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遥不可及
2020年8月底,学生们在经历了7个月的“寒假”之后,终于开始陆续返校。
当我终于“重见天日”时,那由于疫情的封闭而带来的心头上的阴霾,总算有了点消散的趋势。
这段时间以来,我的情绪似乎潜移默化地受到环境的影响,有时会莫名地低落,有时又突然地悲观,颓废的心态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不自由的世界、与狭隘的前程,仿佛成为了加深我的脆弱的催化剂。
在假期里和朋友们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常常感到内心有一种难以平息的烦躁,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
时间渐渐被消磨,而我为自己的梦想做出的努力却又是这般微乎其微,每当我想到这些,我都恨不得立刻将脑袋里的想法倾筐倒箧地抖落出来,以让它们能够极速地拼凑成一部完美的作品来令我一步登天——可那无疑是幼稚的幻想。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都为此感到深深的焦虑,在理想与规划像奔驰的骏马向我赶来时,我的懒惰、我的犹豫、还有我的无能,都注定了我必将被其猛烈的冲击摧垮的结果。
为何如此呢?为何我不能马不停蹄地奔向自己的热爱?即使写作时的状态令我感到百尝不腻的快乐,可那终究无法永远维持下去,生活中某些更容易得到然而更加低级的快乐缓缓地引诱着我,催生出我的厌倦。
我是浮躁的,我向往着宁静却又追逐着癫狂,因此我徒有宏大的理想和潦草的规划,却从未认真计量过我需要为此付出多少精力与时间。
然而在这种自控能力与焦虑情绪的交错拉扯下,我还是“被迫”般地完成了不少文字,包括一篇打算在教师节送给高中语文老师的文章,长达万来字,以谢答她当年对我的赏识之恩。
老师也知晓了我的情况,在感谢过我的文章中所表达的对她的敬爱之后,她赠予我八个字说:“坠欢莫拾,酒痕在衣。”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返校的大潮也为我分担了不少情绪。任何一次生活的翻新都振奋人心,即使是久别重逢,也一样令人满怀期待。
再次见到舍友们时,我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荒诞不经地与他们开起玩笑来。
好像在这场残酷的疫情中,我们的感情无形间拉近了距离。那些以往的芥蒂与不快,在我们的重逢中被揉进了盛满汽水的酒杯里,被我们仰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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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年,最备受期待的当然是新生入学。我们这一届仅仅只过了一个学期大学生活的“学弟学妹们”,莫名其妙地也成了他人的学长学姐了。
社团部门招新,和专业的新生入学,是最令我们兴趣浓郁的事。后者当然是因为当初的助班学长那令我们深恶痛绝的形式主义,至那以后,我们曾下定决心,一年后将为这个学院拨乱反正,从根源上去除这种丑恶的风气。
记得一个同学曾在私下皱着眉义愤填膺地说:“我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觉得这份学校安排的工作能使其成为我们的上级,我也不明白将学弟学妹们当成一些普通的弟弟妹妹对待——这么简单的事,他们却贪得无厌地自作多情。”
很多人纷纷附和他。
然而,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到了设身处地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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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收到关于社团部门招新的工作安排时,我兴奋得摩拳擦掌寝食难安,打算要好好地操办好这次与学弟学妹们的“见面会”。我搜集以往的策划案,再翻找出一年前的笔试题目,无数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如飞鸟群盘旋不去,我幻想着也许我会遇见很多很多热爱文学的人,我们大可流觞曲水吟诗作对,互相欣赏互相激励。
对这种场景的期待竟远超我对漂亮学妹的遐想。
可令我感到一头雾水的,是接到任务后恬熙并没有来找我交流任何关于周一档的笔试与面试题目的细节,部门里的其他人也同样联系不上她,她好像从互联网上消失了。刚开始时,我还感到有些疑惑,可时日一长,一种冰冷的恐惧逐渐攀爬上我的心,我有些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最令人惊畏的永远是未知。我这才想起来,我生日那天发的朋友圈,恬熙没有点赞也没有给我留言,而在此之前,她都是我朋友圈里比较捧场的常客。我开始不断地给她发消息留言,然而全都如同泥牛入海般毫无回应,种种令人担忧的迹象令我无法乐观,杳无音讯的恬熙成为了我在迷失的夜晚里难以入眠的虑因。
最终我只好独自完成周一档的笔试与面试的策划,即使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可是格外冷清的周一档却令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若是以往啊,恬熙一定会在对我大加夸赞的同时为我指出一些我难以洞察到的不足,并陈列出许多令人眼前一亮的解决方法。她从不藏私,也从未因我的作品更加优秀而产生攀比或嫉妒的情绪。
