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跃迁者(折叠宇宙系列)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信号

江流刚下飞机,就被凛冽的北风震慑住了。从太平洋的热带小岛到北方城市西安,他还没做好身体上的准备。

他试图轻手轻脚下飞机,不吵醒波叔。但这个诡计失败了,开舱门的时候,狂卷的北风一下子把波叔吹醒了。波叔冷得一激灵,混混沌沌揉着眼睛醒来,困乏的身体本就不舒服,蒙眬中又发现降落的机场不对,再看见逃跑的江流,立时怒火中烧,腾一下跳起来,在江流身后跳着脚追他,江流一见,就开始顶着箱子狂跑。

波叔喊道:“你小子要是不回家,老爷就要毒打我,到时候找你算账!”

江流喊道:“波叔承让了,谁让咱是忘年知己呢!”

波叔喊道:“谁跟你是知己?!谁是你知己,倒了八辈子霉!”

江流喊道:“回头一定给波叔买屁股药!”

就这样,一大一小没正形地跑了小半个机场。江流仗着自己年轻,即便顶着个箱子,也把波叔甩开,窜进了人群。他能想象到父亲大发雷霆的样子,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让波叔承受这雷霆,自己就得承受。从母亲昨日的话语里,父亲多半已经知晓自己近年来所做的事情。毕竟,无论是在链上,还是在摄像头里,他做的事都不是无迹可寻。父亲不会真拿波叔怎样,但对自己嘛……江流想想就瘆得慌。他下飞机之前就关闭了通信纽扣,这样起码在几天之内,不会有人找到他。

机场的无人出租车载着他,驶过已被弃置的农田,来到西安郊野之外的秦陵。一路上,江流透过车窗看窗外的旷野,惊异于这里的景象,像是一片被遗落在时光之外的孤独幻境。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曾经在漫长的时光中保持着几乎一成不变的面貌:分成方格子般的农田,红砖砌成的低矮小屋,零星瘦长的树。现在农田里杂草丛生,已经荒芜农事很久。不知道是因为人们被战事驱赶,还是因为人群都被裹挟进入周围的机械化堡垒。

出租车把江流丢在一个荒凉偏僻的院落门口。院门是古典中式的,门口还有废弃了的参观刷卡入口。跨入院子,能看见旷野之中有一座典雅的博物馆建筑,有一角已经被战火摧毁,但主体建筑仍然保持洁净和尊严。几个大字从远处就能看见:秦陵博物馆。

一个年轻女孩从博物馆里出来,向江流所站的位置走来。

是云帆。是他记忆里的模样,还是那么干净清爽,微微一笑,有两个小梨涡,如云散后露出的一抹天光。云帆穿了一条白色古典连衣裙,一字领口有流云纹理,恰好嵌在锁骨下,腰线贴合身体,细腰窈窕。

“感谢江博士能来。”云帆主动开口道。

“来拜访美女是我的荣幸。”江流说。

“你带了数据来?”云帆假装没听见,“到我办公室来吧。”

“这里怎么空空荡荡的?就你一个人在这儿?”江流问。

“是。按战时管理,这个园区不开放了。”

“美女,独居荒郊野岭也太危险了。还好我来了,我保护你。”江流慢慢凑上去。

云帆向后退一步,自然转身:“你来之前,本来也没危险。”

她向前走去,示意他跟上。江流在身后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快步跟上前。他发现自己每踏出一步,地面上显示的图像就有变化,会出现沙土路、石板路和地名注释。江流看得很新奇,故意左右蹦跳着,看看会出现什么。

“是古咸阳城。”云帆说,“本来是全息全景展示的,但是没有游人了,就关掉了大半,只有地面的显示还开着。你若感兴趣,晚一点我给你把全景投出来。”

再往前走,进入了正式的展厅。大厅地面完全是玻璃制成的,玻璃底下是秦陵地宫的复原模型。江流低头看脚下的山川河流,曲曲折折的河流勾勒出星斗般的轨迹,建筑不多,更像是镶嵌在繁星和山川中的观测站。云帆拍了拍手,有光在模型里亮起来。当白色的光点沿着河流的方向流动起来,就像是银河落入凡间。想象两千多年前能造出这样的威仪壮阔,颇有一丝震撼。

