霍鑫提过一嘴,但这个等同无关人员的派出所片警居然可以想看卷宗就看卷宗。但嫉妒不过一瞬,罗加心里明白,自己不是没有权限看卷宗,而是从未想过去看。
“你怎么知道这两个案件之间有关联?”罗加问,“别来直觉这一套。”
“主要是直觉。”杜学弧笑,“还有巧合。我不是闲着没事调了牛祥春骑摩托车的监控录像吗?一路调到了万方巷附近,那条靠近码头的小路没有监控,但能看出牛祥春在那里逗留了挺久。我在周边问了问,得知牛祥春那天晚上遭过劫。其他事就简单了,结合那两个爆炸犯的外形特征和活动半径,调查结果和猜想就对上了。”
罗加心想,除了你说得简单,其他一点儿都不简单。他听霍鑫说过,那两个要犯落网后口紧得很,而见过他们的目击证人又少得可怜,为了拼凑他们之前的行动轨迹,警方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这个小片警独自进行了多少走访,更不要提他从一开始就盯上摩的司机牛祥春这件事了。这个片警有着几近诡异的敏锐和固执,而他查案的视角也总是让人难以理解。
“该说目的了吧?”罗加说。
“嗯?”
“今天为什么来找牛祥春。”
“不是案件调查吗?”
“少装傻。事情你早就查清楚了,根本不用再来这儿找牛祥春,更不需要他带路。”
罗加停顿,又道:“你也别用‘为了来谴责他在网上造谣’这种说辞糊弄我。”
杜学弧淡淡地笑:“为什么?”
“18个点赞。”
“18个点赞怎么了?”
“太少了。”刑警轻哼一声,“坦率地说,我没有关心网上那些鸡零狗碎的事,18个点赞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影响,也不值得大动干戈。”
片警轻轻地摇头:“你错了,我确实是为这件事而来,它并非毫无影响。”
刑警顿了顿,问:“那家伙发了很多帖子?”
“不,他没有多想,只发了一句话。不过,正是那最原生的一句话,派生出了这么多话题,无声无息地影响了其他人的人生。”
罗加说不出话。杜学弧转瞬又笑起来。
“不过你说对了一点。”
“什么?”
“18个点赞少得可怜,但前所未有。”杜学弧笑意莫名,“那可真是个乏善可陈的人生呢。”
罗加沉默,问:“所以呢?”
“牛祥春是在7月20日晚上在网络论坛发的言,那天是星期四,距离找到那个孩子已经过去了两天。你看,他不是当晚就兴奋难当,急不可耐地发表见解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能猜。”
“怎么猜?”
“第二天是星期五,也就是刚好一周前。”杜学弧淡淡地说,“他每周可以见他儿子一次,每周五的晚上。”
刑警睁大眼睛,这个人的话题未免太过跳跃。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片警说,“那是一个无聊的人,做着无聊的事,这一点毫不改变。只是我想,一周和儿子见一次面,总也想找些话题,讲些故事吧。爸爸这个星期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他也希望儿子睁大眼睛,哪怕他的人生乏善可陈。”
罗加愣住说不出话。
杜学弧浅笑:“人做无聊的事,也许和无聊的心态有关。他只发了一句话,一瞬间的念头。不过,这些只是我的猜想。”
罗加深知这种猜想,建立在知微见著的观察上。他脑海里莫名地掠过牛祥春出门前戴上棒球帽、遮挡头上伤口的动作,还有用塑料口袋装满零钱的行为。
“今天除了给抚养费,他也要和儿子见面吗?”罗加想了想,有种直觉闪现,问,“零钱有什么意义吗?如果只是见前妻,无聊一下也罢了,问题是今天他儿子也在场。”直觉告诉他,那个片警不会放过这种细节。
“先说明,还是猜的,”杜学弧笑道,“我想,说不定会有时间限制。”
“时间限制?”
“比如说,见面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他前妻从把儿子交给他开始计时。那么在她点钱的时候,他可以和儿子多待一阵。”
刑警哑口无言,过了片刻,说:“你是往好的方向猜。”
片警说:“是的,我是往好的方向猜。”
两个警察都沉默。罗加望见西斜的太阳已经能够目视,垂在荒野和遥远海岸线的边缘,在烟尘里显得格外红。他又回过头,看见一众穿制服的警员仍在来回穿梭。
“所以,”罗加的视线离开那间荒草围绕的铁皮屋,投在杜学弧的身上,“今天我们走访目击证人,获得案件的线索,然后在目击者的带领下找到重要现场,这一切,只是那个人生乏善可陈的目击者为了跟儿子见面,在积累故事素材?”
罗加以为杜学弧会用“主要是为了核实案情”一类的话狡辩,没想到那个人这次却答得爽快:“嗯。他算是将功补过。”
“还能坐着警车去见前妻和儿子,够体面的。”
“警车是你安排的,我可没这个权力。”片警嘻嘻地笑,“不过是够体面的,下车的时候,我们的司机警员会说和你一样的话吧?你早就安排好了。”
“哼,什么话?”
“谢谢你。”
罗加偏过头。杜学弧笑道:“还说我演戏,你不是也一直在演。”
罗加说:“你和那个人一样无聊。”
杜学弧笑道:“对,我和他差不多。所以找到这里,我也算是将功补过。”
刑警气结,只觉得拿这个人没办法。过了片刻,他叹气:“你不怕那个家伙讲完故事,还到处乱说吗?”
片警耸耸肩:“谁知道,也许他还会在网上发言。”
“虽然说他确实是目击证人,迟些队里也会发新闻稿,但起码应该要求他注意口径吧。”
“说了呀,你说了。”
“我说什么了?”
“你不是让他想想那个孩子的父母会怎么想吗?你说,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杜学弧微笑,“而我,只是往好的方向猜。”
刑警皱眉。
杜学弧笑容不变,说:“譬如他曾经跑到冷冻厂按斤买雪糕,你猜他是买给谁的呢?”
刑警愕然,叹气:“好吧,希望你都能猜对。你做了足够多的调查,你了解他。”
片警摇摇头:“我从来不认为我都能猜对,其实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们。”
罗加望着对方,那个人因为背对夕阳,而只剩下剪影。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我们又不是小说家,每一次都能开启上帝视角。我们只能看到某个视角某个片段,只言片语。显然,在更多地方,都有我们看不见的人生。”
刑警沉默不语。
片警笑起来:“所以我认可你说的,警察应该专注在案件上。”
罗加哂道:“这就是你拉上我的原因吧?‘目击证人协助案件调查’的故事,最好刺激一些,有盘问,有打架。我比你更像警察。”
杜学弧狡黠地笑:“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吗,所以你一直配合我,从18个点赞开始。”他的笑忽然变得诚恳,像一个恰逢知音的野孩子。毕竟知音难觅。
“谢谢你。”
罗加说:“以后这种事找霍鑫,别找我。”
杜学弧大剌剌地说:“那可不行,得看情况,负责这宗案件的是你。何况,夜枭比曼哈顿博士演技好。”
罗加说:“你就是个怪人。”
杜学弧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罗加转过身,向铁皮屋的方向走,心想,这就是这个警察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独特视角的原因吧。
5
出租车司机邓少兵修改过自己的目击证词。
7月18日晚上,他在海滨路北段接到三个妙龄女乘客,行驶不久,到达酒吧街附近时,因为急刹车,导致了轻微的交通事故。一开始,交警询问他急停的原因,他声称有人横穿马路,但自己什么都没看清;后来,他又承认自己看见的是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女人。那时候,问话的不再是交警,而是大量赶到现场的公安局干警。在马路对面靠近海边的一片杂树林里,从家中被保姆带走失踪四天的两岁徐姓女童被发现,当时女童身穿一件小熊图案的短袖T恤和一件黄色小外套,已经死去多时。
后来在警察的施压下,邓少兵终于转了口风。
7月27日傍晚,邓少兵走上昏暗的楼梯,可能步伐匆匆。那水泥楼梯老旧斑驳,从上到下没有一处贴瓷砖,每一级台阶都有龟裂纹。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却都不相识。步行到四楼,邓少兵将钥匙拧了三圈,打开家门。门虽然是木门,门锁也是好的,却因为老旧倾斜而难以开启。邓少兵用脚踢开门,发出低沉的“哐”的一声,门板震颤抖动,像不堪重负的骡子。邓少兵少有地戒备十足地扭头左右看了看,才进了屋,里面比外面黑,窗户和阳台朝西,窗帘只留了一条缝。他走过去,把那条缝也拉上。邓少兵在微光里收拾行囊,直至听见房间里传来“哐啷哐啷”的声响。他走进房间,黑暗中有一个形状古怪的木凳子,“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一个孩子歪着头坐在凳子上,铁链拴着的手臂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
罗加还记得杜学弧把邓少兵的档案资料翻出来时说的话。
“这位出租车司机的陈述前后不一,我只想到一种可能性——他认识嫌疑人段美芸。”
当然这些事都并非一目了然。后来罗加问杜学弧,既然他怀疑邓少兵和案件有关,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他和案件有关?”片警装傻,“认识不代表有关,哪来这么多有关。”
“这还不算有关吗?”