她可是盼望着世界更加美好的女孩子啊,也是在文学路上和我如影随形的同道人啊,直至此刻,我才发现我对恬熙的想念,是这般地厚重而难以割舍。
然而她最终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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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编辑部解散了。
根据学校的最新改革,校广播台将与其他几个媒体部门整合组成一个全新的学生组织,而由于职能冲突,编辑部从这一届开始将不再进行招新,以后校广播台的新闻稿与节目稿将统一由其他部门来负责编辑与撰写。
编辑部没有以后了,我们将是最后一届。没有所谓的新成员,也不再会有与我们志趣相投把酒言欢的文艺少年加入,我们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文字宫殿,将拱手送予那些对文字一窍不通不屑一顾的人,由他们任意踩踏,由他们任意涂画,最后通通葬入高山上的废墟里;我们为之殚精竭虑的文字研究,最终连本带利地被毗邻的人夺取,在被人弃若敝履的同时,还被要求将存留下来的成果教导给那些取代我们的人。
何其可笑。
这些徒添笑料的事,竟然真实地发生了,而让所有人都感到无可奈何的是,我们没有能力去迟滞这命运齿轮的转动,我们只是无名小卒。
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校广播台的弃子,成为了人们搬家时不愿捎上的笨重而陈旧的家具,就好像是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集中迁向一座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去,要开始崭新而令人陶醉的生活,可我们呢,却被遗落在旧岛屿的码头上,找不到能够承载自己的船。
“凭什么这么过分?还要我们教别的部门写稿?”会上吴棋虎激愤地站起来说,“给人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这种傻事我可不做。”
“对,让那帮蠢驴自己摸索去吧。”有人附和说。
“凭什么不让我们招新?让广播台以外的那群人写广播稿?他们什么意思,真觉得写这些广播稿有这么简单么?”又有人忿忿不平地说,一时间群情激愤。
“大家冷静。”在线上教学期间上任的新部长——紫慧学姐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分下来,接着她缓缓地说道,“首先,我们现在仍是校广播台的一份子,我们的工作并没有结束,还有很多事务等着我们处理,所以大家不要一味沉浸在毫无意义的沮丧与埋怨中去。其次,关于这次的整合,受到影响的并不只有我们编辑部,因为合并的原因,有些部门之间频频有矛盾与摩擦发生,导致招新工作困难重重,学生们都压力很大,因此我们无需怀有被谁针对的怀疑。最后呢,关于我们编辑部的待遇问题,我已经和台长反应,她也告诉我说会报告给负责广播台管理的老师,希望大家稍安勿躁,我们一起等待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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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那间编辑室,我有些落寞地回头看了一眼。
不久的以后,它就不再单独属于编辑部了,它将成为一件无主之物,给那些并不知晓以前有个编辑部存在过的新生们用来做开会或交接等等的活动,只有箱柜里堆积成山的稿件才能证明往年它经历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感觉真是世事无常,如果当初不曾存在期望,那么失望来临的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绝望了。
也好,也好。工作量急剧减少,无事一身轻。
不知是安慰还是麻痹自己,我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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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选择了转专业,新专业在遥远的市外校区。现在连她也将离我而去了。
临别时一向乐观跳脱的她竟也表现出离别的伤感来,而这不出意外一下子将我熏染。那天下着小雨,我们一共撑着伞沉默地走在毫无遮掩的篮球场间,一旁的柳树枝条被风雨吹刮得如同她脑后飘摇的短发,如同标杆般耸立的金属信箱在朦胧的雾中犹显孤独,我们走着走着,直到看到那辆宛如催发的兰舟一般的长途客车。
“再见。”我轻声说。
“就只有这句?”张悦回过头来看我,她精致的脸上仍有淡淡的忧伤存留。
“真舍不得就别走了。”我开玩笑般地说。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惜啊,以后就抄不到你的作业了。”我低声说,“去会计专业挺好的,尤其是对你们女孩子来说。继续待在这土木工程类的专业里,最后也只会剩考研考公两条出路。”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轻轻地点点头。
我撑着伞将她送到了车站下,她看了看表,对我说道:“还没到时候,不急的话,再陪我聊聊天?”