“这只是缩小成1/100的复原,”云帆似乎能猜出他的心思,“真正的秦陵地宫有168米长,141米宽。算上封土,整个陵园面积是故宫的78倍大小,比这个模型大多了。而且没有人真正知道地宫的样子,我们这个模型已经是综合了多方资料之后最可能的想象了。”

“两千多年前,能造出这样的工程……”江流叹道。

“所以不可能是秦始皇自己造的。”云帆说。

“你是什么意思?”江流愣了一下。

云帆径直向复原模型一侧走去,突然之间,在她面前,地面向两边打开,露出方形缝隙。江流吃了一惊。他跟上前,发现这是一个地道入口,沿几级小台阶下去,是一架小型电梯。他跟随云帆进入电梯,电梯安静向地下驶去。不多时,江流估摸着下降了三四层楼的高度,电梯停下来。一道门打开,背后是一间雅致的书房。书房不大,一面墙完全是书架,另一面一侧有一张书桌,古典几案造型。书桌背后挂着一幅淡雅的素梅图。

江流上下打量着房间:“你的办公室很雅气啊,不过怎么建在地下这么隐秘?”

“你猜。”云帆微微一笑。

“防坏人?还是守着宝藏?”江流挑挑眉毛。

“都对。”云帆说,“喝点什么?绿茶还是普洱?”

“随便吧,我平时只喝威士忌。”

云帆点点头:“见识过。不过我们庙小,供不起您这尊大菩萨。咱们快点谈正事,谈完您就可以飞回您的酒吧了。”

“不急,不急,”江流笑道,“在你身旁,我自己就醉了。”

云帆面色平静,烧开水冲了绿茶,洗了两遍茶宠和杯子,第三泡清新淡雅的新茶放到了江流面前。“说吧。昨天晚上你那么着急给我发信息,是发现什么了?”

“就是你上次问我导师的问题,我一直记着呢。”江流喝了一口茶,微微烫到,嘶哈了一阵说,“你看我对你的话这么上心,不感动吗?”

“你发现什么了?”云帆继续问。

江流整理了一下思绪,想了想自己该从哪儿说起。

他还记得四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云帆时的场景。当时是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就在夏威夷。他的导师是夏威夷大学的著名教授,也是这次会议的主办方代表。江流从哈佛天文系本科毕业后,空闲了一年,然后选择去夏威夷大学读博士,就是冲着导师的水平和名望:学术盛年期,研究的又是最前沿的课题领域,在研究界是世界瞩目的专家之一。

云帆大概就是从网络上查到江流导师的名望,早早就在会场等着了。在导师讲完之后,云帆是第一个凑上来的。江流一眼就注意到她,就像在丛林中注意到一只会发光的独角兽。那天的云帆梳着高马尾,穿一条黑色的高领连衣裙。云帆是第一个接近的,却不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其他一些学生、年轻学者和科技记者,也都围着导师提问。

终于轮到云帆了。她问:“Johnson教授您好,我发现在银河系内,距离地球较近的几颗脉冲星,近一年的光度发生了可观测的有规律变化。我怀疑这有被文明生物干预的因素。”

导师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您好,我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各种高能射线暴,像快速射电暴和伽马暴,普通的脉冲星数据不是我的专长。”

云帆坚持说:“但是您对高能射线暴也提出过有外星文明干预的可能性,不是吗?”

导师想解释什么,但已经被其他人叫住了,于是对江流说:“你记一下这位女士的问题,事后可以再找我沟通。”

于是,江流就等到了堂堂正正请云帆吃饭的机会。只是这顿饭,是江流和所有女孩吃过的最无趣的一顿饭了。云帆一直认认真真跟他请教有关天文观测的方法,从快速射电暴,到掩星巡天法,再到微波背景辐射和暗物质研究,他惊讶于她了解的领域之多。虽然很多问题听起来就很外行,一看就是从网络上或者科普书里看来了很多不专业的讲法,但是她能问出这些问题,就说明是下功夫做了研究的。江流多次想把话题引到她个人身上,但她滴水不进,不仅轻巧绕开他的挑逗,而且或明或暗讽刺他的无理取闹。

