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万历三十年(1602年) 八月十二日 晴
1
田小七是在这天的申初时分,骑着万历皇帝朱翊钧送他的宝通快马,从城北的武林门进入杭州城的。
在井亭桥边的相国井,田小七打了一桶欢快的井水,差不多把自己给喝饱了。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水渍时,觉得井水简直是凉爽得不可思议,于是干脆再次矮下身,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剩下的水里,并且在水中兴奋地吐出一口气。身边那匹通体发亮的宝通快马,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它冷笑地看着田小七屁股朝天的样子,真想踢他一脚。除此之外,它还觉得江南的天气闷热得令它很不舒服。
井亭桥边安静得像一幅画,桥下的清湖河里传来细细的流水声。田小七后来猛地把头从水桶里拔出来,昂扬地甩了甩,甩出一串白亮的水珠。他睁开眼时,发现宝通快马正用不满的目光望着自己,于是赶紧一把举起水桶,将那些清凉的井水全都泼向了宝通快马的马背。
桂花密集的香味在相国井的上方盘旋。田小七之前只是在京城名家的画卷中见到过水汽蒸腾的江南,但此刻眼见着那些倒映在井水中的青砖白墙,以及挂在枝头如同灯笼一样晃荡的石榴和柿子,却莫名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无恙姑娘。他后来和宝通快马一起,抬头凝望那些幼小又密集的桂花时,恍惚觉得那是无恙姑娘无数个芬芳的眼神。所以他想,杭州可能是一个非常适合回忆的城市。
男孩刘四宝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相国井的另外一个方向。那天刘四宝正和自己的隔壁邻居,一个名叫金鱼的男孩一起,想在清湖河边的那排苍老的柳树上寻找出一些知了。刘四宝手抓一枚青花瓷片,瓷片的四周被他打磨得跟镜子一样浑圆。他看见喝水的田小七和通身枣红色的宝通快马时,忍不住停下脚步,蹲身在细密的阳光里对着那匹马挤眉弄眼。刘四宝一边歪斜着脑袋,一边又摇晃起瓷片,将清湖河上聚集起来的阳光十分执着地折射向田小七那张被井水打湿的脸。他说,喂,井水是不是很甜?
田小七于是看见一束明亮的光,在自己的脸上跑来跑去。他伸手挡住那道光,却冷不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就从张开的指缝里看见刘四宝十分开心地笑了。刘四宝眯着眼睛讲,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田小七做了个鬼脸,说我姓田。却没想到等他讲完,刘四宝忍了很久的鼻涕便很及时地笑了出来。刘四宝一把擦去鼻涕,声音很果断,说你这个骗子,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姓甜?他还看了一眼身边比他高了半个头的金鱼,说金鱼哥你信吗?他要是真的姓甜,那我是不是可以说我是姓咸。咸鼻涕的咸。
田小七也笑了,他讲你知道会打地洞的田鼠吗?我就是田鼠的田。他还跟刘四宝说你看你那张脸,脏得跟猴子的屁股一样。你要不要过来,让我帮你洗把脸。
杭州卫守戍营的总旗官伍佰这时候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冲出,他已经在那个角落里观察了田小七很久。他提着一把威武的军刀,站在一片被阳光切割出的阴影里,样子很严肃地叫了一声,别动!
田小七稍微愣了一下,看见伍佰的那把刀差不多有一尺五寸那么长,然后他垂头笑了,似乎感觉万历三十年的这一场秋天多少显得有点滑稽。总旗官伍佰这天带了好几个守戍军的手下。他瞟了一眼田小七,以及那匹很随意地打出一个响鼻的马,然后就转头对手下只说了两个字,带走!
田小七说,凭什么?
伍佰将头顶多少有点碍眼的军人头盔往上推高了一点,很骄傲地说,凭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怎么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跟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孩童失踪案有关。你现在可能是过来踩点,看准了哪家孩子,然后就在夜里把他们给掳走。
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直觉。田小七说,我真担心你那把刀子,像一张白铁皮似的会不会被风吹破?
伍佰愣了一阵,觉得这个言语轻狂的男子果然是有点凶险。他把刀子举得更高,又回头提醒刘四宝说,四宝,退远一点。小心叔的刀子等下伤到了你。
刘四宝认得总旗官伍佰,他一直叫伍佰为小伍叔。那天他和金鱼两人小心翼翼地躲到那棵忧伤的柳树后面时,看见田小七慢条斯理地重新打了一桶水,又提起之前搁在井沿上的一把刀。他将那把明亮的刀摆在阳光下看了一眼,随即将刀身插进桶里依旧还在晃荡的井水中。他后来撩起井水,仔细抹着刀身说,我这兄弟很辛苦,刚才赶了很长一段路,我现在先给它洗个澡。
伍佰瞬间站在阳光的阴影里呆若木鸡。他望着那把寂静的刀,看见有一缕瘦削的阳光正在刀背上行走得十分缓慢。时间过了很久以后,他才从喉咙底下不是很有把握地问了一句:绣春刀?
田小七笑了,笑得有点开心。他一边洗刀一边专心地对着那桶井水说,你眼神不错。又说,带我去见你们的巡抚,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2
在浙江巡抚刘元霖赶到城南竹竿巷的春水酒楼前,锦衣卫北斗门掌门人田小七已经在酒楼的二楼包房里独自喝下了三杯酒。喝酒的时候,田小七想起了五天前,自己在皇帝的豹房西边一片碧绿的竹林里见到了正在练剑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那时一身闪亮的龙袍,出神入化的剑术着实令田小七吃惊。他像一只老鹰一样冲天飞起,剑锋所到之处,一排被砍断的竹子便萧瑟着离开之前的躯体,笔直插进了脚下的泥地。田小七一眼望去时,几乎有一种错觉,好像地上又突然冒出一排新鲜的竹子。接着他听见朱翊钧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空中飘落,说千户大人,别来无恙?
田小七并没有抬头,只是摘下腰间的北斗门令牌,将它扔在了铺满翠绿竹叶的泥地里。他说柳章台,你这个破锦衣卫我不做了,你把无恙还给我。
朱翊钧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推剑入鞘时盯着田小七说,做不做锦衣卫你说了不算。我现在给你一个任务,你要去杭州。
你把无恙还给我。田小七说,她答应要在这个中秋节嫁给我。
你去杭州。只要任务完成,十个无恙都会争先恐后地嫁给你。朱翊钧还说,等你从杭州回来,我答应带你去诏狱门口接她。
田小七后来见到刘元霖时,看见刘元霖的身子藏在一袭略微显得有点宽大的官服中。因为瘦小的缘故,刘元霖行走的时候身体前倾,跌跌撞撞的样子很像一只即将转到尾声的陀螺。
如果不是因为杭州城连续发生的男童失踪案,刘元霖此时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比较愉悦,因为正在重新修建的六和塔眼看着就要完工。而一场盛大的庆典,也将在八月十八钱塘观潮节那天如期举行。就在刚才,提前赶来参加庆典,又顺便行走一趟西湖和灵隐的台州知府送了刘元霖一座纯金打造的六和塔模型。金光闪闪的六和塔模型重达五斤,里边是掏空的。知府把它横过来,让底座宽阔的洞眼凑向刘元霖的耳边,说巡抚大人你仔细听,是不是感觉它像一只海螺,能听见我们台州那边吹过来的海风的声音。刘元霖乐滋滋地笑了,含蓄又不失热烈。他讲下不为例,以后不许这么浪费银两,你知道咱们浙江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钱。
刘元霖面对田小七坐下时,藏在怀中的那只油光发亮的红头蟋蟀,可能是闻到了酒香,竟然兴奋着一连鸣叫了三声。他于是对田小七含糊地笑了笑,又卷起官服宽大的袖子,这才朝怀里装蟋蟀的竹筒方向骂了一句:乐乐,你真会作。作是没有好下场的。
田小七将酒杯换成酒碗,又把酒给满上。刘元霖一口喝尽,说再倒。等到咱们连着喝过了三碗,今天这事情就撒泡尿给忘了。他还擦了一下嘴,说伍佰这小兔崽子,眼珠子都长到屁眼里去了,竟然把你当成了嫌疑犯。
丢了多少个男童?田小七问。
七个。刘元霖伸出分开来的手指头,说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讲,案发现场如出一辙,孩子们都是被遮天蔽眼的蝙蝠给卷走的。刘元霖敲了敲桌板,瞪起眼睛讲,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一直在查,不敢有丝毫懈怠。
田小七沉默了一下。他看见刘元霖好像嘴巴很渴,说了一通话后急忙喝了一口酒,然后才说你以前有没有来过杭州?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
田小七说,皇上让我来找你。
我不是讲了嘛,我们一直在查。刘元霖说,你放心,再给我几天时间,有什么消息我就第一时间告诉你。
田小七摇头,说我来不是为了男童失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刘元霖愣了一下,眉头皱得很紧。在田小七正想跟他说出皇上亲口交代的隐秘使命时,一个女子的身影突然撞开门口的守卫,推门直接闯进了包房。
田小七感觉到一阵迎面而来的风,似乎有淡淡的芳香。他看了一眼女子,女子目光凌厉,不仅有一头飘扬的长发,背上还挂了一支修长的铁枪。女子叫赵刻心,来自杭州城南的钱塘火器局,她是过来找刘元霖讨债的。田小七后来很快就听明白,作为大明王朝的重要兵工厂,钱塘火器局四百多个工匠的工钱,巡抚刘元霖已经连着拖欠了三个月。
闯进来的赵刻心并没有看田小七一眼,只是盯着刘元霖说,给钱。刘元霖挤了挤眉毛,用两只手指头优雅地理了一下嘴边稀疏的胡子,说你没看到有客人?工钱的事情我明天再跟你爹讲。
但是话还没说完,赵刻心却一把提走了桌上那座闪闪发光的金制六和塔。她说这么贵重的礼,让我爹先替你收着。
田小七出手,推出一个反掌,瞬间就将金制六和塔夺回,重新摆在了桌上。他盯着碗里的酒,看见酒水慢慢荡开一阵涟漪,说,滚出去!
