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所止:中国古代思想典籍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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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一

作为认真学历史的人,我关注的“思想史”从来都是“总体史”的一部分。这意味着,首先,思想并不具备某种先天的优越性或超越性,而是受到历史的深刻限制,它可以是高扬的风筝,却总归不是断了线的风筝;其次,即使最大程度地强调思想对历史发展的影响,鉴于历史进程如此曲折、错乱,思想的力量若不是无序的,也必然是不稳定的。

鲁迅在一篇杂文里写道:“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1]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秦始皇歆动刘邦、项羽之处,“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大丈夫‘如此’之后,欲望没有衰,身体却疲敝了;而且觉得暗中有一个黑影——死——到了身边了。于是无法,只好求神仙。这在中国,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求了一通神仙,终于没有见,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坟,来保存死尸,想用自己的尸体,永远占据着一块地面。这在中国,也要算一种没奈何的最高理想了。”“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在我们这单有‘我’,单想‘取彼’,单要由我喝尽了一切空间、时间的酒的思想界上,实没有插足的余地。”[2]引文长了些,但贵在没什么废话。经过了“四舍五入”的中国古代史或思想史,我觉得差不多就是这样。该文发表于1919年,本是兼论“大小丈夫”的,不过,还是偏“大丈夫”多些,而发表于1925年的另一篇文章对此做了重要补充,即从“百姓”的角度将中国历史分成“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3]子贡说:“识其大者。”[4]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5]这就好比我们总得先区分开羊和狼、猴子和鳄鱼或农夫和蛇,然后再讲它们的故事。

清晰的历史感不只是浪漫和幽默的杀手,强化历史维度必然导致批判——否定完美,解消信仰,没什么是不能拷问的。这就是“煞风景”与“凑热闹”的区别,前者像孩子说出“皇帝什么也没穿”,而后者像孩子希望节日的焰火永不熄灭。

中国传统学术本是文、史、哲(经、子之学)不分家的,亦无西方意义上的思想史一说,后人对前人思想的研究通常采取注释方式(学术笔记是其变种)。直至19世纪末西学东渐,按西方学术体系全盘改造中学已无法抗拒,但过渡期的学者大多阳奉阴违,从章太炎、梁启超到钱穆、钱锺书等,都是如此。待学术体系西化完成,思想史独立出来,则为一般的历史学者所勿道。在我看来,这很不合理,尤其无助于解决另一问题:把思想史家和思想家混为一谈。

对精神性、理念性的对象,历来存在这样的研究模式:以自我为中心,向历史与文献取证,雄辩滔滔,强人就己,走入“演绎”研究的歧途,研究者甚至俨为思想之化身,直到蜕掉外皮,自命新教主。——思想史家每变为思想家,这对思想发展来说或许是好事,但思想史却做了垫脚石和敲门砖。而扭曲乃至篡改了思想史的思想会变得更高明吗?

思想史研究当安于“归纳”,立足文献解读和历史发掘,努力复原思想人物的历史情境与本来面目,听其言,观其效。思想史家免不了有思想,就像思想家会从思想史中受益一样,但前者关心“已然”和“实然”,后者关心“未然”和“应然”,这种区分总是有意义的。

迄今为止,中国文明经历了两次西化。

第一次当然是佛教化。其效应开始显现,不晚于东汉后期,至唐中期盛极而衰。但这仅仅是表象,论底里,却是佛教找到了中国化的门道。其标志,即经过禅宗的转圜,儒学终与佛学“联姻”,产下了“混血儿”——理学,仍冠“父姓”为儒。易言之,宋、明理学家以受佛教熏染的意识阐释早期儒学,熊十力、马一浮、梁漱溟等为嗣响,欧阳竟无索性说:“呜呼,孔学亡矣!若能精内典、娴般若,兴晋以秦者,文、武之道犹不尽坠于地欤!”[6]