这是江流有史以来第一次遇到对他的话语无动于衷的女孩。

“你上次说,你用的是LAHEO的原始数据,对吗?”江流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云帆,忽然产生一种“我倒要看看你在想什么”的好奇心。

“是的。我只用它自带的软件做了最基本的滤波和平整化处理,没做任何二次计算。”云帆说,“所以,算是原始数据吧。”

“我很好奇,你跟我说过,你是考古学专业,怎么会使用我们天文专业的数据和软件呢?”江流问。

“江博士,人世间有一种行为叫‘学习’,我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学天文呢?”江流继续问。

云帆微微笑了笑:“我想,一位天文学博士,不应该问别人为什么学天文吧?你为什么学天文呢?”

江流知道,他这样是问不出结果的。于是他决定暂缓,开始给云帆展示数据。Large Area High Energy Observatory(LAHEO,大范围高能天文台)是战前欧洲宇航局发的最后一颗天文卫星,观测宇宙中的高能天体,是集合了欧洲大陆战前一批顶级的天体物理学家和航天工程师设计完成的,精度上了新台阶。LAHEO的数据出现差错的可能性极低。

云帆上次提问之后,他就开始观测银河系内的脉冲星。果然像云帆所说,有五颗脉冲星光度发生过变化,每个变化幅度都超过了10%,在光谱上有可见的凹凸,而且是同样的变化模式。这很难解释为误差或偶然。如果只有一颗脉冲星变化,有可能还是误差。但一串五颗脉冲星,先后串联发生相近的光度变化,无论是误差还是偶然,解释起来都太牵强了。

上一次云帆提出的猜想是灯塔,是给外星飞船导航的灯塔。但是据江流的计算,若只是灯塔,并不需要如此大幅度的能量变化。他的猜想是:这确实是外星飞船引起的变化,但是外星飞船不只是要导航,更重要的是充能。只有充能才会引起如此大幅度的光度变化。但想到这一层可能性,又让江流感觉毛骨悚然。因为脉冲星辐射能量能达到太阳的100万倍,1秒钟的辐射能量如果全部转化为电能,足够地球使用几十亿年。如果一艘飞船充能能引起脉冲星辐射能量10%的变化幅度,那就是提取了10万倍太阳能量,即便能量吸收效率只有万分之一,也能吸收10倍太阳辐射能量强度,那比地球上任何飞船能达到的能量水平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倍。从而可以推知,外星飞船背后的科技水平不知道高出地球飞船多少倍。

更令江流脊背发冷的是,他计算了这几颗脉冲星的光度变化轨迹,试图推导飞船轨迹。他发现,第一颗观测到的脉冲星,距离地球有300光年;第二颗在220光年以外;第三颗在160光年以外;第四颗在120光年以外;第五颗在89光年以外。然而所有这些观测信号都是在过去几个月里观察到的。这就意味着外星飞船朝地球驶来的速度,是非常接近光速的。这样的速度,也超越地球飞船不知多少倍。

如果是这样,地球和这样的外星文明交手,凶多吉少。江流多少有点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他只是半信半疑地调动家里的卫星网络数据,改变了观测区域和聚焦波段,专门找地球附近50光年外的脉冲星数据,并且让木星、土星附近的私家探测器转向,监测有没有不明飞行物进入太阳系。

“我把几个卫星网、空间站和多波段望远镜数据进行了叠加,基本上是能确认结果的。”江流用手链把结果投影到墙壁上,从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中给云帆画出关键性的结果,“你看这里。这是25光年外的一颗脉冲星,从弧度轨迹上,跟前几颗观测到光度变化的星刚好处在同一道弧线上,可能是椭圆弧线。在两个半月之前,这颗星被观测到跟前几颗星一样的光度变化。此后,大概在两个月之前,土星环绕探测器观察到有飞行物进入太阳系,飞行物始终在减速,经过海王星和天王星之后,速度已经降低非常多,半个月之前已经越过土星轨道,缓慢接近地球。我家的卫星最远只到土星,所以是从土星开始才给我信息。其他数据我都是从国际卫星数据上算来的。——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过了四个月才来找你。是数据问题,不是我不上心。”

云帆认真听着,轻轻咬嘴唇,似乎有疑问,但并不惊讶。“还有多久到达地球?”

