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陆炳的诗
雪铺满了午门前的地面,像一条洁白光鲜的坦荡大道。
朱厚熜沐浴在臣民的目光之中,他轻轻夹了一下马肚。那红鬃烈马昂起头来,吐出一阵白雾,而后它拉出了一大堆粪便,缓缓地踱着步子往前走。
交头接耳变成了肃穆远眺,小孩也止住了哭声,周围只有轻柔的马蹄声和风雪声。午门前的臣民们从马的身边,向着四周纷纷跪下去,如齐齐倒下去的野草,不敢仰视。
朱厚熜紧盯着紫禁城午门那幽深的门洞,少顷,他的马不紧不慢地穿过门洞,消失在了黎明之中。
陆炳是所有人中第一个起身的,他看向朱厚熜消失的方向,覆有刀疤的那只眼睛兀自眨了一下,从一个时辰前皇上的骁勇身姿到现在这般天威浩荡的模样,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他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而又越贴近真相。
他的脸色变得沉重了,他提了刀,走入了紫禁城。
朱厚熜的一应举措颁布下去。用不了多久,大明将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这是一切改革的基础。所谓西方世界的文明云云,先进云云,不过是一张自吹自擂,掩人耳目的遮羞布,事实上,没有哪一次的工业革命不是基于向外掠夺的。
眼下平定外乱,重整朝纲,大如大明这样体量的国家,如刚刚从重病中重整精神的巨龙一般腾空而起,重新打磨了自己的爪牙。它要想吃饱肚子,养好身子,那方圆数万里之内只能存在两种东西,一是食物,二是奴仆。
首当其冲的便是东西两个蒙古国,即鞑靼和瓦剌。
朱厚熜进了乾清宫正殿,他脱去身上冻成了冰片似的外衣。连日的勤奋训练,朱厚熜原本瘦削的身体,已经长出了健硕的肌肉。
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的身子毫发无伤,而后,他转身去暖阁拿新的袍服。
陆炳领着十几个锦衣卫,一声不吭地走进了乾清宫,他来时还喝退了乾清宫的随从太监。
朱厚熜赤裸着上身站在正殿的中央。
四目相对,朱厚熜发现陆炳的眼神跟战场之上不一样了。那时候,陆炳是激动和关心,现在却是质疑,还略带些许仇恨。
朱厚熜冷冷地叱道:“你们要造反吗?一点规矩都没有?等朕更完衣,自然会召见你们的。”
那十几个锦衣卫觑了一眼陆炳,听了“造反”二字,陆炳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他紧盯着朱厚熜的眼睛,向前逼了几步,见朱厚熜巍峨不动,他忽地扑哧一笑,说道:“皇上,微臣离京多日,甚是想念。听说皇上经历宫变一事,性情大变,故而迫不及待来看望一下皇上。”
朱厚熜脸上似笑非笑,他已经猜到陆炳在想什么了,随即说道:“你现在已经看到朕了,可以走了。”
这是陆炳最后调查宫变真相的机会了,往后,他被调去任了北京都司都指挥使,眼前这位皇上重整京城军营,兵权在握,他就算查出什么来,也无能为力,而现在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正好是当面质问的好时机。
他把锦衣卫里的死党心腹都问了一遍,宫变一案中,除了方皇后冤杀了曹端妃以外,其他案件细节并无端倪。
那让这皇上脱胎换骨,判若两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陆炳说道:“微臣新学了一首诗,由纯阳子吕洞宾所作,特意来向皇上请教一二。”
这场冲突是避免不了了,他想逼这位皇上现出原形。
“说来听听。”朱厚熜提了气息。
陆炳也脱掉了外衣服,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身体,高声念道:“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人头携处非人在,何事高吟过五湖。”
几个居前的陆炳的锦衣卫死党朝着朱厚熜围拢过来,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敢于跟陆炳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对陆炳的忠诚远超过皇上。
这也是朱厚熜急于整顿出一支属于自己的亲兵的原因。