赵刻心什么也没说,却突然甩出背上的那支长枪,让它在空中十分利索地转了一圈。这让刘元霖眼睛都看花了,他只是听见耳边呼的一声,然后就看到那管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笔直指向了田小七的额头。
田小七抬头,目光很专注地欣赏着那截横在空中的枪管,感觉这根掣电铳应该是能够三连发的,或许是他们钱塘火器局刚刚设计出的一款新式火器。然后他声音有点喜悦地说,出枪的速度很快,果然像一道闪电。
刘元霖却满脸忧伤。他试着把赵刻心的枪口一点点挪开,又将那座沉甸甸的六和塔模型交到她手里,这才低头小心问了一声田小七,京城有没有合适的男人?我想替她爹赵士真做主,早点把她给嫁了。
田小七盯着赵刻心,浅浅地喝了一口酒,随即又听见刘元霖怀里的乐乐再次鸣叫了两声,声音似乎十分伤感。他望向窗外,窗外是一抹醉人的夕阳,那样虚幻又短暂的颜色,仿佛可以让他看见无恙一袭长发飘飘的背影。然后他晃了晃眼睛,转头望向赵刻心说,带我去火器局。皇上让我来杭州,为的就是你爹。
我爹从来不见外人。赵刻心说,你也别拿皇上来跟我说事,我天不怕地不怕,难道我会怕他?
田小七眨了眨眼,把端起的酒碗重新放下,又望向对面的刘元霖说,皇上一直记挂着他所心爱的钱塘火器局,他说火器局总领赵士真正在赶写一部火器论述方面的新著——《神器谱或问》。我这次来杭州,就是奉皇上之命,来替他取走这部即将完工的《神器谱或问》。
千里迢迢,和锦衣卫十四位正五品千户平起平坐的北斗门掌门人,特意从京城来到杭州,就是为了这么一本书?刘元霖说。
田小七一言不发。南屏晚钟的钟声就是在这时候敲响,声音灌进田小七的耳朵时,让他觉得眼前杭州城的一派黄昏,简直美得令人窒息。他跟刘元霖碰了一下酒碗,把其中的酒喝完,然后就抓起搁在桌上的绣春刀跟赵刻心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3
离开京城前,田小七已经对赵士真作了一番了解。他知道赵士真是浙江温州人,生于大明王朝嘉靖年间。据说这人才兼文武,善书能诗,画得一手好画。但是这老头子有点古怪,虽然年近六十,很多时候却跟孩童一样顽皮。
万历六年,赵士真在游寓京师期间,酒后一时兴起,挥毫题诗在扇上。其狂放及隽美,简直令人惊叹。这把扇后来在市井间多次转手,被一宦官出高价所收藏,又经人辗转进献给了皇帝。皇帝朱翊钧见此诗扇,同样也是爱不释手,下令让赵士真进宫,并给他当上了鸿胪寺主簿,参与打理各国来京使臣的侍应与接待。但事实上,这仅仅是皇帝接触赵士真奇特才华的第一步。许多年以后,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虽然只是从八品衔的鸿胪寺主簿升迁为七品衔的中书舍人,却突然给皇帝呈上了《用兵八害》条陈,强烈建议朝廷制造番鸟铳,以抵抗侵犯的倭寇及治理边疆动荡。此后赵士真并没有就此消停,竟然通宵达旦,独自摸索研制出了兼具西洋铳和佛郎机铳优点的“掣电铳”,以及采纳了鸟铳和三眼铳长处的“迅雷铳”等新式火器,并且还撰文写下了图文并茂的《备边屯田车铳议》《神器谱》《续神器谱》以及《神器杂说》等书籍。在《神器谱》中,赵士真不仅详细绘制了掣电铳和迅雷铳的结构图样,还对其构造、制法、打放架势等作了非常详尽的说明。于是在一个冬日里的清晨,已经跟赵士真彻夜交谈过的皇帝朱翊钧突发奇想说,你回老家浙江,去杭州。我让他们创办一个钱塘火器局,由你来当火器局总领。
朱翊钧用殷切的目光望着他说,有没有信心?
赵士真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事实上为了设计一款新式火器火箭溜,他已经连续熬夜,整整有五天没有闭过眼睛。但是在朱翊钧灿烂的目光里,他提起无限的精神说,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夜幕降临时,田小七和赵刻心已经在赶往钱塘火器局的路上。夜空繁星点点,田小七感觉秋天的江南,吹过嘴边的夜风是甜的。可是走在一条接一条的巷子里,他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秋虫的声音,却也看见一扇扇紧闭的门户。他知道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那些令人心生恐惧的蝙蝠。传言中被蝙蝠劫走的孩子,当晚就会被剖膛开肚,取走眼珠和心肝,最后只剩下一层无依无靠的皮。
去往火器局的路上,田小七想起那天在京城豹房的竹林里,朱翊钧的目光越来越深邃。朱翊钧讲根据最近收到的来自东瀛的情报,倭国的细作可能已经盯上了赵士真,并且对他手头的火器新著垂涎三尺。田小七当然相信情报的准确性,他十分清楚,之前被派往日本收集敌情的沈惟敬和史世用他们虽然已经回国,但两人依旧在海岛那边留有不少培训过的密探。这么多年,那些潜伏的密探以福建为基地,琉球为中转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为朝廷送来形形色色的情报要览。
朱翊钧说,该讲的我都讲了,那么这趟杭州之行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田小七说,照你这么讲,除了《神器谱或问》,此行的目的其实还有一点,就是确保火器局总领赵士真的安全。
所以你还是懂我的,朱翊钧咧开嘴笑了,我之所以选你,因为你不仅代表锦衣卫北斗门,还有那么多奇形怪状的自家兄弟。
朱翊钧说的田小七的一众兄弟,是指京城菜场的屠夫刘一刀、卖女人香粉和手绢的唐胭脂以及矮胖粗壮又擅长于挖地道的土拔枪枪他们。加上一个最小的弟弟吉祥,田小七的这些异姓兄弟都是在吉祥孤儿院里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抚养他们成人的是孤儿院的嬷嬷马候炮,马候炮一天到晚抱着个竹烟筒,每次讲完三句话就剧烈地咳嗽,连喷出的烟味都能呛死人。她经常在田小七这些孤儿面前把桌子、箱子、柜子和炒菜铲拍得震天响,嘶喊的声音跟肆虐京城的沙尘暴一样,说杀千刀的,信不信我把你们都一个个塞进你们父亲的坟洞里。
他们的父亲都早已战死在辽东战场上。
田小七从京城出发时,的确带上了刘一刀、唐胭脂和土拔枪枪三人。但是那天一行人骑马到达嘉兴时,在锦衣卫设在乌镇的一个情报联络驿站,京城指挥使骆思恭的一名亲信站在一座石桥上提醒田小七,去杭州,你得多长几只眼睛。蛰伏在民间的倭寇,你懂的。
田小七笑了,说要是长那么多的眼睛,会不会把一个倭寇看成了乌泱泱一大群?那人于是叹了口气,说你可以不信,就当我是放屁。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田小七在当地买下了一条船。他决定在官道上缩小目标,让刘一刀他们坐船走运河去杭州。他还交代唐胭脂一路上花点心思,尽量把自己化装成赵士真的老头子模样。船要在夜里抵达杭州,等他跟赵士真见面说明缘由后,用唐胭脂顶包换人,作为替身留在火器局,将真正的赵士真连夜转移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尽早完成《神器谱或问》的撰写。
夜色就是在田小七这样子回想的时候变得越来越深厚。现在他看了一眼身边一排已经打烊的丝绸铺,估计这里就是狮子街街口。那么往南再走三里地,左拐进入一条名为老虎嘴的巷子,前面应该就是钱塘火器局。离开京城前,田小七反复查看过杭州城的舆图,包括各个城门的方位,城区各条主要通道的起点和终点,以及钱塘火器局四周密布的街巷,这些都已经在他脑子中形成一张清晰的交通布局网。他知道,从脚下的狮子街往前再走一百步光景,右拐进入一条狭窄的叫不出名字的巷子,在一棵百年桂花树旁,就是自己在这天下午离开相国井去春水酒楼前定好的香榧客栈。香榧客栈的门面很小,简陋的设施看不出一丁点的浮华,里面总共也就五六间陈旧的客房。田小七觉得,接下去他们兄弟几个住在这里是最隐秘与安全的,而且谁也不会想到,从火器局里转移出来的赵士真其实就是栖身在正中央的一间客房,披头散发地忙于撰写他的《神器谱或问》。
街上打更人的竹梆子敲出代表戌正时分的声响时,田小七觉得,刘一刀他们乘坐的船应该已经到达杭州。这时候他在丝绸铺前暗红的灯笼余光里深深地看了一眼赵刻心,以及挂在她背上的掣电铳。他想,拿到《神器谱或问》回去京城的那一天,他是不是该在狮子街上给无恙买一些上等的杭州丝绸,以及龙井茶和临安山核桃等。当然,一把精美的杭州扇子也是少不了的。赶路的赵刻心好像感觉到了田小七的目光,她转头说,你看我干吗?我脸上又没有路。
田小七眨了眨眼,笑了。他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还说你以前是不是也在京城待过?跟你爹一起,就住在鸿胪寺里。
赵刻心说,你到底想要讲什么?
