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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音乐学校开设在一幢普通的排屋里,位于一条通往伦敦城外的道路北端。和邻屋一样,屋子正面抹了灰泥砾石;凸窗搭配蕾丝窗帘,下面整齐地种着精心呵护的玫瑰花。前门框用红砖铺成弯曲的拱门样式,门框左边挂着一块黑色标牌,上面的金色字母自如地显示出不同字体:
洛娜·米德尔顿小姐
钢琴和芭蕾舞蹈教师
卡尔顿府排屋69号,新坎布里奇路
几乎没有人叫她洛娜。她的名字是凯瑟琳;她签名时一般会写“凯茜”或“凯”。对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来说,她就是米德尔顿小姐。她小巧的双手,能弹奏出优美的钢琴旋律。她有一头乌黑鬈发,龅牙,说话时带有新英格兰口音,加上与生俱来的一丝魅力,米德尔顿小姐成了战后埃德蒙顿地区的万人迷。三到四岁的学生来上她的课。许多人在余生都会记得这位非凡人物。
米德尔顿小姐从来不会只是走着进入房间,或傻站在那里。她翩然而至,姿态优雅。她宣称,学校的课程大纲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市政厅音乐及戏剧学院和皇家舞蹈学院的教学内容颇有重合。在每节舞蹈课前,她会卷起起居室的地毯,移开椅子,此时6名女孩(有时还有1名男孩)陆续进入房间,各自靠在书柜旁做手臂练习。米德尔顿小姐背对着学生们弹钢琴,在琴凳上前俯后仰。她周围的家具是深色的,看上去颇为精致。一个缀有黄铜装饰物的真皮沙发安放在窗旁,昭示着继承财富的迹象,这与墙上的廉价复制品画作颇不相称,画上是骑士与羞涩的18世纪美人;陈列柜的玻璃门上用胶带贴着有关缺课和迟交学费的警示通知。起居室外的门厅里,下一节课的学生们正在楼梯上等候,她们尽量远离米德尔顿小姐矮小又凶悍的母亲安妮,安妮年轻时是大美人,传言她曾在巴黎做过高级妓女。
米德尔顿小姐称她的学生们是“快乐的卡尔顿人”。一年中,她会筹划几次颇有雄心的学校表演,这让她非常焦虑。安妮会缝制演出服,米德尔顿小姐会与多至40名孩子一起排练舞蹈片段,以及需要多名小演员的歌舞剧,或是她十分喜爱的音乐喜剧。在准备演出期间,“快乐的卡尔顿人”不止一次被提醒,米德尔顿小姐也享受过舞蹈职业生涯。69号的起居室里到处可见演出节目单,上面的日期被仔细地抹去了:一份剪报,日期是她在波士顿公园5万观众面前起舞的那天;一张照片,一位年轻女性正在表演大跳,摄影师是“好莱坞的布鲁诺”。
一切尽在不言中。米德尔顿小姐的学生们都有一种目睹值得崇敬之事的预感,尽管此事从未发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相信老师的雄心远超他们自己的。当学生们进入青少年时期,不再那么认真对待课程时,米德尔顿小姐常常选择与他们分道扬镳。反过来,她的学生注意到,她们很少在69号的起居室之外见到米德尔顿小姐。学生间谣传,她的美国口音可能是装出来的。你不会在埃德蒙顿看到她购买食品杂货。尽管她年纪不大(但到底多大,谁也没法真的弄明白),但很明显,米德尔顿小姐的美好希望只留存在过去,她真正的理想从未实现。
在生命的暮年,米德尔顿小姐用打字机记录下她教授音乐的操作指南。我们并不清楚这份指南的目标读者是谁。第五条规则是写给学生的:“不要在不看乐谱的情况下演奏。”第七条规则是教学建议:“尽早教授八度音阶。”第九条规则是一片空白。其中许多条称不上真正的规则,只是米德尔顿小姐的观察和个人劝解。