“说不好,飞船始终在减速,不好精确计算。但估摸着再过半个多月,就差不多了。”

云帆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江流判断不出她此时的情绪。

“你能看到飞船准确的位置吗?”云帆问。

“比较难,”江流说,“目前在多个波段的数据中,只有超低频射电波识别出飞行器的进入,其他波段几乎都是空的,光学波段也没有反应。这就是它能躲过木星和土星一带多国监测的原因。但超低频射电波定位是比较模糊的,很难精确。我如果不是亲自计算了连续的数据信息,也难以相信有飞船真的进入太阳系。——你看这里,这个红色圆圈里划定的就是超低频射电波段观测到的飞行物行进轨迹。”

“你这个数据是从哪里看到的?能给我一个观测权限吗?”云帆问。

“是我家的卫星网。”江流说,“说实话,目前世界上观测精度能超过我家卫星网的还不多。给你开账号没问题啊,我现在就安排。”

“好的,谢谢,”云帆说,“感谢你的数据,帮助很大。那今天就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后续开账号的事情我们在网上沟通吧。我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再远程问你。”

“可别啊。”江流装作委屈的样子,“我帮你做了这么重要的观测,你连一顿饭都不请我吃吗?太绝情了吧。我家的飞机已经飞走了,今晚我哪儿也去不了。你不至于这么狠心,让我睡到园区外的马路上吧?”

“不是我不想留你,只是我这里真的没有多余的饮食。我们这个地方,靠近军事禁区,一般的外卖都送不过来。我每天是有吃的,是我家以前的阿姨梅姨,每天用无人机给我送一日三餐,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饭量,又很清素,实在适应不了江二少爷的胃口。”

“我吃得很少,又吃得很素,刚好,刚好。”江流点头道。

“哎哟喂,”云帆似笑非笑,“据我所知,江家二少爷不是米其林上星餐厅以外的餐厅都不入法眼吗?”

“哦哦,”江流笑道,“我没听错吧?你竟然查过我?”

“只许你上网,不许我上网吗?”云帆意味深长地笑道,“江二少爷,你还是回去吧。你叫私人飞机来接你,应该是分分钟的事情。你今天的帮助我很感谢,等我忙完最近的事,一定登门拜谢。”

“没事,就算你这儿没吃的,咱俩出去吃也行。”江流说。

“出不去,”云帆说,“这里军事警戒,一般叫车都叫不到。我平时如果想出去,都是叫梅姨来接我。但她最近刚好去她闺女家了,在云南。”

“不妨事,”江流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如果我能叫车,你就跟我出去吃饭,就这么说定了,OK?”

云帆被他气笑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想跟你一起吃饭,所以一直在找借口。你非要让我说得这么明白吗?”

江流也不着恼,只笑着说:“你没否定,我就当你已经答应了。待会儿等车来了,你就得跟我出去吃饭。”

果不其然,没过多一会儿,就有一辆破破旧旧的小车停在园区门口。式样非常老旧,还有司机驾驶,大概是2050年代生产的最后一批有人驾驶汽车系列。云帆已经很久没坐过还有司机的车了。这是哪儿找来的,她有点没好气地想。

但不管怎么说,车既然神奇地来了,云帆也就不好意思再狠心拒绝。于是她稍微收拾盥洗了一下,就跟着江流坐上车。云帆已经好久没出过园区了。有那么一阵子,她觉得自己似乎生长在园区里,一个人孤孤单单,潇洒自由,像一棵树一样自给自足,自己照顾自己,有每天清晨透明的阳光和蓝天就已经足够抚慰生命,不再需要其他人,也不需要回到红尘。除非她需要外界支援,才时不时出去参与各种活动。但随着手中的信号越来越强,她连这种外出应酬的需求都减弱了。她越来越不想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江流身上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气质。

开车的是一位老伯伯。这年头,还懂得如何手动驾驶的,也只有老伯伯了。云帆不知道江流是从哪里叫来的车,她知道他本事大得很,也就不过问。老伯伯开着车,跟他们讲话,一会儿说自己现在生活好了很多,还有钱买了车,一会儿又说希望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做点对的事情。云帆心里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一位陌生的老伯伯会对他们说这些话,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江流说?她有种感觉,这位老伯伯和江流是旧相识,至少那种叙旧的感觉是旧相识。然而老伯伯又对江流一无所知,问他是哪儿的人,家里有几口人。云帆无法理解。