田小七说,我就是想跟你讲,其实你和一个人很像。还有,杭州的夜风真凉,夜景也十分好看。不过我最想同你说的是,你等下就要见到我的一帮兄弟了。你最好有所准备,别被他们那几个混蛋给吓坏了。
赵刻心说,你是不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给讲完?我现在耳朵里嘤嘤嗡嗡的,像是住了一万只蚊子。
田小七就是在这时候在狮子街中央站定。他抬头,目光阴冷而尖锐地注视着前方的夜空,然后一把抓住赵刻心的手腕说,没错,我耳朵里也是嘤嘤嗡嗡的。
赵刻心想把田小七的手甩走,转头时却猛然发现,狮子街的另外一个方向,一群漫天飞舞的蝙蝠,正朝自己和田小七两人迎面冲撞过来。蝙蝠如同看不到尽头的海水,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呼啸,瞬间就将她跟田小七抓在一起的手给撕扯开。
4
刘一刀的船沿着京杭运河南下,到达杭州城西北方向的水域时,比之前田小七预定好的时间差不多晚了一刻多钟。刘一刀那时候也不怎么急,可是等到船想要靠岸时,却碰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赖,结果让他肺都快要气炸了。
那个无赖名叫陈留下,杭州人一般都叫他丧尽天良。丧尽天良陈留下这天蹲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树跟他一样横行霸道,整截树干都很没有理由地斜跨在运河水面上方。看见刘一刀的船时,树上的陈留下像只发情的野猫般跳到岸上,他迅速提起一根插在水面里的竹竿,然后用竹竿肥胖的铁头将刘一刀的船努力推回去了河水中央。陈留下还不紧不慢着抖出一则告示,跟刘一刀很严肃地讲,对不住了,巡抚派我来这里收取诸位的上岸费。小船二两银子,大船五两。你们这船么……陈留下摸了摸下巴,又考虑了片刻后说,我看可以收三两,当然收四两也是没有问题。
刘一刀一下子火冒三丈,恨不得一刀劈过去,把陈留下直接给劈成血淋淋的两段。他吼了一声道,你爷爷我毛都不会给你一根。
毛又不能换成银两。陈留下很执着地顶着那根竹竿,嬉皮笑脸着讲,这位兄台看来很爱说笑话,要不这样,等你上岸了,我去吴越酒楼请你吃酒。我同你讲,吴越酒楼的陪酒女,那是杭州城顶顶漂亮的,一个个身材都火得像着了火似的。
刘一刀便不想再多说半句废话。他一脚踩下船头,踏着那些起伏的浪花,举刀直接朝陈留下飞奔了过去。陈留下看见被刘一刀踩碎的浪花,以为自己是碰见了阎王,可是就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刘一刀的刀朝自己奔来时,那艘船上突然又飞出一个胖嘟嘟的土拔枪枪。土拔枪枪踩了一脚刘一刀的肩膀,说刀哥借过,然后就像个皮球那样,竟然提前降落在了陈留下身边的岸上。
土拔枪枪举了一把黑黢黢的铁锹,昂起硕大的头颅讲,兔崽子你要是再敢说一声银子,你太爷爷我就把你拍成一张烤熟的肉饼。
陈留下的嘴巴很久以后都没有合上,犹如夜里一只口渴的青蛙。他在杭州城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矮的男人,好像是地底下刚刚挖上来的一截庞大的树桩。而这人的轻身功夫又让人不可思议,降落在他身边时居然就像树上刚刚掉下来的一颗全身是刺的板栗。这时候他又听见已经来到岸上的刘一刀再次吼了一声:告示拿来给你爷爷看,难道还真有刘元霖的签字?
陈留下一下子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急忙解开裤带朝河里撒了一泡尿,这才抖了抖身子讲,哥,到底有没有刘元霖的签字,你猜。
我猜你今天就要倒霉了。留在船上的唐胭脂这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他细碎温婉的声音轻巧地落在了陈留下的耳畔。唐胭脂正在船上专心地绣花,他准备要绣的一朵硕大的牡丹就差最后一枚花瓣。此刻他坐在皎好的月光中,从绣花片底下仔细抽出一根细长的绣花针。他看都没看岸上一眼,只是手指轻轻一弹,便听见叮的一声,绣花针已经卷起一截鲜红的丝线,朝陈留下的额头飞奔了过去。
陈留下犹如看见一道夏夜里的闪电,细瘦,银色,仿佛就要钻进夜幕的最深处。他心想这回自己死定了,就连他姐夫薛武林也救不了他了,于是就慌忙抓了一把裤带,跃起身子扑通一声,直接扎进了河里。
唐胭脂见到一团乱糟糟的水花扑面而来。水花四处溅开时,水底的陈留下已经双腿一蹬,如同一条狡猾的鱼,迅速游远了。唐胭脂这时候抬起他单薄而白净的眼皮,看见土拔枪枪的手里不知道什么缘故,竟然多出了一把亮闪闪的短刀。土拔枪枪翻来转去看着那把刀,又在袖子上擦了一下说,早晚我会用他的这把刀,亲手宰了他。
5
夜色漫无边际,犹如铺展开的一大片秘密。田小七死死追赶着那群飞翔的蝙蝠,在夜空中铆足了劲飞奔。辽阔的杭州城在他脚底绵延,他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深不可测的噩梦。作为一名锦衣卫,现在他要和赵刻心一起撕开这场梦,看看梦境的最深处,到底是谁在杭州城作妖,劫走那些无辜的孩子。
但是仅仅是一念之间,田小七又突然停下,并且一把拽住向前飞奔的赵刻心的手腕。赵刻心回头说,你又怎么了?田小七说,不能再追。
田小七又说,赶紧回去,我们已经离火器局越来越远。
夜色铺在田小七脸上,赵刻心看见远去的蝙蝠群已经越来越缩小,看上去正变成一把黑色的剪刀。于是她说,走!
两个人随即转身,轻松跃上另一座屋顶,像两支破空的羽箭,他们重新规划了路线,直奔钱塘火器局。
月光如泼出去的水。田小七踩踏着鳞次栉比的飞檐翘角,飞掠过如同海浪一般的瓦片。没过多久,赵刻心便赶了上来,田小七看到她飞翔时身姿轻盈,像河里一丛飘摇的水草。
赵刻心说,你觉得有危险?