杜学弧笑:“按你的标准,不算。回头你又得说我时间太多。”
罗加想说,就是你把大家弄得东奔西跑,浪费警力,浪费时间,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因为每次那个片警都能让调查从无法理解之处收获新的线索。
“‘有关’是个相对概念,硬要说,全世界每个人之间都‘有关’,但邓少兵和嫌疑人之间不会只是案件层面的‘有关’。”
这个不通世故的家伙有时也会照顾同僚的心情,毕竟,在问话的当时,所有警员都没太把邓少兵证词的出入放在心上。
负责询问的警员问:“你开车不开车灯、不看路的吗?连后排的乘客都看见了,你没看见?”
出租车司机答:“发生得太快了……好像是一个穿灰色衣服的女人。”
尽管叙述吞吞吐吐,但这个理由也勉强说得过去。警员在简报上写道:出租车司机邓少兵目击情况和乘客谭淼淼一致。
罗加想把做记录的警员找来骂一通,被杜学弧摆手拦住了。
“人家已经做得够好了。”杜学弧说,“两次问话,一边是负责交通事故的交警,一边是负责儿童失踪案的刑警,本来就没有两相对照的程序。”
罗加说:“交警那边根本没有做笔录,你是不是分别找当时的警员询问了?”
“嗯,我习惯自己验证猜想,东找西找。有个小窍门你们应该比我更懂,两边分开问询,有出入的地方就是线索。”
罗加说:“可是,你是怎么想到这两者之间会有出入的?我不懂你的猜想从何而来。”说这话时,刑警多少有些沮丧,他每次都搞不懂这个片警是怎么盯上一个人的。
“主要是直觉,每个人的视角不同嘛。”杜学弧笑,“另外,记录里也有迹可循——有个顺序颠倒了。”
刑警愣住,隔一秒开口:“司机和乘客?”
“嗯,正常来说,司机理应看得更清楚,理应记录为乘客和司机的目击情况一致。但是简报上的顺序颠倒了。既然颠倒,说明司机的证词有所保留。”
事后,罗加每次回想,总会更加明白他们和这个片警的差距在哪里。
杜学弧嘻嘻笑道:“谁让你们只看简报,不过,核实细节是片警的工作嘛。”
罗加知道,差距不仅在于有的人天生敏锐如狐。那个人总有理由往别处联想,是因为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也并非选择性地盯上谁,而是一个都不落下。
“所以你自己对邓少兵做了调查。”
“嗯,这是我的工作嘛。而且我们都知道,从邓少兵当时的表现看,他和案子没什么直接关系,不然证词的疑点不会只有这么一点,但他和嫌疑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特别的联系,而连接点应该另有他处。”
杜学弧眨巴眼睛:“所以我先行核实了,为了不浪费大家的时间。”
罗加问杜学弧都查了什么。
“查户口,片警最擅长的。”
杜学弧没有开玩笑,他的怪习惯之一是喜欢挖掘嫌疑人的前世今生,无限向前追溯。他也确实一路追查了邓少兵的人生轨迹。
邓少兵43岁,军烈属,籍贯湘南郴州,十年前迁入本市。丧偶,有一个14岁的儿子。这是户口簿记载的信息。到本市后,他当过货运司机,后来又开了七年出租车。
“技术还不错,但说不上很勤快,跑内城为主。收入中等吧,他基本只跑夜班。没拖过份子钱。”
“那个人比较讲礼貌,没见他和谁红过脸。不良嗜好?他好像不和我们打麻将。”
“邓少兵啊,有点装,跑夜班也要把车擦得锃亮,一天洗两回。偶尔上个日班中间还要回家洗车。为什么说他好面子呢?我就举个例,哪家结婚呀生孩子呀他都随礼,你说车队这么多人,熟的不熟的,很多时候也没去吃酒,搞得我们其他人要是不跟着随份子,面子上都不好看。”
“我给他介绍过对象,他不是很积极。也可以理解,带着一个都上初中了的孩子,难找。不过他儿子挺俊的,成绩也好,他经常给我们看他们两父子的合照。”
“我和他不怎么打交道,喊过他几次喝酒,他都不来。对啊,人家要陪孩子上补习班。人家起码有过老婆,看不上我们这些一辈子打光棍的。”
“少兵不错啊,他爸可是打过仗的,看他做事情不慌不忙。人仗义,我搬家的时候他也来帮忙。老徐丢孩子那阵子啊?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帮忙找,我是转了两圈。我实话实说,我们开出租是手停口停,找人也只能做做样子。再说那个老徐和我们都不熟,不过我听说他家里最近做了装修,然后又请了保姆,有些事啊也是自找,乐极生悲,引狼入室。”
“对,他和那个跑黑车的老徐是老乡,就是腿有残疾,最近又死了孩子那个。你不说我都忘了,好几年前的事,老徐挂靠过来应该是他引荐的,公司规定要有担保人。你看,申请资料里的担保人写的是他的名字。”
当的哥工友们的证词复述到这里时,罗加挺直了身体。
“这就是连接点吗?”刑警问杜学弧,“邓少兵和死者的父亲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工友嘛。”杜学弧笑道,“这不是早知道的事吗?”
“一家出租车公司有几千名司机,挂靠更说不清,谁能想到这两个人原来这么熟。”
“谁说过他们很熟了?”
“呃?邓少兵不是死者父亲老徐的担保人吗?”
“罗警官把‘挂人头’这种事想得太规范了。”片警狡黠地笑,“填担保人只是个形式,不代表他们关系真的有多铁。你看,那个孩子失踪时,邓少兵也没去帮忙找。不过,他们是湖南老乡没错,我想相互认识也没错。”
罗加说:“别卖关子,你肯定已经核实过这件事。”
杜学弧摇摇头:“我是问了不少人,但没发现他们来往密切的证明,起码这两年没有。几年前邓少兵可能热心过一把,借名字给残疾老乡做担保人,但之后就没什么交集了。或许这中间有些情况变了,但我们不得而知。”
“你想说明什么?”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杜学弧神情暧昧起来,但随即摆正颜色,“不过,这不是我想说的邓少兵和嫌疑人之间的连接点。”
“那连接点是什么?”
“坐标。”杜学弧回答,“地理位置。”
后来罗加才知道,所谓坐标,指的是邓少兵家住的位置。
“邓什么兵?不知道。给我看照片也没用,没见过。”
“住几楼的?四楼的没什么印象,我认识二楼和五楼的。这是老楼,除了几户老住户,其他租客都一阵来一阵走。我记得四楼好像就一边有人吧。”
“我是外地人,上个月才临时搬来的。我爸在对面医院动手术,我租在这里方便照顾。太旧了,很潮湿,但为了省钱也没办法。”
“哦,开出租车的啊!不认识。开车的肯定早出晚归,没见过有什么奇怪?”