朱厚熜排开架势,用手指了指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手指一勾,冷冷地说道:“来。”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又有穿透力,正如刚才那声透过乌云的闷雷。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愣在原地,终于,一个瘦削的黑皮肤的锦衣卫回过神来,率先发难,他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朝着朱厚熜冲了过去。
在那黑色锦衣卫近身抬腿的瞬间,朱厚熜一猫腰抓住他的另一只脚,右手一撩,背部一顶,那锦衣卫便被掀翻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朱厚熜转腰放胯,顺势一个下劈腿,将他重重的砸到地面上,随即俯身又是一连串的冲拳。
凡事总有代价,朱厚熜的拳头带着怒火将他的脸面砸得稀巴烂。
那黑色锦衣卫被打得七荤八素,毫无还手之力,远远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想必一辈子也说不出话来了。
“好拳法。”陆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也坐实他心中的想法,眼前的这个不是他曾经认识的皇上。
武功本身虽有高低之分,但更重要的是练武之人。
横飞的血肉并没有模糊朱厚熜的理智,他松开那被打得半死的锦衣卫,从容不迫地接着陆炳的诗句,念道下几句:“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朱厚熜侧身而立,任由内力在周身游走,他收起对陆炳的旧情,将气息引至腹部,无论四下多么聒噪,在他眼中,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知着周围的危险,在场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底。
几个居前的锦衣卫默契地互相使了一个眼色,随后便左右分开从朱厚熜的两翼包抄过来。
等那几人进到身前,朱厚熜抢先一步发起攻势,他将地上的袍服踢向左边两人,转眼,他的身影在几个人之间往来穿梭,没人能看清他的身影,辗转腾挪,他的一拳一脚朴实简单,有板有眼,弓步换箭步,箭步换仆步,这些简单的招式在内力的加持下,迅猛有力,防不胜防。
四溅的鲜血染红紫檀木桌椅,四散的牙齿落入桌子上的酒杯里。
如惊雷,拳脚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赏心悦目。
如清风拂杨柳,围观的几人目不暇接,只觉得眼前吹过一阵风。
等风停,朱厚熜站住身体,原本立着的气势汹汹的几人随即应声而倒,纷纷瘫倒在地,有的捂着气短的胸口,有的护着乌青的脸面,有的握着折断的手臂,各自忍痛挣扎,不能大声言语,满场只剩下哭爹喊娘的哀嚎。
直到朱厚熜将最后一人踹飞之后,那件袍服才缓缓落到地上。
居于劣势,陆炳面容冷峻,念道诗的后几句:“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后面走上来的爪牙比那几个居前的锦衣卫要聪明,眼见几个锦衣卫空手围殴都打不过,于是,他们纷纷散开,钻进暖阁,折断了椅子和桌子,就差把乾清宫的屋顶给掀了。
手里攥着凶器,剩下的锦衣卫们眼神都变得凶狠起来。
朱厚熜侧眼看着陆炳说道:“文孚,何至于此?”
“呸!”陆炳吐出一口唾沫,“我和吾皇一起长大,你骗不了我!”
话音刚落,无数钢棒闪烁着耀眼的寒光朝着朱厚熜的头上打来。
朱厚熜的大脑飞速运转,仅零点几秒的功夫,他钻进暖阁之中,几个人穷追不舍。他捡过一个断腿的桌子,躬身向下躲避钢棒锋芒,一路将众人顶回了正殿。
朱厚熜一拧腰,身体一横,贴着地面几寸的距离,他一连串的踢腿击中锦衣卫众人的下盘。
众人东倒西歪,有的棒子打到了自己人的脸上,有的则挥空打到地上,更有甚者被地上反弹的棒子正中下体,惨叫不迭。
仅仅半刻钟的功夫,一群人就从气势汹汹变成了狼狈不堪。
朱厚熜体内虽有内力,但凭他的武艺,并不能驾轻就熟,他趁着出招的间隙,他扔掉桌子,抓过一个锦衣卫,说道:“借你肩膀一用。”
朱厚熜手掌一拍地板,身体腾空而起,半空之中,他踩中那锦衣卫的肩膀,借着那锦衣卫的力量,他像是又踩上了弹簧床,身体飞得更高,只见他在空中连环踢腿,中途还踩着其他的锦衣卫又飞了一程。
在陆炳惊叹的眼神中,朱厚熜来到陆炳的身旁。
“恩?”陆炳神色大变,躲闪不及。
朱厚熜从陆炳背后扼住陆炳的咽喉,冷冷地说道:“很多事朕很难跟你解释,但是朕有没有害过你?”