田小七将绣春刀横举在眼前,飞出去时说,再快一点。
那天夜晚,田小七跟赵刻心两人从钱塘火器局的围墙顶上飘落时,四周安静得出奇。东边炼炉房和锻造房的方向一片漆黑,能够听见几只寂寞的蛐蛐,正在优雅地吟唱。西侧工匠宿营房前的步廊上,每隔五米凿开的墙洞里,都闪烁着一粒油灯的火苗。宿营房里的工匠,鼾声此起彼伏。田小七踩上步廊前的那块野草地,他一步步靠近火器局总领赵士真的书房,看见书房窗户洞开,依稀可见里头微弱的烛光。但是一阵细小的风从窗台上吹过,却一连吹出了几片无人照看的洁白的宣纸。
田小七心中格登了一下,一个箭步冲上,未及推开房门便闻见一股炙热的酒香如同开闸的潮水,向田小七迎面冲撞过来。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想,此时一派凌乱的书房里,书桌翻倒在地上,四周一片狼藉。整个房间见不到一个人影。
酒香来自火炉上的一只酒壶,酒水明显已经烧干,那只泥壶从内到外一片火红。疯狂的火舌热烈飘摇,田小七听见泥壶呻吟了一声,终于绽裂开一道细密的缝。氤氲的酒香冲撞得更加猛烈,田小七却发现远处窗顶的房梁上,悬挂下一具僵硬的躯体。躯体只留给田小七一片狭窄的后背,在那些飘忽不定的烛光中,他忽长忽短的影子正在慢悠悠地晃荡。
赵士真不见了。房间里留下的唯一的痕迹,是他每天围在脖子上用来擦汗的一条布巾。布巾已经被撕裂,正垂挂在洞开的窗格板上,在夜风中无声地飘荡。
从房梁上解下来的那人,是赵士真的贴身侍卫山雀。
田小七冲去营房,一脚把门踢开,看见工匠们依旧睡得像死去一般。
戌正三刻,杭州城南方向的钱塘火器局一带,辽阔的夜空被一片通红的火光所照亮。那天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四面八方的狗异常激动,叫得跟疯了一般。田小七和赵刻心举着火把,两人各自带了一队赤膊的工匠,奔跑在不同巷子里绵长的夜色中。两支队伍最终会合时,田小七正迎风站立在万松岭一截苍老的松枝上。聆听着耳边火把燃烧的声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出神地望着眼底那片无比虚空的荒野,心中不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惆怅。
田小七多少还是有点惊讶。他没想到,就在自己到达杭州城的第一个夜晚,皇帝朱翊钧交给他亲自护卫的军火专家赵士真就这样谜一般地消失了。
山雀过了很久才醒转过来,望着眼前陌生的田小七,他抖得跟筛子一样,最终战战兢兢着跟赵刻心说,劫走总领的是蝙蝠,巨大的蝙蝠。
田小七觉得他是一派胡言,从火炉上烧裂开的酒壶来分析,赵士真被劫走的时间明显比狮子街上出现的蝙蝠群要迟得多。更加准确一点讲,书房里案发时,他和赵刻心已经在重新赶回火器局的路上。他一把将山雀提起,盯着他灰蒙蒙的眼睛,说你在撒谎,根本没有蝙蝠。
山雀气喘吁吁,一下子急得泪流满面。他说千真万确,就是蝙蝠,两只大得吓人的蝙蝠。
在赵士真消失之前,山雀是被一根头顶掉下来的麻绳套住脖子猛地拉上了房梁。他记得那时候依稀见到两只蝙蝠,从房顶上落下,张开乌云一样的身子,转眼就将总领赵士真给凌空提走。钱塘火器局再次陷入沉寂。朱翊钧讲过,倭寇对赵士真关于军火的新著垂涎三尺,那么田小七现在十分清楚,山雀所说的蝙蝠,实际上就是翼装的倭寇,也就是一袭紧身黑衣的日本忍者。忍者昼伏夜出,经常倒挂在屋檐和树梢,悄无声息地张开翅膀一样的四肢,如同夜幕中飞舞的一群索命的幽灵。他又再次想起了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的那名亲信传给他的话:蛰伏在民间的倭寇,你懂的。
在一段十分漫长的寂静里,田小七后来独自走出书房,一个人站在那片突然显得有点寒凉的野草地中。他似乎望见一颗流星,就在天边的最北方划过。北方是京城的方向,这让他有点伤感,好像是在四处弥漫的夜雾中想起身陷诏狱中的欢乐坊坊主无恙姑娘。他想,赵士真已经不见了,那么他该如何去面对当初交代他任务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当初的意思是,任务完成了,我才会带你去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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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刻心十分清楚地记得,父亲《神器谱或问》的母本总共一十九章。五天前,父亲将已经完稿的书页装封成册,锁进卧室里的楠木箱子时,觉得有必要再增加一册子本,附带上一些针对母本内容的细节讲解和说明。她还记得,自己在下午离开火器局去找巡抚刘元霖讨要工钱时,父亲还在忙着书写子本的最后几页。
挂了一把铜锁的楠木箱子现在依旧摆在赵士真的床头,可是田小七和赵刻心寻遍了整个书房,却没能见到《神器谱或问》的子本。很明显,那几页论著也被倭寇一起劫走了。
冲进老虎嘴巷子的马蹄声在石板路面上听起来异常清脆,猛然收缰的快马发出一声急切的嘶鸣。此时,被田小七派去刘元霖府上报信的工匠慌乱着从马背上跳下,在夜露沾湿的草地上,他不小心滑了一跤,身子还未站直就对赶到眼前的田小七说,巡抚大人不在府上,他今晚亲自带人出去夜巡,以防城里又有孩子被莫名其妙的蝙蝠给劫走。
蝙蝠,又是蝙蝠。田小七望着那匹不停喘息的快马,觉得整座杭州城几乎就要被神出鬼没的蝙蝠给压垮。但既然派出去的工匠没能见到刘元霖,那么他原本设想的发动杭州卫守戍军尽快展开全城搜索也就成了泡影。此刻,打更人的竹梆子声再次在弄堂里响起,声音一派清凉。已经是亥时,田小七想,此时最大的风险,就是倭寇劫持着赵士真连夜出城,登船出海直接逃往日本。他知道,一个赵士真,比得上一百部《神器谱或问》。但是他也早就了解过,杭州城在许多年前就取消了宵禁。那么倭寇一旦想出城,所有的城门都是畅通的。
封城!田小七跟赵刻心说。
此刻赵刻心也站在那片杂乱的草地里,她虽然听见田小七的声音,目光却依旧止不住的一片茫然。杭州一共有十座城门,如果没有官府的指令,赵刻心想不出,一时之间该如何封城?但她随即看见田小七抬手,朝空中发射了一枚叫穿云箭的烟火。幽蓝色的穿云箭如同一只钻天猴,在夜空中拖着长长的尾光,嚣叫着往北边京杭运河的方向飞去。
那天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在第一时间里就见到了运河水面上倒映出的一抹蓝色,幽冷的亮光一直像蚯蚓一样摇摆着升腾,在冲向夜空的高点时最终无声地熄灭。刘一刀迅速转头,跟船舱里正在把自己化装成老头子模样的唐胭脂说,快!
土拔枪枪纵身跃上屋顶,差点就踩落了脚下的一枚瓦片。他看见深夜里的杭州丝毫不逊色于记忆中的京城,街市上的那些灯火,甚至更加五光十色。在一路往前飞奔时,土拔枪枪回头看了一眼不声不响的唐胭脂。唐胭脂提着手里的那片绣花牡丹,牡丹映照着他嘴角刚刚贴上去的一把灰白色的假胡须,看上去让人哭笑不得。土拔枪枪说,胭脂兄弟你脸上还涂着粉扑扑的胭脂,有本事你就开口说句话,看看你那把胡子会不会就突然掉了下来。
唐胭脂说讨厌,并且说滚开。
土拔枪枪努力追赶上飞奔的唐胭脂,又说胭脂兄弟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等你这朵牡丹绣完了,能不能把它送给我?我觉得牡丹真好看。
唐胭脂说做梦。说完,他又把土拔枪枪甩在了身后,并且奔到了刘一刀的跟前。他跟刘一刀说,七哥之前跟我们讲好了时间,我们却迟到了。他还说我现在有点不安,你有没有听见,我的心里一直在扑通扑通地跳。
刘一刀于是绝望地说,拜托了,你讲话的声音能不能不要这么水嫩。
7
赵刻心的确被田小七的这几个兄弟给吓坏了。
当唐胭脂降落在她眼前时,赵刻心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细皮嫩肉手指修长的男人,嘴唇上竟然还涂了一抹水淋淋的红脂,并且身上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香粉味。唐胭脂的手里抓了一把刚刚掉落下来的胡子,他怯怯地叫了田小七一声哥,然后羞愧着低下头去说,对不起我们来晚了,我也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化装成赵士真的模样。
赵刻心盯着田小七,觉得真是一场胡作非为的闹剧。这时候落在最后的土拔枪枪也飞奔进了火器局,他匆忙奔到田小七跟前,随便看了一眼赵刻心就说,哥,你是想让胭脂留在这里做她的爹?
赵刻心再也忍不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像土拔枪枪这么丑的男人,不仅矮得如同一堆肉团,脑袋还有冬瓜那么大。她一把端起掣电铳,指着土拔枪枪讲,出去!