第十二条规则:尽可能准确地演奏,并尽可能谨记,老师和学生一样,也会头疼或失去耐心。
第二十二条规则:练琴时戴手套的学生的故事。
第二十六条规则:不要一直重复一切。
米德尔顿小姐大约七岁时,一个寒冷的冬日,她从学校回家吃午饭,看着母亲在炉子上煎蛋。“过了大概两分钟,鸡蛋毫无预兆地腾空升起了。它越升越高,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了。”米德尔顿小姐在其自出版的回忆录中写道,书出版于1989年。看到这一切,她非常激动,跑回学校告诉朋友们。“等我重复了这个故事一千遍的时候,那些孩子盼望我能飞起来,飞入云端。”她写道。但是安妮很担心,她咨询了一个算命师,对方告诉她,从锅里飞出去的鸡蛋象征着你亲近的人会死去。几周后,安妮一位刚刚结婚的好友去世了,落葬时她还穿着自己的婚纱。
“我没法说清楚当时的真实感受,或是我现在能感觉到什么。”米德尔顿小姐写道。终其一生,她经历过各式各样的预感。她把这种预感比作在拼写测试中知道答案的感觉。她脑中会浮现名字和数字。“似乎是一道光把我引向这些事件,”她这样写道,“或是一个电灯泡。”米德尔顿小姐十一岁时,她感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强烈愿望,促使她联系自己的钢琴老师:一名年轻的德国男子,最近因神经疾病而住院。她巧妙地说服父母给这位老师打电话,之后她得知,老师在公寓里服毒自尽了。“他的死亡近在咫尺,很有可能命数已定,”她推论道,“但如果我能设法联系上他,他就能过来吃晚餐,也许我们就能商量任何问题——我无法摆脱这个想法。”米德尔顿小姐是独女,她感知到的世界,是一个只回应她、只有她能辨认的世界。“一切都像我知道的那样发生了。”她给一位表亲写信说。她的母亲要求她不要再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米德尔顿小姐认为自己的童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喜欢追忆自己住过的“有12个房间的大房子”,以及她父亲得到的一个“在美国的职位”。事实比这平常得多。安妮和亨利,都是英国人。亨利生于伦敦北部的一个富足家庭,家里是做家具制造生意的,他们在伊斯灵顿和哈克尼地区拥有30处房产。安妮来自利物浦,除了她,家中还有4个孩子。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前不久,两人在巴黎相遇,因为遭逢丑闻(安妮在法国留有一个男婴),他们乘坐一艘叫波希米亚的船去往美国。1914年米德尔顿小姐生于波士顿,父亲亨利在波士顿北码头的一家罐头食品商店做机修师,这家店以其辣味火腿而闻名。一家人住在城市边缘的多尔彻斯特。在安妮的引导下,米德尔顿小姐学习钢琴、舞蹈和朗诵。她有一位俄国芭蕾老师,之后她就读于一所崇尚进步主义教育理念的高中,在那里学习服装设计与汽车和收音机修理。她的一位朋友格洛丽亚·吉尔伯特,去了好莱坞发展,因其旋转舞姿而获得“人形陀螺”的称号。但是亨利的工作失败了。1933年,为了躲债,一家人乘船横渡大西洋,回到英国。
