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乘?小乘?
我在冰面上以龟速挪动着,死死盯着脚下的冰面,生怕自己掉到窟窿里去。这都是抄近道惹的祸啊。我一早去王新寺,常走的那条路在寺门前有条小河。走近时才发现河上的桥受昨晚大风雪影响,成了危桥。有个警示的木牌子竖在桥边,让大家不要往桥上走。另一条路要兜个大弯,我看河面上冰结得很厚实,贪图省事,就往冰上走。走了一小段后才知道,这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冰面厚薄不一,走一小段就会看到有些冰下有水流。我从小在江南长大,北方孩子冬天必备的溜冰技术一点也无,对怎样的厚薄能承受我的重量毫无概念。想回头,可已经走了三分之一,回去也一样危险重重。我战战兢兢在冰面上腾挪不出脚,真是进退两难。
正满头冒细汗时,突然听到河对面有人大喊我名字。抬头看到那颀长如竹的身影,我如遇救星:“罗什,快来救我!”
“你站着,别动!”他有些惊慌,急忙往冰面上走来。他的速度比我快多了,能迅速判断哪里是冰窟窿,绕着走了一小会儿,来到我身边。
一只指节细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赶紧握住。温润带着些濡湿的手牵着我小心前行,纯白的世界里唯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缓慢移动。心中的恐惧全因这只温暖的手被驱散殆尽,只余下满心的欢悦与宽慰。
迂回曲绕了许久,好不容易到了对岸。跳上坚实的冻土,嘘了口气,想抬头对他道谢,却惊恐地发现眼前出现了几片黑色斑点,他的脸在斑点中模糊不清。
我大叫:“罗什,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一只手包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扶上我的肩膀,我被轻轻拥进一个瘦削的怀抱,引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
“别急,闭上眼,片刻即会好。”他的气息吹进耳朵,有些痒痒。我最怕耳朵里被人吹气,赶紧偏头,却撞上他的下巴,我们同时闷哼出声。
“疼么?”
“疼么?”
我们居然同时开口问对方,我愣了一下,不愿去细想,自己伸手去揉头顶被撞的部位,疼得咝咝出声。我都那么疼,他也应该撞得不轻,却是闷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是我不好,应该提醒你莫要盯着雪看太久的。”
耳里又飘进令人酥痒的轻微气息,这次我却不敢再躲了。嗯哼着掩饰脸上的热意:“罗什,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
说是不会,可为何声音有点发颤?一下子慌了神,拉住他的宽袖急急问:“我要真瞎了怎么办?”
他的手仍覆在我双眼上,另一只手臂极轻地扶住我。只是这样轻轻的触碰,也能透过棉衣感觉出他过于纤瘦的手臂。他还是闷闷说了句“不会”,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带丝颤音。心下疑惑,他到底怎么啦?
坐了一会儿,他放开手让我睁眼。纯净略带稚气的脸渐渐由模糊转清晰,双眸清亮地看着我,一脸关切也一脸潮红。如此近的距离,那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有些呆滞的我。一瞬间,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出一个不规则的强音。
我猛地站起身:“我没事了。”
他也仿佛醒转,倏地向后退开,脸上的红潮将麦色肌肤掩盖住,连埋入衣领的脖子部位也是一片绯红。
我不敢再看他,往寺门走了一步,又站住了。一名僧人正站在不远处紧盯着我们,那是罗什的师父卑摩罗叉!他面色有些发冷,肩头和赤红色的髯虬胡髭上积着些许微白,应是站着有一阵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完了完了,他看到刚刚那一幕了吧?别对罗什有什么误会才好。
卑摩罗叉大踏步往我们这边走来,罗什的脸色有些难看,低垂着头似在懊恼。此情此景下,我无法对卑摩罗叉辩解什么,这样只会给罗什带来更大的麻烦。将袖袋里的经卷掏出,说明来意:“你的宝贝落在我这儿了,特意给你送来。”
不料罗什突然变色,一把抓过经卷想往袖子里藏。此时卑摩罗叉已走到我们面前,他伸手拦住:“这是何经文?给为师看看。”
罗什不敢忤逆师父,只得微颤着手,将经卷交给卑摩罗叉。卑摩罗叉打开只看了几眼,顿时大怒,冷冷地看向罗什。罗什惶恐地低头,似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对师徒,什么情况啊?