土拔枪枪歪斜着脑袋,愣愣地仰望着赵刻心。他说你这人脾气怎么这么差,不过人倒是长得蛮好看的。
赵刻心说恶心,出去!说完,她真的就扣动了掣电铳的扳机。射出去的铁弹在土拔枪枪的脚边炸开,轰出一大片潮湿的土,以及许多断裂开的草。土拔枪枪那时候一动不动,目光却一下子变成凉的。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抹去很多细碎的泥土和草屑,然后他红着一双眼望向田小七说,哥,人家嫌我样子长得恶心。那我这么恶心的男人只好出去。
田小七沉默了一下,说闹够了吗?闹够的话我们接下来就开始说事。
按照田小七的计划,必须首先封了东边的候潮门。因为候潮门离火器局最近,而且一旦出了这道城门,用不了多久就能面向大海,直通倭国。
土拔枪枪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现在他总算明白,原来赵士真已经被人劫走。他把玩着那把亮闪闪的短刀,又偷偷看了一眼赵刻心,觉得她跟无恙姑娘实在是差远了。无恙只会恶作剧地叫他一声枪枪弟弟,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会说他恶心。土拔枪枪想,赵刻心也太不给他面子了。他看着那把样子有点别致的短刀,一下子又想起了丧尽天良陈留下。刚才在运河边,陈留下蹦起身子跃入水面时,土拔枪枪原本想将他一把抓住,结果却只是抓到了陈留下插在腰间的这把短刀。现在土拔枪枪听见刘一刀跟田小七解释,他们三人之所以迟了一步,是因为在运河上碰见了敲竹杠收上岸费的陈留下。赵刻心于是说,要是想封城,倒是可以去找陈留下的姐夫薛武林,那人是守戍军的副千户,负责守卫杭州城所有的城门。
土拔枪枪就举起短刀吼了一声,丧尽天良陈留下,我必须先宰了他。
田小七望着土拔枪枪的短刀,一下子发现刀背上那个月牙状的豁口。他怎么也不会忘记,许多年前自己加入大明水军,在福建沿海抗倭时,很多倭寇都配有这样一把短刀。他还知道,倭寇称这种特意留了一道弯钩豁口的刀子为黄泉钩。
田小七夺过土拔枪枪的刀子,跟赵刻心说陈留下会在哪里,你最好带我去找他。
赵刻心声音很冷,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田小七愣了一下,心想一辈子很长的。但他同时也觉得,陈留下的这辈子,可能就活到今天为止了。因为通敌者,当斩!这时候他听见土拔枪枪又喊了一句,说陈留下应该在吴越酒楼,因为他说吴越酒楼的陪酒女顶顶漂亮。
土拔枪枪说完,看了一眼刘一刀说,是吧刀哥?他还讲那里的陪酒女身材火得像着了火似的。
刘一刀于是不得不望向夜空,过了一阵才转头问赵刻心说,候潮门是在哪个方向?
8
月光已经见风使舵地从当初的鹅黄,变成了眼前的橘红。田小七跨上马背冲出钱塘火器局时,感觉奔腾的马蹄瞬间踏碎了这一地的橘红。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吴越酒楼,因为丧尽天良的陈留下很有可能是倭寇的奸细。在此之前,他已经让刘一刀和土拔枪枪赶去了候潮门。他跟两人讲,一刻钟之内,必须赶到。
土拔枪枪那时候失望地瞥了一眼自己的马,感觉它品相很一般,应该跑不怎么快。他心灰意冷地说,我怕赶不到,再说杭州我又不熟。
刘一刀于是瞪了他一眼,说,你一个晚上已经讲了很多废话。
土拔枪枪于是叹息一声,跨上马背时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是看不懂。
凭着脑子中对杭州舆图的记忆,田小七选择了一条通往吴越酒楼最为便捷的路线。而此时的陈留下,的确就在吴越酒楼里花天酒地。
陈留下在包房里换下那套拧得出水的衣裳,又把一双腿很阔绰地架到了桌几上。酒楼老板娘金彩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眼前,每一步都走得很芳香。金彩朝嘴里扔进一片西瓜,又挤了挤胸前的衣裳,好让自己的胸脯看上去更加饱满。然后她斜着一双眼睛看着陈留下,说丧尽天良,今天又发财了?准备叫几个姑娘?
陈留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暂时一言不发。他看见金彩的男人余船海走到门口,余船海高大而且健壮,两条腿又很长,好像很把自己当成一个美男子的样子。陈留下于是晃荡起脚丫,把一块分量很重的银子拍在了桌板上说,人生就是一场梦,我愿意在酒里醒来。
余船海很及时地笑了。他怀抱着一只青灰色的鸽子,鸽子很温顺,微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余船海反复抚摸着鸽子光滑的羽毛,让陈留下觉得他是在色眯眯地抚摸金彩柔软的腰。
陈留下说,别摸了,摸来摸去还不是同样那几根毛。
余船海于是把目光抬起,看着桌上那块银子说,你从哪里骗来的这块银子?你又进账了,晚上是不是睡觉也要笑醒?
陈留下眨了眨水淋淋的眼睛,说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今天老子点香点双份,付钱付两倍。上酒,也上姑娘!
余船海大吼一声,说柳火火,十八妹,上!
余船海大吼的声音,把怀里的鸽子吓了一跳,它睡眼惺忪地看着柳火火和十八妹款款地走来,身子扭动得像春天的两棵杨柳。她们风一样地走进包房,余船海随即识趣地把门关上。面对屋子里突然多出来的两个白晃晃的女人,陈留下开始了漫长的吹牛。陈留下说我同你们讲,刚才在运河边,我一下子就把北边过来的三个男人给打趴在了地上。
三个,陈留下冷笑一声说,我要让他们领教一下杭州铁拳的厉害。
柳火火的一条白腿架在了桌子上,她不停地给陈留下倒酒,酒从杯里满出,又洒到了桌上。她说丧尽天良我要是信了你,我肯定就是杭州城最漂亮的笨蛋。她还说三个男人又不是三只蜗牛,能被你几个巴掌就给打趴下。
陈留下笑得喷出一口芳香四溢的酒。他说我同你们讲,被我拍在地上的其中一个男人,只有这么高。
多高?柳火火挑着眉毛说。
这么高。
到底有多高?
陈留下一下子就显得有点烦。他把酒放下,突然撩起柳火火的裙子说,看到没,只有你白花花的大腿这么高。柳火火就一个巴掌轻拍在陈留下的嘴皮上,说,淫虫。陈留下于是张大嘴巴笑成一朵怒放的花,他说你们两个有没有看过《金瓶梅》?柳火火我真希望你做一回我的李瓶儿,咱们两家隔了一堵墙,一天到晚偷情,忙都忙死了。陈留下说完,又一把将十八妹搂进了怀里,使劲亲了她一口说,你也是我的,你叫庞春梅。
柳火火当然知道《金瓶梅》,也听人讲过了无数次的西门庆。她把十八妹的酒抢过来给一起喝了,说西门大官人你个死鬼,说来说去,你还是少了一个潘金莲。这时候门被砰的一声撞开,柳火火看见,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提着一把刀的男人。
柳火火说,客官你走错门了。
男人却对她说,出去!
男人就是田小七。他一把卡住陈留下的脖子,将陈留下整个人提起,凌空按在了包房里的一根柱子上。田小七又抽出那把黄泉钩,在陈留下眼前晃了晃,说,刀子哪来的?