重返英国是一件有失尊严的事。卡尔顿府排屋住着皮衣制造工、裁纸工和木匠,这个郊区的安静地带迥异于巴黎、好莱坞以及米德尔顿家族其他人的生活。五十岁时,亨利找到了一份车床操作工的工作。生活越来越拮据。米德尔顿小姐参加了萨德勒威尔斯剧院的试演,但她负担不起基本学费。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时,她在帕默斯格林地区的国王舞厅担任舞蹈老师,工作的话需在北伦敦横跨约2.5公里。她跟着一位叫E.A.克鲁沙的管风琴师学习钢琴,在烛光下上课,这位老先生家的窗户在空袭中被震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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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德尔顿小姐(和她的母亲安妮)在伦敦北部埃德蒙顿“快乐的卡尔顿人”演出上
1941年3月的一个周六晚上,米德尔顿小姐准备出门,这是去年秋天闪电战以来她第一次出门。国王舞厅要举办圣帕特里克节庆祝活动,她认识的很多人都会在那里。空袭警报响了,还能听到炮弹坠落的隆隆声,但是米德尔顿小姐心意已决。她正要离家时,一位朋友刚好来拜访,她们讨论起去外面是否安全,米德尔顿小姐认为她们应该去。
动身出门之际,米德尔顿小姐感受到“一种最奇怪的直觉”(她事后如此描述),她拉住朋友的胳膊,然后她们返回屋内,和安妮坐在一起玩纸牌。就在她们玩牌时,当晚8点45分,一枚德军炮弹被防空炮击中,炮弹内负载的烈性炸药掉落在帕默斯格林。国王舞厅里挤满了舞者,一个叫温的十六岁女孩当时和朋友们坐在一起,整个建筑的一侧突然被掀开,她感到一阵猛烈的风,眼看着面前的情侣们跌倒在地。“炸弹落下的时候,你什么都听不到,”她在BBC的采访中说,“一切都暗了。”一名水手大喊起来,叫人们靠墙站。温从瓦砾中被人拉了起来。舞厅中的伤亡者被安置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只有2人死亡。但是,舞厅外的格林路上,一辆无轨电车正好处于爆炸中心。一位名叫乔治·沃尔顿的消防员立刻赶到现场,登上这辆开往南门镇礼堂的电车。车上43名乘客均已死亡,他们当时正坐着、站着或阅读报纸,等待到站。
闪电战期间,相信自己的生命曾被预感拯救或改变的人,不在少数。残破的街景和死亡的可能性,让城市成了一个暗藏神秘的地方,人们无法轻易区分什么是真实,什么只存在于脑海中。身处几乎完全发生在夜晚的空袭中,伦敦人试图在可能的地方寻找理智与慰藉。有一位空袭警戒人,他的工作是留心坠落的炮弹,扑灭小火灾。他注意到,每当他擦净自己的橡胶靴,今晚就会是艰难的一夜。所以,他任由靴子脏着。
1942年春天,旨在记录英国人日常生活经历的社会研究机构“大众观察”,询问人们对超自然事物的信仰。约四分之一的受访者相信某种形式的神秘力量,大约相同比例的受访者认为来世是存在的。许多人质疑调查问题的前提,他们问如何才能区分神奇的事物与仅仅尚未被理解的事物。“我不知道‘超自然’从哪里开始,‘潜意识’到哪里结束。”一位巴尼特区的五十一岁教师如此回答。鬼魂、灵的外质等可归为毛骨悚然类别的事物,显然属于超自然范畴;但是在20世纪中期的英国,诸如心灵感应与人人普遍有过的经历(例如预感),人们对如何归类这些事情意见分歧,后者似乎暗示着身体与心灵中的未知领域。一位参与“大众观察”调查的受访者写道:
有时候,我有强烈的预感,某些事情即将发生。尽管毫无道理,但我就是知道。有些预感偶尔有前因后果,其他预感没有一点缘由。最近,在预感到的事件发生后,我才开始严肃对待、思考它们。现在,我会先留意这些预感,然后发现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了。