卑摩罗叉转身将经卷丢入寺门口的焚香炉。我吃了一惊,急忙冲到焚香炉边抢出经文。拼命拍灭火苗,可惜已经烧焦了一角。我惋惜地嚷:“大师别烧啊,你不想要就送给我好了。”
卑摩罗叉注视着我,语气严厉:“你可知这是什么?”
他说的是汉文,我高兴地向他行礼:“太好了,大师也会说汉语。”将经卷小心收入我自己的袖袋中,“这不就是一卷佛经嘛。”
卑摩罗叉冷哼一声,既是鄙视又是不屑:“这是大乘谬论!”
“谬论?”我可不同意这观点,最关键的是,我得保护好这重要文物。“大乘脱胎于小乘,更顺应时代发展,怎么会是谬论?”
此言一出,罗什猛然抬眼,震惊地看向我,一脸的难以置信。卑摩罗叉则是见到鬼的表情。怎么啦?我坦荡地接受他们俩奇怪的目光,我又没说错。
卑摩罗叉斥道:“你这汉女满口妄言!你可知精进修行有多困难,许多人穷尽一生也难证得三果。连自我都难度,又有何能力度化他人?而况度人之说,易生邪魔外道。有那等品质低劣者,以度人为由欺瞒世人为非作歹,这不是谬论又是什么?”
“大师,每行每业都有鱼目混珠之人,可我们不能因为世上有庸医就不去看医生了吧。”我摇头晃脑,侃侃而谈,“乘是运载工具,载人至不同目的地。大小乘只是相对而言。小乘自了,如乘独木舟。大乘渡人,如乘帆船。河道窄时用独木舟,可要渡大江大海就得用帆船。都是运载工具,只是视情况不同而用,两者哪有高低优劣之分?”
罗什彷如被当头棒喝,愣愣地听着我说话。而看卑摩罗叉的神情,已是怒不可遏,凭着高僧的修养强行按捺了下来。
“你这等歪理邪说,心中的知见障已难纠正,我不与你一介小女子论辩。”他看向罗什,挥了挥衣袖,“走吧。”
卑摩罗叉黑着脸往王新寺里走去,罗什只得跟上。他回头以哀求的眼神示意我赶紧走,为了不让罗什为难,我只得离开。走了几步回头望,见他跟在师父身后走入寺门,单薄的褐红身影在皑皑白雪里显得格外孤单寥落。
唉哟,我刚刚那样逞口舌之快给他带来麻烦了吧?一念及此,心中着实不安。
那天晚上罗什很晚才来我这里,脸上有疲倦之色。在我逼问下才吞吞吐吐告诉我,师父罚他在佛祖面前诵经一百遍。
我吃惊:“是因为我么?我那样跟你师父辩驳,他生气了?”
他摇头:“不是因为你。师尊是修养极高的大师,怎会真与你置气?他罚的是我。”
“为什么?”
他长叹一口气,脸上是难言的疲惫与无人理解的悲哀:“因为我在偷习大乘佛经。”
我想起来了,他的传记里说过他初学小乘后改大乘,看来他正处在改宗这个阶段。
他在几案旁坐下,烛光跳动的火焰在他清澈的双眸中投下倒影:“在沙勒国我师从罽宾高僧佛陀耶舍,他向我传授大乘教法。这是罗什第一次触及大乘,一见之下便深深折服。他还送了我一卷大乘经卷,可惜,却在回龟兹的路上不慎遗失了。”
他眸色黯淡下来,一脸惋惜与遗憾。我突然想起曾见到他在营帐里翻找,又想到在自己营帐外捡到的那卷佛经,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大乘经文。
我斯斯艾艾地向他承认:“那个,你的经卷,其实是在我这儿。”虽不知为何会遗落在我的营帐外,可我总不能在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据为己有。
我到柜子里一边翻找一边解释:“不是我偷的哦,是在我营帐外的草丛里捡到的。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你的。”
我翻了一遍,柜子里居然没有。奇怪,明明是放在这里的。这些天我经常背包出门,就将一些暂时不用的物件放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其他东西都在,唯独少了这卷经文。
我讶异:“难道有人进过我房间?”每天府里的仆人都会来打扫房间,但绝无可能为了打扫而翻开柜子。抬头四顾,难以看出有人强行闯入的痕迹。没有摄像头,根本无从知晓。
他愣了一下,眸光暗沉,犹豫着说出:“也许,我知道是谁……”
“是谁?”
