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7章 后续(八)
夜晚来临。
布鲁克林的秋风裹着落叶拍在玻璃窗上,路明非推开火锅店的门,挂在檐下的铜铃铛晃了晃。
霓虹灯管拼成的“山城老灶“在雾蒙蒙的玻璃上晕开红蓝光晕,像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火锅店暖黄的灯光像融化的黄油,裹着红油辣椒的香气漫过他的睫毛。
他抬手制止了穿着改良旗袍的服务员,黑色运动鞋踩过地板。
绕过两排空桌,蒸腾的白雾里有个穿黑衬衫的身影。
那人正用纸巾擦拭玳瑁眼镜,手背上的青筋随着擦拭动作微微起伏。
路明非拉开藤编椅子坐下时,不锈钢锅底恰好开始冒泡。
“我以为你会带那些人来,顺便把我剿灭。”男人把菜单推过来,手指划过竹荪虾滑那一栏。
而男人的面庞也展现在了路明非眼前——老唐,不过不是那个流浪汉气质的老唐,而是贵公子老唐,或者叫他:
诺顿。
油墨印的菜单边角卷起,路明非注意到某些菜品旁画着细小的对勾。
“你可能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了,我不会做那种没什么品的事情。”路明非用铅笔在毛肚后面打勾,笔尖戳破了脆弱的纸张。
服务员端着鸳鸯锅过来时,红汤正在疯狂沸腾。
男人把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间暗红色的伤痕,像是被某种利爪撕扯过的旧疤。
“美国的火锅店太少了,这家可能是唯一还算不错的店了。”他说着往辣锅里倒整盘黄喉,油星溅到白瓷碗边缘。
路明非盯着在红汤里沉浮的藕片:“怎么,要回国内了吗?”
玻璃窗外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呼啸着消失在转角。男人用漏勺搅动汤底,牛油裹着辣椒皮在漩涡里打转。
“也许吧?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容易被群殴。”他用筷子敲了敲窗棂。
“国内也有混血种组织哦,就不怕回去它们也群殴你?”路明非有些好笑道。
穿旗袍的服务员来加汤时,男人突然说了句什么,路明非每台听清。
女孩的手抖了一下,高汤壶嘴偏出三十度,滚烫的汤汁在桌面洇开一片油花。
“对不起!”
她慌乱地擦拭,盘起的发髻散落几缕在耳边。路明非透过【亡者之瞳】看见她后颈隐约浮现的青色鳞片。
随后服务员转身离开。
路明非悄悄指了指:“所以到处都是混血种,无论去哪里都可能会遇到群殴哦。”
路明非的筷子尖在香油碟里画圈,红油在碗底晕开血丝般的纹路。老唐往清汤锅里下冻豆腐,乳白方块沉入菌菇堆,溅起的水珠在桌布上洇出深色斑点。
“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换房子住了吗?”老唐忽然说,“但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了。”
不锈钢漏勺磕在锅沿发出脆响。
路明非看见记忆里的老唐——破洞牛仔裤沾着机油,后颈晒得发红,街机屏幕的蓝光在他瞳孔里跳动。
而现在这个穿黑衬衫的男人,虽然衣服依旧脸颊,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贵族的感觉。
“你以前总说,要是能住进带空调的房子,这辈子就值了。怎么,现在空调房住腻了?”路明非夹起煮老的牛肉片。
玻璃窗突然蒙上细密水珠,街道在霓虹中扭曲成彩色光带。老唐的指节无意识敲击桌面,节奏像某种古老编钟的韵律。
“空调吹久了,会忘记自己流过的血是什么温度。”
“我打算回那座城里。”
路明非思索片刻,知道了所谓的城是什么——三峡底的那个青铜城。
“可以,但那里好像被我炸掉了。”路明非对着老唐如是说道。
“青铜城的地基是活的,你们炸掉的不过是蜕下的壳。”
路明非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这些人的心眼倒是够多。
路明非盯着在红汤里翻滚的脑花,夹起塞入嘴中:“你要怎么回去?学院在三峡装了不少监测仪器。”
老唐从辣油里捞起鹅肠,七上八下的动作精确得像手术:“我自有妙计。”
路明非闻言也没再多问。
“你自己小心就好。”
“辣锅还要加小米椒吗?”
老唐转头问他,镜片后的目光却落在街道对面。路明非顺着视线望去,711便利店的荧光招牌在雨雾中明明灭灭,穿连帽衫的身影正把自动售货机敲得哐哐作响。
铜锅边缘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彼此面容。
“路明非,以后再见了。”男人突然开口,把鸭血倒进清汤锅。
“也或许再也不见了。”他说话时喉结上的旧伤疤轻轻颤动。
路明非夹起煮得过老的牛肉片:“有问题来找我就好了,我能托着。”
玻璃窗上的水汽越来越重,吧台后的厨师开始剁骨头,斩骨刀落在砧板上的节奏异常规律。
咚,咚,咚,每声间隔精确到毫秒。
路明非数到第不知道多少下时,老唐突然放下筷子。
“不……好吧,如果出了问题我会去找你的。”他摘下眼镜擦拭,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这样才对。”路明非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服务员端来冰粉时,附赠了两枚青铜钥匙形状的牙签。
“老板说送给懂行的客人。”她笑得意味深长,耳垂上的朱砂痣红得刺眼。
路明非转动钥匙柄部,挥了挥手将服务员挥退。
街道对面突然传来摩托车轰鸣,老唐抬手扶了扶眼镜。
红汤锅底开始发苦时,雨终于落下来。
老唐掏出卡结账,皮质钱包内侧插着泛黄的拍立得照片。路明非瞥见照片边缘的白色裙角——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影。
推开店门的瞬间,湿冷空气裹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
男人站在霓虹灯牌下点燃薄荷烟,打火机的幽蓝火光照亮下颌那道旧伤。
“下次去法拉盛。”他吐出的烟雾在雨中扭曲成龙的形状,“有家潮汕牛肉锅能买到新鲜牛骨髓,并且味道还不错。”
路明非望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突然想起还没问清下次再聚的具体时间。
风铃晃动时,他听见收银台后的老板娘哼唱着歌曲,挂在墙上的老黄历被风吹开。
一切又都平静了下来,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