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母亲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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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黄蓉

“三点:一,你到底是谁?二,你为什么要搞破坏?三,谁指使你这么干的?”陈警官说。

五分钟前,魏宇被带进了警务室,陈警官将他推到长椅上,然后将其手腕铐在了那个墙上的铁环上——之前那个年轻警察和女毛贼都已经不见了——紧接着搬了一把凳子过来坐在他面前。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不交代清楚,你今天就别想走了。”

一开始,魏宇还想抗辩,但当他意识到对方不可能再相信他的话时,时间上已经不允许拖沓下去,他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要打个电话。”

“给谁?”

“打到家里,打给我爱人。”

“做么子?”

“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我向他们报个平安。”随后他补充了一句,“放心。只要你让我打这个电话,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陈警官看着他。

“别耍花招。”

“我发誓不会。”

陈警官思考了片刻,然后将信将疑地从他的办公桌上拖过那个黑色的播轮式电话机。

电话机的线很长,足够拖到魏宇的面前——看来不是第一次有嫌疑人提出这种要求——然后拿起了话筒,手指放在了拨盘上。

“号码多少?”

他说出了一个六位数号码。

陈警官开始一个个拨打起来,每顺时针哒哒哒拨一个数字,就要等着转盘哗啦啦逆时针复位,然后再拨下一个。

于是,在这充满节奏的拨号声中,魏宇的思绪如烤白薯的香气一般蔓延开去。

1992年,家用电话机开始在全国逐渐开始普及,而到了横州这样的三线城市,作为一个父亲和母亲均在事业单位工作的双职工家庭的孩子,魏宇家是同学之中最早装电话的那一批之一。

记得那天放学刚回家,父亲就把他拉到电话旁边,给他演示了一番如何神奇地与身处远方的他人通话。

当时,父亲随意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一脸坏笑着举着话筒,朝他挤眉弄眼。

在他眼里,父亲其实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玩心重,好诙谐,有时候也易怒而阴郁,喜怒无常。

电话接通了。

父亲假装是对方的领导,拿腔拿调地质问为什么会在工作中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等着挨处分吧。

紧接着,他便哈哈大笑起来,对电话那头的陌生人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因为刚装了电话,就随便打电话试试效果,希望别见怪。

接着,他把话筒凑到了小魏宇的耳边,让他祝福对面的叔叔,快乐每一天。

挂了电话,他问魏宇感觉怎么样,魏宇兴奋不已地表示,真是太奇妙了。

接着,他报了一串六位数的电话号码。

“你要记得这个号码,今后,无论你长多大,离家多远,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拿起电话拨打这个号码,永远都能找到家。”

永远都能找到家。

于是,他发誓要把这个六位数记得滚瓜烂熟,刻在心上。

然而,这个号码只用了不到三年就作废了。

父母离婚,他和哥哥以及母亲后来也搬了家,自然改了电话号码,再到后来,有了BP机,小灵通,然后是手机,微信。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关于“永远”的承诺通常都是靠不住的。

不仅如此,就连座机这玩意儿也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如今,除了一些企事业单位可能还在使用,几乎每家每户都不再安装家庭电话,它已经成了无用之物,基本消失在了大众的生活中。

但那串六位数的号码他一直记得很牢,原因是,他自从成年以后,就把它作为了自己的常用密码。

银行卡取款,上网登陆,手机锁屏……

但凡生活中需要用到密码的地方,他都会用这组数字作为密码。

这组数字排列得非常莫名其妙,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与他有什么联系的数字组合,以至于他相信,除了电脑软件用黑客的方式将它套出来,任何人都不大可能猜到它。

所以当陈警官询问家庭电话时,他根本不用思考就随口说了出来。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这次任务注定要失败了,在此之前,他想借用彭大顺的身份向阿彭的母亲说一些宽慰的话。

任务失败,作为阿彭的他无法得到碎片,复活母亲,只求在她还在世的时候,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然而,电话一接通,刚聊两句,他就愣住了。

电话那头是年仅十二岁的阿彭。

阿彭告诉他,母亲并不在家,而是去了横州火车站。

“什么?你妈妈也在火车站?”

“对啊。”

“她为什么来火车站?”