陈留下浮在半空中,像是一只伸长了脖子的鹅。他把一双脚踢得跟抽风一样,瞪大了眼珠说,掐死我也不能讲,老子视死如归。
田小七就将刀尖往前送了一寸,让陈留下感觉到一股寒凉。陈留下于是把眼睛给闭上,他听见田小七又说,那你干脆就去地底下讲。
田小七举起刀子,正想要一刀割开陈留下的嘴皮时,手却被人死死地抓住。他有点惊奇,回头时看见,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男人喝了许多酒,一双眼睛迷迷糊糊的。他站在那里像是一座歪歪斜斜的塔,却盯着田小七手里的刀子说,跟他没有关系。你把他放下,刀子是我的。
田小七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从男人的嘴里喷涌出。他也是到这时候才发现,男人竟然是自己在福建水师时的战友,名叫甘左严。田小七和甘左严曾经一同在福建沿海抗倭,两个人被分在同一个鸳鸯队阵里,那时候田小七还是甘左严的队长。现在田小七看见,有许多酒液从甘左严密密麻麻的胡子上掉落。他看着甘左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如同看见一段沧桑的岁月。
9
土拔枪枪从马背上跳下,捏了捏有点酸痛的肩膀,又转动一下脖子,好让刘一刀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然后他随便看了一眼已经离他不远的候潮门,就跟刘一刀说做人真他妈的辛苦,不过你先歇着,我这就过去把城门给关了。
候潮门年代久远,高大的城墙开了一个宽广的拱形门洞。城墙灰不溜秋,许多单薄的青草站在砖缝中,偶尔摇摆几下,一副正要入眠的样子。月光潮湿,土拔枪枪听见这一晚的夜风是从候潮门的门洞外边吹进来,给他带来一些遥远的潮水的气息。
把城门给我关了。土拔枪枪举着马鞭,指着城门前两个值守的兵勇讲,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出去。
两名粗布军服的兵勇在埋头吃宵夜,他们正热烈地吸吮着一碗爆炒螺蛳。杭州八月里的螺蛳,肉质明显来得比清明节时分的清瘦。其中一个兵勇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奇怪眼前有点咸湿的夜风中,怎么就蹦出了土拔枪枪这么一个圆滚滚的怪物。他看见土拔枪枪牵了一匹无精打采的马,个子满打满算只有那匹马翘起来的马屁股那么高。他想这样一个武大郎一样的三寸丁,自己要是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刚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的一捆柴火。
兵勇皱了皱眉头,仔细抓出塞在牙缝里的一小片红辣椒,朝边上弹出很远一段距离后说,你是从哪个粪堆里滚出来的屎壳郎?这两扇城门是卖给你们家了,还是你脑袋太肿,需要用城门来给你夹一下?
土拔枪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一晚杭州城留给他的最初印象怎么会如此糟糕。他把马缰绳套在一棵杨梅树上,有点烦躁地拍了拍手掌说,我就是让你把城门给关上,你要是耳朵聋,我干脆替你把那两片肉给割了。
兵勇这回扑哧一声笑得很冷,他不慌不忙朝嘴里灌进一口酒,然后慢吞吞地起身,却呛啷一声就把刀子给拔出。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迈出步子的时候说,兔崽子你今天死定了。
土拔枪枪不免又是一阵失望。他盯着那把歪斜的刀一直摇头,心想品相这么差的一把刀也好意思拔出来,真是让人看不懂。
刘一刀这时正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昂头仰望出现在南方夜空的北斗七星。他从七星勺北边的破军星开始数,数过了武曲星,接着就是一闪一闪的廉贞星。他才刚刚数了三颗,就听见土拔枪枪挥舞起的铁锹毫不犹豫着拍了下去,然后那个兵勇就不带半点悬念地倒在了地上。
兵勇抱着脑袋不停地抽搐,嘴里杀猪一样嗷嗷直叫。土拔枪枪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说完他又要抡起铁锹。
刘一刀见状,急忙在硕大的石头上挪了挪屁股,说够了,你别把他给拍死了。
土拔枪枪终于将铁锹收住,心里却还是止不住恼火。他想做人既然已经这么辛苦,自己只不过是长得矮了一点,但是包括赵刻心在内,这些人凭什么就横竖看他不顺眼?真是看不懂。他一把拖起地上死猪一样的兵勇,拖去城门的方向,然后跟刘一刀喊了一声说可以了,现在城门被我封住,没人敢从你眼皮底下出去。
10
甘左严抱着一壶心爱的酒,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他仰头,把所有的酒朝自己嘴里倾倒,最后只剩下两三滴,滴在他杂草般丛生的胡子里。甘左严喊了一声,柳火火,酒。柳火火便像兔子一样跑去,提起他的酒壶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就把我当成春小九,我以后一辈子都陪你喝酒。
田小七听见这一句,整个人苍凉地抖了一下。他看见月光打在甘左严脸上,甘左严明显比以前瘦了。两年前京城北郊的风尘里,血光遍地,杀声震天。田小七回想起,在无恙姑娘开的欢乐坊酒楼外,甘左严心爱的春小九像兔子一样赤脚奔跑在战场上。春小九是无恙的妹妹,她出剑的速度无比快,一下子就刺死了好几个潜伏在京城胡同里的倭寇,最终又替甘左严挡住了倭寇砍来的一把长刀。那天她倒在甘左严怀里,嘴里足足喷出一碗血,跟烫过的酒一样。她跟甘左严说我冷,你抱我,抱得再紧一点。甘左严恍恍惚惚抱着她,像是抱着一团即将离去的轻飘飘的烟。他看见春小九笑了,笑得幸福而且满足。春小九说甘左严你怎么哭了,可是你以前从来都不掉眼泪的。
田小七现在已经明白,丧尽天良陈留下的黄泉钩的确是甘左严的,那是甘左严在福建抗倭时缴获的战利品。而陈留下这天来吴越酒楼,为的是躲过金彩和余船海的眼睛,替甘左严偷偷扛走柳火火。为此,陈留下还准备了一个宽大的麻袋。
甘左严来杭州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春天里,甘左严抱着春小九的骨灰罐子,想带她去浙江的海边散心,结果却在吴越酒楼碰见了柳火火。柳火火跟春小九长得很像,连说话的声音都像。酒楼里,甘左严盯着她看了一个晚上,眼里见到的,始终是一个上蹿下跳的春小九。他于是跟柳火火不停地喝酒,还一天到晚划拳。有一次喝醉以后,在酒楼老板娘金彩面前,甘左严拍拍胸脯,叫嚷着要给柳火火赎身。金彩笑了,一双眼斜成一条缝,说别以为你从京城过来就了不起。老娘眼睛不瞎,你一个穷鬼,身上总共能有几两银子?
后来是陈留下热血心肠给甘左严出的点子。为了不让事情平添意外,陈留下甚至决定先瞒着柳火火,他想把柳火火灌醉以后塞进厚厚的麻袋,然后从窗口扛出去,再便宜一点卖给甘左严。甘左严于是凑了点银子,算是给陈留下当定金。陈留下把银子塞进兜里,看着自己已经开始长出一点点肥肉的肚皮说,祝你们两人早日远走高飞,我丧尽天良也算是功德圆满。又想了许久,说甘左严你那把黄泉钩不错,兄弟一场,我其实……
陈留下话还没讲完,甘左严就说,喜欢就一起拿走。
有很长一段时间,田小七曾经在京城到处寻找甘左严,可是现在甘左严就在他眼前,他却止不住一阵心酸。他想陪忧伤的甘左严喝酒,喝到失去所有的记忆。但是田小七又没有多余的时间留在酒楼,所以他这时候抬头看了一回吴越酒楼的四周,然后又仔细看了柳火火一眼,这才问金彩说,多少钱?
金彩把一双手叉在腰上,觉得可以开始叫骂一回了。她在天空底下叫喊,多少钱?你们买得起螺蛳买得起青菜买得起鱼虾猪脚,你们买得起人?
田小七站在金彩面前,抹去被她喷了一脸的口水,继续平静地说,多少钱?
金彩愣了一下,忘记刚才自己已经骂到了哪里。她想了想,随口蹦出一句说,一百两,一文不少。
田小七摇头。
陈留下瞪起一双眼,说金彩你们家是不是养狮子的?不然为什么嘴巴开得比裤裆还大。
金彩讲丧尽天良关你屁事,你要是手痒了就抓紧时间去摸十八妹的奶子,别在我面前晃晃悠悠,晃得我心神不定的。然后她瞟了田小七一眼,挑起眉毛说八十两敲定,你拿得出吗?你拿得出我高看你一眼,不,一百眼。说完金彩又胡乱地朝天空挥了挥手,说柳火火身上那些戒指和镯子,我让她全都带走。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的生意。
但是田小七还是摇头。田小七说,不仅柳火火,其实我是想买下你的整座酒楼。
田小七又说,开个价吧,我在赶时间。
陈留下记得,那天金彩愣了半天,然后她开出吴越酒楼的转手价钱高得能吓死一头牛。金彩说九百两,买不起就滚。但是田小七想都没想,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随便数出几张就很整齐地拍在了桌上。田小七说我给你一千两,只是有个条件,麻烦你把门口吴越酒楼的招牌给我拆了。
金彩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这辈子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一下子拿出一千两的银票。她盯着那些白花花的银票,听见田小七说从今往后,我希望这里叫做欢乐坊。欢声笑语的欢,其乐无穷的乐。田小七说,我喜欢欢乐坊这个名字,真是欢乐无边。
望着那一沓银票,陈留下告诉自己要镇定。他装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朝田小七竖起拇指讲,哥,气派!
柳火火这时候也蒙了,喝下去的酒差不多全醒了。她看了一下重新抱起酒壶的甘左严,又莫名其妙地望向田小七,说你们两个男人是不是在演戏?刚才演到哪里了?陈留下就很平静地微笑,说柳火火你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没怎么见过世面。你肯定是看戏看多了,演什么演,那些崭新的银票都是真的呀。
田小七从甘左严手里拿过酒壶,酒壶已经被柳火火重新装满了酒。他朝自己嘴里倒了一口,这才看着柳火火说,我准备把欢乐坊送给甘左严,你想不想当这里的老板娘?