第二次当然是晚清以来的西学东渐。张之洞慨言:“沧海横流,外侮洊至,不讲新学则势不行,兼讲旧学则力不给。”[7]结论岂非唯有将“新”替“旧”?有人想把西学看成中学走失复归之子,但实际发生的更像中学被过继给西学为子。或许还是讲中、西“联姻”比较妥当,却不知这回该冠谁的姓?[8]换句话说,近代以来,每个中国学者都是西方文化的“代理人”。这次西化更全面、更彻底,从根本上改造了中国文明,思想家以受“西方哲学—基督教”熏染的意识重构传统思想,不过是其一端而已。

姑且以19世纪为界,之前的西化我们只能作为遗产继承,之后的西化仍在进行中。“我们是否该任由第二次西化覆盖第一次?”对此,思想家与思想史家的回答理应不同。牟宗三先生说:“凡是大的宗教都有其高度的真理性,亦皆可互相启发与补助。以前的理学家,由于受佛学的刺激,而对先秦的儒学作出深化的理解,如今的中国文化工作者,当亦可接受耶教的刺激,而对传统的三教作更深的理解。道德宗教方面如此,哲学方面当亦如此。”[9]而章太炎说:

中、西学术本无通途,适有会合,亦庄周所谓“射者非前期而中”也。今徒远引泰西以征经说,有异宋人以禅学说经邪?夫验实则西长而中短,冥极理要,释迦是,孔父非矣。九流诸子自名其家,无妨随义抑扬,以意取舍。乃者以笘籥笺注六艺,局在规蒦,而强相皮傅,以为调人,则只形其穿凿耳。稽古之道略如写真,修短黑白,期于肖形而止。使妍者媸,则失矣,使媸者妍,亦未得也。[10]

“笘籥”此处指粗浅的义解,“局在规蒦”指规模局促。章氏长牟氏四十年,身丁中、西文化碰撞最激烈的阶段,目光如炬不受谩,前、后学人尽当辟易。

今天的历史学者必须勇于“自我分裂”,以现代人活在当下,静志素心潜返古代。这种“分裂”尚不至使人迷失,因为古、今固然千差万别,到底有路相通。其中,回归典籍是强化历史感的根本,毕竟古代中国史主要靠典籍来还原。同时,强化历史感能使典籍解读因准确定位而减少失误。两者可望形成良性的循环互证。就思想典籍来说,我们似乎抵达了一个临界点:总的文本释读已趋完成,以此为基础的普及——选注、注译、白话讲解——也近乎无死角,学术突破只能诉诸新材料发现了。然而,隐患就在其中。

比如,先秦典籍经过两千多年的传承,形成了某些陈陈相因的诠释套路,像《庄子·徐无鬼》的“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11]早期道家文献在摘抄、征引时,就因割裂语境产生偏差,辗转与《外物》的“天〔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12]相串合,至唐成玄英做了最贴切文本的解释:“践、蹍俱履、蹈也。夫足之能行,必履于地,仍赖不践之土而后得行,若无余地,则无由安善而致博远也。”[13]遂贻误至今。只有不回避矛盾,先回到问题的起点,才能走向真正的终点。[14]

又如,由于对明代军事制度不熟悉,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兵制一》“十有二总领卫一百四十旗军十二万六千八百人”一句,到目前为止的重排本常点作“十有二总领卫一百四十旗,军十二万六千八百人”,《明夷待访录校释》且注称:“‘十有二总领卫’,即: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锦衣卫、旗手卫。”[15]雪上加霜。原句实应点作“十有二总,领卫一百四十、旗军十二万六千八百人”,“卫”后应补一“所”字。[16]充分运用史学技能,精准地追溯,细致地分梳,尤为政治思想研究的基本保障。

在古籍整理造极而衰、古籍研读每况愈下的今天,厘定趋于定型的舛讹,揭示被屏蔽、掩盖的真相,已成文化传承和学术突破的当务之急。

本书题目的“知其所止”四字,是从《大学》“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17]截取来的。实则开篇一节:“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18]何妨看作是在推究“求知”的要领与次第?真正的思想阐释应“知其所止”:一,原原本本,不过度演绎,即回归原典,精读原典,并将其规限在具体历史情境中;二,不迷信、不将顺,即不神化古人及经典,不讳言其缺失,不替他(它)自圆其说;三,警惕中、西文化比较,特别是将西方文化预设为普适文化,对中国传统思想进行疏通、改造和构建;四,面对人类社会的复杂性,承认思想的局限,即古人思想实际解决不了古代社会问题,[19]遑论现代社会问题,今人思想已无法对古代社会施加影响,为效如何,固无从验证,但就现代社会而言,总体上亦穷于应付。——最后,必须承认,“止”亦不能免于后现代主义困境:后人可能永远也不可能回到文本的初衷和本旨了。


