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乌合之众
“预备,放!”
伴随着指挥使陈恺的怒吼以及令旗的挥下,神臂弓发射的箭雨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齐刷刷扎入预定标靶之中,可谓震人心弦。
这种触动就如同后世《英雄》电影中,秦军弓弩齐射,高呼“大风”的画面一般,实打实的视觉冲击。
几乎就是在箭矢升空的同时,毕荣海亲率百余骑兵进行飞驰,这是在模拟实战中弓弩开道,重骑突袭的场景。单单以马上工夫而论,大宋的精锐骑兵并不输金国或者蒙古铁骑太多,奈何战马之间的差距实在无法弥补。
就好比毕荣海率领的上二指挥骑兵,战马体型高度参差不齐,有小半部分还是靠着“驽马”来凑数,无法做到全覆盖重甲,只能称之为轻骑兵。
不过哪怕如此,诸如迂回包抄、马弓骑射等等演武科目,毕荣海率领着上二指挥骑兵依旧能完美达成,这就是长期训练带来的扎实基本功。
“赵参议,你出身将门又镇守边关多年,觉得上二指挥操练如何?”
赵昀在检阅过程中,侧身向赵葵问了一句。
“能看出来毕巡视从严治军,上二指挥称得上强兵劲旅四字。”
“那上二指挥不足之处又在哪?”
演武把上二指挥的优点展现的很明显,哪怕赵葵不说,赵昀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大概。
只有一针见血的找出不足之处,才能更进一步提升战力。
“阵型变化过于复杂,很明显是照本宣科的结果,不适用于实战。另外有部分战马耐力很差,骑兵队冲锋时拉开了断层面,战场上有可能突不破对方阵营。”
对于军队方面的问题,赵葵就没有之前那种面对“政治站队”时的拘谨,把目前上二指挥演武中暴露的问题指了出来。
第一点算是宫廷宿卫军的通病,两宋交接事实上相当于一次亡国,北宋汴京时期的禁军系统完全覆灭,建国之初南宋取而代之的是地方大军系统。
禁军重组之后规模大幅度削减,同时没有了北宋时期前往戍边轮换的制度,皇城司这种边缘宿卫军那更是一辈子没离开过临安皇城,哪来的实战经验。
至于第二点战马问题,那就显而易见无需多言。
“孔子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对于骑兵而言,战马就是那个决定性的前提。”
“赵参议,如果朕给你一批优良战马,有没有信心去与金国或者蒙古铁骑一决高下?”
听到赵昀这堪称跳跃性的问话,赵葵诧异望向官家背影,一时间内心情绪感慨万千。
自己怎会没有信心呢?
八年前,赵葵领军与金兵战于枣阳,品尝到了人生第一次外战胜利。
五年前,赵葵再次与金兵战于襄阳,这次他已不是当年的“菜鸟”将军,大破金兵歼敌两万余人。
四年前,赵葵最后一次与金兵战于蕲州,斩首数千级凯旋回师。
赵葵的数次出击证明了,面对如今已经衰弱至极的金国,大宋并非没有战胜的能力。
可问题在于这几战,大宋都是处于防守地位,金国始终掌控着进攻主动权。除开第二战金军倾巢而出追击太深,遭受了巨大损失之外,其余两战对方皆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状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时赵葵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拥有跟金国同样的铁骑,势必如同当年岳王爷一样追击千里直捣黄龙!
“有。”
权衡利弊的理智,还是挡不住心中的炽热,赵葵此刻顾及不上史弥远的警告,吐露出自己的心声。
“有信心就好,其他的就交给朕吧。”
赵昀依旧没有回头,仅是淡淡回应了一句。
官家能做到吗?
赵葵内心自问了一句,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宋辽对战百年,都是为了那块名为燕云十六州的养马地,如今又换成了宋金百年宿命。
赵昀一个毫无根底的新君,凭什么能给自己弄来战马,去与金国跟蒙古铁骑决一高下?