1944年夏天,随机的飞弹取代了闪电战期间可预知的夜晚空袭。德国的V1火箭以及之后的V2火箭,可以在白天或夜晚的任何时间发起攻击。对许多伦敦人来说,因为战争,他们度过了五年战战兢兢的日子,飞弹比他们之前经历的任何事都要恐怖。为了迷惑德国间谍与在北欧的火箭瞄准员,报纸上刊登了关于飞弹坠落的错误时间。人们很难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市民们一次次修正自己的理论:城市的哪些区域是安全的,哪些区域不是?火箭有没有瞄准,还是扎堆坠下?“打仗的时候,直到火箭开始出现,我才觉得害怕。”在舞厅爆炸中幸存的女孩温,后来在BBC的采访中如此回忆道。一枚V2火箭摧毁了埃德蒙顿的一家军装厂,那里距离温和米德尔顿小姐的居住地不远。“真幸运是在晚上,”温说,“那里肯定被夷为平地了。”保诚公司的精算师罗兰·克拉克在战时为军方情报部门工作,研究V1火箭。1946年他发表了一页文章,描述V1火箭在整个伦敦的分布情况。他告诉人们,大多数火箭坠落在伦敦南部跨越144平方公里的区域,V1火箭的攻击态势完全是随机的,遵循一个名为泊松方程的数学公式。1898年,普鲁士人曾用这个公式来计算被马匹踢伤致死的士兵人数。
到1960年代中期,米德尔顿小姐在69号的起居室里授课近二十五年了。亨利和安妮都已七十多岁,他们继承了北伦敦霍洛威地区的4栋房子,那是一个工人阶级居住区,不久后他们就去世了。米德尔顿小姐养猫,数量成倍增加。一名波兰流亡者莱斯·巴恰雷利一度搬了进来,他在英国邮政总局工作。巴恰雷利在战时就是米德尔顿小姐的情人。他成了她的终身伴侣。而她称他是自己的房客。
预感持续塑造、改变她的生活轨迹。母亲去世后,米德尔顿小姐执着于一个直觉,她第一次经历有关孩子的直觉:安妮早年遗弃的儿子,住在法国河岸边的一栋精致房子里。1962年,在美国驻巴黎大使馆的帮助下,米德尔顿小姐找到了同母异父的兄弟亚历山大,他住在萨尔特河边一个小镇上的老房子里,在巴黎西南角。
她从没有做过通灵人,似乎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感知能力而过度困扰。“我看不出为什么这种天赋会比擅长数学更吓人。”米德尔顿小姐如是说。她会把脑海中最近浮现的场景速写拿给自己的学生看,有时也会抱怨所有涌向她的信息。“她有时候会说:‘我得把它关掉。我太忙了,太忙了’,”她之前的学生克里斯蒂娜·威廉斯回忆说,“然后她会挥挥手。”
发现并不存在的模式,也被称为过度关联妄想(apophenia)。发现根本不存在的意义,这恰是“疯狂”的定义。(1958年,德国神经病学家克劳斯·康拉德在描述精神分裂症的起源时,想到了这个名词。)但是在我们所见、所听和所想中寻找关联,也是思想本身的定义,而且,在计算物理学或歌曲(只要是别人也能看见或感受到的事物)中寻找一个此前无人发现的模式,我们将之视为天才。“那些白日做梦的人,知晓许多只在夜晚做梦者忽略的事情,”1841年埃德加·爱伦·坡写道,“在灰色的幻象中,他们瞥见了永恒,清醒后他们激动地察觉自己触摸到重大秘密的边缘。”一百年后,明尼苏达州的一名精神科护士芭芭拉·布伦戴奇如此描述她的一次精神病病发经历:“我感觉一切更生动、更重要了;这种向我袭来的刺激几乎超过了我能忍受的程度。万事万物都有关联——不是巧合。我感到无比有创造力。”
1966年10月20日晚,此时米德尔顿小姐已经五十二岁了,她决定在父母继承的一处房子里过夜,房子在霍恩西区的新月路上。她在一楼的空卧室里休息,但是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大约6点,她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我醒来时感到窒息和气喘,只感觉墙壁都塌陷了。”她不久后写道。巴恰雷利上夜班回来后,米德尔顿小姐告诉他自己碰上的厄兆。巴恰雷利发现她情绪很低落。早上8点,米德尔顿小姐喝了一杯茶,尽管她在早晨几乎不喝东西。