“怎么,有什么话不能微信里说?”
“不太好说。”
“你想说什么?”
张悦的眼神有些躲闪,“微信里聊得多了,有时候甚至会忘了现实里该如何交流。”
“也对,那你说吧。”
张悦沉默着没有开口。
我们之间陷入一阵尴尬。
车站外的风吹得雨水像倾斜的箭矢,大巴的车灯将粘稠如发的雨丝照亮,车很寂静,仅有我们二人的车站也同样寂静,除此之外只有哗哗的雨声。
“怎么了?”我有些敏锐地说道,“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吧,我没有为你撞破脑袋地出过头,也没有陪你形影不离地漫步到黎明,更不曾有过什么折花献柳的浪漫,我们的相见是因缘而会,我们的分离也是山水相逢终有一别,我们之间只是聊得很来的朋友,近似知音,关系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么?”
“这样么?”张悦轻声说道,她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些于心不忍,此时此刻我站在雨中的伞下,而她站在车长的雨棚里,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又像无穷远。我只好靠近去,无奈地说:“你说吧,我在听。”
“如果,我是说如果……”张悦呢喃般地开口道,“如果不是这场疫情,我们都会很好吧,不会仅仅限于网络上。”
“你说什么?”
“没什么。”张悦摇了摇头,“希望你在疫情中保重好自己。再见了。”
我沉默了一会,最终点点头说:“你也是,祝你在那边学业顺利。”
我撑着她上了大巴,在她跨过那扇门时我突然瞥见张悦头发上那条草莓款式的发绳,半年前的场景从我脑海中一闪而逝,我的心弦刹那间长颤而鸣。
“张悦!”我突然说。
“啊?”她意外地转过头来。
我欲言又止。
雨下滂沱。
可仍然淋不醒迷途不知返的人。
最终,我像泄了气一般长叹一声,抬起头对她说道:“后会有期。”
张悦点了点头,可她的眼中却闪过无可掩盖的失望,“后会有期,杨树燊。”
大巴很快“嚓”地一声启动,并散发出那股令人闻之想要晕眩的气味,像是驱赶着那些留在原地却妄图不再分离的送别人。接着,它疾行而去,在雨幕中撕开一条宽敞的通道,只在马路边上留下一片长方形的干燥地带,而后者很快也被淅淅沥沥的雨滴填满。
倾盆大雨中,我好像因为某些明明已无需奢望的东西而彻底放弃掉了什么,所谓彻底,就是再也无法弥补,再也无法挽回,再也无法还原如初,再也无法重新来过。
带着我未来必将幡然的悔恨,大巴就这样消失在马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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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我去送别了张悦,李武隆还一脸感兴趣地凑到我跟前悄声问我:“拿下了吗?拿下了吧。我就说,你听我的肯定行。”
我不耐烦地甩开他,心里一片烦躁。
这个学期我终于发现,原来李武隆这人的八卦之心丝毫不差于那些在我家楼下七嘴八舌的大妈们,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想要知道,也怪不得他交际能力出类拔萃。
李武隆仍不死心地追上来问我,“你怎么了?难道没有拿下吗?你不会是跟人家表白被人家拒绝了吧。”
“你猜。”我不愿解释。
“不要悲伤不要难过啦,反正她都跑去十万八千里的第二校区了,你们以后想见面也挺难的了。”李武隆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男人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下一个更乖不是嘛。张悦这人啊,虽然说很漂亮,聊天的时候也很可爱,但她太宅了,想约她出去玩很难,更别说追她了。所以,这种女生,还是比较适合网恋。”
“要不你把微信给我让我来聊,说不定能让你起死回生!”
“算了吧你。”我无精打采地说,“你不也自己和她聊天么,怎么不见你把她攻略下来?”