[1]本书引文的标点,有错误或特别不符今天规范用法者,径改,特此声明。

[2]《随感录·五十九·“圣武”》,《鲁迅全集》第二卷《热风》,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据1938年版影印,2016年,第74—76页。“来了”,源自《随感录·五十六·“来了”》中的指代,比如末尾举例说:“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在这篇杂文里,鲁迅已得出结论:“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从古到今的扰乱,也不听说因为什么主义。”第68页。另参《且介亭杂文附集·“立此存照”(六)》,《鲁迅全集》第六卷,第636—637页。

[3]《鲁迅全集》第一卷《坟》,第197页。

[4]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子张》,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03页。

[5]《孟子译注·告子上》,第270页。

[6]《孔学杂著·论语十一篇读叙》,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0页。

[7]《劝学篇·守约第八》,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24页。

[8]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所说“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吾欲我同胞张灯置酒,迓轮俟门,三揖三让,以行亲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实属肉麻的一厢情愿。见《饮冰室合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页。

[9]《中国哲学的特质》第十一讲《中国哲学的未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0—91页。参周作人《圣书与中国文学》:“提及《新、旧约》的内容正和中国的经书相似:《新约》是四书,《旧约》是五经,——《创世记》等纪事书类与《书经》、《春秋》,《利未记》与《易经》及《礼记》的一部分,《申命记》与《书经》的一部分,《诗篇》、《哀歌》、《雅歌》与《诗经》,都很有类似的地方。”黄志清编《周作人论文集》,香港:汇文阁书店,1972年,第69—70页。

[10]《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二《与友人论〈朴学报〉书》,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7页a-b。案《庄子·杂篇·徐无鬼》:“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前期”指“事先预期”,郭象注:“不期而中,谓误中者也,非善射也,若谓谬中为善射,是则天下皆可谓之羿,可乎?言不可也。”成玄英疏称“期,谓准的也”,反滋纠绕。见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八,北京:中国书店,据扫叶山房本影印,1988年,第18页b。

[11]《庄子集释》卷八《杂篇》,第27页b。

[12]《庄子集释》卷九《杂篇》,第5页a。

[13]《庄子集释》卷八《杂篇》,第27页b。

[14]参拙作《〈庄子·徐无鬼〉“践—知”论索解》,《经学文献研究集刊》第十四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60—67页。

[15]孙卫华校释《明夷待访录校释》,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76页注6。

[16]参陈建《皇明从信录》卷二十八,嘉靖元年(1522)三月户部尚书孙交、兵部尚书彭泽会疏:“领运十有二总,共领卫所一百四十、旗军十二万六千八百人。”《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3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62页上栏。段志强译注本《明夷待访录》(以下引此书均出此版)引之,作“领运十有二总领卫一百四十旗,军十二万六千八百人”,脱“共”字,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26页注6。邓元锡《皇明书》卷十作:“领运则十有二总兵,领卫所一百有四十,为军旗十有二万六千八百人。”误“共”为“兵”、“旗军”为“军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二十九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129页上栏。案申时行等《明会典》卷二十七《户部十四·会计三·漕运》载有督运把总十二员,领卫所一百二十四,当是后来有所调整,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6—197页。张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九《食货三·漕运》概称:“漕司领十二总、十二万军。”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922页。

[1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页。案《大学》、《中庸》与《礼记》其他篇章里的“孔子曰”“子曰”“仲尼曰”云云,都未必出自孔子之口,本书征引,一般用为早期儒家思想资料。

[18]《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第3页。

[19]这一点,古人像吕坤那样坦诚的并不多:“儒者惟有建业立功是难事。自古儒者成名多是讲学、著述,人未尝尽试所言,恐试后,纵不邪气,其实成个事功、不狼狈以败者定不多人。”《呻吟语》卷四之四《品藻》,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2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