一个多小时后,南威尔士,一群在煤矸石山上劳作的工人也停下来泡了一杯茶。这群人有一个轻便棚屋,里面用煤烧着火,他们在哪里劳作,就把棚屋搬到哪里。那天是周五早晨,秋天天光明亮,没有风。底下的山谷在迷雾中若隐若现,只看得见梅瑟维尔煤矿高大的方形烟囱。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煤矿废土在梅瑟山旁的电车轨道上越堆越高。矸石堆里包含锅炉灰、煤矿垃圾、废弃的煤炭、煤浆(混着水的小块煤炭)和尾料(在化学过滤过程中被留下的、杂质更少的颗粒),它们堆放在轨道上的10列金属煤车里,由一根绳子拉着。当煤车抵达坡顶的引擎屋,会沿着一条单独的轨道缓缓滑向弃置场顶端,那里有一队吊车工人,他们把煤车装上吊车,吊车司机把煤车运往弃置场上方,然后将其倒置。随着一列列煤车倾倒,矸石堆成了一个个深色的圆锥体,高高地屹立在山谷边缘。当一处弃置场规模过大,或者给山腰造成了麻烦,煤矿的工程师们就会寻找一处新址。那天早晨,工人们就在七号弃置场劳作,这个弃置场自1958年复活节开始启用,因为此前一位当地农民抱怨说六号弃置场侵占到他的农田。一名工程师和梅瑟维尔煤矿经理选定了七号弃置场的位置,后者不看地图就能在一天时间里走遍梅瑟山。
1963年,七号弃置场的矸石曾两次滑落山腰。那年11月,矸石堆上开了一个约73米宽的洞。到1966年秋天,七号弃置场的顶部升高了约33米。它包含的煤浆、尾料和煤屑能够填满一个半圣保罗大教堂。连周的大雨浸透了山丘和顶部原本能保持平衡的矸石堆。10月21日早晨7点30分不到,当吊车工人和吊车司机抵达弃置场顶端时,他们注意到昨夜矸石堆表面塌陷了大约3米。弃置场边缘的一条电车轨道掉入一个洞中。吊车工人戴·琼斯被派往山下报告情况。弃置场内没有可用的电话,因为电话线已被偷走。琼斯刚走,吊车司机格温·布朗就把吊车开了回来。9点左右,琼斯和工作队队长莱斯利·戴维斯一起回来了,矸石堆表面又塌陷了约3米。工人认为他们看到的迹象不对劲。戴维斯带来的消息是,煤矿工程师下周会选定新的弃置场位置。七号弃置场即将停用。戴维斯提议,他们先喝上一口茶,等工人们完成移动吊车和轨道的工作。吊车工人和戴维斯走向棚屋。
布朗留在吊车边,往山腰下看。山谷还处于浓雾中。看不见艾伯凡密集的排屋、教堂和小商店。山下的村庄隔绝于世,但它并不是典型的田园,甚至也不古老。在有煤矿之前,这里只存在一处农舍和养着几只羊的农田。奔向海洋的塔夫河一路波光粼粼。19世纪,来自英格兰、爱尔兰和意大利的人来到艾伯凡挖煤。他们带来了家眷,建成了一处家园。煤矿见证了他们的起起落落。1934年,村庄上的爵士乐队赢得了全国比赛冠军,比赛就在伦敦的水晶宫举行。
布朗往下看的时候,矸石堆在上升。这不符合常理。“一开始它升得很慢,”后来这位吊车司机告诉人们,“我觉得我看到了什么。接着它升得很快,速度惊人。”在弃置场的底部,数千吨矸石已经液化,突然倾覆。反光的深色浪潮沿着山腰喷薄而出,连带剩下的矸石一起向下倾倒。“它就像从凹陷处冒出来,成了一道波浪——我只能这么形容,”布朗说,“朝着山下……朝着艾伯凡村……落入迷雾中。”布朗大喊起来,剩下的队员从棚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见眼前的景象后他们跑下山,边跑边喊,警告声消散在空气中。他们被倒下的树木、煤车、垃圾和煤浆拦住了去路。声响巨大,他们都看到弃置场大概下滑了数百米。但这就像一场雪崩。艾伯凡的村民后来把弃置场矸石席卷而来的声音,比作低空飞过的喷气式飞机或雷鸣。