“毕竟是你的菜,我可不想乱动。”李武隆神色认真地说,“毕竟朋友妻不可欺,我还是很懂这些道理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武隆看到我这个样子似乎有点可怜我,他半开玩笑地说:“要是真喜欢就别放弃继续去追啊,给她当‘舔狗’呗,你别看不起这种人啊,我身边很多朋友都是这样把心仪的女生追到手的。”
“神经病。”我毫不留情地骂道,“你怎么不当?”
“我又不喜欢。”
“那我就喜欢了么?”
我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间,我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自己随笔写下的两个句子:
对于那些明明不是真爱的,即使如隔天堑也始终在靠近;
而对于那个明明就是真爱的,却是可思可念可望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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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暑假里我早已收到消息,张澄月去了一所省内的师范大学,她的排名相对于去年来说提升了不少,只是由于高分数线不多的关系,她被调剂去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
虽然她妈妈说这个专业不错,以后考上博士可以当大学教授,可她还是不喜欢。
她毅然决然地跟我说她一定要转专业,从现在开始她将自学高数——她总是奔跑在路上的姿态令我无可奈何。于是,她一开学便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在图书馆里,周末七点钟起床就去图书馆占座,为了认真学习她甚至将手机留放在宿舍里,有时我中午给她发消息,直到晚上睡前才能收到她的回复。她的勤奋与执着令我由衷地佩服,但令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踏进了大学的大门,还要为自己施加如此大的压力?而她的答复还是那一句话,她不愿将就,这一句倔强的话不知支撑她度过了多少难熬的岁月。并且她尚未觉得这种完全没有社交、完全没有休闲的孤独生活有什么不好,她早已习惯了。
我有些心疼。
实际上,转专业的难度远不需要这种废寝忘食的学习程度来匹配,归根结底,还是张澄月本身自我封闭、排斥任何人际交往的个人原因罢了。
为此,我们终于由这个论题发生了争辩。
我觉得大学不是高中,在这样一个社会性浓郁的环境里,学会承担与交际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埋头读死书完全违背了大学想要培养综合性人才的初衷。
而张澄月觉得,加入部门、与人交际,根本是浪费光阴浪费生命。既然她已经做出了转专业这个决定,那么她又何必花费那么多时间在这个她必将弃之而去的专业里——所谓的朋友势必分隔两地,友谊注定浅如薄冰;所谓的部门定然不会久留,时间仓促不足以苦尽甘来——所有为之付出的努力绝对会如竹篮打水,到头来毫无所得一场空。
[那这一年来你怎么度过呢?没有朋友的日子是多么孤苦啊。]
[聊不来的人怎么成为朋友?我明年一定要走,我哪来的精力去辨认如此多的人,哪来的时间去发展这么多的关系。]
[人际交往为什么会耗费很多精力呢?只要你愿意敞开心扉接纳他人,自然而然朋友就会多起来的。而到了这个时候,愿意主动靠近你的大多是能和你处得来的人啊,这个过程水到渠成,哪里需要你付出什么昂贵的代价?]
[你不明白,我根本无所谓这些。]张澄月淡淡地道,[你也不明白,对他人毫无保留终究是要受到伤害的。我宁愿从一开始就冷漠地对待所有想要靠近我的人,也不愿在深交之后承受那些——因为我的迁就反而变本加厉地对我继续索取的痛苦,并且,我也不喜欢迁就他人,无限的让步会使得我身心疲惫。]她的言语坚定而主观性强烈,[杨树燊,你数过人要经历多少次的无用社交才能找到一段对自己真正有用的关系吗?微信里上千个的好友,其中有六七百个终其一生都不会聊多第三句话,那么当时互相添加好友的意义究竟何在呢?网络上的人都像是来者不拒的收藏家,橱窗上展览着的藏品仿佛越多越好,可是,当变故发生,人们迫不得已需要变卖藏品以换取钱财来维持生活时,估价的鉴宝师却说,这里真正值钱的其实没几件。]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这么喜欢删除社交软件上的好友么?]