“喀喀,我记得这个小伙子。他来找过我一次,问我的房子能不能租给他。当然不行嘛,我和老伴两个人住,都住二十年了。我们老人家腿脚不好,所以住在一楼,那小伙子有点懒啊。就见过那一次,平时我们很少出门。他现在住四楼吗?对嘛,年轻人多走走楼梯有好处。一楼方便是方便,但黑,空气也不好。”
“那个师傅我见过,我见过他在楼下洗车,是住我们楼的。他应该是上夜班,白天睡大觉拉窗帘,有时中午见过他买菜。本来说有个当司机的邻居,有什么急事能找他帮个忙,后来也没打上招呼。我是主动打招呼了,他就不咸不淡地点个头。他家有孩子吗?没见过啊,他老婆也没见过。单亲的?哎呀,有困难更应该互相帮助嘛。”
“对,就住我楼上,是和他老婆一起住吧。老婆不在?那就是带过其他女人回来。正常。有那么几次吧,我在他家阳台上见过晾着的女人的衣服,晚上也有女人唱歌。”
刑警罗加后来皱着眉头责怪杜学弧,既然已经把左邻右舍都问了个遍,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找邓少兵。
“别又说什么没有问话的理由。我知道你喜欢自己东找西找,胸有成竹了才去见人,但不用每一次都这么迂回吧?你看,这回耽误事了!”
杜学弧等对方发完脾气,然后平静地说:“我敲过门的。”
“呃?”
“昨天我已经登门造访过一次,但是没有人应门。”
“没有人在?”
“我不知道。我问过出租车公司,他昨天不上日班。”
“你是说他故意不开门?”
“我可能做错了。”那个片警苦笑了一下。这一次,他的神情有些无奈,并且罕见地呈现出一种歉疚,“我到出租车公司左问右问的时候就做错了。”
“做错什么?”
“我表明身份,说自己是警察。”
刑警沉闷地说:“这没错,我们是在调查案件。”
“是啊,有时不表明身份,事情就问不清。”
罗加说:“那个人知道警察在调查他,所以跑了,这更证明他心里有鬼。”
杜学弧点点头:“大体是这样。”
罗加认真地说:“你做得没错,错在你和我们说晚了。”
那个片警退让的神态转瞬即逝,恢复了嘻嘻笑的可恨模样。
“人家不开门你要怎么办?申请搜查令需要证据吧,所以不算晚。”
罗加无法反驳,如果不是这个片警自己左找右找发现线索,又领着他们来到距离的哥邓少兵的住处一公里外的公园,锁定了具体坐标,刑警队也没有申请搜查令的根据。这些事花了一整天,罗加后来明白了,那个任性的片警是在人情和职责之间,履行他所坚持的信念。
7月28日下午,警队雇请的开锁师傅把邓少兵家的门锁撬开,搜证的警员一拥而进,但那个房子已经被清空了。罗加看见杜学弧的脸上,无奈和歉疚又是一闪而过。
不久有警员跑过来报告,在洗手间的水盆下面,找到一小片睫毛贴。
刑警罗加蹙起眉头:“这间屋里果然还住过女人!”
杜学弧耸耸肩:“我不知道。”
众人在最靠里的房间里看见一个形状古怪的木凳,木凳上捆绑着绳子,墙角拴着一条细长的铁链。
一个敏锐的警员指着房间的横梁,叫道:“装了监控摄像头!”
罗加跳脚问:“人去哪里了,还没查到吗?”
有警员举起电话:“铁路系统反馈了,邓少兵买了7月27日晚上10点到郴州的火车票。两张票,他和他的儿子。”
罗加盯着杜学弧:“晚了整整一天!霍鑫那边也急!”
杜学弧说:“看来是这样的。”
“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他是段美芸的同伙吗?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你们有查到他儿子在哪儿上学吗?”
“什么?”
“我什么都没查到,我想他的孩子从来没有上过学。”
刑警惊愕而严肃地瞪着对方,但那个片警的神情反而轻松起来。
“我又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仙,剩下的,我们一起去湘南问吧,他们的老家。”
6
清晨有些雾,带坡的石板路像一道桥,拱起的那一头如同伸入青褐色的纱帐里,但留在面前的这一头仍然轮廓清晰,一板一块,沟壑分明。邓少兵轻轻拉起闸门,卷轴还是卡,只能先抬到半腰,再往上举,铁皮“哗啦啦”作响。抖落的灰尘已经比两天前少了许多,上面黄黄绿绿的小广告还没来得及撕掉。他从屋里走出来,踱步到雾气袅袅的街上,不远处有人在用长柄的木勺洒水。路还是从前那样,一点儿没变。
虽然在邓少兵的心里,前店后家的方式毫无疑问是最适合他的,但他还没拿定主意经营什么。开一间杂货店如何?虽然没有进货的渠道和经验,但自己毕竟开了小十年的车,载过货也载过人,总会找到路子。他早早起来,就是想看看周遭,学习、借鉴一些经验。路没变,但人都变了。或者他像以前一样当个掌勺的?他有手艺,旧日开的小饭馆提供早中晚三餐,一天有一百来个客人,生意虽然说不上红火,但一家人温饱不愁。手艺可以重新捡起来,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就只做早餐和午餐好了。但邓少兵仍犹豫不决,毕竟往事刺痛人心。
思量间,从石板路的尽头走出两个人影,他们从晨雾里现身,一个身材健硕秀颀,脸庞棱角分明,走路也带风;另一个显得瘦弱许多,四肢细长,小腹窄扁,好在步履轻盈,像个未长熟的少年,又像是某种犬科动物。邓少兵眯起眼睛望了一阵,心里就凛凛地抽紧,那两个人径直向他走来。邓少兵想过转身躲开,但最终留在原地没动,他站在街心挺直身体,用坚定的目光迎上两个不速之客。
“邓师傅好。”身材瘦小的那个男人先开口,举起手,寻常得仿佛邻里之间打个照面。身材高的男人落在后面一点。
尽管此刻见到他,邓少兵仍觉得他不像警察,但几天前,透过家门上的猫眼,那个人曾出示过证件。
“是……警察吗?”邓少兵问。
“我叫杜学弧,是片警,这位是罗加警官。”
“找我吗?什么事……”
“简单问点事,但比较重要,我们只有两个人。”
三个人站在湘南小镇铺着老石板的街边,薄雾霭霭的青色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邓少兵突然有了实话实说的勇气,他血统里的尊严告诉他应当如此,也早该如此。警察不是也没有成群结队地来吗?所以他望向那个叫杜学弧的片警。
“我见过你……你又来了。你一路跟着我找到这里吗?”
杜学弧浅笑着说:“我知道你在老家登记的户籍地址是在村小组。不过你别担心,我们没有在村里四处打听,你又不难找。”
邓少兵想说我没担心,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他隐约明白那个警察这么说这么做,是出于善意。
“那……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片警笑嘻嘻地说:“我们是警察呀,查查微信支付记录什么的很简单。”他停顿了一下,“主要是,你又没有隐藏行踪,不过是回家而已。”
对方看着他,片刻说不出话。
杜学弧问:“邓师傅,今天可以聊几句吗?”
出租车司机点点头:“进来说吧。”
“到屋里吗?”
“嗯。”
邓少兵领了路,三人弯身钻进卷帘门,穿过黑乎乎的店面。两个警察看见四处灰蒙蒙的,铺满灰尘和蛛网,木凳子都摞着。墙上有尚未剥落的宣传画和菜牌,零零散散,像一幅不完整的地图,正中贴着小店的名字:兵冰美食。
刑警罗加走在后面,开口问:“门要不要关上?”
出租车司机摇摇头。
店后面是里屋,因为已经打扫过,比外面整洁许多。墙纸斑斑驳驳,但花色仍然温馨。三人一路走,主人把客人径直领进靠里的卧室,房间里拉着窗帘,昏暗无光。
邓少兵回头说:“你们是来问话的吧?能说的我都说,也没什么好瞒的。”
幽暗的房间里,有一个男孩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正在酣睡。男孩合着眼,睫毛很长,有一张俊俏而瘦削的脸,天气虽热,但头上戴着一顶针织的毛线帽。男孩的身上盖着薄毯,一只脚伸到毯外,瘦骨嶙峋,只有皮包骨头,脚趾弯曲内缩,像蜷着的小拳头。
邓少兵走过去,把被子盖好。
杜学弧问:“他叫邓洋洋对不对?”