他们的车子在郊野行驶了大约十几分钟,突然感觉窗外卷起一股气流。右侧的树开始向路中间歪斜,树叶噼噼啪啪翻滚,气浪隔着窗子都能感觉到。云帆向窗外望去,惊异地发现右前方出现一架银白色一体化低空飞机,多面体外观,流线造型,飞行时虽然卷起气流,但是噪声并不大,显然是有高级降噪设计。飞机一侧有个不起眼的标识——江浪贸易ltc,可见是江家的飞机了。

“唉,波叔阴魂不散啊。”江流看见飞机,嘟囔一句,“王老伯,麻烦您前方左转,走林子里的小路。”

“小路?”老伯伯吃了一惊,“小路不好走,坑坑洼洼都是田埂,这几年地荒了没人种,杂草丛生的,车子容易陷进去。”

正说着,飞机上射出了子弹,直冲着他们坐的车子的轮胎射过来。“我勒个去!这是什么操作?”老伯伯惊呼一声,连忙依照江流说的,一猛子扎下小路,在杂草斑驳的田间树林穿梭。这里飞机不容易飞过来,更不容易射中。

“这是你家的飞机吧?”云帆问,“为什么会射击你?”

“谁知道?!”江流没好气地说,“波叔疯了吧。”

“波叔是谁?他想杀你?”

“不是。他也就是……想把我抓回家。”

“抓你回家?”云帆笑道,“你犯了什么事逃出来?”

“说来话长,回头再跟你讲。”江流一边说,一边搓了搓左手的戒指,手腕上的文身又亮了起来,这一次是有图像直接显示在白净结实的小臂上,他点击了几下,上下翻,又扩大视图,直到有一个红点在手臂上闪现。

“王老伯,前面第二个路口,向右转,进旁边的村子,进村之后第二个巷子左转,停在那个院子前就行了。”江流对老伯伯说。

老伯伯依言照办了。停车前,飞机又跟了上来,射出几颗子弹,有一颗还射中了车轮。所幸车子已经停了下来,三个人下车之后三两步窜进开着门的屋子。他们一进去,屋门就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

云帆正感到惊异,一位衣着寒碜、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从屋里出来,并不多话,让他们在客厅里的几张板凳上坐下,接着,向江流拱了拱手。江流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中指小指伸出来,其他手指握住,中年男子和刚刚开车的老伯伯也做出一样的手势。江流左右手手指交替交叠,轻声说了句“兼相爱、交相利”,中年男子也交替交叠手指,回了句“别相恶、交相贼”。然后三个人都坐下,此后再无奇怪的暗语。

“追你的是什么人?”拄拐杖的中年男子沙哑着嗓子问道。

“倒也不是坏人,”江流说,“是我家里人。我不想回家,他们就……方式过激了,让您见笑了。”

“为啥不回家啊……”中年男子接了句。

江流感觉他话里有话,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盯着门口,江流转头一看,门口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一个笑得傻兮兮露出白牙齿的十七八岁男孩,镶嵌在黑色相框里,顶部有一朵白花。江流知道自己触到了敏感点,立刻收了声。

“你们平素在这边,过得可好?”他转而问。

“还行吧,讨个生活,这条老命苟延残喘罢了。”中年男子说得平平淡淡。

“你可别这么说,”开车的老伯伯说,“你要是老,我算什么?岂不是得算老妖怪了?我觉得我还年轻着哩。这两年觉得自己还有用,接下来还想再多做点大事。”

“你要是这么说,”中年男子说,“那我比你多做几件大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流打趣他们说:“目前最大的事就是吃顿晚饭。”问中年男子能不能随意给他们弄点吃的。中年男子闻言点头,并且叫开车老伯去后院帮他杀鸡。他们俩走出屋子,留下云帆和江流。两个人都有很多话,又都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云帆问。

“解释什么?”江流笑道,“你这句话,是典型的女朋友质问男朋友出轨的话。你已经把我当成男朋友了吗?”