[是的,没有用处的关系,如同累赘,我宁愿彻底清除干净。]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被你比作藏品的那些关系,其实并不是只有换取钱财这一条获得价值的途径?每个人的性格能力都不同,而人每次面临的困境也都天差地别,就好比方说你不能用斧头去炒菜,用锅铲去劈柴,但留下它们——这些工具永远有用得上的时候。我们的确是来者不拒的收藏家,但我们的屋子并不是只有立锥之地啊,我们在空间充足的情况下自由选择、自由容纳,即使是浅尝辄止的关系也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反而静静地蜷缩在橱窗内等待未来我们的召唤,这何乐而不为呢?]
[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不去劳烦人家,人家就不会来打扰你么?]
[那应付这种打扰不也是一种历练方式吗?人的成熟的其中一种标志,不就是在某件事或集体中从如履薄冰变成如鱼得水,最终变得百无禁忌又从容吗?]
她沉默了,我也静候着,我们之间那股无形的思想碰撞在朴素的聊天画面中轻狂地呈现。我们那些激烈的言语,在探讨着一种能被互相承认的“正确答案”的同时,却又如同缝纫机般反过来塑造着我们内心深处的逻辑,从而试图推己及人地说服对方。
像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对话在往日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当它久违地从我们之间再次出现时,我的内心并未生出丝毫不快,反而觉得这样的聊天,远比那些插科打诨的闲聊更加有意义。
只是不知道她是否也这般觉得。
[好吧,也许只是我对很多事情都缺乏热情。]张澄月仿佛在屏幕那头叹了口气,[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对很多事兴致缺缺,人际交往是其中最明显的表现。]
[是啊,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我已经忘记了那时的我是什么模样了,应该很有朝气吧,是不是有点飞扬跋扈?]她试图回忆,也许这时她正苦笑着,[可到了后来我就变了,越来越冷淡,很多事情不想尝试,很多话语只会憋在心底里,有的时候真觉得自己像个垂暮的老人。]
我的思绪跟随着她的回想同样飘入忆海。刚认识她时,她是那般活泼而自信,那时她仿佛是骑着骏马奔驰在我的青春里的翩翩少年,所到之处,皆留下快意与张狂。她的情绪大都表现于脸上,她的娇羞、她的佯怒、她的欢畅、或是她的悲哀,全在她的面容上一览无余,那时的她宛如一张白纸。
和现在的她相比,张澄月好像已经失去了一样东西。
[你太自卑了,你总是带着悲观去看待世界。]我如是说,[在你的潜意识里,你总觉得你从事的工作或任务的成绩注定不如他人,你总认为你花费心思维持的关系注定不得善终,你总怀疑你主动敞开的心怀、主动伸出的手注定不会得到对方的回应或肯定……你太在乎结果了,你总是从结果出发去思考过程的意义,而这些所谓的不尽人意的结果都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想物,它们让你患得患失地恐惧着,所以你总是想逃避。]
张澄月沉默了一会,[有时候我觉得,我得变得一直冷漠、偶尔热情、从不动心,这样才能让我自己过得好些。也许这不算是逃避,只是一种绕道而行,毕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迎面扑灭的啊,打不过绕着走,一样可以过关。]
[过什么关?人机关卡么?人生是PVP啊大姐,不是PVE!你面对的是人,不是那些游戏里呆头呆脑的NPC!]
[呃……大姐听不懂。]
[游戏术语。]
[唉,其实我的理解是,人生是一条道,而过去的方式千千万万,个别时候绕着走,也能过去。比如说遇到困难了,难道也只停留在原地动死脑筋吗?]
[遇到困难我们想的不应该是怎么去解决它么?]我有些不依不饶地回道,[可是你呢,你想的始终是逃避。你能在人生路上绕开它一次,而终有一天它会主动找上你。]
张澄月突然道:[如果我说,我想绕开的,是爱情呢?]
我微微一愣:[这不是你斩钉截铁说着话就能避免的事情吧?]