他却不肯吐露,只是内疚地向我道歉:“是因为我……”他顿住,看向我,眼露担忧,“今日你在我师父面前说的那番话,绝不可在旁人面前再提及。”
“为什么?我没说错啊。”
“你非但没有说错,而且那独木舟与帆船的比喻将大小乘的分别说得甚为透彻,简单明了,罗什听了极受启发。可是……”他顿了顿,脸上扫过一丝不快,声音里一股浓浓的苦涩,“大乘佛法在西域被斥为外道谬论。师父今日罚我时曾说,偷学大乘会让我自毁修行误入歧途。”
我走到他对面的几案前坐下,看着他沉郁的脸,宽慰道:“怎么会呢?大乘佛法更符合你的个性啊。”
我能理解他的苦闷。龟兹信奉小乘佛法已历数百年,在佛教传播初期大小乘的纷争又很激烈,大乘在当时传播,决不是僧团内部的主流,而是极少数“积极分子”的“作怪”行为。可以想像他在整个大环境中如何无奈如何挣扎。到了现代,大小乘的纷争不再,大乘小乘的称法也不再提。更多是以区域划分,称为南传或者上座部佛教,汉传佛教,藏传佛教等等。
他迅速抬眼看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你怎知道?”
因为你的一生以传播大乘佛法为己任。
可我不能这么说,只能从大小乘佛法的基本区别上来分析:“因为从近来讲,你希望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到达自我修行的最高境界阿罗汉果。但是从远来讲,你更希望能凭己之力,度化更多人,做到普渡众生,成佛济世。”
“你……你为何如此了解我的想法?”他怔怔地看我,嘴角微颤,眼底居然泛出一片刺目的光。是赞赏,是感动,更是得遇知音的欣慰。
被他的灼灼目光盯着,我的脸迅速发烫,我只是作为粉丝熟知他的生平而已。我将今天从焚香炉里抢救出来的经卷还给他,以自己对大小乘的理解开导他:“罗什,小乘出世,大乘入世。其实大乘是在小乘教义上发展而来,两者并不对立。佛陀创教说法四十多年,是为反对婆罗门教,反对种姓制度,所以教义简单。修行方式参考了当时流行的苦修,讲求个人努力,求得解脱。可是时代在发展,小乘局限便显露出来。”
想起季羡林的观点,我抬头朗声说:“小乘是‘自了汉’,要解脱必须出家。出家人不事生产,也无后代,若每个人都出家,长此以往,国家无法生存,人类便亡。所以当佛教僧团跟世俗权力产生矛盾,便有大乘出来改变弊端。居士不用出家也能修行,也可以成佛,就能解决人与生产的矛盾;居士可以结婚,也就解决了人类繁衍的问题。如此,佛教便能被当权者接受,才能流传更广。”
他听得有些呆了,陷入沉思。我纯粹是从宗教与生产力,与统治阶层的关系上论述。再添一句:“罗什,你想改宗大乘是对的。大乘更顺应时代发展,能解决更多数人的精神需要。佛经有云:‘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萨发心。自觉已圆,能觉他者,如来应世。’这就是大乘菩萨道。”(注:语出《楞严经》)
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同我的想法。但以他率达的个性,大乘渡人的思想确实更适合他,最后他选择改宗,也是必然。
他抬眼看我,略带稚气的脸上仍有丝顾虑:“那中原汉地呢?汉人会更接受大乘么?”
我笑:“那是自然。将来大乘佛法会在汉地广为流传,生生不息。”
他似是想明白了,脸上倏然开朗,苦闷积郁一扫而空。看向我,一字一句认真说出:“艾晴,罗什何其有幸,能在芸芸众生中遇见你。”
我对视上两汪澄澈的深邃眼眸,眼里似有不羁的春江流淌。看着他略带稚气却神情坚定的俊脸,心中默念:不是的,罗什,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罗什,艾晴何其有幸,能在千年时光长河中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