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4章 九. 休养 2
毓秀心中叹息,当日见到贺兰明时她浑身裹着纱布,尤其是锁骨处,厚厚的纱布里依旧泛着血色,她不知道她哪里受伤,只能看着她惨白脸色无知无觉的躺在恒觉怀里,一路忍着泪跟着恒觉将她送入房中。
那时所有人的脸色都透着沉重,就连刚被包扎过伤口的夜君泽也在贺兰明的门外守着等待着军医的汇报,直到实在支撑不下去昏厥才被寒川抱回了房间。
第二日,众人都在试探的问询苏醒的夜君泽,凤凰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他却绝口不提,只说是楚王暗卫将他们困于凤凰岭,贺兰明拼死户主他们才得以逃生。之后他便一心扑在前线围剿纳兰鸿收复西境其他几个州府的战事上,再未对此事解释过一句。没想到当日午夜,他却又偷偷来到这里,坐在床边看着贺兰明发呆。
毓秀觉得夜君泽变了,尤其是对贺兰明的眼神,不再有曾经的缱倦眷恋。可若说无情,夜君泽的眼眸里分明除了她以外,再容不下其他身影。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夜君泽如此纠结却又割舍不下。她本在近前伺候,看着这二人心中也是一片唏嘘。而夜君泽在床前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微亮时才起身离去。
她前去相送,夜君泽走到门边望着东边的天际线上的一抹浮白,蹙眉,“毓秀,你阅人无数,可知一个女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以下犯上去杀一个被她称作师父的男人。”
毓秀诧异于夜君泽的问题,却还是回答道:“若不是弟子品行有亏,就是师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弟子忍无可忍走投无路的时候吧,否则,谋杀亲师这一项罪名便是此生都说不清的污点,只怕性命不保。”
夜君泽目光深邃,挑眉又问道:“性命不保……如果是你呢?”
毓秀却摇摇头道:“如果是为了家人或者是我在乎的人,我想我会去做。”
夜君泽像是想起什么,双眼略微失神,却听毓秀又道:“说起这种事,我倒是想起曾经听闻铜雀馆一桩轶事,大概六七年前的事了,铜雀馆从金州进了一批伶人,个个样貌出众能歌善舞,鸨娘春蝉专门找了几位师父调教,怎料有几个姑娘却杀了其中一位师父连夜逃走了。当时这件事闹得教坊司里人尽皆知,后来把几个姑娘捉回来才知道,是这位师父不但对他们打骂无常,还……”毓秀说不出口,只无奈长叹一声,“烟花之地的女子生来命薄,遇到这些事情大多都忍了,反正都是伺候男人的。可没想到也是有忠烈的,竟然会出逃更会去杀师父。如今想来若不是那所谓的师父恶贯满盈,欺善怕恶,这群女子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夜君泽听毓秀说着,总觉得“铜雀馆”三个字分外耳熟,随即想到当日在凤凰岭中,战枫也曾说过这个地方,他不禁微眯着眼睛注视前方光洁的地面,“好好照顾她,本王来的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他走出几步,复又驻足道:“毓秀,你也该发挥你的作用了,别忘了谁才是你真正要效忠的人。”说罢,他再未做任何停留。这是她唯一一次听到夜君泽暗含警告的话语,若不是他提醒,她也早已忘记自己最初是如何脱离了教坊司来到贺兰明身边,忘记自己其实真正要辅佐的是夜君泽而不是贺兰明。
毓秀望着躺在床上贺兰明,她目光空洞的望着房顶,惨白的脸色加上一双金色的眼瞳,让她看起来孤独中却又带着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气势,像是沙漠里孤立无援的孤兽,游走在干涸的沙丘上了无生机。她分明不过一个柔弱女子,为何身边竟没有任何人是真正关心为她着想,哪怕那些说心里有她在意她的人,如今也都对她有了防备和疏离,她分明没有做错什么啊!
毓秀想到这里,强忍着心头的无奈,转了话题,“另外一件事就是,两日前,王爷与云川城外的纳兰允合兵围剿纳兰鸿。如今纳兰鸿兵败于无忧荒原以北靠近狐岭的地方,人也已经被纳兰允囚禁,只怕不用几日就会被绞杀。”
毓秀看着贺兰明此刻却又犹豫起来,贺兰明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西境的天已然换了颜色。
贺兰明见毓秀沉默,淡淡便道:“继续。”
毓秀犹豫道:“姑娘若要听,只怕要做好心理准备。”
贺兰明苦笑道:“我还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还会怕你说什么无关性命的事情吗,你说就是了。”
毓秀不禁叹息一声,继续道:“这一个月来,王爷身边没少人伺候。先是巴康知府送来了自己还未出阁的三女儿,紧接着云川新任知府又送来了自己的长女。六日前,远处的青格知府送来了自己的小女儿。三人成日里端茶送水好不殷勤,王爷如今一个个的都收入了房中,做了侧妃。现如今这泾坪城里,光是侧妃就有三人,就连三爷那里说亲的也都排起了长队,不过三爷全用战事未休,不宜议亲为由推拒了。而少帅那里更不用说,除了郑家送来书信说少帅守孝之期将满,他们可以将女儿送来泾坪尽快完婚以外,还有许多乡绅员外都想把自家的女儿送给少帅做妾室。除此之外,还有西境和南境的部分官员递来折子,痛斥夜君洺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愿与咱们王爷一道入鄞州讨伐逆贼。”
毓秀说到这里不禁哂笑一声,道:“战时没见哪个愿意身先士卒替百姓守城,逃的逃散的散,这战事告一段落了,却人人都等不及的来分一杯羹往这些男人枕边塞自己人。什么叫雪中送炭锦上添花,这一仗我也算是见识的清楚。”
随后毓秀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姑娘,你可记得当日咱们离开津梁时,你说王府内暗桩并未清除,如今王妃已然抓了那名暗桩,你可知是谁?”