邓少兵点点头:“是我儿子。”久远的美好记忆不期然地浮现,那位父亲笑了笑,絮絮叨叨,“他妈叫童小冰,原来我们说好了,孩子生出来,是男孩叫邓兵兵,女孩叫邓冰冰,结果他妈后来又反悔了,非要在名字里加上两点水。我们两个都没什么文化,没找着两点水的好字,最后只是简简单单给孩子取名洋洋,希望他长得健壮些。”
罗加问:“是脑瘫吗?”
“嗯,不到半岁就确诊了。但这孩子笑起来一点都不像。”
杜学弧说:“对,我看过照片,你们两父子的自拍合影,你们脸上挂着同样的笑容。”
邓少兵愕然地望着他。
“抱歉,我向你的工友要过照片。”那个片警合了个掌,“都怪我太好奇,怎么说呢,父亲和儿子比较少用自拍的方式合影。”
出租车司机低下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还把照片发到工友群……”
罗加也看过那张照片,上面的小男孩可能比现在小几岁,父亲和他头碰着头,以稍显倾斜的角度拍下合照。小男孩头上戴着和现在一样的毛线帽,笑得比同龄的孩子更灿烂。
杜学弧每次都能在不经意的细节里找到真相。
“为什么不发那个孩子的单人照呢?我想是因为那个孩子一个人坐不直。从手机上能看到,照片摄于两年前的9月,虽然只有两个大脑袋,没把衣服拍进去,但那个孩子大夏天戴冷帽,无论如何都显得异常。”
罗加说:“所以你去查了邓洋洋就读的学校,结果发现那个孩子没有学籍记录。”
“嗯,再往前的信息就是顺藤摸瓜了。这件事的收获,在于我们多少了解到那个人的处世方式。”
罗加深以为然,人的内心和行为逻辑总是复杂却又统一的。杜学弧时常把一句话挂在口边:因由总是坐落在这一切的初始之处,世事的所有连锁反应都有其原生的答案。
罗加又望了一眼熟睡在床上的男孩,他裹着毛毯,露着小脑袋,嘴角弯弯,和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乖巧。
孩子的父亲笑道:“幸好这孩子能睡,天没黑就睡,一直睡到早上七八点。不然我都没法上班。”
刑警说:“我们到外面说话吧。”
出租车司机点点头。三人走出房间,移步到旁边的客厅,外面有一个小阳台。布局和他在外地租住的房子很像,只是一个朝东,一个朝西。清晨的阳光已经爬上窗帘。邓少兵把窗户和窗帘都拉开半边,找来三张折叠凳,支开,拍掉上面的灰尘,大家靠在阳台旁边坐下。
司机说:“没准备茶水,不好意思了。”
罗加问:“抽烟吗?”
邓少兵接过烟,说:“谢谢。其实也很多年不抽了。”
杜学弧说:“担心影响洋洋吗?”
邓少兵平淡地说:“也不算吧。”
烟点燃,那父亲又把窗户开得大一些,朝阳台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罗加陪着抽,烟雾吐出一轮后,他开口:“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告诉过周围的人你孩子生病的事吗?”
邓少兵苦笑:“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有时别人问,听说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我都答,是啊,儿子,挺大了,听话,好带……我是一个恶劣的父亲。”
“不告诉不相干的人也对,那些人只会多嘴。”
那父亲摇头:“不,我只是好面子而已。你们也知道我逃跑了,对不起……”
刑警摆摆手,打断他:“你一个人照顾孩子也不容易,这孩子平时不出门吗?”
“孩子畏光,也怕吵闹。”那父亲浅笑着,搓搓手,“我想这样也好,白天我在家可以陪陪他,等他睡下,我再去交班。他一般都睡得安静,我也放心。孩子戴了监测手环,房间里也有监控,他要是醒了不舒服,我能赶回来。”
杜学弧说:“听说你基本只在内城跑,以家为圆心十公里的范围。”
出租车司机平淡地说:“上夜班就这点好,路上跑得快些,也没人注意。白天没办法,只好绑着他。”停顿了一下,“有时我也会请个假,如果那孩子精神好,晚上我会带他到外面走走。”
罗加问:“坐轮椅吗?”
“外面卖的轮椅太重太大了,折叠的又不够结实,我自己给他做了张凳子,吃饭也在上面,出门时可以装轮子。”那父亲的表情有点苦涩,眼角的皱纹里堆着歉疚,“每次都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背着他和凳子下楼。”
两个警察都沉默。那对父子租住的房子在四楼。
隔了一会儿,出租车司机抽了口烟,又自嘲地笑笑:“有一两次,我也试着开车带他兜风,但那孩子在副驾驶座上绑不住,坐不起来……嗯,也有点打眼……”
“所以,你一般是带洋洋到公园吧。走路十五分钟能到的那个。”
邓少兵望向说话的片警,对方虽然用了问句,但语气却是陈述。他心里不由得抽动一下,话题总算到这里了。他微微低头:“是的……”
他本来以为警察会继续问下去,但那个片警又换了话题。
“对了,洋洋能说话吗?”
“呃……会一点点……”
“他是不是只会叫妈妈?”
邓少兵惊愕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杜学弧笑嘻嘻道:“猜的。”
出租车司机哽咽不语,心中的情绪莫名翻滚,几乎要落泪。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警察一定什么都知道,不过是在给予他可下的台阶,维护他的脸面。
刑警罗加在一旁观察着。他想起搜查邓少兵租住的房子时,那个家已经被匆匆收拾过,那个自制的绑住布绳的木凳子还留在那儿,估计是他们想带却带不走。衣服也留下了一些,但只有男装。
罗加想,相比于独自抚养一个残疾的儿子,这个男人更不愿意被别人知晓的,是他的另一个秘密。
杜学弧微笑着问:“洋洋看见你穿上他妈妈的衣服,是不是比平时笑得更开心?”