[我在想,如果我能管好自己的情愫,只把那些没来由的心动当作是美丽的邂逅,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变成像我父母的婚姻那般摇摇欲坠、一地鸡毛的模样。]张澄月有些忧伤地说,[我知道自己是有些恋爱脑的,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失控到什么地步,所以我一直百般戒备。但凡有一点点苗头,我就掐灭,不敢让其野蛮生长。没有感情的人,才会变得百毒不侵,坚如磐石,我以前觉得这样很冷血,现在方明白这才是自己的归宿。]
原来是这样。
那么当年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所谓的情愫呢?还是早已被你扼杀在摇篮之中?这样的处世方式,的确对于自己而言很冷血,然而对待身边的人则是很无情。
她的每句话都像早已做好决定般坚定而不可动摇,可是我明白她其实是善变的,她嘴上分明笃定的事情,实际上却在她内心中占据最脆弱、最容易颠覆的部分,她明白自己与世界的格格不入,也清楚自己的观念并不能为我、或者说有我在内的大部分人所接纳,可她终究不能让步。因为她对物欲横流的俗世根本嗤之以鼻。
有时我不禁想,她究竟是现实唯一清醒的智者,还是梦中呢喃自语的迷失之人呢?
[你怎么能把自己想的像个机器人一样,那你还能称得上是个人么?想删除什么东西就删除,想停止念想就停止,这是人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啊,人的思维发散,才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根因,才会有人性这个词啊。接受现实吧,这个世上,大把人被爱情伤透了却还是执着地坚信,你不过是河上的看客,就要这样躲避起来?]
[可能是你把爱情看得比较重要。]张澄月自顾自地道,[其实我也想不通,是什么让你对它仍抱有期待?你喜欢过我,而我如此不值得让你喜欢,你还没有觉得心灰意冷吗?]
[我并没有将爱情看得很重,我只是将我喜欢的人放得很高。对我而言,翻山越岭的正确远胜于唾手可得的拥有,所以我不在乎一直单身下去。]我缓缓地打字,内心的情绪也真实得如清澈的溪涧般流动着,[为什么会心灰意冷呢?遇见你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后的路那么长啊,谁知道最宝贵的东西会不会就躺在前方不远处的道路中央?因为见过爱情美好的样子,所以即使我还没遇见,心中仍是满怀期待;所以即使有那么多悲哀发生,我仍是坚信自己会得到单纯的幸福。人生苦短,能为它润色的东西本就不多了,那又何苦让自己少体验一样呢?]
张澄月的话语不知不觉间软了下来,[我的母亲大概饱受爱情之苦啦,她一直都教育我,不要相信爱情,只能相信自己和手里的金钱,这么多年来,我几乎要奉为自己的信仰。]
[你母亲这么说肯定也有她的道理与苦衷,但我个人认为呢,人不能看见一件事物的阴暗面就将其概括为全貌,你还这么年轻,有资本也有权利,去追求和体验那些美好的事物啊。]
[抱歉是我太古板了。]张澄月出乎我意料地低下了她倔强的头颅,直到此刻,我才深刻地觉察到她卸下了顽固的甲胄后所露出的真实灵魂是多么地羸弱且自卑,[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觉得,你变得不一样了,你真的长大了,我再也说不过你了。]
我哈哈一笑,[你也变了,你比以前更听得进我说的话了。]
[你赢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好好改造一下自己,不能就这样一味地沉沦在自己的世界中去。先从外形开始,我要去好好给头发染个色,毕竟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好歹也有表面这个可取之处嘛。]
[不要这样说自己。]
[真的很谢谢你,杨树燊,我都固执了这么多年了,很多人都觉得我性格差得无可救药,可唯有你,坚持不懈地想要让我成为一个阳光温柔的人。]张澄月真诚地说,[为什么呢?我至今疑惑不解,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请求你为我解答。]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释然一笑。
如果我们之间还未曾能有令我满意的结果,那么暂且当一对好朋友也不错。
[你知道吗,很多年前,在我们讨论以后该找一位什么样的异性谈恋爱时,我的观点是双方肯定不能像我俩这样,不然会天天吵架。而你,却说了一句我至今仍印象深刻的话:‘思想的碰撞不更能带动双方的进步么?’]我笑着回复道,[也正是你这句话打破了我内心对你的成见,在之后的某个夜晚,我喜欢上了你。]
[可能这就是年少的心动吧,像风一般,轻柔地吹动这么多年。]
她沉默了良久,终于回复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