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工坊晨曦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匠娥的布履已经踏过骊山工坊的青石门槛。晨雾裹着木炭的余烬味钻入鼻腔，她熟练地用铁钩拨开窑口的封泥，暗红的炉火像苏醒的巨兽般在瞳孔中跃动。昨夜封存的青铜汁液正在陶范中冷却，隐约能听见金属收缩的细微咔嗒声——这是她阿兄生前教她辨识的“铜语“。
“小娥姐！“学徒阿川赤着上身跑来，肩头还沾着草铺的碎屑，“第三窑的陶范裂了两具，像是有人......“
匠娥的食指竖在唇前。她蹲身抚过窑口的浮灰，指腹触到几道新鲜的划痕——这是用楚地短剑特有的双刃剑尖刻出的记号。三日前运来的江陵楠木堆旁，同样的标记曾出现在被割断的麻绳上。
“去取新制的夯土。“她将裂开的陶范残片收入袖中，青铜冷意刺着腕脉，“把王贲将军订制的弩机搬到东院，就说要试射校准。“
阿川的喉结动了动，瞥见匠娥腰间新佩的铜牌——那是秦王特赐的“工师令“，边缘还留着熔铸时的毛刺。少年转身时故意踢翻水瓮，溅起的水花在窑口腾起白雾，遮住了角落一闪而逝的黑影。
辰时的日晷针尖刚指向隅中，工坊已浸在青铜与汗水交织的声浪里。七十二间作坊沿山势错落，打铁声、刨木声、淬火声在山谷间碰撞回响，恍如当年咸阳宫编钟齐鸣的朝会。
匠娥穿过弓弩坊时，老匠人公输越正在呵斥徒弟：“蠢材！望山的刻度要按《考工记》分毫，你这是给楚人送箭靶呢！“竹尺抽在学徒手背的脆响中，她瞥见那弩机上的刻度线确实歪斜——像是故意为之。
“公输师傅，借您的矩尺一用。“匠娥突然高声。当老匠人不情愿地递过祖传的青铜矩时，她突然将尺子掷入淬火池。青烟腾起间，池底浮现出细密的刻度——这是用酸液蚀刻的作弊线，遇热才显形。
满坊死寂。公输越的胡子剧烈颤抖，突然抄起半成品弩机砸向匠娥：“黄毛丫头也敢污我公输家......“
铜弩在离她额前三寸处被铁钳夹住。冶铁坊的寡妇清不知何时出现，黧黑的面庞被炉火映得通红：“老杀才，你藏在陶范里的楚式机括，当我看不出？“她甩出一枚带血的青铜簧片，正是昨夜在溪边截获的密件。
午时的日头晒化松脂时，匠娥正在地窖核对新到的《考工记》残卷。这是从焚书灰堆里抢出的孤本，焦黄的竹简上还粘着某位博士官的指骨碎渣。当她用银针挑开简册的编绳时，夹层里突然滑出片泛黄的羊皮。
“城高三丈，弩射千步......“楚篆小字旁绘着古怪的器械图样，竟是利用滑轮组联动的连发弩。匠娥的指尖突然颤抖——这图纸的勾勒笔法，与她阿兄战死那日收到的家书如出一辙。
地窖暗门忽然转动。蒙毅的白发沾满矿粉，手中提着的麻袋滴着黑油：“陛下要的猛火油，怎么混了楚地的松脂？“他的鸠杖突然戳向墙角，砖缝间窜出的黑影发出惨叫——是公输越的得意弟子，腕上还套着临淄田氏的玉环。
匠娥的银簪已抵住刺客咽喉：“说，墨家机关图是谁给你的？“簪头的玄鸟纹饰刺破皮肤，这是秦王特赐的“先斩后奏“之权。
“钜子说...说秦法容不下百家...“刺客的楚地口音突然扭曲，七窍涌出黑血。寡妇清冲进来时，只来得及扯下半片染血的袖角——上面用茜草汁画着九头鸟图腾，正是项羽军旗的纹样。