罗加望着邓少兵,见他喉咙上下滚动,慢慢吞咽了三次。那个父亲转头望向阳台,因为迎着旭日,他发红的眼眶变得不那么明显。过了片刻,他把烟捻灭,重新转回头,脸上也挂上笑容。
“是啊。那孩子长得像他妈,漂亮,长睫毛。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穿上裙子,贴上长长的睫毛的时候,他咧着嘴笑,开口叫妈妈。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那以后他总管我叫妈妈,真气人,我都不敢带他见人。不过没办法,谁让他爸爸是这么恶劣的一个人。”
罗加淡淡地说:“你也是为了孩子。”
“不是的。”邓少兵摇头,他鼓起勇气,“把儿子逗得开心只是碰巧,哄儿子也只是我的借口。是我自己喜欢穿女装,穿裙子,戴假发,涂口红,从小就喜欢。小时候,我爸在世的时候,他把木棍都揍断了。长大以后我又偷偷穿过几次,甚至跑到歌舞厅,混在人堆里偷着乐。”
两个警察沉默,出租车司机笑笑:“我想有些事情你们也查过,不必给我找借口。”
杜学弧说:“你妻子一定能歌善舞,我想,你很想念你的妻子。”
邓少兵失笑:“是不是有人说听见我半夜在阳台唱歌了?那两次我是喝多了,也想唱给儿子听……唉,你还在为我找借口,这样我觉得更丢人。”
那个失意的人静下来,过了片刻又打开了话匣子。
“不过你说得对,我时不时想我老婆。我第一次遇见她就在歌舞厅,她是其中一场的领舞,后来我被人揪住一顿打,她把我拖出重围。我老婆也是个怪人,对我这种人本该一脚踢开,但她却拉了我的手。她说,你跳舞还凑合,但歌唱得比我差一些,至于衣服的品位就不提了。她说,你看,我叫童小冰,你叫邓少兵,我们的名字一样,睫毛也一样,多好的缘分。后来我们结了婚,一起开了饭店,然后有了洋洋。他是我们的孩子,虽然那孩子只会叫妈妈,但我听着一样的高兴。我们花了几年时间接受那个孩子终生都无法被治愈的事实,一家人仍旧过着平静的生活。小饭店也一直开着,洋洋有时会坐在小店的门口。直至传出流言。你们应该打听过后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流言最早是关于我还是我老婆了,总之应该是当年去过歌舞厅的某个人,认出了我老婆,或者认出了我。流言不胫而走,他们说我是个变态,娶个小姐当老婆,而我们的儿子之所以天生残疾,是因为他的父母有性病。当时这事儿在小镇上闹得挺大,甚至有人到店里砸东西,说吃了好几年有病毒的饭。这事对我们家打击很大,你们都知道吧?我爸打过越战,死在战场上,我们家是烈属,大家都来看热闹。我妈很快一病不起,后来我老婆也跳河自杀了。她怀上洋洋以后,确实得过一次妇科病,轻症,和性病不沾边。我老婆说对不住我,哪来的事,其实所有的错都在我。”
两个警察静静地听完这个男人的故事。罗加又递了一根烟,邓少兵摆摆手。
罗加说:“所以,十年前你搬走了,带着儿子来到我们城市。”
出租车司机苦笑:“对啊,饭店开不下去了,没人上门吃饭,总得另谋生路。有人来店里闹事的时候,那孩子受到了惊吓,从那以后就变得怕光和怕人。其实我就是逃跑了,从家乡逃出来。这次也一样。”
顿了顿,目击证人邓少兵主动把之前没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是来问那个偷孩子的保姆的事情吧?我是隐瞒了一些事,对不起。其实我以前见过那个女人。你们应该都查到了,其中一次就是在那个公园里。”
罗加心想,其实他们没查到,靠的只是那个叫杜学弧的片警神乎其技的推理。
“应该就是这个公园。”来找邓少兵之前,杜学弧领着一众警员寻找着他口中的坐标,他们在公园门口停下。“步行能到的距离,而且晚上不关门,附近独此一家。”那是一个占地二十亩的社区公园,杜学弧在那公园里蹿来蹿去,然后停在一片小树林里,“应该就是这里。树多,也在视野范围内。”
那时罗加也好,其他警员也好,没有一个人明白这个片警到底在说什么。
此刻,刑警罗加向出租车司机问道:“有一天深夜,你带着你儿子到家附近的公园散步,然后遇见了段美芸吗?”
目击证人说:“我不认识她,后来看新闻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是在公园里见过她……”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2月份。那时天气还凉,但那天有点回暖,所以我带儿子出门走走。”
罗加不由得用力地望了一眼杜学弧,然后又转回头问:“是在靠东边围墙的树林里吗?”
“嗯,我们时常到那片树林里休息,靠着树干看月亮。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了她……或者说,是她看见了我。”
“当时……你是穿着女人的服装?”
“是。”出租车司机的语气已经比之前笃定了,他笑了笑,“我还跳了舞。那孩子坐在一旁,他喜欢看,每次都笑得咯咯的。”他停了停,声调变化着,“那天晚上,当我转完圈,就在月光下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树丛后面,一直在盯着我们看。那个女人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阴沉……我不知道她是第一次看见我们,还是已经看过好几次……其实有几次,我都听见附近有声音,但回头却没看见人。”
杜学弧问:“你是不是不止一次见过她?”
出租车司机点头:“是的。我记得她之前就坐过几次我的车,目的地也是那个公园。我们在车上聊过一两句,所以我对她有些印象,那天晚上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天的月光很亮,我和她对望了两秒钟,我想她也一眼把我认出来了。虽然我戴着假发,穿着裙子……”
罗加问:“后来呢?”
“她转身就走了。我戳在原地很久,心里很慌张,但又安慰自己,反正是不认识的人,应该不要紧。后来,过了太久,我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直到大概一周前的那天晚上……”
罗加说:“7月18日晚上,你在开车途中紧急刹车,那时候,其实你已经认出了段美芸,对吧?”
出租车司机低下头:“是的,那时候虽然下着大雨,但是我开了强光灯,灯光有一瞬就照在她的脸上。那个女人的样子有些阴森……当然可能是因为灯光,还有我之前的先入为主……总之我能记住她的脸。我不免有些慌神,赶紧踩了刹车,在原地呆了几秒。我想如果不是这样,后排的乘客也不会说开门就开门,后面的摩托车也就不会撞上来了吧……”
罗加不禁想起杜学弧口中所谓的世事的连锁反应。
“所以后来警察到场,你隐瞒了认出嫌疑人的事。”
“是,我不敢多说话……”出租车司机又抬起头,“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在老徐家偷孩子的保姆!我和老徐不熟,好多年都没联系过。所以一开始交警问情况,我只当作一般的交通事故,干脆说没看清是什么人,免得多事。后来来了更多的警车和救护车,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嫌疑犯。警察再找我问话时,我怕什么都不说引起警方怀疑,只说确实是看见了一个女人……”
罗加说:“那晚以后,你也过得不安心吧。加上又有警察在到处调查你。”
邓少兵苦笑:“我不过是自私,只想着自己的事。因为心虚,我一直关注着案件的调查情况,前几天,新闻里说警方发现了嫌疑人曾经逗留过的地方,不日将把嫌疑人缉捕归案,我心里就又开始慌。我想,你们在审问嫌疑人的时候,她会不会把见过我的事情也说出来,毕竟那天晚上,如果我没有开车差点撞倒她,或许她后来就不会把老徐的孩子丢弃在海边……那个孩子最后还死了。只要她说一句‘她认得我’,你们肯定会发现我在证词里有所隐瞒……我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怕……”
出租车司机把目光投向跷腿坐着的片警。
“然后27日那天,这位杜警官就上门了。我知道你已经来过几次,到处询问我的情况。公司也告诉我有警察来过,问我是怎么回事。”
杜学弧说:“抱歉,希望你多理解。”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要道歉的是我。我明明知道自己多少能为案件提供一些线索,早就应该到公安局把事情说出来,但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出租车司机抹了一把脸,“你敲门的时候,我就躲在门后,你大声说你是警察,我实在不敢打开那扇门。那时候,洋洋也醒着,静静坐在屋里,我不知道打开那扇门意味着什么。我用手抓住门把,不知道自己是想把门打开,还是紧紧堵住……你走了以后,我心态就崩了。我到出租车公司办了长期交接,说有事,然后回家收拾东西……我又一次选择了逃跑,对不起……”
刑警罗加说:“算了,你作为父亲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
“不是的……”
“人生很多事情无法避免,人心刹那的软弱也无法避免,这可以原谅。”
那个父亲呆呆地说不出话。杜学弧暧昧地望了罗加一眼,那刑警把视线移开,抬手看看手表,站起了身。
“走吧,孩子也差不多醒了。”
目击证人愣了愣,也从凳子上站起:“你们……没有其他事情要问了吗?”