柳火火眼中放射出一团比较灿烂的火,她相信这回自己应该是听清楚了田小七讲的每一个字。但她看见甘左严迷迷糊糊着张了张嘴,叫出一声小九,声音听起来十分地轻柔,于是就问田小七说,你是不是也认识春小九?
田小七却说,你给我记住了,甘左严是我战友,也是我生死相交的兄弟。你要对他好一点!
陈留下这时候再次竖起拇指,说,哥,威武!
但是田小七却一把抓起陈留下的肩膀,说你跟我走。
陈留下说,去哪儿?
田小七说,候潮门。
离开吴越酒楼之前,陈留下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甘左严,看见甘左严躺在柳火火怀里好像已经睡着了。这时候,一直没有现身的余船海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走出。余船海当着金彩的面,数了数桌上的那堆银票。他把银票塞进兜里,转头跟陈留下挥了挥手,好像是笑眯眯地讲,既然你叫丧尽天良,那么勿怪恕不远送。
金彩像一根旗杆一样,一直愣在原地久久地一言不发。她觉得刚才像是一场梦。
11
土拔枪枪一个人站在候潮门的门洞前,他头顶很高的城墙上,长满了青翠的苔藓,以及随风飘摇的爬山虎。在他脚下,躺着那个被他打伤的兵勇,兵勇一直在痛苦地呻吟,声音听上去还显得有点节奏。他转头看着土拔枪枪讲,有本事你在这里等着,等着我那帮过来救我的兄弟。
土拔枪枪说拜托,我什么也没听见,我这人耳朵有点聋。他后来感觉站得有点累了,就干脆抱着他心爱的铁锹坐下,然后望着之前的那碗宵夜,随便抓起一枚爆炒螺蛳扔进了嘴里。螺蛳的确炒得很鲜,而且还有点甜,可是土拔枪枪一连吸吮了好几口,除了尝到一些异常美味的汤汁,壳里的螺蛳肉却根本没有想要出来的意思。土拔枪枪有点恼火,他从嘴里取出螺蛳看了很久,觉得这种把骨头长在外面的河鲜,实在让人很难理解。随后他在城墙上找来找去,终于找出一处合适的位子,可以把那枚螺蛳稳稳地安放在两块青条砖之间。他把螺蛳仔细着摆好,这才提起铁锹小心翼翼地拍了下去。
可是土拔枪枪没有想到,因为气候潮湿,杭州城墙凹槽处的泥土都比较松软。他虽然只是那么轻轻一拍,但整个螺蛳还是全都陷了进去,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土拔枪枪望着那道深邃的凹槽,心里开始空空荡荡。他叹息了一声,转头望着许许多多还剩在碗里的黝黑发亮的螺蛳,心里很沮丧地骂了一句,真是看不懂。
土拔枪枪后来百无聊赖地望着身边的城墙,昂头盯着张贴在条砖上的一堆七七八八的纸出神。在那些土黄色的纸张上,他看见许多寻人启事。启事上画了好多男孩的头像,并且还在角落里盖了官府的印章。他随便看了几眼,就觉得杭州城最近失踪的男孩可真不少,而且好像都跟蝙蝠有关。他想杭州真是个搞不灵清的城市,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但也就是在这时候,土拔枪枪眼前一亮,他看见另外一张已经卷角的纸上,写了一个很瘦长的“矮”字。他踮起脚尖,发现那个“矮”字不仅从黄麻纸的顶端开始落笔,还一直拉长到底部另外一排文字的中间,看上去就像插在文字团里的一根细长的筷子。因为风吹日晒,陈旧的黄麻纸上,底部很多文字已经变得模糊。但土拔枪枪大致还是看明白了,那是杭州某位道士张贴出的告示,宣称自己掌握了一种人间奇术,可以专治身材矮小的男人,让人一夜之间如同雨后春笋,醒来就发现个子已经长高了一到两尺。土拔枪枪着实被惊吓了一下,觉得真是太神奇了。他在城墙上犹犹豫豫着叉开手指,在头顶稍微比划了一阵,就觉得自己哪怕是只长高一尺,那也是非常美妙的。他想一旦到了那时,他走在人群中就完全是抬头挺胸玉树临风的,最起码他可以跟一个普通人一样,搂着刘一刀的肩膀说,刀哥,晚上我请你去西湖边吃酒。你喜欢吃什么酒?
土拔枪枪这么神采飞扬地联想时,突然看见远处一辆马车正朝城门这边赶来。马车走得慢慢悠悠,车上的那截车厢,遮盖得非常严实,好像是遮盖着一层秘密。他抓起铁锹,想要赶上去看个明白时,马车却在道路中间停下了。他于是奔了过去,心想这马车肯定有问题,车厢里很有可能就藏着被倭寇劫走的赵士真。可是他跑到车夫跟前定睛一看,发现车厢前已经站着他兄弟刘一刀。
刚才是刘一刀在道路中间将马车给拦下。刘一刀围着车厢转了一圈,问车夫说里面装了什么?快点打开!
车夫看了一眼刘一刀,以及样子有点古怪的土拔枪枪,说,凭什么?
刘一刀说,不要问这么多,问多了会有生命危险。
这时候车夫阴冷地笑了,他抬起一只手,像是很不经意地拍了拍马背,然后那只手就暗中伸向了扎在马鞍下的一只布袋。
土拔枪枪说,站在那里别动,你小子不要给我耍什么花样。
可是他话刚说完,车夫却已经从布袋里抽出一把长刀。那把长刀很修长,几乎有立在城墙上的旗杆那么长。车夫竖举着长刀,一双眼冷冷地看着刘一刀。土拔枪枪抬头望见,有一缕细瘦的月光,瞬间就从长刀的刀尖上滑落了下来。他在心底里惊叹了一声,刀子不错。
12
陈留下坐在田小七的马背上,他就坐在田小七的身后。那匹马一路狂奔时,陈留下没有想明白,眼前这个英气逼人又十分有钱的田小七,为何一定要拖着他去候潮门。他刚才已经觉得,跟甘左严一样,田小七应该也是从京城过来的,因为这人讲话的腔调跟杭州人很不一样。这时候陈留下就很自然地想起了钱塘火器局的赵士真,过去的很多日子,陈留下常常和赵士真混在一起,并且他一般都叫赵士真为岳父。
陈留下早就知道京城有个地方叫鸿胪寺,他岳父赵士真曾经是那里的主簿,专门接待各国来朝的使者。赵士真跟他讲,那些使者的眼珠子是蓝色的,头发却是一片火红。陈留下就扑哧一声笑了,说岳父你在耍我,你说的好像是水底冒出来的妖怪。
赵士真说,晚上我教你怎么在陶瓷地雷里埋火药。
候潮门前一片混乱,田小七赶到时,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已经跟一帮人搏斗在一起。土拔枪枪打斗得异常兴奋,跃起后举起铁锹正要朝一名兵勇的天灵盖上砸去,这时候田小七弹射出手指间的一枚铜钱。铜钱在空中拼命旋转,在陈留下一直追逐的视线里,它最终冲向了土拔枪枪砸下去的铁锹背。
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土拔枪枪感觉抓住铁锹的那只手已经被田小七弹出的铜钱震得发麻。他听见田小七喊了一声,不许乱来。
刚才被刘一刀拦下来的马车,车夫要运出城去的,其实是一车厢的香泡。但是车夫觉得冲到眼前的刘一刀和土拔枪枪,怎么看都是一对气焰嚣张的强盗。他举着那把长刀,说滚开!
这时候,之前在候潮门前值守的另外一个兵勇,正好带了十来个守戍军的同伴重新赶来这里,要把土拔枪枪抓去投进官府的大牢。兵勇们见状,立刻就哗啦一声,齐刷刷朝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两人砍了过去。
现在陈留下从马背上跳下。他虎着一张脸,跑过去给带头的兵勇一个巴掌,又望着眼前撒了一地的螺蛳壳说,只是几个螺蛳而已,怎么就把你胆子吃得这么肥,还敢跟我的哥哥打架。
土拔枪枪一眼就认出了陈留下。他吼了一声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转念一想又说,兔崽子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哥哥?
武功好的人都是我哥哥。陈留下笑眯眯着说,我十分尊重人才。接着他又跟那帮颓丧的兵勇讲,还不快点跟我几个哥哥认错,不然我让我姐夫薛武林扣罚你们半个月的军饷。
田小七看着那帮不知所措的兵勇,说,我现在就是要找薛武林,你们快去把他给我叫来。一刻也不要耽搁。
兵勇们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陈留下于是一脚踢了过去说,你们几个长腿了没有?要不要我借你一只耳朵?
