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二姨妈依然不停地絮絮叨叨地向人诉说我童年里的这一场景。
这一场景是有象征意义的。
它是一条狗。它追逐我已经存在的历史,并将继续追逐我以后的生命。我之所以那样害怕在人群里遭受冷落而置身热闹氛围时又难以真正投入,我之所以喜欢把自己关闭在尘嚣之外一个人静处,比较早地获得一种淡泊的心境而在生命里又热切渴望任何一种呼唤,我想,都与童年时代的这一场景有关。
迄今为止,无论什么场合,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哪怕用温和友好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我的心也会莫名地悸动不已。
还有,我最忌讳的一件事就是别人将背对着我。我宁可闭上眼睛也不愿面对冷冷的如墙一般的背。所以,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当五十出头的二姨妈气喘吁吁地提出要改换一种姿势,把我从她的前胸移到她的背部,我即刻哇哇大叫,两条腿乱踢乱蹬,两只小手紧紧勾住了她的颈脖。
二姨妈只得打消她的念头,抱着我沿林荫道一步步走去。我似乎很高兴二姨妈没有坚持把我转移到她背上去的努力,脸蛋依偎在她的颈窝,一只手拨弄她绾在后脑勺的发鬏。
“不要乱动。”二姨妈躲闪了一下脑袋。
二姨妈的发鬏显然有一种吸引我的魔力,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又触到了它。
“你再乱动,我就不抱你了。”二姨妈提高了嗓门,脸颊浮现微微的一抹红晕。
我学乖了,一只手老老实实地搭在二姨妈的手臂上。二姨妈的手臂雪白雪白,像藕一样。
二姨妈开始爬坡。我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增高。我看到前面有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汩汩流淌,几只停泊河边的小船点起了油灯,微弱的灯火在弥漫雾气的河面上时隐时现,好看极了。
二姨妈和我来到了桥上。在桥栏中央附近,我看到一些人围着一个小摊贩,他们好像都在吃着什么东西。顿时,我觉得喉咙里的口水咕咕地往下流,我随即说:“姨妈,我饿。”
二姨妈看看我,然后将我放下,掏出钱包跑去买回了两块热乎乎的红薯。我站在桥墩上,二姨妈站在我的身旁,我们一边吃着红薯,一边俯看灯火点点的河面。在我记忆中,那是吃得最香的一顿晚餐。
很多年以后,二姨妈还经常向人提及那两块热乎乎的红薯。她是这样来解释她当初的行为:小孩子想吃什么就一定要满足他,不然他会生病的。她说她小时候非常想吃刚摘下来的玉米,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不给她吃,以至于她想啊想,结果得了相思病。
我不知道基本上是一个文盲的二姨妈所讲述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二姨妈为我花了那一毛钱确实不容易。你只要想想我二姨妈一个月拿三十元的退休金,死后竟然留下两栋房产,许多行情看涨的红木家具,以及现在已很难搞清楚确切数目的金银首饰,就可以知道她这一辈子节俭的程度。我的二姨妈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逛调剂商店。那时叫旧货店。二姨妈有许多年代久远的贵重物品,都是从调剂商店用低廉的价钱买来的。阳光明媚的日子,二姨妈总像去和情人幽会一般打扮得山青水绿,身穿绸缎旗袍,臂挎一只草编工艺包,娉娉婷婷地走出我们的小街。那时不用问,她一定是去调剂商店。这座城市里大概没有二姨妈所不知道的调剂商店。再小再偏僻的店铺也会被她发掘出来。她像沙里淘金似的在那些店铺里一遍遍地转悠寻觅,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没有什么文化的二姨妈长年累月所收购的很多东西都具有相当高的文物价值。二姨妈那种对古玩准确到神奇的判断力,好像是天生的。二姨妈将她认为值钱的红木家具衣橱箱柜以及许多精致古老的小摆设统统秘藏在那栋黑瓦红墙的高楼房里。她生前几乎不向任何人打开这栋拥有粗木屋檩的红楼房。好像是为了守护这栋神秘而气派的红楼房,二姨妈在它的旁边另造了一间灰色平房。灰矮房是二姨妈饮食起居的主要活动空间。它年久失修,墙壁斑驳,在那栋气宇轩昂的红楼房面前就像一只丑小鸭,灰溜溜地蹲伏在那儿。灰矮房内的四面墙上,黑乎乎沾满了厚厚的烟尘,那是二姨妈长久以来烧灶头的结果。她不舍得买燃料,用来烧灶头的柴禾都是问人要来的。街坊邻居哪家做木工,二姨妈便拿一只大麻袋将那些刨花啦碎木块之类的一袋袋往回拉。灶头上熬出的二姨妈的主食,通常就是放了几片菜叶的玉米糊。夜深人静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已入睡,那间灰矮房开始传出鼹鼠般的走动声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灰矮房里的声响一直要持续到凌晨时分才渐趋平静。二姨妈起居无常,饮食粗糙简单,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见老,五十多岁的身影里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风韵。灰矮房里一年四季的烟熏火燎,也没使她的皮肤变黑变皱。只要稍加修饰,换了料子上好的紧身旗袍,藕色的臂腕挎上草编工艺包,手套两只翡翠镯子,我的二姨妈又是那样的光彩照人!
一九七五年年末,辞旧迎新的炮竹声刚刚响起,我的二姨妈匆匆告别了人世。人们走进灰矮房,看到二姨妈安详地躺在一张铺了旧棉絮的竹榻上。支撑竹榻的是几排垒叠起来的砖块。旧砖块堆满了四周的墙角,二姨妈还没来得及将它们排放整齐。这些旧砖块耗去了我姨妈生命的最后一点体力。在死神向她一步步逼近之际,她依然像蚂蚁搬家似的往家里搬运那些旧砖块。我始终不能明白,二姨妈孤身一人,拥有两栋房产,她还要那些旧砖块干什么。她莫非还想建造第三幢房子?她膝下没有一个后代,造那么多房子给谁住呢?她难道就没有想到过死吗?
二姨妈肯定以为她是不死的。虽然她说到过死。
我很快吃完了属于我的那只红薯。我把薯皮也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吞了下去。我满足地用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腮帮子,另一只手摸摸二姨妈梳得很光滑的头发。二姨妈个子不高,我站在桥墩上用手抚摸她倒像我是一个大人。
“你母亲好,还是姨妈好?”二姨妈似乎并不反对我抚摸她。
“姨妈好,母亲不好。”
“你母亲很辛苦,她在上中班。”
“她不来接我,就是不好。”
“你长大以后,不要忘记是姨妈带你到这里来玩的。”
“唔,你长大以后不要忘记……”
“你说‘我长大以后’……”
“我长大以后你不要忘记……”
“坏坯子,是‘你’不要忘记。”
“是……我不要忘记。”
“永远不忘记?”
“永远。”
“姨妈死了呢?”
“死了也不忘记。”
“坏坯子。”
“姨妈……姨妈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