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昆仑雪映孤寒月(八)
他的面容是水池里的倒影。池中涟漪阵阵,搅动得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水池之后逐渐归于平静,风停尘寂,最终波澜不惊,他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他从水里走出来。整个人是透明的,身体是水铸出来的形状。她看见他对她笑,眉眼温柔如春水溶溶:“西儿,我走之后,你一定要照顾好月儿啊……”
“不要答应闲鹤,不要让她成为塞女,不要让她再卷入南北之间的纷争,让她选一个自己喜欢的郎君,好山好水,欢天喜地,地久天长地过一辈子。”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一次我都要死了,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他说他要死了?若西摇着头奔向蓝林,可他们之间明明只有一小段距离,可不知怎么的,若西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她拼命地喊,嗓子是撕裂的疼痛,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不说话,我就全当你答应了。”
“记住,我已经死了,一定一定不要再被闲鹤威胁了。”
“欠你的,我下辈子一定全部补上,还要加倍加倍地还给你。”
语罢,蓝林拔出一把匕首,又狠又准地刺入自己的心口。
鲜血溅得很高很高,蓝林重重地倒了下去。水铸的身体瞬间崩裂四散,成了地上汩汩流动的血。
若西的视线里只剩下一片绯红的血色——
比他欠了她一辈子的嫁衣——
还要艳烈……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脆弱痛苦的梦,被冷露滴破,醒来之后,是穿筋刺骨的寒。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长公主殿下,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连公主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要被摧伤心肝。
若羽闻讯后,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务,前来公主府探望究竟发生了何事。
若西见到若羽,一把抓住若羽的袖子:“大王,你让太子回来,赶紧回来!”
若羽不知若西这是何意:“太子在前线作战,阿姐为何突然要他回来?”
“他根本不在前线!”
“什么,他不在前线?”前方捷报连连之时,被告知主帅根本不在前线。
“我亲自向北去了一趟,一路追着大军,背阴山,西北十州,北境四关,荒芜城,北塞被多伦占去的所有领土,已经被全部收回,可这些地方根本就没有他的影子!蒙守南已经准备带兵攻入多伦草原了!”
不在前线,也不在王城。若羽想到前不久的秘密奏报——若寒调用了他的一万亲卫。那一万亲卫是太子的专门亲卫,护卫太子安全所用,只供太子调遣,一般不轻易调动。若羽开始以为是前方战事吃紧,若寒才调用的亲卫。后来捷报频传,若羽也以为若寒是将好刀用在了刀刃上,不甚在意。可现在突然被告知若寒本人都不在前线,那这一万亲卫又会在哪里?
若羽深吸一口气,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对若西道:“阿姐不在和昏睡的这些天,有件事,寡人还未来得及同阿姐说。”
“什么事?”
“南塞王派兵围剿鹤鸣峰,或许……”
若西瞬间面如土色,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紧紧抓住若羽的手:“大王,让我去南塞,我现在必须马上去南塞!”
往昔岁月,她都是隔着澜湖之水,遥遥地望着南边的那方土地,但决计不肯往南涉足一步。可现在已经不容她固守那些无谓的坚持,她必须向南走一趟。
若西没有见过蓝榆,不知道蓝榆的为人心性。但可怕的念头瞬间扼住了她的心脏。月儿是目前唯一对蓝榆王位有威胁之人,而闲鹤在南塞搞的那些动作,南塞多多少少,或许有些察觉。如果蓝榆许给若寒好处,联手若寒,牺牲蓝月,除掉闲鹤山庄的势力,巩固王位,那可真是一举多得。
“我必须见到蓝榆!”
即使若西没有这么说,若羽也准备派人出使南塞。如果若寒真的带着自己的亲卫,联同南塞王蓝榆围剿鹤鸣峰的话,他究竟要干什么?
“阿姐,你真的想好了吗?”若羽是知道若西对南塞的心结,若西主动提出要去南塞的时候,若羽也觉得可行,但还是放心不下。
“决定了。立刻,马上,一刻都不能再等!”
澜湖之底,封印石的裂缝已由最初的一点,四散开去,裂成深深的沟壑,里面的黑气源源不断地冒出。
楚明起站在封印石前,子石已经裂成粉碎,而这母石也崩坏殆尽。楚明起凝视着母石中冒出的团团黑气,似是在凝望无尽的深渊。而琉瑾就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不惊不惧。
“你是第几任塞女?”
“回帝尊的话,第七任了。”
原来不知不觉,塞女已经传到了第七任了。楚明起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见过前三任塞女,首任塞女,是他亲自任命,而第二任和第三任塞女交替之时,他都来了。他告诉第三任塞女蓝莲落,找到接替之人自行交替便好,嘱咐下去该嘱咐的事情,以后都不必再请他前来。
他不忍看见那块封印石,一想起那石中封印之人,已经结了痂的伤疤就会被血淋淋地再度掀开。他也不忍看见那些明明韶华正好的妙龄女子,就让生命枯死在这澜湖之底,她们又有何辜?
“你是什么时候接任上代塞女的?”
“一百三十五年前。”
“你的原名是什么?”
“若琉瑾。”
“父母?”
“南塞宛云公主蓝宛云,北塞怀愍太子若澄。”
楚明起闭上眼睛想了想究竟是哪两人,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方叹道:“原来如此……”
“朕且问你,封印母石刚出现异动的时候为何没有上奏?还要朕执子石亲自来寻?”
“回帝尊,琉瑾不知如何寻找帝尊。”
“断情簪的簪尾是个哨子,拔下断情簪对着簪尾连吹三下,便可直达神界,你的上任塞女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楚明起突然转身,扼住了琉瑾的咽喉。
楚明起的双眼是来自帝尊的不怒而威,带着凌厉的逼视,压迫着人的心脏。
“上任……塞女……未……同我……提过……”
扼着琉瑾脖子的手松开,琉瑾用力地咳了几声,望着高高在上的楚明起,终于露出了她这孤寂百年来的第一个表情——荒谬的嘲讽。
这些天神,为着他们口中的天下苍生,将楚怀寒封入封印石,又迫使她们这些无辜之人守在孤寂的澜湖之底。只有找到接替者,才能得以解脱,重入轮回转世。而这不过是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另一个无辜之人的身上。为了早日解脱,她们还要亲手促成她人的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如今,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扼着她的喉,要她死无异于碾死一只虫蚁。
楚明起似是感觉到了琉瑾神情中的怨恨,轻蔑一笑道:“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若琉瑾,不要以为你很可怜,这天地间谁又比谁容易?”
“比如——他——”
楚明起一伸手,又什么东西破水而来,激起澜湖之底一阵漩涡,漩涡散尽,琉瑾看到一人脖子也被楚明起狠狠掐着。
“这位阁下,躲在暗处观察很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