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7章 一画两三印
鱼龙楼外楼称作鱼龙,真正的内楼却唤作鸣鸾,意为“楼外潮生潮落鱼龙地,楼内霁风朗月鸾凤天。”
四方外楼拥簇鸣鸾主楼,数条廊道相连,入夜后,楼阁内灯烛通亮,大堂还有十来位清倌儿挑弄琴弦。
琴音不峥嵘,只求素雅。
正堂当中还摆放数十张桌案,几名文袍儒生盘膝卧坐,中间有三张席位空出,像是在等候名望更高的大儒落座。
往日“黑市消金窟”的鱼龙楼,俨然变成了士子聚集的风雅之地。
楼外,则各有傅陆两姓的家仆看守,除了城内有声望的文人和画师外,都会被拦阻。
不少文士骚客应邀而至,在街上交游寒暄。两名襦裙女子也混迹其中,试图混进楼内,却还是被看守拦下。
其中一婢女打扮的女子,中气十足开口:“拦我们作甚?不知道我家小姐,是你们东家从玉壶阁请来的么?”
“玉壶阁?不是已经请来一位花魁了么.....”
“我如何知道?只当是你们少东家请我们小姐来,是想多添个彩头。”
看守又不傻,哪里会随便相信,告罪一声,准备回楼内先请示。
眼见可能露馅,另一位襦裙女子连忙唤住看守,犹豫了下,还是将头上帷幔轻纱掀开一角。
匆匆一瞥,看守却瞬间呆滞,大概是平生都没见过这等姿色的仙女儿。
婢子挑眉:“这下信了?”
“请进......”
事情出乎意料顺利,两女进楼之后,没有跟随人潮走,而是打算悄声上楼,去追查那捉燕人的行踪。
可经过一处拐角时,扮作花魁的上官银瓶,却无意瞧见了一道熟悉身影。
“大......小姐,怎么了?”
听见玉瞳询问,上官银瓶迟疑了下,还是没有跟上那白衣,而是轻哼一声,转身走向楼上......
与此同时,少东家傅长宁也从侧方走来,身边人正小声禀报'冯素手'为他操刀代笔一事,说今夜定能一举夺魁。
傅长宁随意听着,余光却也瞧见了那道修长身影,脚下停步,眼中一亮。
“长宁?”
身边几名陆姓公子哥儿,视线跟随过去,恰好见到那'襦裙花魁'倩影,以为傅长宁是看上那女子,还想出出主意。
却不料傅长宁头也不回,径直走向那白衣,一副瞧见'未来小爹'的激动神色.....
...
二楼一处雅间内,围聚七八名身穿各种形制衣裳秦家人。
为首的姚庆之着青衫袍,头戴发冠,一副'铁塔胡髯文士'扮相,正与众人磋商等下行动的情形。
名为钱六的精瘦男子交代了一下:“姓曹那小子身手不如何,但轻功却是极好,愣是找出了咱们那本暗侩帐簿,被那姓傅的接手后,里头说不准有柳邵元行踪的消息,不过曹集被傅家人逮了,怕是还困在五楼库房。”
姚庆之听完,搓着下颌胡茬:
“今夜人多,楼内有不少看守,不能冒然动手。那傅长宁,这么快就接手暗侩生意,怕是早就打算跟咱们过河拆桥。要不是我留了一手,楼内都进不来。”
“那怎么办?还抢人么?”
“大哥!”
正商量,包厢外一人推门而入,神色着急。
“什么事急急忙忙的?
“姓徐那小子来鸣鸾楼了,手中还拿着副画儿,像是来参加丹青盛会的。”
“还有这事儿?”钱六乐了:“去,给他偷过来,让他今夜白跑一遭。”
姚庆之伸手拦住,摇头:“不妥。”
“为啥?”
姚庆之扶正发冠,凝神思索片刻,又扮起了文人做派:“天赐良机。既然等来坏他声名的机会,不如派人将画卷换了,来一手偷天换日.......”
说完又看向一人:
“我记得你会画像?”
那人神色一喜:“会!我师承江南画鬼'冯二手',当初在老家那边,就是专门替世家小姐画闺房图的。”
“闺房图....穿得应该不多吧?那就交给你了,让那姓陈的小子也少穿点.....事成后去外头汇合。”
那人郑重点头,一副我业务很熟练的架势。之后便走出雅间门,先后与两名襦裙女子,以及一名徐娘妇人迎面而过.....
...