羊、篱笆、牛和一处农舍被吞没了,农舍里当时还有3个人。村庄最西面的街道是莫伊路,就在山腰旁。艾伯凡的两所学校就在那里,一所是潘特格拉斯小学,另一所是潘特格拉斯中学。小学的上课时间是早上9点,中学的上课时间是9点30分。9点01分,矸石浪抵达这里,淹没了小学,当时学校里的孩子们正在点名,确认雨量器,拼写单词“寓言”,缴纳晚餐费,发放学校运动会成绩单,准备画画。煤车和块石碾碎了学校的围墙。学校的后方被压在约9米高的黑色矸石堆下。三角屋顶的两端露在矸石堆外。中学只有部分被冲毁。十四岁的男孩霍华德·里斯在上学路上看到矸石浪卷过村庄上方的铁路路基,“速度很快,去到镇子上就像一辆车那么快”,还卷走了坐在一堵墙上的3位朋友。他们身后的8栋房子也被冲走了。理发师乔治·威廉斯看到莫伊路上的门窗都从里面被碾碎了,砖块横飞。他被压在一块皱起的铁制品下面动弹不得。当矸石浪的呼啸停止时,威廉斯把他听到的声音比作关掉收音机的那个瞬间。“在那刻寂静中,你听不到任何鸟儿或孩子的声音。”他说。第一个急救电话拨打自莫伊路偏南面的麦金托什旅馆,这是一家酒吧,时间是9点25分。满脸黑煤的矿工,戴着带灯的安全帽,二十分钟内就从山谷下面的煤层赶到了现场。人们切断水管,分散用水冲洗街道,水一直漫到救援人员的膝盖。艾伯凡弃置场滑坡事故中,共有144人死亡,其中116名是儿童,大多数年龄在七岁到十岁之间。
10点30分,BBC插播了简明新闻。在午间新闻,人们看到时任首相哈罗德·威尔逊如何知晓了这场灾难,当时的死亡人数统计为26人。艾伯凡位于梅瑟蒂德菲尔与卡迪夫之间的主要干道,那时它已经被媒体车辆、救护车、流动食堂和推土机围得水泄不通。临近的煤矿把所有种类的挖掘拖拉机、推土机、挖掘机和卡车都开到艾伯凡,帮助清理废墟,但是学校操场的空间密不透风,还有幸存者可能埋在煤浆之下,这意味着几乎只能完全靠双手完成搜寻工作。每当一名搜救人员认为有了发现,哨声响起,整个现场一片寂静。那天11点后,在残骸中没有一名幸存者被救起。一名死去的小女孩被发现时手里还握着一个苹果,一个小男孩手里紧抓着4便士。被找到的孩子们,口袋里还有折好的出生证明。有些尸体损坏严重。人们迫切地想去帮忙,绝望地想让发生的一切恢复原状。人们想让自己变得有用,即使在这种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在梅瑟医院,人们排队献血,尽管并无血液需求。煤矿的电话总机被打爆了,人们提出各式各样的帮助,让人根本无法理出头绪。有1000到2000人赶往莫伊路参加挖掘工作。男人们割伤了自己,鲜血流到污泥里。人们站在矸石堆上,观看救援工作,这让矸石堆被压得更碎、更远,延缓了恢复原样的时间。一位推土车司机在控制室里睡着了。在村庄上方的山腰,矿工和工程师们忙着用沙袋固定七号弃置场的剩余部分,沙袋里填满了周围遍布的煤浆。在学校附近,有近100名并不当值的救护车司机,他们拒绝回家。下午,艾伯凡的街灯里装上了高瓦数灯泡,人们竖起泛光灯,挖掘工作还在进行。夜幕降临,气温变低。首相来了又走。女王的妹夫斯诺登伯爵在午夜3点抵达,他拎着一个小手提箱,拿一把铁锹;他被带到村庄里最大的教堂贝塞尼亚教堂,遇难者的遗体被放在木质长凳上,人们用粉笔做了标记:M代表男性,F代表女性,J代表青少年,一群警探正在工作。教堂外,大约50名家长(大部分是父亲)为了辨认他们死去的孩子,已等候数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