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皇后曹氏生病
随着最后喊得最后那句“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皇帝歪在了两府宰执的怀里。
一时之间,大殿内虽内侍宫人太医等众人并立,但却落针可闻。
滴答滴答
是水珠一滴一滴缓慢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跪地的众人都狠狠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原地埋在地板里,仿佛没看到刚刚发生的一幕。
但张茂则却清楚的看到了,有血从皇后垂在衫襦大袖中的手指尖迅速聚集成一饱满的血珠然后下坠。茂则抬眼看了一眼皇后怔愣的背影,心下叹道:这血怕是从皇后心里流出来的吧。
皇后静静地坐在屏风后面,看不出在想什么。不似身后苗昭仪脸上对皇帝身体的忧虑,也没有被皇帝指责谋逆的惊惧。殿中各人已经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职,部分太医守在内间皇帝塌旁,殿中两位相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正在查问事情缘由。有宫人得了指令在院内煎煮草药,这庭院里飘着草药香气倒仿佛有镇静安神的功效。
富弼隔着座屏向皇后禀告“所谓谋逆,”说到此处不禁抬眸朝屏风里快速看了一眼,继而微有停顿,“应是天子病重谵言。”富弼只觉得那一眼,隐隐约约的身影依旧挺拔端庄,但却更像一尊衣着锦绣的木偶架子。
再过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有内侍从里间小跑着出来像皇后和两位相公禀告皇帝已经完全清明了,众人皆面有喜色,对这个彻底打破刚刚诡秘气氛的好消息而感到长舒一口气。皇后面上终于也挂上了一点喜色,用略带欢欣的口气让候在殿中的福康公主入里间看望皇帝,可她自己却没有起身一并去看望的意思。苗昭仪和俞娘子坐在皇后身后,见皇后娘娘未动也不敢乱动,且官家刚刚清明,紧着前朝的大事要紧。
待两府宰执从皇帝塌前回至殿中向皇后回禀要求两府留宿殿中等事宜,皇后沉寂片刻,只说“官家有恙,臣妾一介女子没有主张,一切仰仗各位相公。”随后起身向两位相公略一施礼,待两位相公急忙还礼后,便带着坤宁殿的一众宫人内侍,从屏风后退出福宁殿,离开了。苗昭仪向内殿徽柔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也跟着皇后离开了。
富弼向着皇后离开的方向躬身施礼,回想着刚刚屏风后隐隐约约的身影和看不真切的表情。此时皇后在他心中怕是会像庄稼地里的稻草人,只有身形服饰,毫无五官眉眼。
只是,今后看不到皇后生动表情的,恐怕还有皇帝。
接下皇帝养病的近十天里,坤宁殿每日遣人来晨昏问安,可见皇帝的身体状况皇后时时都挂心着,但皇后本人却没再来过了。倒是徽柔见皇帝一得空就来和爹爹一起用膳,伺候汤药,哄着爹爹开心。间或透露给皇帝嬢嬢和姐姐的近况,说是姐姐亲手教自己做果脯蜜饯来送予爹爹吃,嬢嬢潜心为爹爹祈福每日食素又抄写经书。皇帝每每听到,嘴边都带着笑意仿佛亲眼看到丹殊立在桌前抄着经书写着小楷,不对,应该是立在桌前写着飞白,然后笑着让他来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嘴边的笑意也变得酸涩,口中喃喃自语:她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了。
皇后自那日从福宁殿回来,便打发了宫女内侍去休息了,自己懒懒地倚在殿门外的官帽椅上定定出神,从太阳西斜到明月东升又到夜里起风,茶几上泡茶的热水秀娘不知道热了几回。
那夜皇后似是一夜未睡又似是饱睡一夜,第二天起便下令只吃简单素食,白天抄写经书晚上便静坐窗边赏月。宫中琐事能遵循旧例的便遵循旧例,自从张贵妃去后,宫中也就没什么非要请示皇后娘娘的棘手事件。近十日,张茂则也从未去过坤宁殿一直侍奉在官家身边,即便有什么需要请示中宫之事,也派身边能干的内侍前去。
皇后抄写经书,用的是本就擅长的小楷,字迹七分美女簪花,却又有些笔画能看出银钩铁画之感。皇后边抄边想,这些年倒是有用心练习飞白却不曾有什么喜人的进展,怕这就是命吧。想到这,皇后不禁无奈地笑了,抄经真的能祈福嘛,倒不如说若不能入定起码也求个心静。而自己这般胡思乱想,真希望能如古刹深潭一样少起波澜。
近一个月的时光,皇帝的身体总算利索起来,前朝后宫的人都很开心。甚至有老臣在朝堂上看着圣躬安康不禁老泪纵横当场哭起了鼻子,皇帝看到这一幕也感慨颇多。下了朝,和福康公主一起用午膳,皇帝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对徽柔说,这一阵自己生病让几个娘子跟着多有惊心,现在身体大好想和各宫娘子一起吃个晚饭,安抚一下后宫的情绪。徽柔也觉得好,皇帝继续说,一家人吃饭就不必铺张在副宁殿即可,且特地嘱托徽柔去请皇后娘娘。徽柔走后,皇帝来了兴致,像是准备惊喜一般开始对镣子嘱咐着晚宴的吃食。可话到嘴边却只记得皇后为自己送来的肉脯和墨曜,一时竟想不起来皇后平时的饮食喜好,只得让镣子准备的清淡一些的饭菜。
傍晚,徽柔带来了消息,皇后病了。
说是皇后几天前似是晚间受了凉风,身体不适,不过养了这些天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未痊愈,怕过了病气给皇帝便不过来了。虽说人未到,但是徽柔带来了皇后近日抄好的两本佛经献给皇帝。皇帝接过那两本佛经,当即想斥责镣子为何不报皇后生病之事,却转瞬自己想明白了,自是皇后不想自己担心。罢了,皇后总是不肯给朕添麻烦的,皇帝这般想着。
晚宴的气氛还是很其乐融融的,大家都笑得真挚。尤其徽柔和苗娘子分坐皇帝两侧,倒是像寻常百姓围坐在一起吃完饭的一家人。
看完剳子,皇帝负手站在殿门外,心里想着那个晚间未曾见到的人,可脚下却仿佛千斤重让他动弹不得。镣子陪着皇帝在月下站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听到皇帝的声音低低传来:
“皇后怎么会病了”
镣子思忖了一下还是说道;”皇后娘娘那日从福宁殿回去后,便在殿前枯坐了一晚,宫人们远远望去,看不出娘娘在想什么,或者娘娘什么也没想。自那晚,皇后娘娘便每夜都会望着月亮出神一会儿,兴许是因此吹着凉风了,索性先已无大碍。”
皇帝此时也望着月亮,却仿佛看见了那个斜倚在木椅里孤孤单单的身影。
皇后在想什么?