磬钟敲击,曲水流觞。
诗文词赋的评判,还有形式韵律作为标准,辞藻华丽、押韵朗朗、意境融彻,总能挑出一个优点。
可丹青墨画却不同,太过主观,若是由评审喜好而论高低,未免有失公允。
好在鸣鸾楼办的这场丹青比试,以'士女'为题,放在多数人心中就是个比美大会,总能看看哪位画师笔下的女子更加国色天香,又或是落笔后,能为其平添几分韵致。
当众作画,不仅时辰太久,还有失风雅,所以傅家早就备好雅间,甚至还贴心请来了数位妙龄女子,人人花容月貌,无一不是陵京城内的才女花魁,且都卖艺不卖身。
作画有先后,雅间内画像若成,便会交由楼内小厮,流水般在大儒席位传过。
正堂席位中,为首的老人是学宫副山主韩甫。
韩甫当年在北魏进士及第,又在国子监任教,虽被朝廷贬谪南下,但指责人家行举有伤风化无妨,却不能说老人不是鸿儒硕学的文人。
侧位则是傅家老者傅公望,位居青州刺史佐官之一的功曹从事,是陵京城久负盛名的硕儒。
老人年过花甲,诗文词画皆通,一手拟女闺阁怨词,力压江南一众文人骚客,称得上青州文人之首。
傅公望不是不知这次鸣鸾楼办什么丹青盛会,是想洗白“鱼龙混杂”的声名,甚至是巧借名目、借机敛财之举。
可老人还是来了。
既是为了卖那位偏房女子一个面子,另外也因为这场盛会,表面上毕竟是由傅陆两姓牵头,聚起的一场不可多得文人盛会,就连扶珠山王府那边都颇为瞩目。
不过来此是一回事,鉴赏丹青又是另一回事,不少画像到了傅公望手中,都只能得上一句'有伤风化'的点评。
这也怪不得老人,能被鸣鸾楼请来的画师,都不是什么画水墨青山的雅士,既然善长画仕女,难免会习惯性描下几笔'点睛之处',为求引人入胜。
韩甫在天子脚下都敢放浪形骸,到了南陵,当然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他,甚至还挺乐呵:
“傅公太严苛了,既然是以'士女'为题,半掩衣衫半掩泪,这有何可苛责?傅公这岂成了许清高又不许清高。”
“强词夺理。”
傅公望蹙眉道:
“士女图多的是笔墨线描细腻、意蕴秀逸入微的画像,难道就非得轻佻虚浮,才能夺人眼球不成?这与春宫图何异?”
韩甫笑眯眯嘀咕一句春宫图也挺好,没计较,接过小厮递来的另一副画像,待瞧清,连忙正襟危坐,啧啧称奇:
“冯素手不愧是替宫里娘娘画像的宫廷圣手,这画功一眼就能辨认出。”
傅公望端望几眼,竟也轻轻点头:
“这幅'簪花图',画中女子容貌说不得多么绝俗,但光凭神态,就足以艳压鸣鸾群芳了。”说完便从韩甫手中接过画卷,开始细细琢磨其中笔线神韵。
丹青圣手冯素,凭借笔下的宫廷仕女图名噪一时,后来虽然小事得罪天子,被迫封笔,甚至驱赶出宫,却丝毫不影响其声誉,甚至名字多出一个'手'字,意味素手添墨,也能胜过天下画师执笔。
傅公望作为爱画之人,自然能瞧出这幅画的不俗,就是不免好奇,这鱼龙楼如何能请来此人。
几炷香的功夫,多数的画像都一一瞧过,只是除了冯素手的'簪花图'外,其它的并无太多亮眼之处。
韩甫也不是真想到这儿来看春宫图,老人年纪大,坐不住,随意看了几幅画卷后,就有些乏味。
本以为今夜夺魁的非那簪花图莫属,可这时,又有一幅画像姗姗送来。
笔墨未干,画卷是摊开放置托盘,摆上桌案给人观摩。
初一打量,这幅画像画功算不得多么好,只是画中人相貌俊俏的不像话,身段也极为高挑,着白衣、执团扇,行步丛间,辛夷花点缀于身边各处。
再细细瞧去,画中人虽俊美,但目含精气,带着几分英姿勃发,手执的团扇愣是给人一种男子拎剑扛刀的错觉。
若说冯素手的画,是以幽怨为盛,那么这幅,就纯粹是以英气为著称。虽然也还有些媚意,只是媚不在神态,而在那双千姿百媚的柳叶眸。
画中人的容貌属实是一绝,若是放在宫廷中,定然属贵妃级别。
唯独一个缺点,有些平平无奇,跟没有似的......愣是瞧不出任何起伏。
不过......
韩甫拿近些端详,小声嘀咕:
“这怎么瞧着不像女子,而且还这么眼熟.......”
还未多看,便被小厮传给其余几名评审,诸位老者也小有惊诧。
出身陆氏的一名长者陆巍,接过画像后蹙起眉头:“这何人所画?衣襟都快半褪了,成何体统?”
“不打紧吧?这也瞧不出......”
“瞧不出就能随意画了?那先前几幅侧身漏月图岂不也要为其正名?再说了,今夜是士女为题,可这画中明明是位男子。”
陆巍的这番话倒是有理。
单论画功,这幅画像远远逊色冯素手的'簪花图',只是画中人容貌极佳,而冯素手似乎有意挑选了一位容貌平平的女子着笔,以此彰显功力,于是才有了争论。
其余的还有三两幅入围,不过多数硕儒都钟情这两幅画像,虽是男儿相,但竟一时争执不下。
韩甫自然不必多说,还在盯着那幅“美人执剑扇游春图”端详,只觉得越看越熟悉......
只剩下傅公望尚未出言。
老人摆起公正心思,细细考究两幅肖像着墨添彩等细节,但目光再凝聚时,才发觉了那幅'执扇图'左下角,像是有几枚不起眼的浅红印章。
再一细瞧,哪怕老人养气静修功夫极好,都忍不住眼皮一跳。
一枚是南陵王府印。
另一枚是北魏大长公主印。
相比之下,最后的傅家字印,就显得极其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