贺兰明目光微凝,道:“郑心琪。”
其实很早之前贺兰明便怀疑过她,只是对方平日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将自己伪装的极好,实在不知该从哪里入手,如今却还是让曹臻儿捉了出来。
毓秀点头道:“姑娘所料不错,这个嫁入王府的郑妃其实是冒名顶替的,真正的郑妃在来的路上被她杀了。假郑妃买通了郑心琪身边的老嬷嬷,告诉对方这样便可瞒天过海,还会维系郑家与朝廷的和睦关系,所以便无人再敢说半个字。加之路途遥远,郑家也不可能经常派人来探望,所以她倒是过得安稳。如今事情败露,王妃那边已经将她押入了府牢,她所生的小郡主被王妃养在膝下,只怕这一辈子她都无法与女儿再见面了。这件事王府里做的隐蔽,就连郑家那边也没送消息过去,我估摸着王爷是想等着所有事情了结之后算总账。”
贺兰明听罢不由长出一口气,无奈的笑了一声道:“我睡了这几日,果真是天天有戏可以看,只怕你们都看花眼了吧。”
毓秀柔声道:“这也都罢了,姑娘这里还有一桩,如今这泾坪城里只怕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趣谈。”
贺兰明见毓秀语气转变,却想不出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趣谈,于是别过脑袋看着毓秀问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毓秀一想起那群女孩儿的模样,不禁捂着唇轻声笑道:“就是姑娘从方舟城营妓舍里救出来的那群女孩儿,自知道你在知府老爷家里养伤以后,便自发的从云川一路赶来,守在知府老爷家外说要护你安危,一些不明就里的百姓还以为知府老爷惹了什么红尘债,让人家给堵了门。段钟鸣见这情形,只好劝说她们每日一班轮换着守在你这院子外头,但凡有人来看你,哪怕是知府家的丫鬟小厮,他们都要查个底掉才肯放人进来,直让钟鸣头痛的紧也没有任何办法。她们还给自己这支女子队伍取了个名字叫做‘明月军’,真真是有趣的很。最有趣的还属三小姐,自告奋勇的当了明月军的副将,成日里在前厅衙役练武的校场上操练她们,直扰的知府老爷无法办公有苦难言,有几回明里暗里跟王爷提及此事,王爷也全当没听见。知府见王爷如此,便只好硬着头皮将一腔委屈咽下,任由她们操练了。”
贺兰明从未想过那群女孩儿会如此记恩,竟会为了追随自己从云川来此,不顾世俗眼光也要护着她的安危,她不禁心下感动握紧一旁毓秀的手道:“告诉段钟鸣,这些姑娘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日子过的苦,若是有人要欺负她们,就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毓秀也握紧贺兰明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我的姑娘哟,你还是先好好养伤吧,守着你的那群姑娘啊,个个被三小姐操练的一个能打十个,谁敢欺负她们啊,她们别欺负人家就算不错了。”
贺兰明听着终是笑了起来,方才心中那抹郁结之气也被这群可爱女孩儿的举动冲淡了不少。
可笑容过后,她却又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从毓秀的话语里,夜君泽显然没有将她的事情说出去,可他为什么不说,还要留着自己一条命。不过仔细一想她便也想通,如今西境正是用人之际,就算宋奎和李桐带兵投诚,但终究不是夜君泽用惯了的人,还需时间磨合。而且,她与恒觉在西北二境军中声望颇高,效忠之人也多,若是仅凭夜君泽一面之词就发落他们,只怕军中也会有异议。
夜君泽定是想先稳定时局,待与楚王对峙后,再来分散他们的兵力甚至手中军权,逐个击破。经凤凰岭一役后,她早已不奢望夜君泽还会像曾经那般信任她甚至对她有情,他们之间如今可以和谐相处,无非是他手中权力未稳,而她与恒觉又军权过盛罢了。
这样一分析,她不得不重新替她自己和恒觉做打算,于是又问道:“毓秀,三哥最近如何?”
毓秀道:“裴将军如今已是少帅左膀右臂,如今正与少帅在云川扫清西罗军的余孽。”
毓秀这般说,贺兰明终是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这件事如今还有转换的余地,待楚王之事一了,他们要尽快抽身,免得成了鄞州朝堂的活靶子。
“毓秀,今日入夜,你让段钟鸣来一趟,我得问问我前锋营如今的情况。”
毓秀担忧的替她掖了掖被角,“姑娘,您都伤成这样了,就好好修养吧。整个前锋营如今都合在寒川和宣阳王府兵中,守卫王爷安危。”
贺兰明蹙眉,“越是这样,我越是得问清楚。无妨的,我就问些话,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毓秀见她执意如此,也只能点头应下。想着一会儿就去找段钟鸣,之后再去向夜君泽禀报。毓秀不由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细作可真的不是人人都能当,她不过这一两天功夫,已经觉得力不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