答案都已经呼之欲出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赵葵却想要去相信官家的话语。可能这便是无法言语的人格魅力,也可能是自己太过于执念。
就在赵昀与赵葵谈话结束,皇城司上二指挥的演武同样到达尾声。每一名将士脸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足以看出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同时体力也到了极限。
这次赵昀没有长篇大论去说些鼓舞士气的话语,相反第一时间命令将士们解散到阴凉处休息。随即吩咐王忠从属于皇帝“私房钱”的内藏库取银,用来奖赏上二指挥全体官兵。
精神是需要物资作为支撑的,保家卫国的信念要有,皇帝该给的卖命钱也不能吝啬。
果然当王忠宣布官家封赏全体官兵的时候,校场内发出震耳欲聋般的欢呼声。主官毕荣海没有贪腐,不代表着上二指挥士兵们就衣食无忧,饷银从户部账面上开始就已经有了层层克扣跟剥削。
宋朝是职业兵制,饷银是士兵们唯一的收入来源,多了一份皇帝封赏对他们尤为重要,至少能给妻子买上一件新衣裳,给孩子吃上一次糖果跟肉食。
另外演习结束赵昀并没有离去,因为他在阅武过程中产生了许多疑惑,打算向王忠求证一番。
“王押班,皇城司编制朕没记错的话,应该有十一个指挥吧?”
“确实如此,亲从官管辖上五营,亲事官管辖下六营。”
“那为何毕荣海身为巡视亲从官,仅仅亲率上二指挥(营)?”
宋代职官是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同一个官员身上可能有着五六个头衔,从而顺势影响到了官署衙门里面职权混乱。
就拿皇城司举例,一个五百人营的最高长官理论上指挥使就够了,偏偏在上面还多了一个巡视亲从官。如果单单一个亲从官也还能忍,事实上还有什么约拦亲从官、教阅亲从官、袛候亲从官等等。
与之对等的亲事官,同样有着四五个,并且管辖权有着很多相互重叠的地方,冗官现象可谓极其严重!
有时候赵昀都怀疑,可能宋朝历代皇帝除了朝堂上几位大员外,压根就不知道其他中低层官员的具体职能,身上又挂有多少头衔。
不过就算如此,毕荣海好歹是个亲从官,怎么也不应该仅仅管辖一个营。另外这里是皇城司的驻地校场,哪怕不知道皇帝会过来阅武,难道其他营就没有日常训练吗?
“官家,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王忠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很明显这里面有隐情。
“那就说重点。”
既然已经来到校场,赵昀当然要弄明白才会回去,知难而退不符合他的性格。
见到官家坚持,王忠只能开口道:“太祖皇帝曾规定过,皇城司亲从、亲事官十将以下,依旧五人为保,递相觉察,不得饮酒,赌博。”
“由于皇城司对于饮酒、赌博行为严惩,从而导致亲从、亲事官无人应召,始终处于缺编的状态。目前仅有两人在编,分别是毕荣海担任的巡视亲从官,以及巡察亲事官夏康恩。”
“官家您也知道毕巡视乃毕老太师族人,他之前一直在武信军(四川遂宁)任职,嘉定十五年才调任皇城司担任亲从官,而之前整个皇城司仅有亲事官夏夏康恩一人。”
“臣这里再多句嘴,巡察亲事官夏康恩是殿帅夏震堂侄。”
听到这里赵昀瞬间就明白了,原来毕荣海同样是属于“空降”一派,在皇城司系统里面没有属于自己的班底。同时还得知了一个坏消息,那便是皇城司跟殿前诸班直一样,实际掌控在了殿帅夏震手中。
就在赵昀跟王忠对话的时候,离校场不远的皇城司官署里面,夏康恩正与手下几名指挥使,一边大口喝酒吃肉,一边玩着骰子赌钱。
皇城司确实有着宋太祖规定不允许喝酒、赌博,可对于拥有殿帅夏震堂侄身份的夏康恩而言,这种规定就跟废纸差不多,禁军最高上官是自己亲伯父,谁敢去告发,谁又能惩治自己?
“直娘贼,校场那边鬼喊鬼叫终于停了,不知道毕荣海那小子瞎折腾什么!”