日昳时分，匠娥站在试射场的高台上。五百步外的标靶画着楚军犀兕甲的纹样，二十架新式连弩在秋阳下泛着幽蓝。当她把弩机望山对准“项羽“二字时，突然听见观靶墙后传来童稚的诵读声。
“审曲面势，以饬五材......“十几个工徒子弟捧着新刻的《考工记》简册，正在匠师指导下识字。最瘦小的那个男孩踮脚去够青铜砝码，腰间木牌刻着“王贲遗孤“。
“放！“
弩弦齐鸣的刹那，匠娥看见男孩捂住耳朵的指缝间露出冻疮。箭雨撕裂标靶的裂帛声里，混着寡妇清教导女徒的喝骂：“握锤要如握婴孩，你这力道是想砸出个楚军细作？“
铜矢深深楔入标靶后的山岩时，试射场突然爆出欢呼。匠娥却盯着箭杆的尾羽——有支白鹇羽异常凌乱，这是她特意安排的记号。当阿川兴奋地跑去取箭时，那支箭的青铜簇突然弹开，露出中空的毒囊。
酉时的钟声荡过山谷，工坊的喧嚣渐次沉淀。匠娥蹲在熔炉旁，将白日截获的毒箭投入火中。青铜在烈焰中蜷曲成诡异的形状，像极了楚地巫觋祭祀用的面具。
“小娥姐，王将军又来信催弩机了。“阿川捧着竹筒跑来，筒口的封泥印着虎符压痕。匠娥却将筒内帛书直接凑近炉火，焦糊味中显露出隐形字迹——是用童尿写的密报：“武关粮道有变，速查工坊仓储。“
她忽然起身走向西仓，夜风中传来铁索晃动的异响。三百具新铸的耧车旁，五口本该装满粟米的陶瓮正在渗漏，褐色液体在月光下泛着油光。匠娥蘸取少许捻搓，刺鼻的松脂味混着猛火油的腥臊——正是楚军火攻用的配方。
“阿川，去取我的矩尺。“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该教某些人明白，秦人的规矩不是刻在简上，而是烧在青铜里的。“
亥时的月光淌过青铜齿轮，匠娥在地窖中拆解那架神秘的连发弩。当她将第六枚簧片卡入凹槽时，机关突然自动运转，弩臂以惊人的频率震颤起来。墙上的水漏影子突然扭曲，一道寒光直刺后心。
“叮！“
寡妇清的铁钳夹住淬毒袖箭，火星溅上《考工记》残卷。蒙毅的白发从暗处浮现，手中提着公输越血淋淋的头颅：“这老贼在陶范里掺了脆砂，想让弩机战场崩裂。“
匠娥的银簪挑开弩机暗格，掉出的丝帛上画着骊山布防图。墨家矩子的印鉴旁，赫然盖着项氏“西楚霸王“的私章。她忽然想起阿兄最后一封家书上的血指印，形状与图纸上的朱砂标记如出一辙。
“备马。“她将连发弩零件装入漆盒，“我要连夜面圣。告诉陛下，楚人想要的不仅是关中......“
五更天的露水凝在未完工的耧车上，匠娥策马冲出工坊时，听见铸铁坊传来新的响动。寡妇清正在熔炼缴获的楚军剑戟，通红的铁水注入犁铧模具。十二个戴着重镣的细作在监工下拉风箱，他们脚边堆着新刻的木牌——上面不是刑徒编号，而是“垦田丁壮“的字样。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铸好的犁头正在淬火池中嘶鸣。匠娥怀中的密报被汗水浸透，漆盒里的连发弩零件随着马蹄声规律作响。在她身后，工坊的晨钟与农家鸡鸣渐次交融，熔炉的火焰舔舐着天际残星，将骊山的轮廓镀上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