“说是去找你。”

“找我?”他再次惊呆了。

“是,妈妈说要去看看你一个人大年初六到底去桂林做什么。”

他顿时感觉自己像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关于彭大顺隐藏的秘密从内心火山深处喷涌而出。

彭大发之所以会在这个时间点一个人外出,是因为他和另一个女人约好了去一起桂林旅行。

刚才在另一趟车上,他跳车之前,明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而自己的妻子,阿彭的母亲,程英姿早已察觉到了他出轨的行径,于是一路跟踪他来到了火车站,并买了张站台票进了站……

糟糕!

阿彭的母亲现在也在站台上,因为人太多而被挤散了……

也就是说,一旦发生踩踏事件,阿彭母亲同样也有可能会丧生。

“阿彭,在家待着,哪儿别去。”他对着话筒说道。

“爸爸,你和妈妈今天会回来吗?”

他哽咽住了。

他很想说,会的,我一定会带她一起回去。

但内心深处,他更相信,事故早已经发生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爸爸?”

“放心,我们会回去的,”他停顿了一下,“相信我。”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现在电话打完了,要交代了吗?”陈警官说道。

“对不起。”

陈警官愣住了。

“对不起?为什么?”

“不是对你,而是对站台上的所有人。”

就在陈警官懵逼的间隙,电话适时地响了。

他感到一阵绝望,身体朝后倒去,后背撞上了硬邦邦的木椅靠背。

陈警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绕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将手伸向电话机。

然而,当陈警官的手即将触碰到听筒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魏宇意识到,这位身材高大的老民警也在害怕,怕听到一个预言成真的恐怖消息。

最终,他还是拿起了听筒。

“喂,警务室。”他聆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随后,他挂上了电话,目光看向魏宇。

一种悲伤的眼神。

魏宇心说,错不了,事故已经发生了。

“你之前说,站台上会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陈警官朝他走了过来,“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他正欲解释。

这时,警务室的门开了,之前那个年轻的警员走了进来,一脸惶恐。

“老陈,出事了。”

“怎么?”

年轻民警看了魏宇一眼,欲言又止。

陈警官心领神会。

两人走到一旁的角落里,头靠头凑在了一起,说了起来。

隔着距离,魏宇只隐约听到了“跑了”两个字。

很快,陈警官走了过来。

“魏同志,你呢先好好想想,具体要怎么交代,我去去就来。你要记住,这事要是闹到你单位和家里,对你和你的爱人以及孩子都不好,听明白了吗?”

他老实地点点头。

随后,两名警员就出去了,并且从外面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他一个人了,顿时冷清了起来,顺带着温度似乎也下降了好几度。

魏宇这时明显感觉到了寒冷。

那种寒风刺骨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坐在教室里上课的状况。

他想哈气搓手,但一只手被铐在了铁环上,动弹不得。

他很想知道那只煤炉里的煤炭是否已经熄灭了。

虽然屋内十分安静,外面一点儿声音就没有传进来,他感觉自己正处于一个真空的世界,充满了一种诡异的安详。

但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分崩离析,死伤惨重。

他想象着,在那冷酷的二站台上,此刻定然是惨叫连连,混乱不堪。

在疯狂的拥挤中,有的人掉下了站台,膝盖磕在了铁轨上,被进站的车轮碾成了肉糜;

有的则倒在了站台上,被无情的鞋跟踢中了脑袋,不省人事……

他眼前甚至浮现出了那个要去广州看望儿子的老大爷,被人撞翻在了地上,蜷缩着身子,不断遭受来往逃命的旅客踩踏,鲜血从他的嘴巴、鼻孔、眼角里汩汩流出,奄奄一息。

而在他身旁的地上,蛇皮袋被扯烂,红薯洒了一地,两只母鸡受惊后飞起落下,鸡毛在寒冷的冬日黄昏漫天纷飞,宛如下起了一场久违的雪。

残忍的雪。

还是阿彭的母亲程英姿……他不敢也不愿去设想。

也许现在站台上的惨状就像毕加索的战争油画《格尔尼卡》,那巨大的尺幅中,抽象的画面如同人间炼狱一般令人惨不忍睹,可怕到要呕吐……

“大叔,你果然在这儿。”

一个声音突然想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等他回过神来,才看见门已经开了一条缝,之前那个问他讨烟的女贼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来到了他的面前。

魏宇一脸惊讶。

“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我记得你,可是……”他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刚才他们说跑了,指的是你吧。”

“那个警察哥哥带我去卫生间,他是男的,只能让我自己去女厕所。而那个厕所上面的窗户,我正好可以爬出来。”

“好吧。”他撇了撇嘴,“你既然都已经逃跑了,还到这儿来干什么。”

女贼微微一笑。

“我在去卫生间的路上,从警察哥哥的对讲机里听到你被抓了的消息,想着能不能找机会报答一下你。”

“报答我?为什么?”