“差不多了。”
邓少兵想了想,说:“你们还没有抓住那个段美芸吧?她搭过我的车,和我聊过几句,我不知道算不算线索,虽然事情过去有点久……”
罗加说:“你说。”
“我刚才也说了,我在公园碰见她是半年前的事,载她的那几次也是差不多的时间。我曾经问过她住在哪儿,为什么常来这个公园,我记得她当时咧嘴笑了笑,脸色却很阴沉,我也说不清那表情是哭还是笑。”
杜学弧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罗加点头:“知道了。有的人早知道了。”
目击证人低下头:“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们白跑了?我耽误了你们很多时间……”
罗加望向杜学弧,那个片警若无其事地侧转脸。刑警重新望向那个他们长途跋涉找到的目击证人。
“不,我们没白跑。你为我们提供了意想不到又足够多的线索,谢谢你。”
另一个警察眨眨眼睛,冲目击证人笑:“是真的。你刚才说的就是最重要的线索。”
邓少兵发着呆,但莫名又感到安心。两个警察已经向外走去,他急忙赶上前领路,一直送到店面的闸门旁。那个片警停住脚步,转头看他。
“对了,邓师傅的饭店什么时候重开?”警察指了指仍旧贴在墙上的菜式图片,“我对你们家的土鸡煲比较感兴趣,别的一般。”
“这个……我没定……”
“是吗?”杜学弧耸耸肩,“我还说等下次来,顺便过来尝一尝。”
“下次……”
“你没有逃跑,你只是回家而已。”罗加说道。
邓少兵张张嘴,定定地望着对方。
杜学弧笑道:“我们只是猜。”
罗加说:“事情瞒不下去了,你也没想继续瞒。但是与其在异乡被人看笑话,那还不如回家来。”那刑警停了停,心里有些别扭,总觉得自己说这种话无论如何都没有那个片警像样,但他还是继续往下说,“不,我想你考虑的是,与其在事情曝光后再离开,还是应该自己主动走。既然你选择了回家,就不该以逃跑的方式回。”
邓少兵低头说:“这仍然是逃跑……”
“但是这次,你把门打开了。”
“呃?”邓少兵愕然转头,看着插话的杜学弧。
“这个啊,”杜学弧笑着,指了指那家小饭店的闸门,“你把这扇门打开了。你告诉家乡的人们,你已经回家了。”
邓少兵嘴唇颤抖。
罗加拍拍他的肩膀:“加油干。人生哪里都是战场,你没有逃跑。”
两个警察说完话,弯腰钻过闸门。
“他和我说过最多的话,是不要当逃兵。”
两个警察回头,看见那个父亲眼睛湿润。
“每次他把木棍打断以后,会静静和我说,人生有很多选择,但不要当逃兵。我没有活成他希望的模样,但以后,我想和他一样勇敢。”
警察笑笑说:“我们相信你。”
7
早晨的湘南小镇渐渐苏醒,两边的店铺纷纷开张。两个警察并肩走在老旧的路上,脚下的青石板泛着粼粼的光。
看到袅袅炊烟的时候,杜学弧问:“要不要吃早餐?”
罗加哂道:“有这个时间吗?我们今天还要去多少个地方?”
杜学弧耸肩:“我怎么知道。”
“打道回府?喊上早上被你撇下的其他兄弟?”
那个片警笑嘻嘻道:“你也知道,人多不好办事。”
“这次你又是故意的吧?”
“嗯?你指哪件事?”
“所有事。你到处调查邓少兵,还在他家门外大声说自己是警察,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你这是要故意把邓少兵放走,让大伙儿长途跋涉白跑一趟。”
杜学弧踢踢小石头:“我不是承认我做错了吗?我说了,有时不表明警察的身份,事情就问不清。”
“少来,我们都知道你的手段,哪怕不专程往这儿跑,你也早已搞清楚邓少兵的生平。你这么做,只是想逼着他早早回家。”
那个片警摇摇头:“你高看我了。哪来这么多未卜先知,我也无法知道邓少兵会做什么选择。就算我们能了解一个人的全部生平,也无法了解他真实的为人。我说我可能做错了,是真心话,说到底,我们还是因为案件的调查,对别人的人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哪怕他们和案件本无关系。”
刑警呆了呆,心里不舒服,莫名感到对方话中有话。但那个片警又笑起来:“不过幸好邓少兵和本案也不是毫无关联,不然害得大家长途跋涉白跑一趟,我更加罪大恶极。”
罗加讪讪地说:“我不否认跑这一趟的收获。”
杜学弧笑而不语。罗加走向一家卖扁粉的早餐店,门外面就摆了桌子椅子,他拿起菜单回头:“你吃什么?”
“你也不问问我要不要到这家吃。”
罗加不理他,点了两碗粉,端了凳子到街边,杜学弧也坐下,户外好说话。两个警察望着街上湘南小镇的风景,罗加说:“掌握了嫌疑人段美芸以前在郴州的二三事,也够回去找孙局和老霍报销火车票了。尽管还是没找到她的行踪。”
罗加以为杜学弧会调侃“这算不算将功补过”一类的话,但这次那个片警没搭话,一只手支着下巴望着街面。时间还早,店里人少,米粉片刻就被端上来。罗加掰开筷子。
“不过我们查了一下,邓少兵和死者一家其实算不上是地道的同乡,邓少兵出生在广西,她老婆则是贵州人,但邓少兵从小跟他爸的部队转驻郴州,也算是本地人。”
“嗯。”杜学弧已经开始闷头吃粉。
“总体看,邓少兵还是和案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帮忙给老徐当担保人,是见别人身体残疾,心肠还是热的。对了,老徐还当过货运司机,也是邓少兵指的路。”
杜学弧没抬头,说:“他俩是地道的同乡,也可能是别人传的。”
罗加侧过头看他:“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那个片警笑笑:“目前为止,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对了,关于热心肠,和你说个小事。”
“邓少兵和老徐的事?”
“嗯。你不是一直怀疑邓少兵和这宗案件的连接点,在于他和死者一家认识吗?这种联想很正常,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后来问了一圈,他和老徐确实没打过什么交道,我才转而考虑其他的连接点。”
罗加听得认真,对这个片警的思路兴趣颇深。
“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先说明,我只是猜想。最初他们起码有点头之交,好歹是半个老乡嘛,但后来变得更为疏远,我想是两年前的事。”
“为什么是两年前?他们发生过矛盾?”
“应该算不上是矛盾。我问过出租车公司的人,邓少兵把自己和儿子的合照发到工友群里是在两年前,从时间上看,那时候徐家女儿应该刚出生不久。”
“啊!你在说什么?”
那个片警笑:“别紧张,我没说这事和案件有关。总之,我把人家的手机借过来,翻看了那个群的聊天记录,果然,老徐也在群里发过他女儿的照片。老徐先发的,有些司机跟着发自己的孩子,后来邓少兵也发了。两年前的9月11日,父子合照也是当天拍的。”
“这……算什么事?”
“不算什么事。有些司机称赞邓少兵的儿子长得帅,大伙儿起哄,老邓老徐两家结娃娃亲好了。女孩的父亲回了一句,照片不可信,还得先看看真人。”
罗加愣住,隔了好半晌。
“所以,这就是因由吗?邓少兵和儿子拍合照,并且发在群里,后来又总是在别人面前表扬自己的孩子,和老徐则断了联系,在老徐的孩子失踪时,也显得漠不关心……都是因为这一句话吗?邓少兵看不惯老徐一个残疾人还这么趾高气扬?”
杜学弧问:“你可以理解吗?”
罗加叹气:“可以理解,也不太理解。不过,这确实符合邓少兵好面子的性格。人的内心和行为逻辑之间有着复杂的联系,但总是统一的。他只是个普通人。”
片警不说话,低头吃粉。刑警想了想,又说:“这也说得通,邓少兵说他对段美芸的相貌印象很深,一眼就能认出来,我还有些疑惑,保姆的照片早在新闻媒体上反复出现,如果他之前看到了报道,就会知道段美芸就是偷孩子的保姆,或许那天晚上他就能开车追上去了。你说得对,世事总是环环相扣……”
罗加突然停住,心里莫名一寒。他猛然望向坐在一边闷头吃粉的人。
“有没有可能他在说谎?”
杜学弧没答。
“他真的完全没看过报道吗?这件事在网上广泛传播,我想出租车公司的司机之间也会讨论,他就一点没关心?他对老徐心里有芥蒂,就连报道都不打开看一眼吗?从心态上说其实恰恰相反吧?7月18日晚上,他为什么吞吞吐吐地做伪证,后来又躲着警察,甚至带着孩子匆匆搬走,心虚害怕到这个程度?除了他自己说的那些事,更有可能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情不报吧?他早就认出了段美芸,但他没有向警方提供线索;7月18日晚上,他在停车时也看见了段美芸手里抱着孩子,但是他根本没有想过去追,而是发动汽车打算离开……他心里有怨气、妒忌,觉得老徐一个残疾人却生出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是这样吗?”