云帆并不理会他:“你刚才说过,你家里为什么要抓你,你待会儿会跟我说的。”

“你很想知道吗?这么关心我?”江流笑着问。

“我需要判断一下,今天晚上是不是留你在园子里,有没有什么风险。”云帆冷冷地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咱俩就此别过,各走各的路。”

“别别别,”江流连忙拦她,“你当然要把我留下来,必须把我留下来。我跟你说。”他犹豫了0.1秒到底要说哪些,云帆也清楚地察觉到了,“我爸想把我抓回去,只是因为我一不小心把他一些机密的交易数据泄露出去了。”

“什么机密交易数据?”

“铀交易。”

云帆轻轻发出一声“哦——”的叹息,身体轻轻后仰,思量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多我们本地人?据我所知,你从小生活在北京,高中出国读书,我们秦陵附近怎么会有你的故人?”

江流笑了一下:“虚拟世界是平的,你比我更知道啊。我不是还认识你吗?”

“那你为什么——”

“等一下,”江流打断她,“你问我好几个问题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也得问才公平。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秦陵?”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做考古研究。”云帆说。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外星飞船的消息?”江流轻轻凑上前去。

“做考古研究,难免会知道各种自古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我自己推算出来的。”云帆并不惧怕看江流的眼睛。

“什么神话传说?”

“上古河图洛书、埃及金字塔,中古殷商青铜、武王伐纣,近古始皇修陵、玛雅金字塔,这些都是外星人干预的结果。很容易推算出来。”云帆说。

江流“扑哧”一声笑了:“我小时候也爱看这些‘远古外星奇迹’的书,没想到真有人信。这些说法太老了,一点都不新鲜,你不如再想个别的故事?”

云帆坐直了,正色对他说:“你不信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信。你不信,别跟着我就是了。我从不缺人爱我,我只缺人信我。”

江流看着云帆,突然感受到这话里有一丝伤感。他连忙收敛了轻浮的表情,思忖着该用什么话来补救一下。就在这时,两位大叔大伯已经将几碗农家菜搬了上来。墙壁边滑出一张自动伸缩的餐桌,之前竖直靠在墙边,又是红砖色,云帆和江流都没有注意到。餐桌放平之后,露出的墙面已经自动转为显示屏幕,开始播放当日新闻,可见是大叔每天吃饭的标配了。当天菜色是简单的葫芦鸡、摊鸡蛋、红烧肉和清炒菜心,但色泽和香气都很诱人。

“生活还不错啊。”江流摸着餐桌说,“刚进来的时候,我看你……还担心……”

“嗨,儿子老伴都不在了,家里也没个人,穿得就寒碜了点。”大叔笑笑。

“您这桌菜真是做得绝了,”云帆轻巧打趣道,“江公子平时从来不吃米其林星级以外的餐厅,今天在您这儿,我看吃得也挺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江流在桌下轻轻踢了云帆一脚,用眼睛示意她不要说。云帆注意到,两位叔叔伯伯显然听进去她这句话,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假装无事。这顿饭接下来就在不痛不痒的寒暄中进行,任何人都不再探问根底,随意拉一些日常饮食的话题,竟像是寻常亲戚间吃饭。云帆和江流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他俩的平素生活中,都是独来独往一人食,很多年都未有过这样烟火气的时刻,仿佛乱入到他人的生活。

当夜,王老伯开车从正门离去,引江家的飞机追击。大叔用摩托车送江流和云帆回到了园区。路上,江流双手轻轻护住云帆的腰。

就在同一时刻,在距离秦陵五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封闭园区里,一位年轻的军事研究员被顶头上司——太平洋联盟西北和中亚战区总首领袁将军——叫到办公室。

这位军事研究员叫齐飞,并不在军队服役,而在军队附属的一家机密研究所任所长。他只有二十八岁,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认为他有一种成熟而服众的气质,谈吐睿智,逻辑清晰,讲话不怒自威,尤其是开口部署工作的时候,更是气场全开,这才让所里一百多号人——其中不乏年长的专家研究员——服气这个小辈的领导。当然,所有人也心知肚明,齐飞背后有袁老将军作为坚实的靠山。齐飞个子很高,挺拔俊朗,眉目如剑,走到哪里都有人夸一句“一表人才”,大家都传他是袁老将军内定的女婿了。