“你刚才跟我烟抽了呀。”

“就为这儿?”他哭笑不得。

“当然,我这人很讲义气的,别看我是个小乞丐,但我有恩必报。你知道我的偶像是谁吗?”

“谁?”

“黄蓉啊。”

“哦,别说,还挺像。”他冷笑一声,“不过,不好意思,我不是郭靖,不需要你的帮助。”

“为什么?”

他本来想说,踩踏事件都已经发生了,逃走已无必要,说不定等会儿警察回来就把他给放了,到时候他就能回家了。

现在逃跑算什么?

不是没事找事,罪加一等么?

但他懒得跟这姑娘解释这些。

“不为什么。反正我不需要。”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车站上要发生踩踏事件,你要去救人么?”

他摇摇头。

“来不及了。”

“为什么来不及?你不是说是K613次吗?”

“对啊,已经到站了。”

“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

“因为晚点了呀,你没听见吗?”

“什么?!”他大吃一惊,连忙坐直了身子,“可是我明明看见陈警官接了个电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在卫生间里听见了,K613次晚点了半小时。”

竟然有这种事情。魏宇瞬间变得紧张起来,难怪了,如果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车站上不可能一点反响也没有。

他看了看时间,半小时,应该来得及去阻止事故的发生。

“怎么样?你现在还需要我的帮助吗?”“黄蓉”调皮地说道。

“需是需要,”他故意把戴手铐的手摇晃了一下,“黄帮主,这个怎么办?”

“这有何难?你也太小看我黄蓉了。”

说着,她从衣袖的内侧翻边里掏出来一根弯曲的小铁丝,走到铁环的位置,正准备将铁丝捅进手铐的钥匙孔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

“你说会发生踩踏事件,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

“穿越?什么意思?”

“穿越就是……算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他看了一下时间,“快,没时间了,你不是说要报答我吗?”

她想了想。

“好吧。”

说着,她将铁丝捅进手铐的钥匙扣,没几下,手铐就被她打开了。

魏宇揉了揉被手铐弄红了的右手手腕。

“没想到对你来说这么简单。”

“过奖过奖。快去当你的大英雄,救人去吧。”

“你不跟我一起去?”

“开什么玩笑,本姑娘可没那工夫。”女孩撩起了乱蓬蓬的刘海,露出了还算清秀的脸庞,“快去吧。”

“你呢?还不走?”

女孩哈哈一笑。

“我若走了,下次再被逮到,那就罪加一等了。”

说着,“黄蓉”主动坐到了长椅上,将自己的右手穿进手铐里,铐死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你该不会真叫黄蓉吧?”

“艺名。反正你也肯定不是郭靖。”

说完,她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魏宇意识到自己真遇上女侠了。

“那么……女侠,再会!”

他学着武林中人一般朝女孩拱了拱手,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买了张站台票,伪装成接人的,从出站口进了车站里面。

还剩二十分钟,来得及。

他快速朝控制室跑去。

他想好了,无论用任何方式,他就要迫使控制室的操作员,在K613次进站前改变轨道,将列车引导进入另外一个站台。

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避免事故的发生,救众人一命。

控制室就在前方了,他冲了过去。

门没关,他撞开门,然后转身反锁,插上插销。

有一名工作人员背对着自己,正坐在操作台前,监视着所有的铁道线。

改变轨道的按键就在他的旁边……

他先是咳嗽了几下,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没有反应,于是他干脆喊了起来。

“师傅。”

没有反应。他加大了音量。

“师傅!”

对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显然是听见了,便缓缓转过身来。

魏宇刚想说话,可当看到对方的脸之后,他顿时愣住了。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心底油然升起。

竟然……又是他。

那张脸,分明就是那个被自己杀死过一次的“樊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