刑警的情绪不禁激动,一种对人的判断的骤然颠覆,让他感到焦虑和惶急。原本温情的气氛荡然无存。片刻,他平静了许多。
“如果邓少兵早就认出嫌疑人,却故意见死不救,那性质就变了。现在想想,那个人做事说话,一字一句都显得讲究过头。这有多少是伪装?”罗加望着杜学弧,问,“他有没有说谎?”
那个片警放下碗筷,淡淡地说:“我不知道。我说过了,哪怕我们能了解一个人的全部生平,也无法了解他真实的为人。我们只是猜,就连他对老徐心存芥蒂也是猜,就看是往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猜而已。”
刑警说:“我们再回去找他问话!”
杜学弧摇摇头:“我们没有证据说人家一定看过报道,看过也不能说人家一定能把嫌疑人认出来。何况,现在纠结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说到底,没有证据,邓少兵就是和案件无关的人,没有重大的过错,只是个普通人。”
罗加抿嘴不语。杜学弧说:“即便他犯了错,也已经付出了代价不是吗?”那个片警突然笑起来,“对了,你不是还盗用了我的台词吗?”
“呃?”
“人生很多事情无法避免,人心刹那的软弱也无法避免,这可以原谅。这是你对邓少兵说的。”
罗加呆了呆。
杜学弧说:“你擅自用了我的话,没给版权费。”
罗加说:“放屁,这是严初冬警官书里的原话,姚盼非要推荐给我看……不过,那主要是你的话。”
那个片警笑嘻嘻地说:“原来你看过老严的书。”
刑警苦笑了一下:“刚才临走的时候,我还煞有介事地对人家说我们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我还是不抢台词的好。”
杜学弧说:“我也一样不知道,我们都是普通人。”
刑警沉默了一会儿,笑:“邓少兵说,他在新闻中看到警队发公告,不日将把嫌疑人缉捕归案。”
片警也笑:“话说,这个新闻通稿是谁写的?上周六播的吧?”
“谁知道,安抚民众呗,谁知道我们离破案还差得老远。”
“是啊,谁知道我们还在焦头烂额。”
“其实你已经胸有成竹吧,孙局对你信心满满。”
“哪里的事,还差很远。你不吃粉吗?我都吃完了。”
“没心情。”
杜学弧哈哈笑:“你也开始和我一样孩子气了。”
刑警罗加说:“说案子吧,一个热心肠的小事说到现在,你已经故意扯得太远了。”
“嗯。”
“邓少兵到底和这宗案件有没有关?”
杜学弧点点头:“有关。”
“你说的还是坐标的事吗?我们在公园树林附近的清洁工临时屋里,找到段美芸的生活痕迹,证明她确实在大半年前曾用假身份应聘清洁工,从1月到6月一直住在公园里——直至6月初成为徐家的住家保姆。”罗加停了停,“邓少兵说段美芸曾告诉他,自己的家就在公园里,倒也不假。你说这是个重要线索,也没错。”
杜学弧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罗加侧眼看他,见他不作声,又道:“我想到个事。我想邓少兵忍不住搬家的原因,你调查他是一个方面,我们发布的那则新闻也是重要原因。”
“哦?”
“距离7月18日已经过去两周,我相信你早就开始调查他了,而他是上周六看到那个新闻以后,才开始考虑搬家的。”
“因为我们说很快会抓住嫌疑人?”
“不仅仅这一点,他可能对内容也有误解。他误解了‘嫌疑人曾经逗留过的地方’是哪里。”
“以为指的是那个社区公园吗?”
“嗯。警队的通稿里没有披露东城货场这个地点,我在网上也没有看到这样的说法。”
杜学弧笑:“原来你一直盯着,你担心那个叫牛祥春的摩的司机又在网上发言吗?”
罗加没理他,接着说:“邓少兵误以为我们已经知道段美芸就住在公园里,所以他才开口说我们查到了那个公园,后来又主动提供线索,说段美芸告诉过他这件事。说到底,是因为他知道嫌疑人就住在公园里,又得知警察已经掌握了嫌疑人的住址,抓到嫌犯指日可待这件事,一旦审问,嫌疑人很可能会说出在树林里见过他穿女装跳舞的事,所以他之前才担惊受怕,想跑。后来见我们找上门来,躲不过了,才主动交代。”
刑警停了停,又道:“还有一件事。在他家里,邓少兵说到为什么担心嫌疑人把他的秘密说出来时,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段美芸就住在那个公园,看到过他穿女装跳舞,但他却绕到那晚撞人那一茬事上,这很不合理。现在回头想想,或许他其实更紧张7月18日晚上的事,他真正害怕的,不是秘密被公之于众,而是警方怀疑他故意放走段美芸。如果是这样,他一定当时就知道段美芸就是偷孩子的保姆,他们之间一定还有别的事儿。他心虚了,才刻意掩饰。”
罗加望向杜学弧:“我想这些事你早就知道。”
杜学弧笑道:“罗警官,和你合作真好。”
罗加心想,夜枭罗加也不是吃素的,但随即又感到沮丧,他知道自己能一念及此,全是因为那个叫杜学弧的家伙的引导。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连地点和时间都知道。”刑警说。
“哪个地点和时间?”
“你通过推测邓少兵带着儿子外出的活动范围一定离他自己的住处比较近,从而找到了邓少兵看见段美芸时的地址——公园,这不算太难,但是你竟然连那片树林都锁定了,而且,你连他们碰见的时间都知道,2月份,半年前。”
那个片警笑:“我哪里知道了,我只是猜说不定是半年前的事。”
“你为什么会知道半年前这个时间点?那时候有什么事?”
杜学弧静了一下,说:“看来有件事你们确实没发现,或者忽视了。其实笔录里有。”
“什么事?”
“老徐家最近做过一次装修。”
“装修?”
罗加努力回想各种证词笔录,可能在和死者家人谈话,或者周边问询时有这么一说,但印象模糊。他旋即放弃,承认自己从来没关注过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一件事。
“装修是怎么回事,是半年前的事?”他问。
杜学弧点头:“笔录上说房子是最近刚装修好的,但我查了一下,老徐家是在半年前开始装修,只是最近才重新住回去。”
罗加蓦然张了张嘴:“住回去?”
“是的。大装修,开工时没法住人,所以他们一家临时搬出去,在外面租房子。而且考虑到女儿年纪小,装修结束后又晾了几个月味儿,直到6月初他们才住回去。而他们搬出去住的时间,就是今年1月。”
刑警睁大眼睛:“这期间他们住在哪里?”
“北佩路的一个小区。单说路名你可能对不上,我直说吧,那个小区也挺大,有一段就挨着社区公园的围墙,公园在西边,徐家住在小区西侧外围,从公园东侧围墙的树林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家的阳台、客厅、卧室。总之是在视线范围内。”那片警笑了笑,“房子朝向不好,不过临时的家也不讲究。”
刑警罗加面色铁青,一种阴森的联想让他不寒而栗。他想起杜学弧在公园东找西找时,就用过“视线范围”这个词。
“这就是你说的……坐标?”
杜学弧点点头:“我说的坐标是家的所在。段美芸说自己的家在公园里,也是一样。这个坐标对应的家,是指老徐一家。”
“段美芸在进入徐家当保姆之前,其实就一直在……监视?”
“嗯。段美芸住在公园里,不止一次在深夜看见邓少兵带着他儿子来到树林里歇息、歌舞。邓少兵说那个女人一直在看他们,其实段美芸一直在看的不是他们,而是老徐一家,不分昼夜。”
刑警舒了口气,整理思路,渐渐又有更强烈的寒意。
“段美芸在公园干活时盯上了老徐一家,所以……不,时间太凑巧了!”