一名指挥使脸上充斥着不满,校场各种擂鼓战号声,还有那马蹄声轰隆隆的,都影响到他听骰子点数了。
“皇城司早不复当年,就毕荣海这小子还在装上进,区区几百号人有啥好训练的?”
另外一名指挥使顺势接了句话,皇城司被文官集团打压,历经两朝几十年无人问津,整个系统都已经摆烂,更别说去维持日常训练。
只有毕荣海前两年调任过来,带着几个亲信副官恢复了上二指挥的训练,可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在这群人眼中就跟傻子差不多。
趁着几名同僚抱怨的风向,上四指挥使蒋凯渊顺势拱火道:“夏巡察,要不咱们向殿帅弹劾下,把毕荣海这尊瘟神给弄走算了。”
上四指挥原本驻守在皇城胭脂廊的位置,结果收到王忠的调令与上二指挥进行轮换,从而引发了全营上下官兵以及指挥使蒋凯渊的极度不满。
要知道胭脂廊是一条横贯皇城东西走向的长廊,士兵站在这里值守可以避免风吹日晒雨淋,还能避免守大门去受那些文官清流的白眼轻视。
一向被排挤跟打压的毕荣海,居然走通了押班王忠的门路,抢走了自己的地盘,这对于蒋凯渊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当然得趁机找回场子。
另外亲从官的职位名义上是教律森严,无人应召才处于缺编状态。实际上各指挥使心里都清楚,这是亲事官夏康恩为了独掌皇城司,无人敢得罪殿帅夏震过来任职罢了。
也就毕荣海这个愣头青空降,才硬生生挤出一个职位。
但现在既然有了亲从官任职,等到毕荣海走人出现空缺,想必夏康恩也没有借口再挡着众弟兄升官发财,蒋凯渊可是眼馋这个职位许久。
“有那么好弄走吗?”
夏康恩白了蒋凯渊一眼,对方心里面那点小算盘他可是门清。
“毕老太师这才死了几年,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再说那小子不贪不嫖不赌,拿不出实证的弹劾,就算是我伯父也很难交差。”
说罢,夏康恩就举起手中的酒碗,大声招呼道:“来来来,兄弟们,继续喝!”
就在屋内众人准备举杯痛饮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给猛得踹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上二指挥使陈恺的面容。
突然的变故让夏康恩等人愣在原地,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足足过了几秒之后其中一名指挥使才回过神来,抄起一旁腰刀就满脸怒容的叱骂道:“直娘贼,你怕是不想活了,敢来这里发癫!”
说罢就径直走了过去,准备给陈恺一点教训。
只是他这种被酒色掏空身子的软蛋,怎么可能是陈恺这种曾在名将毕再遇手下服役过,并且多年始终保持严格训练的精锐对手。
腰刀当场就被陈恺给夺下,紧接着又是一脚踹飞数米远,整个人趴在地上呕吐不止,满脸痛苦的鬼哭狼嚎。
“上二指挥使陈恺,你是准备以下犯上谋逆吗?”
夏康恩把酒碗往地上一摔,脸色铁青无比的呵斥一句,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也敢来踢亲事官的大门?
“朕下令的,有什么问题吗?”
一道淡漠的声音从陈恺身后传来,随即赵昀、王忠、毕荣海几人的身影,出现在夏康恩的视线之中。
官家?
见到赵昀的那一瞬间,夏康恩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大宋皇帝怎么没有呆在皇城里面,却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皇城司营地。
直到看见王忠站在赵昀身后,夏康恩就知道绝对没有看错,眼前站着的确实是官家。
不管之前有多么愤怒恼火,如今官家出面那就必须得低头认错,只见夏康恩赶紧躬身行礼道:“末将不知官家到此,出言冒犯简直罪该万死!”
几乎就是在同时,屋内的一众指挥使也是回过神来,纷纷面露惊恐之色朝着赵昀行礼请罪。
见到屋内众人的模样,赵昀嘴角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走到了夏康恩面前幽幽说道:“你也知道自己该死呀?”
赵昀的语气很平静,配合上脸色笑容仿佛给人一种开玩笑的感觉。但是此刻屋内众人,没人会认为官家在跟自己开玩笑,特别是夏康恩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中隐约浮现出一种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