“停手!”陆炳叫道。
锦衣卫的打手们像是松了口气,终于不用跟朱厚熜拼命了,纷纷扔掉手中的武器。
武力不只是单纯的暴力。
陆炳对朱厚熜的表现很是赞赏:“避其锋芒,攻其要害,擒贼先擒王。”
即使朱厚熜的武艺不够精湛,而朱厚熜却用自己的智慧弥补不足,可见,朱厚熜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这诗还有最后几句。”
陆炳侧脸对着朱厚熜高声念道:“先生先生莫外求,道要人传剑要收。今日相逢江海畔,一杯村酒劝君休。”
陆炳的手肘猛地一顶朱厚熜的腹部。朱厚熜胸腹一下岔了气,扣住陆炳喉头的手指一松,陆炳紧接着一个侧踢,朱厚熜躲避不及,硬生生地接住了这一下,身体撞碎了大门,从乾清宫的正殿飞到了殿坪里。
“我也有一招,叫请君入瓮。”
陆炳缓缓从正殿里走了出来。
***
方皇后领着后宫嫔妃,尽数在坤宁宫候着。
整整一夜过去了,城外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内宫。众嫔妃呜呜咽咽,彷佛即刻就要做那亡国的妃子。俺答的手段在消息闭塞的内宫里越传越邪门,有的说俺答喜欢寝人皮,有的说俺答喜欢吃人肉。
方皇后闭目养神,脸上毫无波澜。天渐渐亮了,坤宁宫里透了一阵冷风,她的心猛然抽了一下,她感觉到了什么,似乎一切已成定局,她睁开眼,觑了一眼坤宁宫高处的横梁,她当然毫无保留地相信皇上,但有些事情,是不随个人意志而改变的,她缓缓抓起桌上的一个汝窑的瓷杯。
这杯子掷下去,屋外等了一整夜的东厂太监就会一拥而入,将屋里的嫔妃一个一个抹了脖子,还会给她一段三尺白绫。
砰!
一声巨响。
一个随从太监闯开了殿门。
方皇后握着瓷杯的手兀自抖了一下,那杯子差点就掉到地上了。她稳住心神,愤怒地看向那个太监,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那随从太监即刻跪了下去,求饶:“皇后娘娘……”他跑得太急,身子停不下来,跑到门前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径直撞开了门,眼下身上四处都是痛的。
“说吧。”方皇后对皇上的关切盖过了心中的怒意。
“皇上……皇上他……”随从太监喘着大气。
屋内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直勾勾地注视那随从太监。
方皇后的手握得更紧了。
“皇上他……他回乾清宫了,我军……大获全胜!”随从太监说完便扑了下去。
众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绷了一夜的身子终于软了下去,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妃子此刻也喜笑颜开,互相有着说不完的话。
方皇后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倏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众嫔妃立马安静下来。
“本宫去看看皇上,你们各回各家吧。”方皇后平静地说道。
“是。”众嫔妃应下来。
几个随从太监想要侍候方皇后左右,也被方皇后喝退了下去。她独自一人走在前往乾清宫的路上,越走心情越平静,步子越轻柔,快要行到乾清宫时,她的脸上扬起了笑意。曙光很好,雪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