那晚,皇后一遍又一遍的想着,我说你是我看得比天下还重的人,你为什么不信?我敬你重你爱你,你为什么不信?曹家忠你,你为什么不信?我若说爱你,你可会相信?但皇后也同样知道,帝王的猜忌多疑是身体中与生俱来的一颗种子,随着上位者的时间越长便越茁壮成长。那是从几十年临朝理政的血雨腥风中孕育出来的,也是一个帝王必备的素质。皇后自信多年来克己复礼,端庄自持,本是相携一生的人,到头来却是连半点信任也没有。她暗里也羡慕过张贵妃,能爱的那么无拘无束,不管不顾,可自己不行。自己身后是曹氏家族,眼前是中宫的雍肃持身,因为爱皇帝所以更想替他守好这后宫这天下。
那夜,皇后又回想当时皇帝说无趣,还要自戕。无趣?确实是无趣。皇后始终并未将此怪罪皇帝,但也真真觉得没了意思。
宫人是不知皇后在想什么,可皇帝未必不知。皇帝对镣子说:
“也是月余未见皇后了,如今朕身体好些了她却病了,该是去坤宁殿探望的。”
镣子听闻一喜,忙取了宫灯为皇帝引路去了。
院门的婆子应了门,皇帝让其不必声张,行至抄手游廊便觉得皇后的宫殿静谧许多,一路走来也未见个把宫人,倒是晚风把走廊上的灯吹的西摇东倒,光晕绰绰约约。皇帝亲自接了镣子手上的宫灯,到了正堂门口见秀娘迎了出来道皇后已经睡下了,皇帝脚步一滞,还是将宫灯交与秀娘只身走入了殿中。
皇帝站在殿中并未闻到草药香味,向内室望去,虽未点蜡烛,但妆镜旁的一扇窗却大开着,月光就这样毫无遮拦地被风送进来倾泻一地,那光亮得扎眼却也冷得肃人,倒是比什么宫灯都好使。
皇帝走过去关了窗,将凉风隔在了外面,将清冷的光隔在了外面也将枝叶摩挲声隔在了外面。内室里骤然暗了下来,皇帝一时不适,摸索着向皇后塌边走去,轻轻在塌边坐了下来。也许是光线过暗也许是眼力随着年纪的增长也不中用了,皇帝对丹殊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但见被子倒盖得严实。也许皇帝是想握一握丹殊的手的,可能怕将她惊醒,最终只是帮她顺了一下披散着的青丝,便再无其他动作了。
长久,只听皇帝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缓缓起身,离开了。
待皇帝走出殿门,丹殊也并未睁眼,只是换了个面朝里的侧卧姿势,好似又睡着了一般。
第二年,张茂则领旨回去继续搞他兴办学堂的大业了。临走前也未曾去坤宁殿拜别,只是将一口木箱交给了镣子,让镣子待自己走后将箱子献给官家。
皇帝手里翻看着整整一箱子写满飞白的白纸和卷轴,想起当年缳儿还在时说得,皇后娘娘开心的时候写飞白,伤心的时候也写飞白。镣子禀道:“这些是往年皇后娘娘觉得写得不如意的,张都知替娘娘都收起来了。”
“往年?”皇帝似是笑着说“是了,今年再没看过皇后写飞白了。”
镣子低头说道:“官家看看那一沓子信纸吧,是秋和写给娘娘的信。坤宁殿的宫人说皇后娘娘时常展读,每次都带着笑。也经常传阅给殿内的宫人一起乐,故宫人誊录了部分。”
皇帝闻言便也拆开信札一一阅读起来。说起崔白的画,皇帝也阅览过不少还和前朝各位相公一起评赏过,花鸟山水确实别开生面。只不过信中写道的却是一些崔白作画时的趣事儿,又道两人时常一起在山水间堪景或细观动植物样态;间或提及几个孩子长多高啦,开始读什么书了;后来又提及崔白对佛道壁画来了兴致,两人正一起读书研究呢......
皇帝一开始笑着,但镣子觉得皇帝的笑渐渐难看了起来,脑袋不觉得又压低了几分。也像皇后一样,皇帝又从头读了几遍,却良久未语。
皇帝出神的样态又保持了一阵,终于心下一叹:
终是这孤城禁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