这天时间没过了多久,杭州卫守戍军的副千户薛武林就出现在了田小七的眼前。田小七提着绣春刀,将薛武林引到一个角落里,随即向他亮出了那枚金光闪闪的锦衣卫北斗门令牌。薛武林听他讲完钱塘火器局里发生的一切,顿时感觉眼下的杭州城乱成了一锅粥。事实上,他刚才也是和总旗官伍佰一起,带了守戍军军士巡守在杭州城西钱塘县的西北部区域,以防又有从天而降的蝙蝠突然就劫走巷子里的某个男孩。现在薛武林眉头紧锁,好像身上又增添了千斤重担。田小七说,你在想什么?薛武林似乎一下子从沉重的思绪中走出,他即刻叫来伍佰,命他赶紧带人去封了杭州城所有的城门。薛武林说,快!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你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薛武林说完又给田小七递上一份杭州城的城区布局图,他告诉田小七杭州分钱塘和仁和二县,仁和在东,钱塘在西。他看了一眼田小七的眼睛说,咱们各带一队人马,重点搜查所有的出租屋和客栈。你觉得如何?
田小七盯着布局图,说你能给我多少人?
除了已经被伍佰带去封城的,我身边现在还留下不到四十人。薛武林讲,我可以给你二十人,你看够不够?
不用那么多,给我十个就够了。
薛武林愣了一下,随即看见田小七指向布局图上的钱塘江江口。田小七说,剩下的,你让他们去守住这里。我担心倭寇会走水路离开杭州。
薛武林望着田小七手中的绣春刀,寂静而且威严。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刚刚到达杭州的锦衣卫千户,竟然在一瞬间就作出了比他更为周密和精准的行动计划。他想,田小七的确配得上他手里的那把绣春刀,怪不得皇上会钦定他为锦衣卫北斗门的掌门人。
想起了皇上,薛武林不免心事重重。
接连不断的孩子失踪,已经让薛武林焦头烂额。刚才在军营,薛武林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看见北边天空里划过一颗流星。他跟伍佰讲,怎么感觉今晚又要出事。伍佰于是告诉他,巡抚刘元霖已经亲自出去夜巡,他好像也很不放心,就怕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
薛武林胡乱抓了一把脸,抽出一张破旧的舆图。凭着脑子里的记忆,他将几个孩子的失踪地点给一一标示出。可是就在他转身走向窗口时,伍佰在那几个地点间随便连了几根线,却猛然发现连到一起的,竟然差不多就是一只蝙蝠的样子。
伍佰后背一凉,说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还是蝙蝠。
薛武林就吼了他一声,说一天到晚蝙蝠蝙蝠,蝙蝠是不是可以炖了汤吃?
但是薛武林心里也清楚,这两天蔓延在杭州城街头巷尾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许多含沙射影的话语说得有板有眼,说一连几个被蝙蝠卷走的孩子,名字中都有一个洛字,像品洛、思洛,还有那对八月七日被劫走的双胞胎兄弟,是叫夏洛阳和夏洛驼。传言说这不是凑巧,而是对应了当今刚刚上位的太子朱常洛。更加大胆而且诡异的说法,直指此次蝙蝠作乱,实际上是皇上的另一个儿子,福王朱常洵在作妖。因为“蝠”的读音即是“福”。
朱常洵是皇帝朱翊钧和郑贵妃最为疼爱的皇子。就连大明王朝的平民百姓也多多少少听说,此前的整整十五年里,朱翊钧一直力排众议,想要废长立幼,立朱常洵为太子。时间一直熬到了去年的十月,在一帮前赴后继舍命抗争的朝臣一再坚持下,朱翊钧最终心力交瘁,很不情愿地将长子朱常洛立为太子,这就是所谓的漫长的国本之争。但是很多人也知道,郑贵妃和她的弟弟——国舅爷郑国仲,并不会就此罢休。至少从现在看来,蝙蝠之乱所呈现出来的征兆,就是福王意图卷土重来,剪除了太子,以扭转国本之争中的败局。
总之薛武林很清楚,此案不及时了结,杭州城包括浙江巡抚刘元霖在内的所有官员,都会很头痛。他都不敢想象,一旦哪天案情传到了皇上的耳里,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局面。现在他看了一眼田小七,说作为杭州城守戍军的副千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短短几天就出了这么多捅破天的事情,我薛某人罪责难逃。
田小七说你想多了,火器局的事情跟你无关,责任在我身上。
薛武林摇头,他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倭寇。
13
万历三十年八月十二日深夜子初三刻,当这一天的时光即将走完的时候,锦衣卫北斗门掌门人田小七离开杭州城东边的候潮门,再次骑上那匹宝通快马奔进茫茫的夜色。
在顺利实现全面封城后,田小七这一次是要进入杭州城的闹市区,以地毯式的方式,连夜搜寻已经被倭寇劫走的钱塘火器局总领赵士真。
跟随在田小七身后的,是他的两个兄弟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三匹快马加上杭州卫守戍军的十名勇士,仿佛瞬间将这一晚向西延伸的夜色给撕裂开。田小七奔腾在马背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早一刻展开搜寻,他就能早一刻见到备受万历皇帝朱翊钧器重的赵士真。为此,他愿意跟时间赛跑。但是马背上的田小七后来还是有点出乎意料,他没有想到,此刻的钱塘火器局,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赵刻心这天留在了钱塘火器局,她在等田小七他们封城的消息。可是她后来心神不定,实在待不下去了,就重新背上那支特制的掣电铳,准备赶往望江门。望江门又叫草桥门,是东出杭州城的另外一条通道,位于候潮门的北边。
赵刻心在马厩前跨上马背,正要抽鞭的时候,似乎听见头顶一阵隐隐的风声。但是她看了一眼胯下那匹名叫核桃的马,又觉得所有的马鬃都在夜色里纹丝不动。这时候她就很自然地望向父亲的书房,透过那扇没有关上的窗户,她看见书房里头的烛光摇晃了一下,似乎映照出一个飘忽即逝的人影,犹如一片被风吹动的轻飘飘的纸。
赵刻心即刻从马背上弹起,人在空中尚未落地,手上的剑却已经拔出。她像一支马背上射出去的箭,倏忽之间冲进父亲书房的那扇窗户时,果然看见了两名着黑色紧身衣的男人。两名猝不及防的倭寇刹那间转身,赵刻心看见他们的面罩,以及面罩以上两道黑色刀片般的目光。她左手提着剑鞘,右手举着自己亲自淬炼出的梅花剑。梅花剑在摇摆的烛光中慢慢拉出一条向外延伸的弧线,赵刻心注视着蒙面的倭寇,在扎稳脚跟时身姿略微下沉,平静的眼神如同一片波澜不惊的湖面。
此刻唐胭脂也在火器局,他其实一直守候在火器局围墙外的一片菜地里。唐胭脂记得,一个多时辰前,田小七离开火器局就要前往吴越酒楼时,曾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你留下。唐胭脂那时候有点诧异,他整理着有点散乱的头发讲,哥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可是我想陪着你。田小七说我有一种直觉,好像感觉倭寇可能还会再来一次。唐胭脂于是就浅浅地笑了。他说既然这样哥你去吧,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可是你一定要小心啊。
现在月光明亮,将唐胭脂脚下的菜地照耀成苏醒过来的清晨一般。这样的时候,唐胭脂还是忘不了绣花。他在绣着那朵牡丹时,听见火器局草地里的蛐蛐在深情地鸣叫,还看见一只绿皮青蛙从一排丝瓜架下一蹦一蹦地跳出去,好像是急着赶去见另外一只青蛙。事实上,就在刚才,唐胭脂早已经十分清楚地望见,夜空中有两个黑漆漆的影子,像两只巨大的蝙蝠,展开翼装悄无声息着从他头顶飘过。两个倭翼如同两片滑翔的黑布,他们略微扇动了一下宽大的翼装,就十分轻松地飘进了火器局的围墙。唐胭脂那时候想,果然被他哥田小七说中,他要等的倭翼终于还是来了。
围墙里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空旷的子夜里听起来十分清瘦。唐胭脂知道那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很明显,这是赵刻心和那两个倭翼对战上了。但是唐胭脂一点也不急,他还是想趁着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段时间,抓紧把手里的那片牡丹给绣好。
此刻火器局的书房里,赵刻心刺出去的长剑跟雨点一般。两个倭翼觉得不能再久留,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于是甩出一把石灰,将步步逼近的赵刻心阻挡在了窗口。
唐胭脂看见两个翼装的黑影重新飘飞上围墙。他收起绣花片一把卷进怀里,只是稍等了片刻,就瞅准倭翼离开的方向,静悄悄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