杜学弧说:“是的,时间太凑巧了。徐家从1月17日开始租住在那个小区,段美芸则是在1月25日应聘成为公园清洁工,住进公园里。两者几乎是前后脚,关键是,是徐家先搬到了那里。然后,6月3日徐家装修完毕,举家重新住回原址;两周后的6月15日,段美芸通过中介机构的介绍,来到徐家成为住家保姆。时间无缝对接。”
片警停顿了一下,望向和他搭档的刑警。
“段美芸不是在公园里当清洁工时,偶然看见老徐一家,因为被温馨场面或者别的什么吸引,所以后来去当他们家的保姆的。事实上,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经对死者一家紧跟不放了。”
那片警突然笑起来。
“对了,你看我这个小片警是怎么参与到这宗大案要案里来的?我可没主动申请,也没多管闲事,我做的都是分内事。我先是参加了死者一家最外围的走访问话,后来死者在海边树林被发现,需要沿途搜证,我又被抓了壮丁。因为有这些由头,孙局才会让我跟着罗警官学习。”
“你在说什么?”
“段美芸的行踪始终没有跨几个警区呀,否则我哪里有机会参加最早的走访?”杜学弧道,“无论是案件发生前,还是案件发生后,嫌疑人从来没有走远过。”
刑警愣了一会儿,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他沉声问:“段美芸为什么盯上死者一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也许是一开始。”
“什么叫一开始?果然是和另一边的案件有关吗?”
那个片警暧昧地笑了笑:“你不奇怪为什么邓少兵能好几次载上段美芸这个乘客吗?作为满街跑的出租车,重复拉到一个乘客的概率有多高?”
罗加说:“我也怀疑过这一点。如果采信邓少兵的话,他不认识段美芸,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段美芸认识邓少兵。她在他习惯行车的地方等待,故意坐上他的车。”
杜学弧点头:“我也认为只有这个可能性。”
“原因是什么?除了徐家,她也盯上了邓少兵?”
“不,我想她关注的还是徐家。”杜学弧想了想,“也不排除她先是在公园树林里见过邓少兵穿着女装,所以故意坐他的车,为的是品格检验。”
“品格检验?”
“因为他是担保人啊。邓少兵是老徐的担保人。”
罗加愕然无言,心中有一种怪异的联想,却无法成形。他直觉那个片警又把话题岔开了。
杜学弧又道:“不过,段美芸并不清楚邓少兵和老徐一家的真实关系,她也没有检验出邓少兵的真实品格。譬如把死去的孩子丢下这件事。”
刑警转头:“你说什么?”
“嫌疑人最后为什么会把那个孩子丢弃在海边的树林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小镇街上的行人已经多起来,人来人往。两个警察坐在街边小店的角落,一束阳光照在脚下,形成明与暗的分界,他们两人似乎在超然地观察着世界的面貌,随时提醒自己,其实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身在其中。
“不是因为她被爆炸案的那两个嫌疑人在后面追赶吗?”罗加问。
“段美芸横穿马路应该是为了逃避那两个人,但穿过马路以后不是。那两个要犯没有看见段美芸,向酒吧街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是因为邓少兵?”
杜学弧望了望街,又把目光收回来。
“有一个关键点,其实我们都能看出来。邓少兵之所以害怕段美芸会把他的事情说出来,是基于一个判断,那就是在7月18日的那个雨夜,两人在出租车灯光里的那一瞬间对视,邓少兵认出了段美芸,而段美芸也认出了他。”
罗加说:“是这样。现在来看也变得合理。邓少兵对段美芸印象深,是因为他穿女装跳舞曾被对方撞见,心里一直紧张惦记。而段美芸则是本身就认识邓少兵,故意好几次坐过他的出租车。所以仅仅一眼,两个人都能认出对方。”
罗加停顿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段美芸认出了邓少兵,因为怕被对方开车追赶,所以穿过马路后,随即把已经死去的孩子丢弃在海边。邓少兵也是事后联想到这一点,所以对7月18日晚上的事情特别心虚。”
杜学弧说:“也对也不对。”
罗加望着对方。那个片警分析起来。
“我想嫌疑人不是怕被追赶。她从东城货场的铁皮屋离开后,抱着那个死去的孩子走了不少路,根据沿途的目击证人叙述,段美芸曾在察觉自己被别人注意到后,匆匆躲开。但她始终没有把孩子丢下。我想,她应该是没想好。毕竟就地一丢,自己可能逃不掉,而丢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又不保险。”
“不保险?”
“是的,直至看见邓少兵。她不是怕被邓少兵追赶,正相反,她希望邓少兵能追过来。横穿马路后,是漆黑的海边树林,躲藏和逃逸的方法都很多。邓少兵当时开着车,无论开车还是步行,追过去都需要时间。所以她不是怕被追赶,她是主动把孩子丢弃在那里。”
刑警直起身体:“嫌疑人希望那个孩子被尽快找到?”
“我想是的。段美芸以为邓少兵会追过来,她把孩子放在树林里,因为她见过那个人穿着女人的衣服,在树林里,月光下,为身患残疾的儿子起舞。可惜她还是判断错了。邓少兵也许是一个好父亲,但他对自己的孩子用心,并不代表也会对别人的孩子用心。”
罗加沉默了一秒,说:“结果邓少兵根本没去追。要不是牛祥春的摩托和出租车相撞,引来了警察,死者不知道要多久之后才会被发现。”
“别忘了,还有后排的乘客呢。”
“你是说那个叫谭淼淼的女白领?”
“我老是记不住女人的名字。”那个片警笑,“因为那位女乘客一直注视着车外,所以也看见了匆匆跑过的段美芸。正是因为她向警察如实陈述自己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抱着孩子,才让死者被更快地发现。挎在那个女孩身上的小水壶,甚至还有点暖。”
刑警说:“现场不知哪个警员多嘴说了一句,结果民众以讹传讹,在网络上传成死者被发现时还有体温。真是世事如棋。”
“可不是。”杜学弧淡淡地说,“女乘客,摩的司机,还有邓少兵,他们三个不仅仅是目击证人,其实都直接推动了案情的发展,同时也身陷其中,他们都和案件有关。”
刑警罗加呆了半晌,心里隐隐激动。好一会儿,他哂道:“行了,我承认邓少兵和案件关系匪浅,但谭淼淼和牛祥春够牵强的。你也不用给自己那些多管闲事找借口。”
杜学弧嘻嘻地笑:“被你识破了。”
早餐店的服务员见两个顾客一直久坐,占着桌子,走出来指着罗加的那碗已经变成糨糊的米粉,问还要不要。罗加摆手让他收走。杜学弧对服务员笑:“我们马上走。”对方皱着鼻子走开。
罗加盯着杜学弧:“还没说完!”
“没说完吗?”
“嫌疑人为什么希望死者被尽快找到?这件事你还没说。”
“我也不知道,得查。”
“别给我装,你肯定心里有数。”
那个片警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尤其地淡。
“我还是只能猜。也许和东城货场铁皮屋里雪柜中的线索同理。还有嫌疑人喂那个死去的女孩喝温开水也是一样。”
刑警皱眉:“你是说掩盖死亡时间?就这么简单?”
“不,不是这件事。我说的是在雪柜里找到的黄色线头。”
“有线头不是很正常吗?死者失踪前身穿黄色的外套,和被发现时的穿着一样。”
“但是,死者失踪的时候,周边却没有找到目击证人呢——没有一个人曾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拉着一个穿黄外套的小女孩走在路上,监控中也没有。”
“这个容易理解,嫌疑人把孩子带离家以后,很可能马上给她换了衣服,这也算拐卖孩子的基本操作了。虽然那几天下雨降了温,但7月份披个小外套还是有些热,刚好直接脱下来……”
刑警没说下去,他已经意识到自相矛盾的地方。
那个片警淡淡地说:“既然把外套脱下来了,为什么嫌疑人把孩子放进雪柜时,又要穿回去呢?那个时候,她明明已经死了。”
罗加心里“咚咚”地跳,他想抗辩说,也许还有些未知的中间环节,那孩子在遇害前又重新穿上了外套,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
杜学弧说:“其实你也心里有数。”
罗加沉声问:“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现阶段我们只能猜。嫌疑人把死者放进雪柜,又给她穿上衣服,抱出来之后,途中喂她喝温开水,最后把她搁在海边树林,希望她尽快被发现,我猜想都是基于同一个因由。”
那个片警转头望着小镇老街,说道:“而这是全部事情的原生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