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
说到未确认的深山生物,就不得不提散诸全世界民间传说的“野人”。从北美洲的“大脚怪”,到喜马拉雅山区的“雪人”,野人大多身型高大,体表覆盖着浓密的长毛,力敌虎豹,而轻灵不逊猿猱。中国古籍,多称其为“毛人”,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周边,自古以来就流传着大量毛人的传说。
长白山脚下有户人家,姓许,世代采参为业。采参本是辛苦营生,许家的祖辈又传下一个古怪规矩——只能在晚上挖参,这活儿就更熬人了。人参难找,白日寻参已消耗了大量精力,晚上又不能休息,要沿着白天的标记,一路找回去,一株一株起出来,相当于多费一遍力气。
夜深了,寒风呼号,火苗猎猎,映出老许疲倦的脸。火把是蘸松脂的,明亮而不怕风,老许的精力,却渐渐濒临枯竭垂熄的境地。
老祖宗总有老祖宗的考虑,规矩乱不得。老许咬牙猫腰,一只脚谨守祖辈的规矩,一只脚撑着阖家的未来,头顶闭人呼吸的冷风,一步一步犁着这片野岭寒山。
夜色越来越重,不断压向老许脊背,他实在支持不住了。“要睡一会儿。”老许对自己说,倒在了沙地上。
老许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牙牙婴儿,躺在母亲怀中,怀抱既温且柔,轻轻摇晃,融化了所有疲惫和辛楚。老许很想就这样一辈子躺着,被母亲注视着,再也不用栉风沐雨地钻进深山密林挖参。
挖参!
想起挖参,老许登时惊醒,阳光刺眼,白云和树梢迅速向后移动。老许愣愣神儿,一张长满细密红毛的巨大人脸映入眼帘,近在咫尺,冲他咧嘴憨笑。
什么东西!老许大吃一惊,挣扎欲逃,却发现自己正给那巨大的毛人挟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这一惊非同小可,老许嗷嗷喊叫,毛人理也不理,只管奔行如飞,翻山越涧,毫不停滞。老许只觉山风汹汹,鼓荡耳膜,身若腾云驾雾,心惊胆丧,恐惧至极。他是打小听着长白山野人传说长大的,传说山中野人力逾九象、捷胜猿猱,能赤手屠熊撕虎,不论多精悍的猎户、多凶猛的野兽,一旦碰上绝无生机。老许吓得肠胃痉挛,脑子一片空白,这时山风渐息,毛人脚步放缓,眼前一暗,原来进了一座轩敞的山洞。山洞边角的野兽骨头、皮毛堆积如山,满地是浸入岩层泛黑的血污,老许心底涌起绝望。
“不要吃我!”老许大声哭喊,苦苦哀求。毛人打横抱起老许,毛茸茸的大手轻轻抚上老许脊背,仿佛安抚宠物一般。旋又把他倒拎起来,拿老许反复揩着自己的皮毛,每揩几下,便狂笑一番,状极舒惬。
毛人揉搓一阵,把他往张石榻上一扔,扯过半头死鹿,口中唧唧作声,比画着让老许吃。
老许被摆布得头昏脑胀,迷迷糊糊寻思:这怪物不吃我,反倒给我食物,不知有什么目的?无论如何,能保一刻性命,总多一分希望,他不敢违逆,抓起骨肉参差的鹿腿,张嘴就啃,无奈腥臊冲鼻,实在咬不下去。毛人见状,若有所思,转身拾拢柴草,击打石块,居然生起火来,少间将鹿腿烤熟,老许拼命吃了半条,毛人坐在对面,脸带笑意,好像颇为喜慰。
当晚毛人推巨石堵住洞口,就睡在老许身旁,巨鼾如雷。老许几次想起身,毛人极其警觉,听见些许动静,鼾声便止,这么僵持了一夜,总是没有机会脱身。
不觉已是黎明时分,毛人一手挟起老许,一手抓起几支长长的尖木,飞也似的出洞疾奔,尽往那险峰叠嶂处攀跃。俄而来到一座崖壁之下,那峭壁峻竦千仞,上接层云,离地两丈多高横生着一株老松。毛人将老许拦腰捆了,高高吊起在松枝上,老许大骇,不知毛人又要使什么花样折磨他,极口求饶不已。谁知毛人将他悬空吊起后,便径自离去了,留下老许一个人打横挂在半空,一阵风过,吹得他飘飘荡荡。
老许虽然常年进山采参,但此地深处群峦腹地,人迹等闲难至,他也从未来过,极目而望,满眼雪峰密林,全无人烟。他高声大喊救命,暗暗求神祷佛,希望能有个什么猎人、采药人经过附近,听到他的呼喊。
拼命喊了半晌,蓦地狂风涌起,前方林杪偃动,老许大喜,天可怜见!难道当真有行人听见了自己的呼救?却见草木中分,慢慢走出一头吊睛猛虎,碧绿的眼睛瞪着老许,喉咙里呼噜噜地低啸不已。
老许吓得几乎晕厥,前有野人,后遇老虎,我怎的如此命苦!那虎馋涎长流,缓步走到老许身下,奋力上扑,一跃数尺之高,却尚差着一截才能咬到老许的脚。老许拼命蜷腿,滴溜溜打着转,下方猛虎怒吼连连,一次次跳起来,极力伸颈,总是够他不着。老许眼睁睁看着老虎的大头一次一次越跳越近,难过到要哭出来。而猎物当前,欲食不得,那猛虎更是怒不可遏,在地上兜了几个圈子,发了狠地死命一跃,忽然厉声惨叫,庞大的身子“呼”地平飞出去,给一根尖木贯穿身体,钉在了山壁之上。
老许大吃一惊,只见毛人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大呼小叫,放了老许下来,依旧挟在腋下,拔下尖木虎尸,扛在肩上,一阵风回到洞窟,剥皮烤肉,同老许分食。
从此毛人隔三岔五地带老许出洞,用他作饵,诱杀虎狼,如是月余,老许见毛人并没有害他之意,稍稍放下心来,每天非吃即睡,反倒长胖了许多。
山中岁月长,屈指一算,入山已有经月。这天东风忽起,刮得满山松涛簌簌,老许想起家里的情形,必是父母倚闾,妻儿鹤望,全家人都在等他采参归来,忍不住痛哭流涕。
毛人正拿石器劈削巨木,见老许哭泣,好生不解。老许一经想起家人,思亲之情,再也无法遏止,也不管毛人懂还是不懂,扑通跪倒,手指东方,哀求毛人放他回家。他哭了一阵,那毛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跟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摸摸老许,一把挟在怀里,如飞而去。
不出片刻,到得一处,毛人放下老许,往地上指指点点,老许定睛看时,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暖热,又惊又喜,只见细叶扶疏,满地的野参,这竟是座无人采挖的参山!毛人咧嘴一笑,呼呼噜噜大声叫着,连连指向远方,极目所望,青林敛尽,山岚渺渺,有飞鸟归去。老许心潮澎湃,他认出来了,那是通往回家的路,路的尽头,正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