这天晚上,当齐飞推开袁老将军的办公室门,一眼就瞥见桌子上躺着的十几个烟头。他知道,袁将军一定是遇到了烦心解不开的事情,才会这样一直抽烟。在他认识袁老将军的七八年时间里,这样酗烟的时刻只遇到三回。袁将军的转椅背对着门口,正对着窗外,巨大落地窗刚好面向停机坪,齐飞知道,袁将军选择这间办公室,就是希望能随时看见自己心爱的战队。

此时夜幕落下,华灯初上,一排战机静静躺在跑道上。将军凝神远眺。即使看不见面孔,齐飞也能感受到将军的心事重重。

“袁将军。”齐飞恭敬地叫了一声。

“小飞,你来了。”袁将军转过身,示意他坐下。

“您有不开心的事?”齐飞问。

“小飞啊,先恭喜你。”袁将军拍拍书桌桌面,将桌面的显示功能唤醒,调出数据,给齐飞指示道,“昨天夜里的夏威夷拦截,做得很成功。虽然大西洋的偷袭策划得突然,但是咱们的反导系统反应非常快,只损失了一栋配楼和一小段跑道,但基地主体都保护住了,几颗炸弹都落到了周边,伤了一些民房,但战队无大碍。这是你的AI系统做得好,后面会给你请功的。”

“也归功于情报,”齐飞说,“前一日就听说大西洋的策略转向海岛了。”

“嗯……说到情报……”袁将军叹了口气,“最近咱们遭遇了五六次情报泄露,有三次黑客入侵,但是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始作俑者。”

“不是大西洋的AIA做的?”齐飞皱皱眉。

“不是。”袁将军摇摇头,“AIA的手法我们大致知道了,虽然是量子加密不好破译,但是特征标志很容易识别。如果是他们做的,我们应该早有觉察。”

“那是红海那边?”

“应该也不是。这次的技术更强,比我们调查到的红海那边的技术强不少。”

“有点蹊跷。”齐飞说,“不过没关系,您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看一下相关资料,保证在七天之内给您查出一个结果来。”

袁将军点点头:“你费心了。不过,今天我找你来,还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上礼拜你报给我的秦陵的监测数据,我报给联盟中央指挥部了。他们研究之后的批复是:即刻到现场勘查,务必查到水落石出。”

“联盟中央这么重视?”齐飞有点讶异。

“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监测到的信号非常奇诡,无法探知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但又是明确的持续对外发送的信号,目前无法解释这种行为。信号是超低频,不是现有任何联盟的沟通频段,而且夹杂着少量杂音,还不知道是什么导致的。”袁将军把分析报告中的细节展示给齐飞看,“最重要的一点是:秦陵怎么会有直达宇宙太空的信号发出来?是什么仪器?是谁安置的仪器?目的是什么?秦陵离咱们这里太近了,有理由怀疑是对手或者破坏性组织安插的情报联络点。所以务必彻底清查,越快越好。”

“据我所知……”齐飞说,“秦陵最近几年处于半荒弃状态,只有考古学者……”

“对,就是这样,才最容易被人利用。所谓灯下黑。”袁将军坚决地说,“眼见为实,你明天就去查一下。之所以让你去,一方面是因为这信号是你们研究所发现的,另一方面,也有个人的原因,现在守着秦陵的看护人叫云帆,是你的旧相识。你去侧面打听一下,也看看这个云帆有没有什么蹊跷。”

齐飞听了,有两三秒钟没有回答,似乎有一瞬间宕机,但即刻调整了状态:“收到。”

“齐飞啊,”袁将军最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些事情,我也不便跟你多说,但我想你是拎得清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不能站错了队。孰轻孰重,我想你最懂。等你这个任务做完,上一个记功应该也就批下来了,咱们给你开个小的庆功宴。我可以把你和白露的事,给大家公开讲一下。你看可好?”

齐飞微微低头:“听将军安排。”

当天晚上,齐飞站在研究所顶楼,默默望向秦陵方向,在寂静的黑暗里站了许久。黑暗笼罩世界,灯火都熄了,没有人能看见齐飞的表情,更没有人能看见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